茅奖提名艾伟经典小说合集-战俘(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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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到了剧院酒家,李东国已点好了菜。李东国也没问他们在母校干了些什么,见到哪些老师之类,好像他对此不感兴趣。王永明一整天心里忐忑不安,怕说错话惹穆小麦生气。穆小麦低着头,大口大口喝酒,仿佛他俩不存在一样。气氛有点压抑。王永明觉得穆小麦今晚有点不对头,这样下去一定会喝醉。不过,他理解她今天的心情。这么多年来她保持着贞洁,说明贞洁对她来说是件严肃而重要的事情。王永明想,我实在是个混蛋。

    果然,没过多久,穆小麦的表情变得异样起来,她满脸讥笑地看着他们。她说,你们干吗不说话?来,干杯。王永明不想再让她喝,他怕她真的喝醉。她喝醉了也许会说些不得体的话,比如今天的事。很有可能。当然,如果这事让李东国知道,那王永明会很没面子。都说朋友妻不可欺,但他却很不地道地做了。其中的原因当然也很复杂,但你不能向他们解释呀。王永明劝她,说少喝一点吧。穆小麦脸一横说,没你什么事。王永明向李东国耸耸肩。穆小麦叫李东国倒酒。李东国替她斟满了酒。穆小麦一饮而尽。喝完,她就露出破碎的笑。

    穆小麦说,王永明,你不要内疚,同你无关。是我愿意的。

    王永明听了,差点掉下眼泪。他不住地点头。

    穆小麦又说,王永明,你啊,一点定力都没有,你哪里能同李东国比。李东国比你牛皮多了。你硬来,香港人怎么说来着?叫霸王硬上弓。人家李东国可不像你这样。我在他面前把衣服都脱了,一丝不挂,王永明,你想想也觉得性感吧?可李东国就是无动于衷……

    王永明听了这话,感觉很刺耳,他对李东国说,她喝醉了。

    李东国说,你喝醉了。

    穆小麦此时目光锐利,像要看穿两人的五脏六腑,她说,我没醉。王永明,现在你知道了吧?我喜欢李东国,在读大学时,我追求他,他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可他就是不要我。王永明,说出来你都不信,李东国不喜欢我,却喜欢整天同卫戍待在一起。你明白吗?王永明……

    王永明有点听明白了,但一时无法确证。他觉得这里一下子有了怪异的气氛。他甚至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不知如何是好。一时有点难以接受这样的事情。他看了李东国一眼,李东国眼红红的,黑着脸,没看任何人。王永明的内心有些震惊。

    穆小麦还不肯停住话头,她有些失控。她说,当然,李东国没有错,要说对不起,还是我对不起李东国……是我把他和卫戍拆散的。王永明,你知道吗?我和卫戍结婚,就是为了让李东国难受。谁叫他让我痛苦的,嗯,李东国你知道吗?你伤害了我,你知道吗?……

    穆小麦开始号啕大哭。王永明拍拍穆小麦的肩,劝慰她。李东国脸色苍白。他站起来说,我去买单。穆小麦说,你不要跑……

    穆小麦开始骂人。她问,李东国走了吗?你把他叫回来,我话还没说完呢,你把他叫回来。王永明说,他会回来的。穆小麦说,他想跑,你把他叫回来。王永明没办法,起身来到大厅。李东国站在那里。王永明对李东国有了异样感和陌生感,这种感觉同一条毛毛虫落在身上有点儿相似,总之,不那么舒服,有点排斥。王永明和李东国保持着一段距离。

    账结了。李东国说。

    你不喝了?

    李东国点头。李东国说,她今天好像心情不好。

    王永明说,其实她是个好姑娘。他不知道为什么说这个。这有点答非所问。王永明很想同李东国说些什么,但他觉得很难开口。并且,他此刻在心里排斥李东国,并且恨李东国,当然这种恨很没道理。他只是替穆小麦难受。

    李东国不吭声。

    王永明想,其实他们心里都明白怎么回事了,摊开来说也没什么。他此刻完全站在穆小麦这一边,他得让李东国明白穆小麦的好。穆小麦是个纯洁的姑娘,是个情感高尚的姑娘。他现在觉得她很好,像女神那样好。他下定决心,把话说明白算了。他对李东国说,她确实是个好姑娘。我还以为她不在乎男女之间那件事呢,现在想起来,我那些念头肮脏至极,简直是对她的污辱。我没想到,她竟然还是一个处女。你说什么?

    她是处女。我都没有想到。

    李东国听了,一脸惊愕。一会儿,两行泪水夺眶而出,同时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王永明很少在李东国脸上看到这样的笑容。

    五

    穆小麦晚上睡在王永明的宿舍。她和王永明一次一次做爱。王永明甚至有点儿怕穆小麦了。她下午还是处女啊,可到了晚上,就变成了一个荡妇。是的,她太令他吃惊了。此刻,她在他身上运动着,闭着眼睛,表情十分狰狞。她闭着眼睛,但他好像看到了她的眼,那眼充满了寒冷和绝望。

    大约在半夜,王永明又一次被她弄醒了。她的身子很冷,脸上很湿润。王永明心中涌出一股柔情,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亲吻她的脸。她一直闭着眼睛,仿佛是在梦中,好像睁开眼美梦就会消失不见。王永明很想看看她的眼,他希望她看他一眼,希望她的眼里面是有热情的。

    几乎是一种习惯,她很快和他融合在一起。不得不说,她是好的,她的身体是多么软,像要把他融化掉。在他少年时代,他就熟悉她的身体,但后来,这令人心醉的身体远离了他,他只能在幻想中触摸。幻想令她的身体重新变得神秘起来。这神秘的身体是他整个青春期的慰藉。如今他终于得到了她。他贪婪地吸吮她,心里面温暖而感动。他虽然在她面前玩世不恭,其实一直爱着她,从没有忘记过她。他很想说一些只有在恋爱中的人才能出口的胡话,告诉她,他爱她。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了。可就在这时,她喊了起来:李东国……

    王永明停了下来。但她没有停下来。她闭着眼睛,在独自运动。他知道她正在高潮中。王永明已经没有什么欲望,好像同穆小麦结合的不是他,而是一个与他无关的人。刚才涌动的暖意此刻消失无踪。他替穆小麦难受。内心有一种苍凉感。他此刻很矛盾,心痛穆小麦,又拒绝穆小麦。他感到无助。

    穆小麦终于安静下来,她伏在他的怀里,呼吸还有点急促。她意识到他还没结束,因此,她又努力地轻轻地蠕动起来。王永明拍了拍她的背,示意她停下。她停了下来,然后翻身离开了他的怀抱。她离开后,他感到身体有些寒冷,他把被子盖到自己身上。

    一会儿,王永明问,你什么时候去南非?

    穆小麦终于睁开了眼,冷冷地说,我去南非干什么?要去也得李东国去啊!

    2004年12月6日

    父亲的愿望

    忻晟和忻斐是在火车站碰面的。他们要去一趟老家。老家在一千公里远的南方,坐火车得十余个小时。

    是忻晟先到站的。忻斐生活严谨,办事从来都是从从容容、有条不紊的,她是在约定的那个钟点到的。忻晟听到火车站的钟声刚敲了五下,忻斐就出现了。忻斐一身黑衣,手上的包也是黑色的。他们姐弟俩快一年没见面了,忻斐还是原来的样子,一张娃娃脸,眼睛很大,眼神里有一种幽怨而固执的气质,好像这世界亏欠了她,这使她看待事物总是有那么一种放肆而无礼的神情,好像什么都看不顺眼。

    “到多久了?”

    “一会儿。”

    “进站吧。”

    车站里人很多。人挤着人。忻斐几乎是搂着她的黑包。忻晟本想替忻斐提包的,那包应该是有些重量的,但又想了想,觉得还是算了。

    通过了检票口,一会儿就上了火车。这趟车的卧铺票一直很紧张,没搞到,他们只好坐硬座。硬座车厢已挤满了人。忻斐不大适应这种闹哄哄的场面,她显得很紧张。忻斐看到身边站立的那几个民工模样的脏兮兮的男人,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她没把她的黑包放到行李架子上。她已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把包搂在怀里。她那不安的模样,就好像她的包随时会被人抢了去。边上的人满怀好奇地看她几眼。

    忻晟觉得刺眼,说:“姐,你还是放下吧。”

    忻斐的脸上毫无表情。忻斐总是这样紧张兮兮的。不过,她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包放在自己身边那个靠窗的位置上。包占据了自己的座位,她只好把身体外移,屁股的一半悬在座位外面。她正襟危坐的样子,就像一个正在接受老师训斥的小学生。

    一会儿,列车起动了。坐着的和站着的乘客各就各位,车厢似乎也不像原来那么挤了,但声音依旧很大。列车的广播声,旅客的吆喝声,列车服务员推销食品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声浪涌动,此起彼伏。

    火车的速度很快。车窗外掠过的景物显得很模糊,傍晚的光线照在这片模糊上,呈现出一种明晃晃的金色。但不久,这金色慢慢消退,变成灰暗色。

    天暗了。车厢里的灯亮了。窗外的灯也亮了。忻晟和忻斐一直没有说话,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忻晟看着窗外,透过窗外的灯光可以辨认出一个村庄或一座城镇。

    车厢里依旧乱哄哄的,一些人开始打牌,一些人则摆起了龙门阵,一些人则喝起了小酒。

    忻晟感到很困。这段日子,他经常失眠。奇怪的是,到了这乱哄哄的场所,他倒想睡觉了,就好像这人声鼎沸是最好的催眠曲。他不好意思在忻斐前面睡去,支撑了一会儿,可眼皮总是盖下来。他的太阳穴也麻痹了,好像整个脑袋都要失去知觉了。他可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睡意。

    “姐,我困死了,我睡一会儿。”

    说完,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差点把口水都打出来了。

    “你睡吧。”

    “你也睡一会儿,明天一早还得办事呢。”忻晟的口气显得含混而幼稚,有那么一种底气不足的讨好的味道。

    忻斐冷漠地点了点头。

    忻晟后来是被一声尖叫声惊醒的。那尖叫声骤然而起,短促、敏感,就好像一把匕首刺入了某人的胸膛,刚想叫出声来就戛然而止。

    忻晟已在睡梦中辨认出叫声的来源。他的心狂乱地跳起来。他快速睁开眼睛,看到忻斐惊恐不安的脸。她惊惶失措的样子,就好像她刚才被人强暴了。她在座位边上转来转去,一会儿低头搜寻座位底下,一会儿看忻晟,她几乎要哭出声来了。忻晟发现放在靠窗位置的那只黑包不见了。

    “怎么会这样?刚才还在的呀,怎么不见了呢?”

    她急不择言,说话结巴,一反平常有条不紊的说话腔调。她着急的样子,就好像生命的某个部分消失了。

    “不要着急,没人要的,再找找看。”

    忻晟虽是这么说,他自己也急了,就好像他又做了一件错事。在忻斐面前他总是犯错。他怕忻斐埋怨他刚才睡得像死猪,他趴在地上,试图发现丢失的黑包。

    一无所获。

    忻晟看表,已是凌晨一点多了,边上站票的乘客都成了陌生面孔,火车肯定已停靠了数站。他想,也许有人顺手牵羊,把包拿走了。

    忻斐的尖叫声惊动了整节车厢,乘客纷纷往他们这边拥,前后左右都是人头。他们好奇地打听发生了什么事。有乘客在转述:那女人的包被偷了。

    “包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吗?”

    “不知道,那女人一直把包放在身边,肯定是宝贝。”

    有人问忻斐:“包里究竟是什么东西?”

    忻斐默默地流着泪,呆呆地坐着,像傻了一样。

    忻晟没好气地回答:“没什么。”

    他对这些看客充满了不耐烦。

    这时,乘警来了。旅客自觉地让出道来。见到乘警,忻斐突然变得激动起来。她说:

    “我睡过去的时候还在的,偷的人肯定在前站下车了。”

    又说:“我们要下车,请你们马上停车。”

    乘警没说话,他甚至没看忻斐一眼。

    “听见没有,请让我们下去。”

    忻斐悲伤地大叫起来。忻晟是知道的,这个看上去平静的女人,激动起来是不可理喻的。忻晟因此很怕她,她干什么事都是一副真理在握的样子,让他无端生出自卑来。他知道要求列车停下来很无理,但他无法劝她。他劝不动她,也说不过她。

    乘警站在一边观察了一会儿,轻轻地对忻晟说:

    “你们去乘警室说吧。”

    乘警把他们带到乘警室,然后又出去了。回来的时候,身边多了列车长。列车长神色相当严峻,好像出了天大的事情。

    “包怎么被偷的?”列车长尽量和蔼地问。

    “我一直放在身边的,只睡过去一会儿,就不见了。”

    “包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吗?”

    忻斐没吭声。忻晟也觉得开不了口。

    “包里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次是乘警在问,口气相当严厉。乘警满眼疑狐,警惕地打量着他们。忻晟有些慌了,他想,怪不得这么大阵势,看来他们在怀疑包里面可能藏着违禁品。

    “究竟是什么东西?不好说吗?”

    忻晟不想引起什么误会,没必要惹麻烦啊。他想了想,结结巴巴地说:

    “也没什么东西,只是一只骨灰盒。”

    乘警好像没听清楚,反问:“什么?”

    “是一只骨灰盒,是我父亲的。”

    忻斐突然无声地哭了起来,哭得相当悲伤,相当压抑。她的哭让人想起那些忧郁症患者,想要竭力掩饰,结果还是控制不住,终于越来越歇斯底里。

    “请你们把列车停下来,让我们下车。”

    列车长和乘警都没回音,面无表情地坐着。

    “求你们了……”

    忻斐太悲伤了,无法再说下去,哭泣让她无法表达。

    列车长有些动容,他说:“这不大可能,列车运行是有时间的,否则会乱了套。”

    “求你们了……”

    “火车动了,谁也别想让它停,否则要挨枪子的。”

    这话是乘警说的,说得相当决断、冷漠。

    回到座位上,忻斐依旧不能平静下来。她说:

    “我们在前面一站下车吧,我们一定要找到父亲……”

    忻斐似乎完全投入到对父亲的哀思之中,她悲伤的眼泪像河流一样奔流不息,就好像父亲刚刚离开了人世。她呜咽道:

    “爸,你好可怜,你怎么这么可怜……”

    忻晟不知如何安慰忻斐,在忻斐面前,他一直觉得自己没有任何发言权。不过他认了,总归是他做错了,忻斐心里面对他的不满和怨恨他都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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