Δ看见了王子的时刻
米兰·昆德拉说:十六、七岁的时候,好喜欢一个意象;是她自己创造的意象,还是她从别处听来,读来的?这不重要。她想变成玫瑰的香味,一种外放的,是有征服性力量的香味,她想遍及的所有的男人,而且透过男人,拥抱整片土地。
女孩穿上了白色的短裙,她在草地上旋转了一圈之后看见骑着白马的王子进入了视线。起初那位王子只在画册和电影中出现,在她看来,王子是骑着白色过来的,从水边、池塘、泥路、逶迤的山坡。而此刻的白马王子是她的少年,他穿着学生装,浅灰色的校服并没有禁锢他的目光,也没有约束他的脚步,她开始忍受着心跳,越过了门槛,这门槛已经进进出出几十年,现在她看见了她的白马王子过来了,白色,到处是白色,甚至树叶、月亮也是白色的。她屏住呼吸,穿着白色短裙,雀跃出门槛,他就在那边,站在门槛右侧的一棵树下,那是一棵苹果树,苹果正在开花,很显然苹果还会结果。旁边,一个妇女经过了女孩注视过的小径,她朝着另一条小径过去了,在看见白马王子到来之前,女孩想:她的胸就像耸立的山峰,她的腰纤细如水流。我什么时候才能有她的胸,有她的腰呢?
男孩来了,她认为她的白马王子来了。男孩说:我给你还书来了。书,什么书,女孩眨了眨眼睛,书似乎在天空中合拢又被翻开了。男孩说:走走好吗?走,就是游戏的开始,生活中最精彩的游戏正是从走开始的。
米兰·昆德拉说:玫瑰花向外展露的香味:是一种冒险的意象。这个意象是她在跨进成人阶段的门槛时绽放出来的,就好象生活可以过得甜腻糜烂的一种浪漫保证,就好像是一趟邀请你跨越男人的旅程。走,当这个女孩被她的白马王子带着进入一条小径时,他们人生的精彩游戏正是从此刻开始。走,可以走到月光下去,也可以走到彤红的云彩下去,当着世界的面,走入迷津、胡同、小溪、阴影、尺寸之中去,这就是他们的人生。走,女孩跟着男孩,这是她的白马王子给她的第一个感觉,很快乐,除了心跳就是快乐。她过去也走在路上,但从未像走在男孩身边一样快乐。快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好像身上长了双翅,可以飞起来,飘荡起来的事情就称之为快乐。
男孩与女孩保持着足够的距离,这是全世界的距离,为了辨别天壤之间的味道而保持的距离,没错,在男孩与女孩的距离里,天地开始变得宽广起来。首先他们看到了栅栏,跨越过去之后是一条河,来到河边,女孩便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白马王子。
女孩说:你可以游到对岸去吗?女孩在考验白马王子的勇敢。在她认为,一个真正的白马王子就应该不害怕任何东西,是的,男孩果然为了女孩开始脱衣服,这是神秘的河流,她已听到秋叶的寒瑟之声,但是男孩只穿着裤衩了,他纵身跃入河流,这是一条在女孩看来是非常湍急而宽广的河流,男孩扑入涡流时,女孩的心被溅湿了,她看着白马王子的手臂不断地在水面上游动,犹如鹰在漪涟之中寻找时间的天空,他游过去了,又从对岸游过来。从那个时刻开始,她找到了佐证:男孩的勇敢足可以穿越一条河流。
男孩站在岸上,男孩说:如果这条河流更宽广一些,我会游得更好。他嘴唇上闪烁着一种大无畏的勇气,女孩被这勇气笼罩着,也许要笼罩住她的一生。这是女孩的白马王子,她在置身的世界看见了可以穿越一条河流的白马王子,幻想正是从此刻开始,她看着男孩的喉结和他少年的身体,他们继续朝前走去。
Δ仙女就在身旁
三岛由纪夫说:这种幸福无疑是来源于自己的明晰的重新发现。一张被隐藏起来的牌,重新又回到了自己的手中,全副牌就齐整了……纸牌只不过是纸牌……给人带来一种无以名状的明晰的幸福感。他睁开恍惚的双眼,看见了仙女就在身旁,她是同桌的女孩,是那个会在下课时叠纸船的女孩子。睫毛那么纤细的女孩,皮肤如凝脂的女孩就在旁边,另一个男孩对着一道窗抛出去了一只气球,而他发现了一个奇迹:仙女就在身旁。他递给女孩一张纸条,邀请女孩去看电影。电影可以教会你生活在一个合乎流俗的城堡,他要把这个身边的女孩带到城堡中去。这无疑是少年在恍惚之中的幻想,一张纸条明确了约会的地点,两张电影票叠合了镜头,同桌的女孩没拒绝他的电影票,因为对女孩来说,看电影是一种公开的活动。除了看电影之外,男孩不断地窥视着那个仙女似的女孩的行为,他看见了她喜欢穿的衣服的颜色,一种可以让他看见山坡上的野花盛开的颜色,而她的脸就像仙女,显得那么不真实,在传说之中,仙女并不生活在一个合乎流俗的城堡里,而旁边的女孩就是他看见过的在传说和想象之中才会出现的女孩吗?
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从那开始,他看见旁边的仙女就会变得紧张起来。为一个仙女似的女孩而心慌意乱:这是一种非常戏剧化的开始,这足以证明那个男孩陷入了困境。他企图一次又一次地把这个女孩拉入一个随合流俗的城堡之中去,其目的是为了让那场戏剧化的开头更浓烈,更炽热。
三岛由纪夫说:为了寻找那张丢失了的纸牌,不知将消耗我们的多少精力,最终岂止是丧失一张纸牌的问题,也可能因为这张纸牌而引起一件争夺王冠般的世界大事件。他的感情不由自主地起伏翻腾,他无法控制了。他看见成年人在亲吻。在他看来,成年人就是那些已步出校门,可以支配自己的意志去碰撞生活的人。成年人为什么可以在隐蔽处亲吻,为什么可以在屏障边亲吻……一种炽热的火焰从唇边上升,他看见了仙女式的女孩已经溜出教室,她不受约束的时候,比仙女更轻盈,有点像那些飞起来永无确定的香气世界的蝴蝶,男孩被女孩牵着鼻子走,男孩的嗅觉被女孩身上的香气所激荡着,更远处,他看见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正在用黑色的高跟鞋试探着她的节奏,仙女是不穿高跟鞋的,只有生活在那个同于流俗的城堡中的女人才会穿上高跟鞋,满世界悠转。
仙女就在旁边,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地更轻盈,只有仙女才会那么轻盈将他引到山坡上去,在阳光灿烂的深处,他把一封信递给了仙女似的女孩,女孩抿着嘴羞涩地说:是一封情书吧!情书,这是男孩头一次投掷在女孩手中的情书,很久以来,女孩的影象已经深深地放进了他的脑子里,满世界都是女孩的影子,夜里他看见了她,只有看见她他才能入睡,于是,他升起了一个念头:我要永远同这个仙女式的女孩生活在一起。
有钟声从墙壁上传来,他吃了一惊,又一天过去了,一阵风已经吹醒了男孩的梦,他现在又站在女孩身边了,他有一个非常强烈的念头,无论那个仙女似的女孩如何轻盈地飘动,他都要每天给她写一封信,他都要将女孩留在这个世界的中心。于是,他走在女孩身边,他愿意走在她前面,为她扫除一切障碍,为女孩在路的前方点上一盏灯,就这样,这个仙女似的女孩果真没有飞起来,她刚飞起来就被他的气息笼罩住了。于是,他想:在这个合乎流俗的世界上,有一个仙女似的女孩站在身边,我是多么幸福。
Δ烟火的烟
米兰·昆德拉说:他步下阶梯,来到海滩,很专心的看着潮水退去的海潮线,远方有些闲荡的人影,他努力辨认着香黛儿是不是在其中,终于,他看见了她,她刚刚停下来凝视海浪、帆船、云彩。她慢慢地成长着,纤细的腰微微地向前,她的呼吸可以让他改变意志。他向她每一次委婉地发出邀请,这邀请来自他梦见过的雪花狂乱飞舞的深渊,男孩进入深渊,仿佛试图想去触摸沉重的骰子。现在,他们来到人群中,到处是人的帽子,戴着帽子约会是怎样的风景。她说:我与你约会的事,请一定别告诉别人。好吗?他侧过身不解地问道:“为什么?”“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我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回答得很干脆,也很清楚。他想着两个字:秘密。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两个字使他看见了黑夜之下令人留恋不舍的约会的地方。她的手裸露着,脸裸露着,但即使是裸露着,他也看不到她手的裸露是不是为了等待他的触摸,她脸的裸露是不是为了倾泻她内心的瀑布,那些瀑布类似她密而黑的长发。
而他们在人群之中约会,看见了人群之中升起的烟火。眼前出现了一幢房屋,因为下雨了,他将带她到房屋里避雨,街上的人少了,所有人在雨幕中涌进了各种各样的房屋。他有着一种强烈的热情,想模仿别人的姿势,拥抱她,吻她。
他没有这样做,他的心快要跳了出来,他开始沉默,他们坐在一座房屋的椅子上,为了避雨,他们不得不停留下来。女孩说:雨真大啊!她这样说话时,声音像露水,他有着一种超人的克制力没去拉她的双手。
米兰·昆德拉说:眼神,一个人最神奇奥秘的所在,却被眨眼睛这种规律性的、机械性的刷洗动作所打断。就好像雨刷刷洗挡风玻璃一样。目前,雨刷刷动的速度,能调整成每隔十秒钟刷动一次,这种速度很接近我们眨眼皮的节奏。但是他可以看她的眼神,旁边的一个男人看着他身边一个戴着墨镜的女人,那架墨镜几乎盖住了她的脸。她侧过身来问他在看什么?他说:哦,我在看雨或者那个在雨中撑雨伞的人。他向她无意之中撒了谎。他问自己:我明明是在看那个戴墨镜的女人,我为什么要撒谎呢?女孩相信了他的撒谎。女孩说:如果有一把伞,我们撑着雨伞在雨中行走的话……他想着女孩想象出的情景来,如果撑着一把雨伞在雨中行走的话,他们就可以离得很近,他也许就可以在雨中去牵她的手,从长这么大,他还从未牵过一个女孩子的手。
他想着这情景,血液就会变得滚烫,那个戴着墨镜的女人跟着那个男人走了,女人的手挽住了那个男人的手臂。他们似乎不在乎这个世界的目光,女人挽着那个男人的手臂走路是很自然的事情,就像她戴着墨镜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一样。
他们将目光同时凝视着这种画面,他们腼腆地眨着眼睛,直到画面彻底消失。这时,雨停了,男孩说:我们走吧,你想到我家看看吗?女孩侧过身来:到你家去,你不害怕吗?男孩笑了笑说:怕什么。是的,他们怕什么呢?他们之间的交往是如此地明朗,当他们走在日暮的天空下面时,彼此仍然保持着距离。
男孩现在有另一个强烈的念头,他想带着女孩进入他的书房,女孩也同样有一个强烈的愿望,我一定要跟着男孩到他家去看看。这种相互交叉的关系犹如雨后的世界,蒙上了一层热情的忧伤。男孩和女孩卷入了这种社会的关系之中,他们不可能脱离生于斯,长于斯的家庭关系,因而他们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在那个下过雨后的日暮之中,去访问他们无法摆脱的关系。
Δ风景的风
纳波科夫说:跳绳。踢石子。一个小姑娘在我脚下掏摸她丢失的玻璃球,我欣喜若狂,可那个坐在身旁的黑衣老太太竟问我是否也害头疼!这该死的老妖婆!啊,别打扰我,让我呆在这充满青春味的公园,在这长着苔藓的花园里,让她们永远在我周围绕膝戏耍,永远不要长大。风有时会从黄昏薄暮之中吹来,女孩站在窗前,她想起了男孩踢足球的姿势。女孩在这样的时刻想起男孩来,大都会想起男孩的力量来。他在运动场上狂奔起来的时候,他的腿在狂奔中犹如风中的狮子,用狂奔这个意象想象一个男孩,说明一个女孩已经需要去了解勇往直前的男人。男人这个词似乎太遥远了,对这个站在窗前的女孩来说,每每想到男人这个词,她就会陷入置若罔闻的境地,她无法想象一个像父亲般的男人,无论是在细雨蒙蒙的夏季,还是在冬季;父亲身上永远有一种她看不清楚的犀利的智慧。在薄暮已经逼近室内时,她听到了窗外的一阵唿哨声,没有任何人会听见这种由男孩嘴里散发出来的唿哨之声,她听见了,她拉开门不顾一切地下了楼梯,男孩要在这个被黄昏薄暮笼罩住的时刻带她出门,男孩要带她骑上自行车在整座城市环绕。
男孩用脚蹬着自行车说:你的理想是什么!做医生还是做教师,还是做演员……女孩用脚蹬着自行车,她今天穿了一双白色的皮鞋,一双白色的袜子,她注视着风吹来的方向说:我的理想是让我们每天都能够见面,你知道吗?这就是我的理想。
纳波科夫说:为什么不把年轻人当作家中的座上客?为什么不跟他们谈谈?让他们讲出心里话,使他们笑起来,感到轻松。男孩笑了,他用力蹬着自行车,薄暮已经逼近他们脚下的车轮,他被女孩的理想所感动,她蹬着自行车,他们并排着——掉进了人生的游戏之中,并为这种游戏的潮涨潮落而做好准备。他们骑车到了郊外,这是城市的外围,男孩问女孩:如果有一天我带你走,你会愿意吗?
男孩看着女孩等待她回答。他们置身在郊外,一个有蚯蚓涌动的世界,也许还有蛇,果然,女孩看见了一条正在薄暮之中朝前移动的蛇,女孩在惊悸之中扑进了男孩的怀抱。这种情景在风景之中发生,有些像电影之中的情景,它的发源地却来自夏娃和亚当被色情游戏所包围的时候。男孩的肩很显然是头一次承受一个女孩的身体,她想方设法地扑入他怀抱,是因为她被那条蛇吓坏了,这无疑让男孩在偶然之中有了一个拥抱女孩的机会。女孩将男孩的肩膀当作了躲避恐怖的栖息地,在这样的时刻,女孩别无选择,从此刻开始,女孩的理想反映了一种新的现实:在一个必须划分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世界里,她的灵魂和身体正在这奇遇之中扑入男孩的世界。
男孩和女孩的拥抱是在薄暮之中结束的,他们都清楚经过刚才的紧紧拥抱,两人的距离似乎已经缩短了一些,他们要分开了,他已经将她送到门口,她仰起头来看他的脸,他们已经从一个蚯蚓和蛇的世界中走了出来。经历了一个特殊环境之中的强烈拥抱之后,他们彼此看着对方的眼睛,仿佛渴望永远印现在彼此的目光之中去。
男孩骑着自行车走了。那天晚上,整个晚上,他们都沉浸在刚刚逝去的那个世界里面,他们都梦见了一条通道很长的道路,她想再一次骑着自行车跟他走,他想再一次蹬着自行车带她走。两个人都度过了最幸福的夜晚,后来,他们睡着了,男孩为女孩准备好了自己的双肩,好让女孩再一次扑进怀抱,而女孩呢则为男孩准备好了扑进他怀抱的所有理由。世界就这样开始了不断地循环,在未知的领域开展了幻想。
Δ颤抖着吻双唇时的戏剧性
三岛由纪夫说:他学会了,这就是爱抚。他把动辄就飞逝的雾霭般的官能,依托并连接在有形的东西上。现在他只顾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这是他能够做到的最高的自我放弃。吻具有偶然性,也就是有戏剧性质:他发现她的红唇很湿润,在这之前他已经一天比一天的等待着这一刻,他凝视她的脸时,她的红唇启开,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他想模仿许多人的情节,走上前去吻她的嘴唇。这是在一个晚上,他们离得那么近,仿佛彼此走在一座桥上,看上去似乎在效仿别人的故事,事实上这是他们自己的故事。嘴唇就在眼前,就像迎风吹来的树叶,她像以往一样把手给了他,只要抓住她的手就有相互卷进去的那一刻,卷进涡流之中去,吻就这样开始了,只维持了一两秒钟就结束,然后再重新开始,这就是男孩和女孩的吻,因为他们相互颤抖着,吻无法持久。他捧住她的脸对她说:“你是我的……”“是的,我是你的……”仿佛有了吻就有了相互的契约关系,她站在桥上看着河面上的波纹,换另外一种方式说:她的心从现在开始已经不平静,她的心就像河面上的波纹。
“你是我的……”男孩的舌头在嘴里抽搐着,他望着世界,想把一个吻化为永恒的那种心情使他不能与她分开,他想把她搂在胸前,但这是短暂的,他们最终会松开手臂,然而他已经说出了这句话,他被自己的这种想占有她的心情所笼罩着,世界是多么大啊,可他只需要刚才的吻能永远地持久地、保留在唇上,延续在记忆中,于是他牵着她的手过了一座桥,远远地,他看见一个挽着过时的发髻的妇女,旁边走着一个中年男人,男孩想:我牵着女孩的手已经从桥上走到了人群之中。
三岛由纪夫说:这时候,手指触摸到她的下巴颏,他感到她的下巴颏肌肤是纤细的,骨头是不坚硬的。他再次明确了在自己之外存在着另一个肉体,这样他们的接吻就更加融和了,更为热烈了。“我是你的……”女孩的舌头卷起来时,她看到的就是这种现实,她是他的,这一刻,这种现实就像一种坚实的信仰一样不可改变。她望着低低的云彩,云彩逶迤而来,似乎缠绕着自己的身体,她第一次被什么东西缠绕着,原来是刚才的一句话,从现在开始,她心甘情愿地属于他,这就是她的理想。
从那一刻开始,他们每次见面都会亲吻,吻的时间慢慢地变长,从最初的唇的短促一碰,变成了令人窒息的吮吸。在吮吸的奥妙里,他们开始了解到吻可以触动身体中流动的血液,吻的时间越长,血液似乎可以环绕着身体的每一部分,终于,他们的灵魂被触动了。
但他们还没有进入研究灵魂的时刻,他们刚刚与灵魂相遇又错开了它,因为他们还没有开始放逐爱情的时刻,只有放逐爱情,才会与真正的灵魂长长地相遇。
只要会面,他们会选择各种不同的场景接吻,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终于,他完全无法入眠,而她呢开始把耳朵贴在门上,她对自己说:什么时候我才会离开父母的巢穴,到另一个世界之中去生活。她这样幻想时,实际上是在幻想着在另外一个空间里,她与他站在一团温暖的色彩中不停止地接吻。
接吻的地点是隐蔽性的,他和她都不想让别人看见他们在亲吻,所以,为了这种秘密,他们在每一次约会中都会牵手走许多的路,最后他们会进入一个僻静的地点,比如:池塘边的小树林,再比如置身在铁轨上,当他们站在铁轨上亲吻时,女孩便问男孩:你什么时候可以带我走。男孩凝望着伸向远方的铁轨线说:你会等那一天吗?
Δ互赠定情物
歌德说:当太阳的光芒从大海上射出来时,我想着你,当月亮在泉水中映呈出朦胧光辉时,我想着你,当在远方的路上,扬起尘土时,在深夜,当在狭窄的小路上漫游者战栗时,我看见了你。何为情物:她从遥远的通道向他跑来,在这个世界上她经历了一棵树和一条河流的不同关系,现在她急促地跑着,她长发披肩,穿着黑色的皮鞋,已经穿过了一棵树和一条河流的关系,她怀抱着的是一块手表,装在盒子里的一只男式手表。在这个世界上,她唯一可以不信任的就是时间,因为白昼会过去,黑夜也会过去,所以,她要送他的定情物就是一块表。上面有令她颤栗不安的时间,缓慢的、急速中流动的时间。女孩,她天生就知道时间善变,所以她不信赖时间,她奔跑着,走了许多路,一次次地经历了一棵树和一条河流的关系之后,终于寻找到了可以克制自己欲望的定情物:一块装在盒子里的手表。
从阶梯的高处,她看见了火车、飞机的速度,她想:在浙个世界上,我只要一种时间停留在他手上,让我的呼吸和我的吻停留在他未来的时间里。就这样,她感到了一种快乐:时间在那只手表上跳动、延续,能够日日夜夜地陪同那只手表在他手腕上,这是不是我的幸福?
幸福就在于确定某一时刻,那个时刻就是她的吻。于是,她怀抱着一只手表,穿过了一列火车和一架飞机的关系,它们的关系可以超脱于时间之外,因为火车奔驰在不可知的远方,飞机展开翅膀,它的升降意味着时间已经变成了魔幻花园。现在,她怀抱着那盒子,这里面装满了她的迷恋,因为对时间过去和时间将来的迷恋,所以她要亲手将这定情物锁定在他们亲吻的那个特殊空间里。
伊凡·戈尔说:在我爱情的第五千个夜晚,我依然是像从前那样羞怯:把我的白色手套弄上了蓝色,成了潮湿的采摘下来的钟形花,并且笨拙地窒息了我在口袋里为你带来的云雀。何为定情物?他怀抱着一束玫瑰花,他有点羞涩,他第一次在花店定下了一束玫瑰花。这就是他的定情物吗?从他俯下身去吻她的发丝和面颊时,她身上的香气使他震颤,这是他迄今为止,除了母亲之外嗅到的第二个女人的香气,味道犹如玫瑰花蕾,当他跟她拥抱亲吻时,他突然滋生了一种想法:他要让她身上的味道,那种特殊的香气弥漫在未来的时空,他要让她在他生活中扮演一个入侵者、一个潜伏在香气之中的、无所不在的女人。
他穿过了热闹的大街,他知道她在等他,在他们经常约会的地点等他,香气从花蕾上弥漫开来,他有一种过去没有的想法:他要让她吻过的这个女人永远像玫瑰花一样盛开着。她是他的玫瑰,惟一的玫瑰。
他穿越了一面面镜子,在镜子中,那些女人走来走去,他不了解任何女人,他只想抓住那个像玫瑰花蕾一样的女孩,突然,一个女人看见了他怀中的玫瑰,那个女人对他微笑,他不明白,一个陌生女人为什么看见了他怀中的玫瑰,会对他发出微笑。他想着花蕾上的露珠,花蕾上的阳光,花蕾上的不变的时间。
他们终于交换了定情之物。女孩将那只手表戴在了他的手腕上,他则将那束玫瑰花插进了一只花瓶。突然,他们都在各自的定情物中看见了不同的意象:一只手表伸向远方,在铁轨中轰鸣的火车上震荡时让她看见了巨大的、沉重的东西;在飞机的翅膀上震荡时则让她看见了与天空紧密相连的东西。而那束红玫瑰花则给他带来了这样的意象,他身边的女孩明天将会在玫瑰盛开时独立得像花瓣,自由得随风飘荡。
两种定情物所带来的不同意象使他们拉开了序幕。
Δ灵魂之窗
克尔凯郭尔说:女人一向是取之不尽的反思对象,是用之不竭的观察材料。我担心一个男人倘若丧失了研究女人的冲动,则他虽然可以成为他所愿意成为的一切,却决不能成为一种人——审美者。她的眼睛有时并没有停留在他身边,有人说“音乐是一个为灵魂充气的气泵。膨胀的灵魂变成巨大的气球,升到音乐厅的天花板,碰碰撞撞,挤得水泄不通。”不错,在音乐厅里,他们在听音乐,临窗而立,她有时存在,有时不存在。她不存在时已经随同音乐去了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可以产生爱情,爱情到底是什么?她闭上双眼,灵魂的窗户被她关上了。实际上,她闭上双眼时是在想他,他就在身边,她为什么还要想他呢?在音乐之中她想象他不在身边,他在一顶帐篷中,独自一人,支撑着长夜,她在一段来自心灵的慢板中寻找他,她无法去超越对他的那种思念。而他的手触摸到了她的另一只手,她不断地对自己说:他就在身边,即使他在身边我也想他。也许这就是爱情。她有时又跃到了另一段音符之中去,她对自己说:也许我想念的是另一个人,不是他,不是我所熟悉的这个男人。
因此,她的灵魂那么狂放、炽烈,当她抬起头来时,她发现他也在看着别处,不错,他也在想另一个人,另一个她,她也许是在一条小巷里,撑着雨伞,她是身边的女人吗?有时候是她,有时候是一个陌生女人。
她正是飞翔的年代,这个身边的男孩可以禁锢住她的灵魂吗?而他也正是被一种更遥远的深沉的音乐所诱惑的年代,这个身边的女孩可以始终将他挽留下来吗?
克尔凯郭尔说:她带着急切的渴望、充满强劲的力量,果断决断地、超凡脱俗地冲决了罗网;宛如一只小鸟头一次得以张开翅膀。飞吧,小鸟,展翅高飞吧!真的,倘若她高傲地飞翔着离我而远去,我的痛苦会格外深切。这时候天已经黑了。夜幕笼罩着他们,从音乐厅出来,两个人都在想急切地走,走,意味着他们会分开。两个不同的影子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会分开。吻别,只是为了让两个人表现出更遥远的距离感,尽管他们不想面对分离,但将他俩分开的是幻想,就像音符激起了他们对时间的幻想,他们想念另一个男人、女人,想念那陌生的旅途和陌生的帐篷,陌生的禁忌……而吻别之后,他们才发现有更多时间去想念另一个人。
爱情是一种充满禁忌、充满陌生旋律、随同时间的移动,只会变得愈来愈不可逾越的理想。当男孩与女孩在吻别之后分开,他们寻找到了一条异常虚幻的理由:在遥远的帐篷里的那个男人,以及打着雨伞行走在小巷深处的那个女孩正在表现出他们的未来。
没有谁来考证这种理由,他们一方面在吻别,另一方面努力向往着远方,向一个遥远的地平线致意,实际上是靠近那永恒的女性,那么,作为撑着雨伞行走在小巷深处的女孩,她变成了他们的幻觉,那个住在帐篷中的男人加速了她想出走的愿望。
整座城市似乎陷入了一支探戈舞曲之中,而她还没有一双黑色的高跟鞋,他呢,同样也没有一支双筒猎枪。一切仍然在此处,爱在合上双眼进入梦境时才会闪现出银色的玻璃门,现在,他们都意识到,他们已经步出了音乐厅,在各自的墙壁之中有着理想的禁忌。
爱湿润了她的双唇,从而使他辗转反侧地想着吻别所具有的魔力。他们灭了灯,爱情震颤着黑夜中的一层层波浪,他们曾有过心灵之契约:想把各自交给对方。然而,在这个夜晚他们想象出了别人的脸。
Δ迷人的偶像
弗朗索瓦丝·萨冈说:我一下子便热烈地爱上了他的嘴,他一言不发,默默地亲吻我,时而抬起头来喘喘气。那时,透过暮色中的微光,我见到了眼前那张脸庞,它显得漫不经心同时又神情专注,仿佛是副面具。他们同时去看一幕电影。这是一幕爱情电影,最初时,他们握着手看电影,但当电影中的男女主角出现时,他们的手在不知不觉中就松开了。为什么会松开手,因为他们寻找到了各自的偶像,那迷人的偶像。
偶像。发生在青春时代,偶像可以带来白云飘荡的想象力,他看着银幕中的女偶像,他仿佛觉得那个偶像是在诱惑他,当他松开她的手时,他正在经历着这种诱惑,一个来自银幕的女偶像笑吟吟地走进他的世界;而她呢,她看着那个银幕上的青年人由远而近向她走来,他那深邃的眼睛仿佛同样在诱惑他,当她松开他的手时,他已经放慢脚步,仿佛给了她一个机会,让他们相逢。
电影散场后他们又重新牵手,他们将各自的偶像铭刻在心灵的某个位置,然后牵着手。从此以后,每当他们闹情绪的时候,他们就会试图摆脱现实中的他和她,他们将目光望出去,希望他们的偶像从墙上走下来与他们约会。
除了电影中的偶像,确实还有挂在墙上的偶像。事实上,挂在墙上的偶像从白昼到夜里都存在于他们各自的空间,当他们看着各自的偶像时,仿佛进入了一片草地,躺下去,眼睁睁地看着云朵在天空飘荡。
弗朗索瓦丝·萨冈说:我猛地倒在他的身旁,弄乱了他的头发,我们俩的头发绞在一起,他紧紧贴着我的脸颊,又热烈,又清新,身上发出一股大海的咸味。心灵和墙壁上悬挂的偶像在他们手牵手的时候也会出现在前方,他想:如果我的偶像来到我面前,她会不会让我牵着她的手呢?她想:如果我的偶像在我身边,他会不会牵着我的手穿过一条一条的街道呢?他们相互看了看,仿佛又躺在草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云朵在天空飘荡。
不错,云朵确实在天空飘荡,而他们却走在路上,这是布满尘埃的路,需要付出代价才可以通往梦想的道路。他突然问她:如果没有我,他会去爱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她想着墙上悬挂起来的偶像和银幕上的偶像,高高的个子,穿着高雅,脸上隐约有一种诱惑人的笑意……她也问他:如果没有我,你会去爱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他报以想象的微笑,如果没有她,他会去寻找那个银幕上的女人和悬挂在墙壁上的女人,当他说出这绝妙的幻想时,她吃了一惊,她们仍然手牵手过马路。
一阵尘埃从空中扬来时,他用身体挡住了尘埃,在这样的时刻,他们相互都忘记了各自的偶像,她伸出去抚摸他的面颊,她说:你有点像电影中那个男人。他也用同样的方式说:很多的时候,看到你使我仿佛看见了电影中的那个漂亮女人。
他们不可能永远躺在草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云朵在天空飘荡。生活在他们手牵手的时候已经开始,在他们望见偶像时,他们已经在不知不觉之中置身在历史的大舞台上。这时,他鼓励自己:我要学那个女人们心中的偶像,我要学会他的坦荡、勇敢,什么时候我才会拥有他那双深邃的目光呢?她也在鼓励自己:我要学那个在男人们心中的偶像,我要学会她的智慧、柔情,什么时候我才能像她一样婷婷玉立地站在舞台上呢?
无论如何,他们无法摆脱那迷人的偶像,他们效仿着偶像的发型、着装,说话的姿势,为了成功地制造生活中自己的角色,把自己的角色送给恋人。
Δ红色的警示灯
米兰·昆德拉说:玫瑰花向外展露的香味:是一种冒险的意象。这个意象是她在跨进成人阶段的门槛时绽放出来的,就好像生活可以过得甜腻灿烂的一种浪漫保证,就好像是一趟邀请你横越男人的旅程。他们的手伸出去,已触摸到对方的手,除手之外,对任何别的地方的抚摸,都会产生电流。起初,从手上传递到身体内部的电流已经使他们看到了在不久之后的——一种爱欲的天堂,现在,他们仅限于触摸手,并不断提醒自己:爱情是一种长久的乐园,不能就此丧失禁忌。
禁忌,设置了他们自己的法则,少女会穿戴整齐,她的每一只五彩的钮扣隐藏住了她的秘密,而少年呢?他的身体是可以展览在外的,然而,当他们亲吻之后,他们却相互看见了一盏红色的警示灯,它从看不见尽头的、合拢、散开的窗扉之中,赋予了时间的未来,从他们伸出手去想触摸皮肤颤栗之中,他们克制住了欲望,于是,少女被面纱所遮住,她胸前的五彩钮扣依然成为禁止她越轨的符号,而少年呢,他穿着白色衬衣,被红色警示灯所发出的光芒覆盖着,虽然他在无意之中凯觎到的别人在肉体之中的游戏,调动了他潜伏在青春期中的欲望,然而,此刻他们看见了不可知的未来,就像看见了他们各自的肉体突然在升华,上面飘荡着光芒的就称为灵魂之光。
有了灵魂,他们对待欲望就有了克制力。
她开始面对除了钮扣所包容的禁忌之外的东西,比如镜子,少女可以在独处时,赤裸着身体现映在镜子中,这是她一生中最自由的时刻,没有法则可以限制在她独立地存在于镜面上,少女的年轻胴体仿佛把水面的波纹激荡开来了。
米兰·昆德拉说:她买了一件红色的睡衣。她在家里,穿着它照镜子,她从各个角度打量自己,慢慢撩起睡衣的衣角,她觉得自己的手脚从来没有这么修长,皮肤从来没有这么白晰。镜子,当然是少女最喜欢的,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东西,它可以使她的裸体显得洁白、透明、神圣。在镜子中,她自己又一次看见了那盏红色的警示灯,她想起了少年的身体,她想那个少年会不会像她一样自由自在地赤裸着,在镜子之中反复地发现自己。也就是从现在开始,她便携带着生命之中的镜子,有时候当她又看见那盏警示灯时,她一方面要携带着灵魂,一方面又要搏带着镜子中的裸体,她急促地,如若置身在一场午夜的高烧之中……而那个少年他在干什么?当少女已经学会自由自在地在镜子中升华自己的裸体时,他在干什么?看见那盏红色的警示灯之后,他便跑到运动场上去,脱去白色衬衣,赤裸着上身,只穿着一条短裤,他环绕着圆形跑道开始了奔跑,奔跑使他突然变为冲向未来的勇士,是的,他的未来不可以像少女一样,从一面镜子之中体现出来,对他而言,对一个需要挥霍热情的少年来说,他在看见那盏警示灯以后,必须想方设法地寻找到可以发泄的场所,除了跑道就是足球场,前者让他去环行跑道寻找未来,后者则让他置身一个鲜活的世界,一个搏斗的世界,由他的脚生发一种蓬勃向上的引力,引向一个可以放射出光彩的门。少年奔跑在足球场上,他置身在一个集体,这时候他忘记了伸手触摸少女时,想去抚摸少女肉体时产生的欲望,自从他解开衬衫扣子时,他已经穿行在运动的汪洋之中。
红色的警示灯,闪烁在他们的眼前的禁止爱欲的一盏灯,出现在少女和少年面前,对他们的成长有着极大的好处。他置身于绿茵场上,寻找到了背负自己肉体的最好的十字架——并暴露自己的热情和力量,而那个少女,她面前那面可以展览裸体和灵魂的镜子。引导她寻找到了一个不越轨的世界。
Δ落入俗套的仪式
恩斯特·布洛赫说:在少女和男子间的空气早就充满着突然沟通的闪电:这时情绪是激动的、狂热的和豪放的。所以爱情的学习年代里有一种不断涌现的、充满忧伤的美,这种美是什么也代替不了的,或者是完全不可能消除的。他们站在月光下,彼此在发着爱情的誓言。誓言太动人了,对感官起着微风般的抚慰。且他们的嗓音低沉,柔情回荡,在誓言之中那些悦耳、美丽的意象呼啸而来。人,每个人置身在青春期都喜欢发誓,当他们还没有进入人生真正的舞台之前,这是他们为世界而准备的台词。
台词,摩擦着他们的耳朵,作为唯一的倾听者,自然成为唯一的被台词所笼罩的人。当台词从他们嘴里发出时,他们没着河边已经走了很远,这意味着他们的关系已经低语过,呢喃过,远处是一座升起在空中的巨形烟囱,充满台词的年代意味着他们仍然在生活的舞台之外徘徊,在他们心灵的世界中,只有一个意象,那就是和这个男人和女人永久地厮守着,他们无法去驾驭别的世界,无法去会见别的陌生人的面孔。如果时间因此可以停顿下来,那么,他们彼此间的誓言都将放出灿烂的光环。
很显然,他们想走到舞台上去,在这之前,他抓住她的双手,许久以来,只要握住对方的双手,他的思绪就停留在此地,此地意味着一把椅子,一把可以低语的椅子,他们坐在椅子上,时间就是这样流逝,时间是环绕着一双手而产生的意象吗?那么,意象在哪里,他当然看见了她粉色的脸,她的青春期就像粉色:粉色的门,粉色的鞋子,粉色的手指头、粉色的指甲油、粉色的短裙……叔本华说:性冲动(是)生命意志的核心,当然是一切意志的集中,因此我正是……称生殖器为意志的焦点。是的,人们可以说,人是具体的性冲动;因为他的产生是一种交媾行为,人的愿望是交媾行为;并且单单这种冲动就合成他的整个外表并使之永久。她以为坐在椅子上的少年就是那个男人,不错,当他抓住她双手时,他对她说:你永远是我的。这永远的意象终于使她看到了更远处的一幢房子,她和这个少年今后是男人的他住在那幢房子里,白云在悠悠地飘动,她还未看见少年今后的道路,因为她看到的只是那幢房子,可以为此让他和她栖居一生的房子。为了这种意象的存在,她现在依偎在他胸前,她无法飞起来了,也没有看到她可以飞起来的意象,因为他的誓言使她看不到自己的翅膀了。
牵着手的姿势仿佛是一幅永久的画面,很显然,如果这种画面能保留下来,他们肯定能住在那幢房子的意象之中去,然而,他们按照上帝的安排,正在牵着手出现在世界之中时看见了四面八方的道路,看见了火车和飞机场,他们从他们骑自行车的环行链条之中看见了一种意象并没有降临:到蔚蓝海上去旅行。
一座蔚蓝色的海,意味着什么呢?两个人很显然都看见了这色彩,旅行的冲动来源于他们身体之中对色彩的幻想,蔚蓝色,海岸线连接起了他们身体的雀跃,当他们手牵手来到灿烂的阳光下时,松开手的那一刹哪,他们在商店看见了旅行用具、牙具、箱子,他还看见了出售剃须刀的专用柜台,而她呢?看见了指甲油、口红和吊带裙。
松开了手,他们还看见了更多的新鲜事物,所有松开手的男男女女都在独立地行走,他们突然之间似乎领悟到了这种松开手后的世界,银色的夜晚,松开手后他们开始失去了灼热的感觉,一阵阵凉风吹进了衣袖,他们开始失去了甜美的纠缠,他们开始失去了坐在一把椅子上被彼此所锁定的意象。
Δ我可以为你去死
克尔凯郭尔说:她沉浸在自己的惊奇之中,似乎忘却了我的存在,可恰好是我的存在驱使她陷入沉思。冥冥之中我们发生了一种默契。置身在这氛围之中她更像一位女神,使人不由得在寂静中奉献上崇敬的爱慕。他寻找到了爱她的最高幻觉: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为你去死。他第一次谈到死,而她伸出手来捂住他嘴:谁舍得让你去死?这是情场司空见惯中的一幕。他真的可以为她去死,因为爱情语言到了顶端时,想象为了爱情而捐驱这一崇高的感情使他可以进入这场景之中去。事实上,他只是看到了这种幻觉而已,看到了一种凭借着爱而捐躯的现象,当他愿意为她而死时,对他而言,他的的爱已经比他的生命更为重要。从他用语言告诉她这一幻觉时,她已经看到了他爱她的程度,也就是爱她的深渊有多深。
他和她的爱情可以称为深渊,陷得越深就越没有距离,他想为她而死,但她并不会让他去死。就这样,两者拥抱得更加紧了。之后,他们必须松开手臂,他没有机会为她而死,因为他们正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前行,他不可能为此刻爱她时产生的幻觉而捐躯,他只好带着她来到阳光下。
她看到了他爱她的那种深渊有多深了吗?没有,她看到了火车从远方开过来了,她看到了别人的离别,她突然对他说:告诉我,有一天,我们也会有离别吗?他摇摇头说:当然不会,我们之间永远不会有离别,如果离开你,我会死的。她再一次用手捂住了他的嘴。但是两个人都看着火车在奔驰……克尔凯郭尔说:首先,我们来研究爱情。我将把重点放在初恋这一词上,尽管你嘲笑它,但在我看来,全世界的这个词都是意味深长的。当我说到初恋时,我想到的是生活中最美好的事情,当你使用这个词时,是你的观察哨全线出击的信号。火车奔驰而去,突然她开始喘息起来,她说:如果真的有一天,你死了我怎么办?他走过来再一次拥抱着她说:我不会,有了你我就不会死。很显然,火车奔驰的意象为他们的谈情说爱带来了另一线曙光,他不再想为她而死的爱情幻觉了,他紧贴着她,然而从远方传来的另一种火车的轰鸣声已经使他们想到了有一天的分离。因为他们还是少男少女,他们正在置身于火车奔驰的意象之中去。
有一天,他上了火车,他想尝试离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从与她相爱以来,他还从来没有离开过她,这一年他已经十九岁,他悄悄地上了火车,带上一只简易旅行包,火车,火车,火车轰鸣着离开了原来的轨道,他想着离她已经越来越远,他想着离开她自己会不会死。
后来他下了火车,到达一座陌生小站,掏出一枚硬币,给她打通了电话,他告诉她,他正在火车之外的地方,他使用的是公用电话机,他说他非常想念她。想念,他确实在想念她,只有在此时此刻他才会感觉到爱的美丽深渊到底有多深,当他置身在这个镶着玻璃的大空间里时,他才知道没有她自己是如何的寂寞。所以,他不再去想为她而死的那个幻觉了,他再次上了火车,在轰鸣的火车声中他知道自己正在归来,因为他才有十九岁,十九岁的少年一旦陷入爱情,肩上就背负着一只燃烧的十字架。他现在有一种燃烧的感觉,为那个少女而燃烧的意象占据了他的全身。
下了火车,他便带上那燃烧的意象直奔少女的家门,少女正坐在树下看书,空中有一棵燃烧的石榴树,他走到了少女身边,十九岁,他乘了火车又从火车原路返回来,他看到了那棵火红的石榴树。
Δ我为你而活着
米兰·昆德拉说:因为她从第一眼见到他开始就爱上了他。注视她?不需要。因为她立即就和他单独在一起了。她一直跟随着他,在他身前,身后。开始,他是强者,她是弱者。“不要离我远去,我为你而活着……”这是她被他搂紧时寻找到的另一种活着时的意象。她还没有离开过他之外的天空,那座蔚蓝色海远在梦的天边,她看见的就是他,她就坐在草地上看他踢足球。她并不喜欢足球,她只是为了等她,为了等他在踢完足球之后走过来拥抱她;她还看他在环行跑道上跑步,她并不喜欢跑步,她看他只是为了等他。当他停下来,她会看到他脸上的汗水,看到他的脚踝裸露着,为了看他的脚踝裸露着,她就看他跑步;她还陪他去理发店,她坐在沙发上等他,她看着他的头发被剪短……这就是她为他而活着的理由,等她并介入他所有生活,当她回到家时,她有一个奔放的梦境,它与他有关系,她不停地在弥漫着玫瑰芬芳的路上等他,她生活在她梦想的意象之中:她为他而活着。
活着,需要呼吸空气,在呼吸空气时会看到自行车的环行链条,会看到天黑以后的黄昏,会将各种大小器皿碰得叮咚作响,她享受着活着这种奇怪的感觉,她被沁入心肺的那种甜蜜和爱所包围着,她为他而活着。
直到有一天,父母让她选择今后的道路,选择意味着她要考虑到与他的分离,她不可能与他分离,她对父母说:我不可能离开这里,不可能跟你们走,我要与他在一起,每分每秒在一起,父母问她为什么,她说:没有他,我感受不到我在活着。“难道你是为了他而活着,愚蠢”,这是父母送给她的语言。
米兰·昆德拉说:她回忆起她的那个幻想:她看见一朵玫瑰,就像在一部时光流逝的电影中,令人捉摸不透地迅速凋谢,最后只剩下一根干枯的花枝,它渐渐在他们那个白色的夜晚上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她为他而活着,她愚蠢吗?他也正面临着选择,在这个年龄,爱情的深渊不可能让他们生活在其中,面包不可能从无限的美丽深渊之中生长出来,当两个人都面临着选择时,他们不得不让步,好让自己看到明天,因为只有明天才会有爱情。她选择了出发,因为她不愿意愚蠢下去,因为她不愿意从父母的工资卡上寻找自己的未来,他也是一样,他是男人。但她仍然说:无论我到何处去,我都是为你而活着。
他被感动了,他紧紧地拥抱着她说:你是我的初恋。这意味着他在说:无论我到哪里去,历史是不会改变的,因为你在历史的长河之中永远都是我的初恋。
初恋,她被这种意象笼罩了,她拎着箱子跟着父母上了车,她被初恋中散发出来的这种气息强烈地载入了速度之中,迁徙的车子轰鸣着,尽管她为他而活着,但他和她仍然得选择各自的生活,因为他们还得依赖父母的力量去寻找生存的地方。
在她看来,她仍然在为他而活着,她跟随父母经历了泥污、雨幕,最后到达另一座城市。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为了他说过的历史无法改变的初恋。他的照片放在她的箱子里面,她为他而活着,她想把这种意象彻底地喊出声来,可是迎面而来的餐桌、餐椅、桌布,新的空间抑制了她的叫喊。她穿了新鞋,梳起了小辫子,邻居的男孩看了她一眼,她也看了那个男孩一眼。她想:他在哪里,她的初恋在哪里?
为他而活着是她生活中的全部意象,之后呢?她给他写信,每封信都有一个意象,为他而活着的意象,这是她真正的初恋,没有人可以破坏这一切,直到她抬起头来,看到了另一个少年,那个朝着他微笑的少年,她才感悟到世界上有另一人看见了她。
Δ转折点:看见了蔚蓝色的海
奥克塔维奥·帕斯说:恋爱者平等地爱身体又爱灵魂。甚至可以说,假如不是因为身体的吸引,恋爱者就不能够爱那个使肉体有生命的灵魂。对这个恋爱者来说,被想往的身体是个灵魂,而且他用一种超越语言的语言来跟它说话。他来到海堤上,这是他和她过去幻想过的和蔚蓝色的海一样的蔚蓝的海岸,然而,这时他独自一人。在过去的日子里,他和她经常幻想:两个人能同时去看见蔚蓝海岸。她走了,而她同样已经离开了原来的地方。不走是不可能的,他们好像都同时需要离开,因为他们的心中充满了出发的激情。
一个女人穿着泳装,站在海岸线上,她似乎可以游遍整个海岸线。他看着她的背影,除了她,那个初恋女孩背影,他从未这么长久地凝视着她的背影,她回过头来,她看见了他,但她并不是等他,她等的是另外一个人,一个男人,他缓缓地来了,步入了她的等待范畴,他走过去,吻了吻她裸露的后颈。
他想:如果她在海岸线上,我也会从后面走上去亲吻她的后颈,他想象着她穿上泳装的时候,他似乎看见了她的背影,她没有那个女人一样丰满,但她有少女的体型,少女:这是一朵即将盛开的玫瑰。想到这里,他纵身扑进了大海,独自穿越潮汐,穿越海水——这当然是他梦的一部分,他又看见了另外一个少女,一个陌生少女正在水中嬉戏着,他想,如果这个少女是她,那该多好啊,他会游上去,与她一块完成这种美好的嬉戏,所谓嬉戏就是在水中积极地寻找快乐的方式,他们用手臂,用脚,用整个四肢中洋溢的活力,使世界充满嬉戏。那个少女游过去了,已经站在岸上,他探出头去,捕捉到了她那孤单的青春期,他也上了岸。但他想起了他的初恋,他没有走上前去与少女搭讪。
奥克塔维奥·帕斯说:我们堕入爱河时,我们就选择了自己的命运。爱情总是个奥秘,在其中自由意志和宿命纠缠不清。但是自由的黑暗面也生长在灵魂的下层土壤里:不忠、背叛、遗弃、忘却、嫉妒的毒草。她现在在哪里,她同样也到了海岸线上。第一次穿上一条红色泳装,热情地踩着海边的沙砾,在扑进大海之前,她已经假设了有他存在的三种情景:他站在蔚蓝色海岸等她到来,她乘火车来赴约,她的心灵装满了潮汐。当她一下火车拎着包就向着海岸线跑。他已经在等待她,看到他站在海岸线上,她觉得全世界的人们都在为她击掌,她走了上前,她伸出手,他感受到了她的热吻,欣喜的热泪,他不在这里,不在这海岸线上,当她赤脚走在沙滩上时,他也许正走向一座邮局,他投寄出了一封情书,上面有日期,天气情况和他的心情。
现在,他确实不在海岸线上,所有她看到的年轻男人都是那么陌生。只要离开他,他不在身边,她所经历的人和事似乎都是陌生的,有时候她害怕这种陌生感,她小心翼翼地接近它,现在她看到了一个年轻男人,穿着泳裤,他那么高,她一向喜欢高个子的男人,这让她有一种安全感,他正望着海面上一根张着帆的桅杆,他朝着桅杆的方向扑进了海面,他纵身跃进海面的姿势吸引住了她,她没有想到,除了他,还有另一个年轻男人也会充满激情,纵身跃进蔚蓝色的海上去,她被这种场景感染着,也扑进了大海。慢慢地她看不见他了,事实上,她扑进大海只是为了想看见他在水中游泳的姿势,她没有想到大海会这样辽阔,人在水中就像一只蝌蚪,是的,人在水中就像一只蝌蚪。
她游上了岸,她累了,过了很长时间,那个年轻男子已经上岸了,他大约是从桅杆处又游回来了,他就坐在她不远处。他们互不相识,但在一条海岸线上厮守着大海,她想起了他,想得越厉害,感觉到他在变得模糊。
Δ像雾像雨又像云
米兰·昆德拉说:这就是为什么,当让·马克想搂她入怀的时候,她显得有些僵硬。她害怕被他拥抱。担心她那潮湿的身体会泄露她的秘密。时间短暂得都不允许她作最简单的调整。因此,在她抑制住自己的爱的表示之前,就羞怯而坚定地推开了他。他存在吗?对着镜子,头一次使用口红时她想起了他,可他并不在身边,那么口红的颜色为谁而存在?她轻轻地、匀衡地使口红在嘴唇上跃出,如同一种粉红色的谜语,因为她已经到了使用口红的年代。她要去参加朋友聚会,所以她使用口红,那么说,它的口红是为了让聚会进入她的生活。很久以来,她就在等待这场朋友聚会,从离开他以后,她就带着她的初恋介入了别的世界。烛光点燃了,只有点上烛光才会让聚会者的面庞变得模糊起来,模糊是通向神秘的途径,在人们看来,一个戴上面纱的女人的脸藏在面纱里,因而她是神秘的。
烛光使所有聚会者的脸模糊了,一个年轻男人端着杯子走到她面前来,他说:我可以与你碰杯吗?我可以认识你吗?这声音犹如杯中的酒味隐藏着一个陌生的事实:他想走近她,他看见了模糊的她,看见了她从另一个世界很偶然地出现在他身边,他想借此机会面对她。
她的初恋在哪里?她举起杯来,这是一个男人第一次来与她碰杯,杯子应该举在怎样的高度,才能算是真正的干杯,这一切都是他在影响她的情绪和那只杯子,有一刹哪,她在杯子举起来时看见她的初恋,那么熟悉的面孔犹如晃动在水平线上,而他说:我好像很熟悉你,你让我想起我过去的一个朋友来。
米兰·昆德拉说:换句话说:我们可以享受欢愉,为欢愉而活着而又同时是快乐的吗?享乐主义的理想可能实现吗?这个希望存在吗?至少像一线微弱的光芒存在吗?当然,那个朋友一定是女人。她想,我什么地方让他想起了他过去的女朋友?她觉得这一切真有趣,有趣极了。为了这一点,她想认识他。他说:我的女友已经同我分手,你们俩长得很相似,鼻子,眼睛都很像。她说:这就是你想认识我的原因吗?他沉默了,他头一次经历这情景,她干完了杯便离开了。
那天晚上她给他拨通了长途电话,电话通了,但没人接。她想:在这样的时候他会去哪里呢?她想起了她与他的关系,自从分别之后,他们在情书中倾诉着爱情,在宁静的夜晚,她每晚都有的习惯,取出他的上封信,研究他语词中的爱情,也就是研究他对自己的爱。她凭借着信封上的邮戳确定他在哪里,凭借着语词的过渡确立她的信念,他是她的初恋,他永远都是她的初恋。
电话响了,她认为是他打来的电话,但却是另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她想起了聚会中那个与她干杯的男子,他说:今晚我很愉快,因为你的在场,我很愉快。
这就是他给她打电话的理由。因为她的出场让她想起了过去的女友。放下电话后她想:他会不会也会碰上与我相像的女人,他会不会走上前去与那个女人干杯,以此认识那个女人呢?那天晚上,她失眠了。
失眠的原因有两条:其一,这个陌生男人正在走近她,虽然他走近她的原因是因为她酷似他过去的女友。他大约是为了重温旧日的感情而想认识她,从而进入她的世界,这种状况使她有些害怕,她害怕他走到她生活中来,她害怕他会再次给她打电话;其二,她产生了一种想象力,她的初恋男友会在一场聚会中,看见一个陌生女人,她害怕他会走上前去与那个女人干杯,走进她的世界之中去,因为她害怕那个女人像她,这两种原因使她失眠了。
Δ来不及触摸就已分离
罗兰·巴特说:我等待的人不是眼前实在的人。就像母亲的乳房对于婴儿一样,“我依据我爱的能力和我对它的需要,来创造它和不停地再创造它”:那个人来自我等待他的地方,来自我已经创造了他的地方。而如果他不来,我则以幻觉来想象他:等待是一种快乐。两个初恋者在分别了很长时间以后,第一次见面。这是在她生活的城市,她在火车站出口看见了他,他拎着箱子,急促地在人群之中寻找到了她。“急促使他们失去了缓慢的甜美”,因为太熟悉,他们都不由自主地寻找到了彼此的目光。
当脱离了熙攘的人群,他住进了旅馆。对于旅馆,他们是如此陌生,进了大厅,上了电梯,但彼此并不知道故事可以在旅馆中发生。因为经历的有限,他们除了在这次会面中拥抱、亲吻,并不知道旅馆严格意义上是让他们的爱情进入高潮的隐秘场所。
坐下来他们聊天,他们谈到了分别之后的许多感受,谈到了他们之间的未来,他的手伸过来握住她的手,他说他有许多事想去做。比如,他想去尝试做一名漫游者,这需要更换各种场景,他想在漫游中学习摄影,无数年后,他想办一场个人摄影展览;再比如,他想尝试着做一名商人,积累财富修建一座大饭店或者有一家自己的工厂……她发现从坐下来之后,他就在谈论策划自己人生的种种想法,这就是他最大的变化,他很少谈论爱情,虽然他们手握手,但是他只是在倾诉他的梦想。她发现,他的梦想并不在现实中,在看不见的地方等待他,所以,这使他看上去变得有些虚幻。他仿佛是在诉说梦境,她想叫醒他,告诉他她爱他,然而她第一次看见了他的迷惘。
罗兰·巴特说:还以打电话为例:电话每响一次,我都赶紧拿起电话机,我以为那是我的爱的人来的电话(因为他应该这时给我打电话);认真一听,我“听出”了他的声音,我开始与其对话,即便我后来又火冒三丈,因为那个讨厌的人使我从欣喜中醒来。他的眼里升起迷惘时,他忽视了她的存在,时间已到午夜,她要离开旅馆了,他没有留下她,在他的整个意识中都装满了他自己的梦想,所以他忽视了一个现实:那就是没有进入爱情的燃烧过程之中去。她走的时候,他的目光看着黑夜,他仍然在幻想他的人生。
这次约会很短暂就结束了,两个初恋者在火车站告别。他拥抱了一下她,很匆忙地转过身去,火车轰鸣着消失了。她等待了许久许久后的见面就这样结束了,它给她带来的最终结局仍然是没有看到他们爱情的未来。
他上了火车,在他看来,他必须离开,复述了他的人生策划之后,似乎他的命运并不在这座旅馆中,也不在他们拥抱的梦境里,所以,他已经开始由少年变为男人,他没有去触摸她的肉体,因为他的未来没有确定下来,所以,这次约会只不过是一场短暂的会面而已。
从他身上的变化使她感受到了一种恍惚,女人最初的恍惚是男人带来的,她想,他走了,乘火车走了,这是不是意味着她的初恋经历了一个短暂的梦,诱使他与她分离的是他们对未来的不可知。她的手一松开,走就成了定局。
她上了楼,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是爱她的,但是他已经走了,在这一刻,她关上房门,在那晚的梦境之中,她总是做着同样的梦:她一步一步地靠近他,他也在靠近她。但当他们一旦松开手之后,身后就是广阔的大地,开着鲜花的原野,俘虏着他们,他们转过身去,各自去寻找广阔的大地,在一只箱子中装着他们的初恋,在心灵的空间里装着初恋的影集。手一旦松开,火车就开走了,火车真的已经开走了,她沉入梦乡,她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被合拢起来。
Δ界线
三岛由纪夫说:这是一种大型的、典礼式的,可以等同于我们所在世界那样巨大而壮丽的拒绝。这个优美的充满魅力的肩膀上,压着如许的沉重负担。所以她反抗,她拒绝。然而,这种反抗和拒绝给他的手带来温热,烧毁了他的心。男人在另一边,他们完全按照各自的意志进入身体的成长期,在拥有初恋时,他们不断地想着这个女人的影子,想着她的影子入睡,他看着女性的唇,唇对他的吸引力是原始的,它来自他依恋了这个女人的爱情之后,爱是什么,爱是心灵激起的波浪,爱是心灵所依恋的愉悦,爱是欲望所选择的对象……但他与她之间仍然存在着界线,在这个时候,即使已经吻了许久,拥抱得有多长久,他们都克制着自己的爱欲,因为在他们看来,他们各自的肉体是秘密的,是不可能触摸的,如果一旦去触摸它,也许他们就会看不到梦境。
梦境是爱情的远方,肉体在现实中占据着他们生存的位置,他走在路上,在街上,在理发店里,在午夜的时刻,他的肉体被他秘密地维护着,对她来说,这秘密是神圣的;而她呢?她在一层层的花瓣之中停留,在那一圈圈的线团之中被强占,在一张椅子里留下了她的住址,她的姓名,她的工作岗位,她对他而言,同样是秘密的幻像,他如果爱她,他就要帮助她去保守她的秘密。
这就是界限。现在,他穿上衣服,在他单独一人时,他可以裸着脊背,裸着上身和腿,他有自己裸露的权力,这权力是上帝给予的,她看不见他的裸露,在这一阶段,她想念他时,想念的是他的影子,而不是肉体。而她想念他时,他正在维护自己的秘密,他已穿上长裤和上衣,他已出了门。
三岛由纪夫说:清显推开她的手绢,想亲吻她。这曾在飘雪的早晨祈求过他亲吻的柔唇,如今却一味地拒绝,拒绝,到了最后,她把脸背了过去,像一只睡眠的小鸟,把嘴唇紧紧地压在自己的和服领子上,一动不动了。出门就是另外的世界,这个世界每天跟他发生着无数的关系,他只要系上鞋带——世界就在外面,由少年变成男人,也就是进入了与世界的关系之中去,风中的车开过来了,车,满世界奔驰的车与你有什么关系呢?看到车,你就想到了与她的界限,车,可以用合理的速度,合理的期望——超越一切界限,比如,你如果可以见到她,在车一样的速度中见到她,你们就已经超越了一切界限。
所以,想念她,面对悲伤的人性,呐喊出欢乐的赞歌,去想念她,你想着她的影子,就这样她那秘密的肉体,那带电的肉体——始终被她的各种各样的衣服裹住,周密的裹住,上帝设置男人与女人之间的最大障碍,就是让他们分别为各自的胴体穿上衣服。
男人穿衣服时已经确定了自己的界限在哪里,它在被阳光和黑夜反复递嬗的影像之中,男人,他在白天扮演喜剧角色时,他要将衣领竖得很直,他会在这个喜剧角色之中,经历着自己的玩笑,为了将玩笑开得更大,他就要将双手垂直,那些肩膀挺立,双手垂立的男人已经为他们寻找到了自己的界线,而在夜色深沉时,男人的悲剧角色才会露面,他嘲弄他的失败,嘲弄他的滑稽,嘲弄他的快乐……这种界限深深地将女人阻隔在外。
女性,她穿上了裙裾。裙裾在飘动,飘动,是她的界限,是她自己为命运设置的最完美的界线。她因飘动而使男人无法抓住她,她因飘动而善变。
因善变而产生了旋律。爱情中的这个二十岁的女人,已经设置了自己的界限:男人在另一边看她,看见她在飘动,因而感到无法承担。只好同样设置自己的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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