Δ银发者的轻重
米兰·昆德拉说:他该做什么呢?什么也做不成。那么,为什么不能做自己掘墓人的帮手呢?难道应该跟他们干一仗不成?结果,这些掘墓人便会朝他的棺材上吐唾沫?轻,可以是一只蝴蝶,移居在任何地方,像射入空中的一束礼花,永久地盘旋着,永久地反映出轻盈飞翔时的状态。他的手杖把他的爱情带到一个女人面前,那个女人犹如一只蝴蝶,所以她是永恒的轻盈使者。她使自己的处境变轻的最大秘密就在于她拥有爱情。同一只蝴蝶相比,谁更加轻,是蝴蝶轻,还是这个银发的老人更轻?没有人衡量出一个女人与一只蝴蝶谁更加轻盈。但爱这个女人的男人来了,他看到了一只蝴蝶自由飞翔时的轻盈状态,他同样也看到了那个银发女人,她坐在织布机前:她在飞,她如果飞起来,会超越那只蝴蝶飞的高度,所以,这个银发女人比一只蝴蝶飞得更高,也就是说她的身体比一只蝴蝶更轻。
她已经飞过多次,起初,她的身体并不轻盈,她曾经带着桎梏飞,带着自己的监狱飞,飞在空中,又坠落地上,当她坠落地面时的剧痛使她呻吟时,她已经落入了爱情的巢穴,他与她在巢穴之中互相依偎,他鼓励她再一次飞,在一个训练自己的身体可以变轻的国度里,她总是拉住他的手又松开,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她要为爱情付出代价,因为她想让所爱的人看到她在飞。
爱情使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轻,到了70岁,她终于可以放下世俗的一切笼子,飞起来了,飞,在这个时候,他过来了。
米兰·昆德拉说:就在这当口,他脑中又闪出一个新的定义,一个最富有悖论性,最激进的定义,他为此而喜不自胜,几乎忘记了心中的悲哀。这个新定义就是:绝对摩登意味着充当自己掘墓人的帮手。她轻,他则变重。他在时空中穿行,身体有时候会犯规,在每一次命运攸关的时刻,他都不可能飞起来,因为他变重,他才是男人,女人在飞起来时喜欢看着一个男人像岩石,像树林,像汪洋,像风暴……这是女人在爱情中使内心感到沉甸甸的景物,也是使她在爱情的岁月之中的诱饵,男人身体变重时,他虽被囚禁在丘陵似的一张张网络里,他的灵魂虽在艰难地越过山川,她就是这样在这个生活网络中的男人身上,看到了他身上的重。一切重都来源于世界的挣扎状态,他看见她在空中变轻,变得像一只蝴蝶飞翔的时候,正是他被重所覆盖的时候,如同行囊和一块巨石罩住了他,她变得越轻,他就变得越重。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最大区别:她被他吸引了,这个在丘陵似的网络中的男人向她投来情书和木块,他的身体越重,就证明他的身体已经碰撞过江河、闪电和泥土,她的身体越轻,就证明她更像细雨、蝴蝶、花瓣。
轻与重交织在一起的爱情关系已经进入了70岁。当她变得更轻时,她不需要在地上找到船,她只须身体腾空,就可以飞到空中去,每当她在空中扭动时,他却在地上搏斗,进入了70岁,他仍在寻求帆船,道路对他失去了意义,只有帆船才可以寻找到那个在水中飞翔的女人。
爱情使她飞得更轻,她继续飞着,无人能够阻止她,她要飞到岩石林立的地方去与他约会。她继续飞着,她能够感受到他在用手托着她的翅膀,多少年来,他一直在悄无声息地轻托着她在飞的姿态;地上很寒冷,他变得很重,进入70岁,虽然上帝给予他的原有的力量已经消失,但他仍然在变重,他有可能在她变轻时变成大地上一块原地不动的岩石,在风雨中扎下根来,然后等她回来。无论如何,轻与重的乐趣只有他们才会享受。
Δ银发者的柔情蜜意
茨维塔耶娃说:冰的篝火,火的喷泉!我高高地竖起我自己高高的身躯,我高高地举起我自己高高的交谈者和继承者的天职。经历了多长的时间才能寻找到那只小船?现在,他们站在小船上,把头仰向后面,船在朝前荡漾,这是一次沿着爱河荡漾的旅程。银色的发被风吹拂着,他们的嘴唇与身体已经丧失了青年时代的特征,他们彼此的皮肤像是被盐层世界所侵袭过,已经失去了弹性,他们彼此慰藉的词语也丧失了过去的旋律。只有心灵随同那只小船在荡漾着。
爱情可以在20岁、30岁疯狂,他们曾经怀着强烈的激情在芦苇丛中造爱,所以他们一生都在寻找水源,有船荡漾的地方就必定有河流、大海……他们从前在芦苇中造爱是想让爱和肉体离开岛屿进入彼岸。在一个有爱情存在的彼岸世界,他们就可以寻找到一座小屋,对爱情的故事来说,在度过了绿色的岛屿之后,寻找到一座木屋意味着寻找到了爱情的王国……他对她的柔情蜜意随同年轻时代的疯狂变得像羽毛一样轻,他总是走在她旁边,虽然怀着爱情把她带到小木屋之中去的时光已经一去永不复返,他把木屋变成了宫殿似的彼岸——用来取悦她,让她快乐几乎是他一生的职责。
现在,一只小船在荡漾,挑动春情的悄悄话已经不属于他,然而,他所做的一件十分庄重的事情就是带着一个70岁的女人,一个身躯已不性感的女人出发,每当看到四周的芦苇时,两个人都会回忆起一次疯狂的做爱。
茨维塔耶娃说:朋友!不要把我的寻觅!时移俗易!即使是老迈的长者也都会把我忘记。我够不着吻你!隔着忘川,伸过去我的双臂。在船上有她为他准备的食物、衣饰,从她与她频频约会时,她就感受到了身边的这个男人会在寒冷中迎风而来,所以她为他准备了围巾、手套,在他们的情爱生活开始的时候,她就将自己的柔情蜜意变成了活生生的爱:当他外出冒险时,她花了一个秋天的时间为他织一件毛衣。她似乎想把所有的心都奉献给他,所以那件亲手编织的毛衣贴在他身上时,超越了世界上用文字缀成的美丽情书。在她对待他的全部柔情蜜意之中,她的灵魂无法看见,灵魂在她充满柔情蜜意的时候已经与他的灵魂——占据了一艘游艇和一座木屋似的宫殿,为了帮助他的灵魂游动得像狮子在大草原上行走,她决心舍弃一切世俗的干扰跟随他。她还为他准备好盐和鞋子,在这个既需要盐又需要鞋子的世界上——她唯一的目标就是用身体贴近他,不仅仅在他冒险归来后贴近他,还在他受伤时贴近他。
他的伤期疗养阶段是如此地漫长,从60岁到70岁,年轻时代经历的碰撞使他身体疼痛,现在,是她可以留住他的最好的阶段,他的身体萎缩得那样快,为了激发他生活下去的信心,她让他看见了那只船,当他上船后,一个女人的柔情蜜意超越了现实。她决心利用那只船帮助他疗伤,当船在水面上荡漾起来后,人的目光开始变得明亮,两个70岁的老人从内心上升的柔情蜜意交溶在一起。
不仅仅耳鬓厮磨,真正的柔情蜜意必须召唤出彼此的灵魂,并让灵魂激发起人生每一个阶段的旋律。他和她就是这样,乘着一只船,满怀着无尽的柔情蜜意去旅行——这是爱情始终在前进的现实,他们的形象使我们寻找到了不朽爱情的传说,既然如此,就让我们努力从不同角度去观看那只船,它如今正沿着从前芦苇荡漾的河流前行。当他们进入了70岁仍然有柔情蜜意依附在各自的灵魂之上,这是一种多么美丽的图画:在许多皱纹深处我们看见了爱情。
Δ银发者的牙齿
茨维塔耶娃说:我望着你那明眸,宛若两团篝火,——照耀着我的坟茔——那座地狱,注视着手臂不能动弹的伊人——她百年前已死去。牙齿在脱落,用缓慢的速度一颗又一颗,就像斑剥的石灰岩在脱离了石床,牙齿也在脱离它的牙床,他的一只酒杯被碰落,在他脚下变成了碎片。只剩下最后几颗牙齿了——这意味着他的声音会蜕变,为此,他不得不求助于牙医,于是,他有了别的牙齿,一些假牙弥补了他脱离了牙床的位置。在这样的时刻:他是多么需要爱情。因为在他声音蜕变时,唯有爱情才会使他展现出昔日的形象。
第一个感受到他声音蜕变的当然是他的爱人,她顺着他声音的变化看去,他正在接受一次史无前例的挑战,用他新的牙齿给她讲述日常生活的故事。因为牙是他发出声音的地方,她从一开始就被他的牙齿所感动着,当他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时,他不仅仅讲述着爱情,也在讲述着一个诗意的世界,很显然他拥有着健康的牙齿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在他牙齿开始蜕变之后,他困难地张开嘴,用近乎嚅动似的状态讲述太阳下盛开的一簇簇金盏菊。
如果一个男人在他进入老年之后,仍在用他蜕变了的牙齿讲述爱情,那么这个男人一定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不错,在他错落的牙齿之间一定闪烁着一些色彩明亮的语言,他想用那些语言告诉给这个女人,他的爱情使他看见了一簇簇美丽的金盏菊,他的爱情让他看见了雪水在溶化,看见了一座湖闪现在峡谷之中。
即使蜕变了牙齿也要对爱侣倾诉爱情,此刻,与他相比,他的爱侣要显得宁静得多,她倾听着他的声音,多少年来,她倾听着,这爱情的絮语——一次次地领略到了在他的爱情世界里绘满了带花纹的水瓮,那水瓮与众不同,升华着一个严肃的答案:爱情就在那只水瓮中深藏,然而,如果没有女人,那只水瓮会迅速干枯;还有爱的一系列的辨证关系:如果世上仅有男人的存在,世界的任何水的源头都不会闪现漩涡,没有女人,世界上就不会有流水,如果没有流水就不会有江河的流动……这一切都是他用牙齿,不同气候,不同季节,不同时代的牙齿向她倾诉的。
牙齿的世界也就是语言的世界,他用牙齿的摩擦声告诉他的爱侣:即使我已经掉光了牙齿我仍然想让你听见多少年来我是多么爱你。
茨维塔耶娃说:我手里握着我的诗稿——几乎变成了一抹尘埃!我看到你,满面风尘,寻觅我诞生的寓所——或许我逝世的府邸。有时候他的牙齿没有任何声音,那是牙齿睡眠的时刻,牙齿为什么不能睡眠呢,在这个世界上,任何生灵都有冬眠季节,春眠季节……他的牙齿沉浸在睡眠中时,也正是他失语的时刻,一个70岁老人的失语阶段——意味着他伫立在低垂的乌云似的窗幔之下,他四处寻找并回忆世界上给他带来快乐的地方,他的内心像是进入了一个唯一的场景之中,想把那个与此刻分裂的世界寻找到的那种无妄——把他的失语阶段导向一个主题:因为爱情他经历了人世间无穷无尽的变化,宛如牙齿,在永远不断地蜕变之中使一个世界陷得更深。此刻,又是她所见了他牙齿在失语状态下的声音,又是她再一次站在他身边仿佛在粘土中想与他合二为一,形成一座塑像。
当伤感的失语期过去之后,他的牙齿又发出了声音,因为没有声音,这个世界会多么寂寞,因为没有声音的世界是也是一个异常乏味的世界,所以上帝让人说话,并有了牙齿。此刻,他靠近她的影子,在他牙齿蜕变的阶段,有一点永远不会变:他始终用牙齿对她倾诉爱情的世界使他的语言闪烁着灵感。
Δ银发者的镜子
西蒙娜·德·波伏娃说:……这是被物质局限了的浑浊的精神之长夜,沉睡与虚无之长夜。这是大海深处之长夜:女人就是那昔日令航海者胆战心惊的阴暗的海妖;这是地球内部之长夜。无数次的场景变化,镜子使她的内心充满了自我。多少年来,当她面对镜子的时候也就是面对他……银发覆盖着两鬓,这是镜子中巨大的变化,她站在镜子中,站在人生的边缘,有时候喉咙哽住了,时光太快,她为自己的变化而悲哀。但她仍然迷恋镜子,因为镜子使她从少女时代就看见了自我。当他降临时,她想起了镜子里的小小的自我,那个女孩从镜中走出来与男孩约会的过程使她感到欣喜,从那以后,面对镜子可以看见自己的影子消失在他的怀抱,从某种意义上说消失在他怀抱,也正是消失在远方。
有一面镜子照耀一个恋爱中的女人,她就可以看见爱情的未来。因而,当他在那个雨夜,穿着雨靴把她从镜中唤出去,带着她,肩并肩地走向远方时,镜子中的那个女人注定要与这个男人永远地行走在一条道路上。过了很长时间,她终于明白了,在她迷恋镜子的时刻,也是她想面对他的时候,每一次都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当她从镜子中走出去,总是会引起他的注意,因为镜子照耀过她的光泽仍然留在她身上,她吸引了他。也就是说,镜子是女人的学校,而被镜子照耀过的女人又是男人的学校。每一次都有不同的结果:镜子让她变得美丽新鲜。
西蒙娜·德·疲伏娃说:男人害怕这长夜,因为它是生育力的另一面,使他面临被吞没的威胁。他向往天空,向往阳光,向往明媚的顶峰,向往蓝天那纯粹的清冷。现在,她有了镜子中的银发。当一个银发老人出现在镜子中时,也正是她审视自己人生的时刻:假若一个人不会回首往事,镜子也就失去了全部的意义。在她回首往事时是为了及时地发现此刻的自我,她显然老了,镜子再也无法映照出她那灿烂的笑容。她晃动着脑袋,银发被吹拂着,吹拂银发的是从窗口进入的风,风使她想起了一根缆绳,那是一次危险的体验,他把那个从镜子中走出去的女人拥抱着放进一只小船,船的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意味着她要扑进他怀抱……到达目的地后她在镜子中看见一个被男人拥抱的女人,她的幸福感染了那面镜子,从此以后,镜子在每天中记录着她精神生活中的喜怒哀乐史。
她的歌声悠扬地升起来,这是她进入银发时代之后的另一种生活方式。她喜欢看着镜子唱歌,她看自己发音的嘴唇,因为只有唱歌的嘴型才可以让她看到音乐的永恒。他来了,在他进入镜子之前,他就已经听见了她那悠扬的歌声,他站在她身后,他是闯入者,也是在镜子中设想一个女人的历史并生活在她历史中的男主人。她的银发对他来说就是一种活生生的历史。镜子中的女人虽然不再用春情荡漾的世界面对一个所爱的男人,但她必将以另一种历史演变的勇敢来面对站在他身边的那个男人。
她仰起头来,这是她倾尽毕生的勇气面对她爱情的时刻:镜子已经再现过她青春的姿态,现在,镜子再现出了她衰老的容颜,只有一个不害怕衰老的女人才会在镜子中发现真理。他就是这样在这个女人身上再一次感受到了一座学校:除了爱她,他注定今生今世在这所学校中成为她的学生。
永恒不变的是那面镜子,可以让女人直面她真实的人生。当男人转身离开之后,剩下的就是她自己,她用梳子梳了梳银发,由于意识到自己在镜子中的存在而设想着空间和时间的尽头。 Δ银发者的露台
西蒙娜·德·波伏娃说:男人在女人身上重新发现了明亮的星星,梦幻般的月亮,太阳的光明和洞穴的黑暗。反过来,灌木丛中的野花,美丽花园里的玫瑰也是女人。在假设明天的时候他通常出现在露台上,这座裸露的露台不仅仅可以建立在太阳辉映世界的法则上,同样也可以让她感知到黑暗在帮助世界作休眠状态的另一种法则中,当他站在露台——就是想接近历史和未来的尽头。对面的露台上,两个年轻人在接吻。
露台上年轻人的接吻却触动了这个银发老人平静的心灵:假若那曲音乐真的结束了,那么回忆也就变成遗忘,最为重要的那曲音乐仍然在回荡着,爱情的诞生也就是一曲音乐的诞生……回首年轻时代狂热的吻别是为了创立银发世界的另一种乌托邦。
他站在自己家露台上看见了清晨,一个年轻的萨克斯手,在这个降临的新鲜美丽的早晨,当之无愧地为自己选择了唯一的用音乐倾诉自我之爱的道路,他的萨克斯流泻着爱情的私语,他似乎想让全世界听见他爱情的私语,这进一步证明他对一个女人的爱情——使他有了一个个黎明。
露台使这个银发老人,一个男人在暮年看见了世界本身的风景,一对年轻人的接吻和另一个年轻萨克斯手的目光都是为了表达生命之爱。
西蒙娜·德·波伏娃说:男人期望,通过占有一个女人,能够获得有别于满足本能欲望的东西:她是一个他借以征服大自然的,有特权的客体。她站在裸露的露台上——这是她活动的场所,从这里可以看到夜空的礼花也可以看见钟楼上的钟摆——形成扇形状超越了人类的稚拙,环绕了一圈又一圈。有时候她躺在躺椅上晃动着身体纳凉,一边看着星空一边作一次幸福的短促的打盹。女人在这样的时刻更愿意闭上双眼,仿佛要为白昼和黑夜厮守,偶尔,她会听见地面上某种原始的声音,那也许是昆虫的声音。对她来说,昆虫的声音也是这个世界与人交溶的声音。在这声音里,她假设着她孙女的爱情。那个女孩在声音悸动的世界上穿行时还佩戴着她送给她的一只银手镯,让美丽的小孙女戴着银手镯回归到欢乐和爱情之中去,是她此刻在假设之中完成的最大梦想。
有时候她离开了躺椅,她会站在露台上看见一个妇女牵着她的孩子在楼下的小径上行走,这是低处的一种场景,那个妇女牵着孩子行走的快乐升华为一次庄严爱情经过洗礼之后润育出的一粒金黄色的种籽。
爱情可以展览在露台,她从高处看见了人群,一群人又一群人在不远处的台阶上巩固了他们的信仰之后,然后手牵手,一个男人牵着一个女人的手的画面是那么动人,那么逼真,那么永恒。唯其如此,她的70岁才会如此地惬意,“历史是由一连串瞬息即逝的变化组成的。永恒的价值存在于历史之外,它们是永不改变的,因而不需人们去记住”。她一抬头,再也无法看见那对手牵手的男孩和女孩了。他们在宇宙之中从这个场景之中消失是为了追逐人生中的另一种风景,每当这时她就会对自己说:那个女孩就像40多年前的我,她一心一意地想跟着那个男孩走,从荒漠到绿洲,从海市蜃楼到塑造灵魂的悬崖边缘,因为爱情对那个女孩来说是一种伟大的理想。站在露台上,一个银发女人就是这样看见了昙花一现的幻影,同时也看见了雨后的彩虹。70岁,她的目光继续眺望,因为爱始终主宰着她的命运。
Δ银发者的玫瑰花
拉马丁说:我这辈子已有太多的经历、感受和眷恋,因而趁一息尚存来寻求意识的静穆;啊,秀丽的地方,你就是我那遗忘的彼岸:从今以后只有遗忘才是我至高无上的幸福。只有拥有爱情的女人,到了70岁——仍然守候着一束花瓶之中的红色玫瑰花。玫瑰,被她一生的幸福和苦难承担着的玫瑰,伸出手去就可以触摸到的红玫瑰——始终盛开在她身旁。别无所求,只想陪同这个女人呼吸,在呼吸之中注视前方,她已是垂垂老者,就像一束红玫瑰萎顿之后的寂灭。然而,生活在爱情之中的女人永远需要在窗前插一束红玫瑰。
她已70多岁,她经常为自己的衰老而沮丧,衰老对于她来说来临得是那样快,尽管如此爱情是她一生中经久不变的神话。很久以前,她并不相信这个神话会永久的陪伴着她,当他外出时,她除了怀念他之外也在怀疑他,当她怀疑他时,正是花瓶中的红玫瑰花凋零的时刻,也正是他外出回来用钥匙开门的时刻,他给她从外面带回来一束生长在山坡上的野玫瑰,他谈论路过那面山坡时,他意识到了玫瑰对她是多么重要,他翻身下马,为她去采撷那束野玫瑰的过程使她从此以后消除了对他的怀疑。很显然,她面对玫瑰,并在玫瑰之中跨越时光的精神同样感动了爱她的这个男人,因为只有心灵像花瓣一样张开鲜艳的女人才会面对玫瑰,从而不失去一切生活的爱的意义。
很久以前,他第一次送给她玫瑰,好像就已经看到了她的70岁,一束红玫瑰始终如一地陪随她的身影,这是他在很久以前看到的情景。
拉马丁说:我的心终于平静,我的灵魂终于沉默!尘世那遥远的喧闹声纵然传来也失去踪影,犹如随风飘向耳边自己听不清楚,因为距离遥远而微弱的远方的声音。玫瑰总是与爱情相联系,它的花蕊和香气沁入了爱情的影子之中,很久以前,这个女人和一瓶红玫瑰花的出现代表一个男人历史的一个转折点,因为在他生活中将每天看到一个女人和一束红玫瑰花。这是爱才可以带来的重大转折,好像从那一刻开始,这个女人身上的香气就影响了他的世界观。现实一点说是影响了他怜香惜玉的胸怀,对一个女人怜香惜玉也就是对世界的关怀,很多男人即使与女人生活了一生也学不会这一点,因为他们身边没有一个生活在玫瑰花香气中的女人,因而没有一个女人让他学会超越坚硬的东西。很久以前,一个软弱的女人像一阵微风一样站在玫瑰花瓶前看着他,这个男人注意到了她纤细的脖颈中的血管,他还注意到了比幻觉来得更快消失得也更快的一次重要经历:她开始向他微笑时,那束红玫瑰花正在凋零,转眼之间的凋零强烈地震撼着他,从那一刻开始,他就感觉到了美也会消失,也会被时光所摧残。
从他用香惜如玉的目光环绕她的那天开始,他就想借助于玫瑰向她表达清楚:即使时光如何凋零她的美,她的青春和她的身体,他也会同样爱那个在凋零声中变得衰老的女人。
很久以前,这个女人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某种生命的宿命感使她感到她愿意像玫瑰一样盛开,也愿意像玫瑰一样凋零。到了70多岁,这是她彻底凋零的时期。她就坐在窗前凋零,看着自己凋零——只有身边的爱情可以歌颂这一切,他轻轻地走上前来,把手搭在她肩上,他想表达的意思是,即使他亲眼看见了她同那束玫瑰花一样凋零,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爱她,她在衰老的时候仍然是美丽的。
一个女人和她的红色玫瑰花——永远同一个男人联系在一起,这是爱情维护着不朽的故事。缺少这个故事。这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生活中就永远失去了灵魂。
Δ银发者的手杖
萨曼说:我喜爱朦胧的事物,微弱的声音、色彩,一切颤抖、波动、震荡和闪光的东西,喜爱头发和眼睛,喜爱水、树叶和丝,喜爱纤弱的形体显示的灵性。手杖通往郊野的一条小路,落叶覆盖住了那条小路,黑色的布鞋每天黄昏沿着小路行走着,一男一女相互执一根手杖,这是上帝给予他们的手杖,用来援助他们的手臂一次又一次往返于那条小路,这个情景在那个秋天始终存在着。风又吹了起来,两个人都喜欢在风吹起来的一刹哪看见秋天的落叶——落在小路上。不久前,他们曾经让手杖通往了一座墓穴,两个人站在墓穴边缘目送着他们共同的老朋友怎样进入了天堂,老朋友的棺柩落进了墓穴中,一片落叶也在同一时刻滑落在墓穴里。这个场景使他们手拉得更紧,害怕相互分离的那种痛苦使他们握住了手杖,银灰色的手杖的颜色像他们的银发,两个人尽管已经知道自己有一天也会睡进一只棺柩之中落入潮湿的墓穴,但他们仍然彼此手牵手——因为这是他们自由的世界,他们手牵手并挥动着手杖离开了墓穴,来到了鲜花怒放的城市,接下来不久,秋天降临了。
秋天是他们最喜欢的季节,有秋叶凋零之声笼罩着生命,秋叶纷扬在窗外的那种情景也正是他们手牵手想走出去的时刻。手牵手——这种从爱情那里形成的姿势完全适合在此刻发挥,当年轻人在城里散步、聊天时,他们手牵手来到了郊外,在他们的世界里,惟有深秋的郊外才是他们将爱情的最后神话解脱完成的地方,因而他们手牵手出现在郊外的一条小路上。
萨曼说:喜爱像斑鸠一样互相摩擦的韵律,喜爱袅袅地盘旋上升的梦的轻烟,她的面影趋势于模糊的黄昏的房间,还喜爱她那超自然的素手的爱抚……与落叶之声交融在一起:这是年轻人羡慕的爱情。他们如果看见这一幕,就会希望自己的爱情也会天长地久,同相爱的人走到尽头,在年轻人那里几乎是一种理想,但实现这种理想的人现在就在面前。他们手牵手,相互的手杖探索着那些路线,此刻,爱情在一条被落叶覆盖的路上正在完成他们最后的历史。当然,他们无法超越死亡,尤其是当死神临近时,他们惟有用沙哑的声音去吟诵死亡出现之后的颂歌。他意识到了他会在她之间离去,因为他有严重的疾患,他的心脏病令人捉摸不透,有时候,当他想抬起一只脚是想征服自己的虚弱,然而,他的心跳真实的暴露了征服自我的遥远,尽管如此,他仍然艰难地重新抬起一只脚来,在他的人生之中,生命从来不像此刻这样玄而又玄,当遥远中的殡仪馆焚尸炉的烟雾正在升向天空时,他的手攥紧了她的手,把她独自留在这个世界上令他心碎,所以,他对她的爱情使他想超越死亡。
落叶一层又一层,越来越厚地覆盖着小路,手杖在试探着小路上的落叶有多深时,他突然倒了下去,从那一刻开始,他的心脏就停止了跳动。他实现了自己生前的愿望:如果死,一定要死在一条路上,一条像秋叶一样静美的路上;如果死,一定要死在她身边,这就是他可以超越时间的方式。他的手杖滑在落叶之上,她有惊人的克制能力没让自己惊叫起来,她所爱的男人离她而去了。后来举行完了葬礼,她离开了墓地,独自一人撑着手杖走在这条小路上,从秋天到冬天,到春天,她都是独自一人。
她回忆着爱情,回忆着爱情中的每一条交错的小路,她回忆着没有手杖的年代,两个人追逐列车的时光,爱情使她意识到生活在手杖之中延伸,她要一如既往地活下去,因为她仍然深爱着一个人,即使他已经离去,她仍然可以与他共同生活在回忆之中。
Δ银发者的影子
萨曼说:通过温存的嘴唇度过的极乐时辰,仿佛被沉重的欢喜压倒了的灵魂,就像一朵萎谢的玫瑰死灭了的灵魂。他的影子暴露出了他的步履蹒跚:独自一人希望能跟上人群的步伐已经变得十分徒劳。自从她在一个雨夜去会见上帝以后,他就在寻找她的影子,他要去她去过的地方。在他记忆中,他所爱的这个女人喜欢出现在公园,她去公园主要是去访问那群鸽子,白鸽在空中飞翔到落下地的那一刹那是她最快乐的时刻,她感受到了宁静及和平,此刻,他看见了一群公园深处的鸽子,他看见了羽毛。
在她永久地皈依上帝之后,他惟有去她去过的地方才能够表达出他对她铭心刻骨的思念。爱情使彼此依恋,这种关系出自他们的足迹。几只鸽子飞在公园上空,它们和平的飞姿使他心里索回着一个女人对鸽子的爱。独自一人,坐在她曾经坐过的一把公园的椅子上,与此同时,在对面的椅子上坐着另一对老人。他们是沉静的,体现出银发恋人的沉着稳定,而那如梦如幻的爱情历险也会从他们眼底展现出来,然而,只有他才会看到为了爱情,他们也许曾经在昔日的风景之中燃烧,为了一个夜晚而燃烧。
他老了,他独自一人。“他看得出世界是分为两半的:一半是爱,一半是笑话”。爱可以让他为了她而死,但他不能死,他决心按照她所希望的样子活着,活到死神拥抱他的那一时刻;笑话,永远属于生活在祝福之中的世界,真诚、热烈的对面就是一种爆炸性的笑话。
萨曼说:还有那形影清白,散发出奇香的心,它像灯台的红宝石一样,昼夜不停,总是怀抱着一种神秘、孤独的爱情。没有她,融为一体的神话变得冰冷了。银发老人的爱情使他陷入孤独之中,因此,看公园之中的鸽子飞翔,他的眼角出现了笑容。这笑容渗透进了她去的那个世界,他听到了她的祝福之声,有婴儿车从他旁边经过,推动婴儿车的年轻妇女让她的孩子抬头看空中飞翔的鸽子,尽管那个婴儿并没有抬起头来,但她仍然不厌其烦地告诉婴儿,空中飞翔着鸽子。那是和平的象征。婴儿车过去之后,一个孕妇在他丈夫的陪同之下出现在他视线之中,那位年轻的孕妇让他想起了她,她第一次怀孕时,他正在遥远的冰天雪地之中修复一座失去了记忆的城堡,她在电话中告诉他,把即将做母亲的喜悦尽可能地让他分享到,他就是那样有机会一次又一次地感念到了女人与爱融为一体时的灵魂。
看不见她的影子,只能去寻找大她的灵魂,他走出公园的大门,银发者的老人和她的影子一道按照人类的戏剧性的难分难解的程序面对着时间那苦涩的分离:她走出了他的世界,穿着她的布鞋,拎着她的包,那“一半是爱,一半是笑话”的世界与他已经彻底告别了。
银发老人的影子此刻贴着一条小巷的墙壁,正在往回走。家永远是一个人回去的路线,自从他从家出发的那一刻开始,梦幻一般的经历燃烧着他的爱同时也燃烧着他的身体,此刻,他正在往回家的路上走去,紧贴着墙壁,这是一个银发男人尽可能忘却世界与人之间的栅栏之后的行动。他要往家的方向行走,尽管她离他远去了,但家里还有钟,时间从钟摆中出来,使他难以忘却遥远的柔情与温存。
直到进入家的门槛,此刻,银发男人的影子不再贴着小巷中的墙壁,他的影子已经晃动在夕阳的小路上,在那条召唤他而去的家的小路上,我们正在理解着这个摇摇晃晃的影子:只有理解他,我们才会在未来有一天宽容、平和、仁慈地对待世界,当我们进入银发的岁月,进入70岁、80岁我们才会有世界的位置。 Δ银发者的触摸
圣—琼·拜斯说:高龄呵,我们到了高龄。与这意义重大的时辰的约会已被接受,而且是很早以前。彼此的触摸能够减轻身体的衰竭,他抓住她的手臂,他抓得那样轻柔,除了轻柔之外,他也没有更多的力量像年轻时代勇猛地抓住她的手臂。他们都老了,像一棵树一样不停地蜕皮,像一条河流一样曲曲折折地变得干枯,像一根缆绳一样失去了原初的力量。当她生气时,每一次都是用同样的方式解决,他抓住她的手臂——想把她拉到胸前,他知道爱情的真理:当一个女人生气时,只要拥抱她,就会平息她的愠怒。除了拥抱她之外,还要伸手触摸她,女人的身体永远有让男人触摸的灵感,即使她已经75岁,当他的手臂停留在他的触摸之中时。他开始像恋人一样想征服她,她的皮肤松弛,对他来说这松弛的皮肤中积郁的悲哀是时间的颂歌,欢乐正是从这些松弛的皮肤上流动而去,像泉水,像我们在雀跃,狂欢之后畅饮的泉水。
他又一次平息了她的不愉快,当他的手伸进她那内衣的深处,停留在她的乳头上时,他和她在那一刹哪都听见一条河谷之上的唿哨声,这几乎是一件往事中令人喜悦的回忆:他们年轻时站在一条有鸟语花香的河谷,他的手刚伸进她的内衣深处,刚触到了她性感的乳头,一阵突如其来的唿哨之声使他们停止了爱的抚摸。
触摸一个女人,并且是一辈子触摸她,无论她是年轻还是年迈,仍然怀着爱情触摸她,这本身就是一种令人心醉的爱情神话。
圣—琼·拜斯说:在睡眠的传说之外,是整个无垠的生命和生命的繁殖,是全部生存的激情和全部生存的力量,啊,是夜间的童贞女大步走过,衣袂飘飘——在我们门框上行走的巨大侧影——在脚跟刮起的整股强大气流!现在,爱的神话终于使她晃动了一下脑袋,这是她愉快的时刻,每当她愉快时,她总会晃动一下脑袋,这意味着她在移情于那阵来自爱情记忆的河谷上远远传来的唿哨声。她在暗示他,唿哨之声来了。
当她伸手触摸他时,通常是他最疲倦的时刻,因为疲倦是一个男人在听见河谷上传来的唿哨声之后追赶时间留下来的,附在体内的一根缆绳,她如果伸出手去,总是怀着一个温柔的目的,她要把捆紧他肉体的那根令他疲倦的缆绳从他身上剥离开去,因而她必须伸手去触摸他。女人伸手触摸一个男人时,她集中着爱,怀着一个温柔的目的:在他躺下之后,她开始触摸她,她垂下双眼,只有爱人才会垂下双眼,以免让噪音干扰自己的心灵。
两个人爱情的触摸往往会使他们放下生命之中的焦虑,他们终于越过了在脚下颠簸的船帆,这意味着睡眠降临,在睡眠中他们的手仍然握在一起,即使在梦中他们也不分离。
为什么他们会在银发时代保持着爱的触摸关系:爱情有两种形式,一种是虚幻的,它在虚幻时让他们谈论爱情的理想,这虚幻使他们沿着爱情的梦境奔跑;一种是现实的,它在现实中让他们为实现爱情的理想而奋斗。触摸爱人的身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在完成两种形式的爱情。当他们虚幻之中伸手触摸彼此的肉体时,仿佛是在触摸一圈波浪;而他们在现实中触摸肉体时,多数是在触摸肉体的搏斗。
让银发老人爱的触摸方式留在此刻吧,别去惊动他们,也不要去打扰他们,爱永远是美好的,因而即使是他们之间衰老的触摸也同样充满了美感。
美——通过触摸达到了极致,也同样完成了高潮。爱情有权力在触摸的喜悦之中完成人生的极乐。
Δ银发者的眼睛
奥克塔维奥·帕斯说:未来是不可探索的:这就我们从那些意识形态中得来的教训,它们曾声称把握着历史的答案,有时地平线上确实布满迹象——但是谁又能破译迹象呢?眼睛从来都在为心灵辩护。在夕阳深处的一个世界里,他们的四眸交织在窗外的石榴树上,在世界的游戏剧团四处出演他们的喜戏和悲剧时,他们正在轻松地交谈或开玩笑。此刻,在夕阳深处的一座房屋中,他们正在用异常平和的声音解释着他们的心灵之窗,而眼睛正是传达这窗户的另一扇窗口。
即使到了78岁,他的眼睛仍然那样深邃,这正是他最有魅力的地方,当她在很久以前感到空气中出现了他的味道时,他的深邃的双眼已经在环绕着她,她感到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已经无法驱散,于是,她用她清澈、神秘的双眼看着她,决定努力去环绕他,被他所征服。
深邃的双眼环绕过了一座危崖,站在那座危崖上不仅仅是为了看风景,不仅仅是为了爱情,他用无限深邃的双眼看着那座纵横交错的危崖是为了征服它。他的深邃的双眼还环绕着荒野,到荒野去一直是他的梦想,他用无限深邃的双眼跟踪一头困兽到达一座荒野,并扎好营地等待她时,她骑马过来了,然后一下马就去吻他那双深邃的双眼。
即使到了78岁,他那双深邃的眼睛仍在花朵绽放的苹果树下穿越时空,历经了一座堡垒又一座堡垒的风化的男人,此刻在世界偏僻的一座木楼上,开始深邃的双眼看着她,他用无限深邃的双眼深深地陶醉着她。
奥克塔维奥·帕斯说:爱是对美貌的欲望也是对幸福的欲望,不是昙花一现的幸福而是永久的幸福。人人都因为一种匮乏而受罪:他们活的日子是有限的,他们是终有一死的。对不朽的渴望是连结的界定所有人的一个特点。在很久以前,对他来说,这个女人是一个美丽的女教师,她的双眼清澈得像一座绿荫之中诞生的学校。当他路过那座学校,看见这女人时,决定留下来,当他站在她对面时,他还看到了她眼睛之中的神秘。
清澈的女教师——用眼睛的神秘之光跟随他而去,从此以后便把他带进了意味着女性的羞涩与轻柔的世界之中去。他阅读着清澈的同时也在阅读着她的神秘。更准确地说:她向他展示某种行动,她通过灵魂的清澈——让他体味着她灵魂的革命。
老态龙钟是人经历的最后的形体的焕散:她老了。某种愿望实现了,但某种愿望仍然在她神秘的眼睛之中游走着,她重新闭上双眼:在她的眼睑之中有一种梦,肉体正按照一种快速的节奏变老,失去弹性,失去力量,失去了轻盈,失去了节奏……悲哀吗?看不见悲哀,只有神秘的松弛下来的眼皮,她将像大地一样古老下去,而且会更快地老去。终于,她那双清澈的眼神被时光消失在窗扉之外了,爱情,当一切都已经真正结束时,剩下的就是爱情,只有爱情可以在眼睛里辉映着那个男人。所以,她仍用一种眷恋的目光看着他,他们俩都知道:年轻时代预备过的那个最衰竭的时期已经降临。
每向前迈进一步都是死亡,迷人的色彩已经在他们身上斑剥离去,金色的秋叶已经荡漾在冬日最后的影子之下,只有爱人呆滞无神但饱含爱情的眼睛在彼此承担着那静悄悄的、无所不在降临的更大的衰老。
陶醉在这种末日的闲暇之中,爱情永恒的映照着他们的面颊,映照着乏味的节奏——这就是他们眼睛彼此交流的泉水,可以在耳畔流动,并洗濯他们内心忧伤的爱情的泉水。
Δ银发者的脸
米兰·昆德拉说:每个人都知道,世界分为两部分,分别由恶魔和天使统治。但是世界之善并不要求天使居于魔鬼之上(像我年轻时想的那样);它努力的一切是要求某种平衡。皱纹在末日接近的时刻就像树皮一样展览着岁月,他们的脸终于可以溅起水花,犹如涡纹一般使世人敬畏。在这样的时刻,爱情对他们的意义超过了冒险和荣誉的意义。因为爱情终于在这一刻丧失了虚荣,“抹掉了猥亵与天真,纯洁与腐败的界限,淫荡失去了它全部的意义,纯真失去了它全部的意义,词语变成了无能的废物”。
两张布满皱纹的脸在遗忘之中再也不害怕失重的负荷前来追赶他们的影子,再也不害怕路途中的一个女人和男人前来诱拐他们的爱人……一切都是那样平静,他们彼此面对着:爱情所具有的意义终于保持着他们形体的平衡,尤如一只船在水中的平衡,在这样的时刻,她的头不会再沉到水下用来召唤他回家,她昔日闪现过的绝望和他昔日产生过的动摇——被此刻脸上的皱纹超越了。
两个人的皱纹好像麻木了似的,因为时光让他们麻木了敏感的神经。他的脸上那些皱纹从何处而来,每当天空露出了亮光时,他总是早早出发,一个年轻男人在岁月中沉入越来越重的岩石之中去,就这样他的脸上拥有了皱纹。她不害怕他的皱纹,她曾经留意到了他回家时的皱纹像岩石上石匠刻出的花纹,但这就是她的男人的人格——像石头上的花纹布满了他故事的一部份。
米兰·昆德拉说:如果世界上有太多的没有竞争对手的意义(天使的统治),人类将在重负下衰亡;如果世界失去它所有的意义(魔鬼的统治),生活的任何一部分都是不可能的。当女人脸上拥有皱纹时,她开始像果实一样成熟了,爱把她的皱纹带到了世人面前,他在她出现了皱纹之后吻她,抛开奴役他的锁链,从那个时刻开始很长时间又已经过去了。现在,这个老女人脸上的皱纹——唤起了一种可以引以自豪的东西,就像她的身份,一个母亲,一个妻子一样,她的位置在他看来是如此显赫,当她置身在孙女们中间时,她那独立与人望让年轻的孙女们仰慕着她。
脸——在任何一段历史中都是身份的象征,没有脸的出现,历史就无法辨别充满个体力量的创造者。因此在人漫长而又短暂的一生中,有时候,我们的脸的出现可以使面具丧失意义。
脸——在爱情的意义上来说阐释了爱情的全过程,任何喜怒哀乐事先都会集中在脸上,集中在可以展现出灵魂的脸上,所以,脸——容易像一支乐队——发出呜咽——也会发出悦耳的声音。
他们爱的最后一幕在脸上犹为生动地表现出来:每当她体力不支时,他的脸上的皱纹就会展现出热切的关注,他想搀扶她的欲望便从脸上的皱纹中表现而出,然而,他们都意识到再也不可能像过去一样去搀扶爱人的影子了。在她的脸有一天清晨获得一缕阳光照耀时,有一种魔法即刻罩住了她脸上的皱纹:那些像怒放的花朵一样盛开的皱纹意味着她看见了通往天堂的大门。她很快被魔法带走了。
他的皱纹痛苦地抽搐着:这是落日前的景色,爱一个女人并想追随她而去,然而,他的身体已经被落日挡住,通往天堂的大门关上了。
有生以来头一次,他望着落日变成了黑夜,他坐在黑夜之中,脸上的皱纹仿佛沉入悠悠的历史之中。爱情使那个长夜变成了诗,变成了诗中的泪水和繁星。
Δ银发者的笑
米兰·昆德拉说:魔鬼和天使,面对面地站在那里,张着口,发出差不多一样的声音,但两者都有自己独特的音色——绝对地相反。有一个场景在书中存在着:“他们每一次都是这个样子。后来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事:在面对面脱衣服的时候,弓着身子的她抬头仰视站立的他并且微笑了一下。那几乎是一种温情的笑,一种充满同情与理解的笑,一种好像带有歉意的羞涩的笑……”这种场景在他爱情生活中经历过,此刻,在他们的笑之间——只有幸福的距离,并且在这种距离之中彼此重新靠近。
幸福可以让人抑制不住地笑,银发者的笑从他仁慈而宽容的眼睛中——向我们倾诉着他的私人秘语。在这个世界上他已经走了许久,在离死亡越来越近时,他回忆自己的一生,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在所有事物都正在慢慢离他远去,并变得无意义时,一个女人,的确已经在他身边生活了一生,她青年时代曾经是一名绣花女,正当她抽动着丝线,往一只鸟身上上色时,他看到了一个可以穿越婚礼钟声陪伴自己终生的女人,他的降临使她沉溺于色彩的心灵被惊醒了。一个人总是会一次次回忆爱情降临的那一刹那,因为那一刹那决定了他们。一个绣花女子成为他的妻子,她把飞翔在空中的鸟群和穿越在水中的鱼类绣进了生活之中,这个女人使他能够按照人生的愿望去生活,这个女人给予了他缤纷的想象,爱情生活中一旦充满着能够游动的鱼和能够飞翔的鸟,这就意味着他们按照人类的激情在游动或飞翔。
米兰·昆德拉说:看着那在笑的天使,魔鬼笑得更厉害,声音更大,也更加露骨了。因为那个在笑的天使本身是无限可笑的。银发者面对游动在水底的鱼群在幸福的笑,用另一种方式来说,每一种情爱关系都建立在可以游动的场景之中,只有像鱼群能够在水藻之中游动,爱情关系才可以分享个人的特权,即每个人都寻找的一个特殊的时刻:忘情的游动和忘我的游动都是为了去及时地寻找真正的自我。没有自我的男人和女人不可能在海藻之中自由地游动。飞,永远是人在圆圈和魔法之中企图越过队形的愿望,能够像空中飞翔的鸟一样闪烁在蔚蓝的云层之中,这是一件同爱情一样快乐的事情。他让她飞,她也让他有飞的权力,这样爱情就平等了,每个能够飞的个体都有自己与众不同的姿态——这就是他们的爱情和婚姻自由结合的成功性。
银发者有他们发自内心的笑,有他们不被婚姻囚禁而又彼此忠诚的历史——这就证明了从爱情走入婚姻并不是坟墓的真理。所以,笑,似乎在他们的每个时期都发生着。看见她在河中游泳,那是他们婚后的夏日,她在河中穿着泳装,那时候她还没有看见过大海,他决心带她到海边去游泳,这个愿望实现后,两个人都站在沙滩上微笑着,她穿着泳装把他拉进海水中去,他们将头露出水面,他们冲着岸上的陌生人笑,他们朝着薄暮之中的海滨城市笑。
两个人都在笑,在度过一段劫难生活之后,他们从心灵深处发出笑声,在他们一次又一次生活在旅途中时,他们为水流和白云的相互游动而笑。笑是他们爱情之中的音乐,只要有一个人笑,另一个人也会被感染,如果两个人都笑起来,那么他们的敌人就会逃之夭夭。
笑,银发者的生活秘诀就是在笑声中完成了他们的一个又一个愿望。爱情终于让他们有了银发,有了手杖和皱纹,但他们仍然在笑。没有笑,生活对他们来说就失去了意义,没有笑,死神就会降临。现在,他们笑着,为孙子踢的足球射进了球门而狂笑,在这个小镇上他们的笑声感染了那些不笑的男女。
Δ银发者的殿堂
兰波说:快!还有另一种生命?——在财富之中入睡,那是不可能的,财富总归众人所有。惟有神圣之爱才能赐予科学的钥匙。在我看来,自然只是一幕仁慈的戏剧。殿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他们精神的家园。银发飘飘而置身在殿堂之中,手携手进入金壁辉煌的落日之下,坐在这种神密而神圣的精神家园里,他们终于离开了令他们颤抖不安的岁月。占领一座殿堂,从本质上讲也就是占领了他们爱情那宁静的王国。
恋爱时,她总是渴望被他拉着手走。走得越远越好。在路上时,她总是问他还要走多远才能到达目的地。在年轻人的心灵世界,目的地遥远而无法触摸,而他为她寻找到了一座驿站和一座桥梁。尽管如此,他们仍然得走,当她疲倦无法再继续前行时,他就在轻风中对她讲述那座看不见的殿堂,他对她说,他如果爱她,一定会帮助他们的爱情寻找到一座金黄色的殿堂;他如果爱她,她如果爱他,那么一座殿堂总会在他们的旅途中等待着他们。
不久以后,他们走入了城堡,有一段时间,两个人都以为他们已经寻找到了人生漫长旅途之中的殿堂,他们在那座城堡中生活,不再生活在旅途之中,他们生儿育女,他们在附近的土地上耕耘并收获庄稼。过了许多年以后,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说:这并不是我要送给你的那座殿堂,她醒来了,这意味着他们要重新开始寻找那遥远的新的殿堂。
发现城堡并不是梦境中的殿堂——他们即刻之间就摆脱了世俗生活的束缚,向着一条艰难的小路走去。
兰波说:天使的理性之歌从拯救的船上升起:这是神圣的爱情。——双重爱情!我可以死于人间的爱情,死于忠心。一座城堡与另一座殿堂相比,一座城堡在身后,而另一座殿堂在远方。不可以轻易进入的殿堂使他们摆脱了那座过去年代的城堡,两个人啃着面包,支起帐篷度过黑夜,一步步走近了殿堂的门口,这时候,两个被梦想所推动的爱的使者——终于看到了人生中最美丽的一刻。
此刻,他们置身在殿堂的露台上,两个人手中的手杖轻轻地支撑起他们对爱情的敬畏,然而,即使到了银发的年代,他们认为他们仍然在学习爱情,有一个爱情的真理存在着:对他们来说,爱一个人就是寻找到他们共有的殿堂,那收留爱情跋涉者的殿堂。
殿堂,敞开着,只有那些艰韧的不害怕失败,不害怕恐怖,不害怕真理的男人和女人才会在他们人生的旅途上寻找到他们爱情的金壁辉煌的殿堂。
面对殿堂,银发者——同样被爱情所折磨着,他们认为他们寻找到了梦想之中的殿宇,他们不知道怎样从殿堂走出去。
走出去,从殿堂走到一棵灿烂的苹果树下去,再一次寻找到一条河流和一片大海……他们老了,他们只能与手杖相依。
手杖已经移动在殿堂之外,他们同时在那一刻领悟到了爱情的又一种真理:如果相爱者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那么他们的生活永远在继续着,如果爱她,就应该带她到有阳光和风的地方去;如果爱他,就应该给予他勇气和力量和他一起完成人生的各种梦想。
他的梦想是在手杖的移动中带她去拜访一片旷野,一片蕴藏着矿金属和石油的旷野——远远地超越了想象中的那片草地,超越了湖泊。从旷野深处走出去,就可以看到人生的天堂。开满鲜花的天堂比城堡和一座殿堂要宽广得多,这也许就是他们想去的最后一个地方,世界上最远的一个地方。
Δ银发者的伴侣
米兰·昆德拉说:他渴望回到那个小牧人的时代,回到他自己的本源,回到人类的本源,回到爱情的本源。他为渴望而渴望。他渴望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爱情到了银发的时代,两个人面对生活。他们相互守候着:她始终睡在他身边,听着他断断续续的鼾声,多少年来,他的鼾声和她匀衡的呼吸声形成了各自的梦境:起初当她的梦境是粉红色时,他的梦境则是绿色的,中间的梦境是这样,当他的梦境是跳跃的,她的梦境则是一条平缓的河流;后来的梦境是沿着一座殿堂环绕的魔圈,而她的梦境则像雨水一样保证着他在黎明醒来会看见花朵……第二则是他们的世俗性,他们起居,生活,他们与邻人的关系,他们与物质的碰撞,这是他们不可摆脱的世俗性,也是他们在世俗性中有可能抛弃的一只箱子,以及有可能找回来的一只箱子,在那只上了锁的箱子里有他们生活在世俗之中的欲望,此刻,他们彼此都在睁开眼睛,他们成为各自的影子,当然也会设法看见各自的隐私和欲望。然而,多少年来,他们是各自的伴侣,是可以容纳对方的一只容器。
第三则是他们与理想的关系:因为理想是在世俗中上升起来的,可以左右梦境,两个人都有理想,两个人以不同的形式赋予这种理想的光芒,只有那些相互映衬的理想才会使他们握手,并心心相映,多少年来,他们一直守候,但当他们倾诉爱情时他们仿佛都在说着同样的话:我想使你快乐幸福。
米兰·昆德拉说:仔细看一看,你就会发现,只要纯真简单,一丝不挂,就连那些衰老的人体和有病的人体都显得那么美丽。他们像自然界一样美丽。一颗老树和一棵嫩树一样美丽,一头有病的狮子仍然是百兽之王。快乐幸福是理想给他们带来的某种情绪,如果丧失理想,他们的双眼不会明亮,如果缺少理想的色彩,他们就缺少幻觉。对一对恋爱者来说,幻觉的荡漾是他们快乐和幸福的元素。
现在,坐下来,他们被一只灯柱照耀着,时间越趋近黑夜,相互守候的日子越来越短暂,但是,两个人都知道,这种伴侣关系——正在力图想挽回青春时代所分离的那些时光,所以,他们时时刻刻在一起,当她为他穿上外衣时,他已经无力去攀援梯子也无力参加攀岩比赛,这是他们一生中的最后日子,上帝在创造人类时,使一男一女相互吸引,并让他们相爱,厮守到死亡,这是神祗的铭文:想让爱情天长地久必须学会相互厮守。
厮守有两种方式:前一种方式的厮守是在爱情像疯狂的火焰燃烧的年代,他们在爱欲之中挣扎,同时也在爱欲之中不能告别对方;后一种方式的厮守是在他们的身体慢慢地变成夕阳之中宁静的池塘之后,在这最后的一刻,两个人的厮守关系长时间地、平缓地燃烧着,这时候,她可以是他的妹妹,也是他的朋友,而他则像她的父亲,像那位耐心地垂钓者,坐在湖边……厮守者坐在水边、台阶上,栅栏章,在每一个地方,他们都形影相随。这一刻,他们听到最后的钟声响起了。他有瞬间的激动,但立即平静下来。此际,夕照衔山,轻风和煦,那来自天堂的温馨弥漫着,流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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