Δ敞开了心灵之窗
圣—琼·拜斯说:男人也奇怪,没有岸,却泊靠在岸边的女人身旁,而大海我本身仍走向你的东方,如同走向你那混杂的金沙,并在你的岸上,在你的粘土圈——与孕育她的波浪同生同散的女人——缓缓的展开之中流连忘返……最后一片玫瑰花瓣终于凋零了:她现在决心向他敞开心灵之窗,她决心去打开那只抽屉,告诉他。因为40多年来,那只被永远锁住的抽屉对他来说是一个谜。很多次,他都想解开那只抽屉之谜,但很多次当她的体温从他皮肤上升时,他又犹豫了,因为爱她,他可以容纳那只被锁住的抽屉之谜。40年过去了,现在,她打开了那只抽屉,这是40多年来她头一次打开抽屉,这只散发着檀香木味的抽屉,锁住的是几封信,用粉色绸带捆住的几封信对她来说是一次回忆,是一个只有开头,没有结尾的故事。
有一年冬季,他带她去旅行,在中途,他把她留在了旅馆,因为公务缠身,他不得不提前离开,那是他们的第一次旅行,是新婚之前的一次旅行。她孤零零地住在小旅馆里,独自一人在那座小镇散步,就这样她碰见了那个后来给她写过几封情书的青年男子。他陪她在小镇外的小径上散步,走到很远的湖边,然后回来,这个青年也是旅行者,他就住在她同一层楼上。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三天,她突然意识到不该在此多停留,她在那个青年男子的眼里看到了一种热情的光芒,她害怕与他目光对视,她害怕和他继续去散步,在一个早晨,她搭上了一辆过路的客车,离开了那座小旅馆,回家以后,她就收到了那个青年男子给她写来的情书。
圣—琼·拜斯说:一如盐存在于麦子,你身上的海存在于其本原,你身上属于海的东西,给你养成了易于接近的幸福女人的趣味……他在情书中告诉她,他使用了许多技巧,才在小旅馆的客房登记册上寻找到了她的地址,这对他来说是一次幸福的收获。从此以后,他就给她写情书,他告诉她,虽然时间很短,但他无疑已经陷入了一种相思病之中去。他用写情书的方式把他的相思病传染给她。
她起初还饶有兴趣地拆开那些情书,因为在她生命中,她还是头一次读到这样的情书。慢慢地,当婚期逼近时,当另一个男人拥抱她时,她惊悸地告诉自己:不能再让他给自己写情书了,不能再让他的相思病传染给自己,因为自己就要结婚了。所以她必须给他写一封信,尽管这封信会伤害那个患相思病的青年男子,她还是给他写了一封信,并在信中告诉他自己已经是别人的新娘了,请他不要再给她写信。他果然中断了将相思病传染给她的欲望,他的情书犹如雾一样散去,留存在手中的那几封情书就成为了她的秘密。
结婚以后,她继续带着几封情书跟随他迁徙,她把那年冬天的意象全部锁进了那只抽屉里去,从而锁定了那个只有开头而没有故事结尾的故事。每当她看见那只抽屉时,一种记忆就会上升:在那年冬天,在他们新婚之前,当他因公务缠身把她独自留在小镇旅馆时,她碰到了一位青年男人,他有着非常普通的面庞,在某种程度上,她已经忘记了那张脸,只记得他带她到小镇上散步的情景,他陪着她,度过了那段寂寞的日子。
她将抽屉敞开,那些情书裸露着,他不想伸手接触那些情书,然而,她给他讲述的故事终于使他心灵中的谜露出了真相:他伸出手去轻轻地接触着信封上的邮戳和邮票,40多年过去了。这个谜使他想起那个小镇上的冬天,那个只有靠信笺上的指纹才能捕捉的青年男子的衷肠,以及他的相思病已被他看见。当她向他敞开窗以后,那只抽屉中的谜——充满在他们晚年的沉静生活中,成为了往事。
Δ爱情的永久享受者
圣—琼·拜斯说:……爱情啊,爱情你把我诞生的啼叫保持这么高,使它从大海走向情女!所有沙地上遭受践踏的葡萄藤,浪花在每个肉体中的善行,沙滩上水泡的歌声……致敬,向神圣的勃勃生机致敬。他和她始终享受着爱情。他们的爱情可分为三阶段:其一,谈情说爱最甜蜜的时期无疑是婚前,那时候他们之间没有可以守候的城堡和物质生活,惟有相互守候的爱情才是他们之间的世界。一个星期的约会总是在周末,这是他们让脚尖在地面上旋转的时刻,飞快地沿着水泥地面旋转到约会地点,无论明月和小桥流水,还是蟋蟀声都是那么美好。在约会中,他们可以把说过的情书说了又说,尽管如此,那些情话对他们来说仍然是那么新鲜,这个阶段是恋爱者不为他人只为爱情而活着的时期。其二,婚姻产生以后,开始两人守候着城堡和两个影子,接下来,一个孩子的啼哭声划破了天际,他们将爱的视线转移在孩子身上,盼望孩子长大的梦想使他们开始为孩子而活着,这当中,两个人肩并肩地和那个孩子在一起,在和孩子在一起的时候同样他们已经同他们爱情的果实在一起。其三,孩子拎着箱子离家出走的那一天,意味着他和她已经尽了爱情的职责,他们很清楚,孩子离开他们的时刻,就是他们彼此重新守候的日子。为婚姻,为孩子而建造的城堡空空荡荡,现在,是他们两个尽情享受爱情的时间:屋子里炉火正旺,而外面的冰雪覆盖住了大地。两个人开始用手指勾勒住已经完成的诺言,无论是爱情也好,孩子的出生到抚养也好,都是他们天长地久爱情中的一种诺言。现在,面对炉火,他发现她已经在等候他的到来。
圣—琼·拜斯说:出生于海的男人躺在我躯体的沙滩上。愿他把脸贴在沙下的泉水里汲取清凉,愿他如身上刺着雄蕨图案的神,在我的平地上得到欢乐……尽管他们每天面对面的生活,为现实而面对面,为了孩子而面对面,为了物质而面对面,现在,她坐在椅子上,他的到来——将使他们面对面地沉浸在爱情,他们已经携带青年时期的那萨克斯中忧郁的、狂热的爱的音符进入了暮年。现在,他们可以面对爱情了。
面对爱情,也就是面对他们各自已经被岁月所改变的那张脸,她的脸再也不可能是一只正在成熟的苹果,她的脸上的皱纹像一只苹果经过霜染之后,从春到冬的、经历了梦寐以求的每一种理想之光的燃烧之后,那只苹果意味着和平与宁静,尽管苹果已经开始干枯,但从那只苹果上显露出来的颜色就知道,它香气依然……而面对他的那张脸,首先,在过去,他是河边的那些笔直的柱子,和他约会时,她总是感到他像一根根伫立在河岸的柱子,可以撑起一切。后来,他果然就是她生命之中的一根根柱子,撑起了碧草连天,也撑起了黄沙漫漫,现在,伸手去抚摸他的影子,那根柱子虽然已经失去了过去的力度,但它仍然撑起了面前的这座城堡,于是,他们才有可能平静地坐下来,享受爱情。
从用手触摸到彼此的影子那天开始,他们就开始学会了去享受黄昏约会之中的柳叶的影子,倒映在水中的影子——在他们享受爱情时,记录了他们灵魂远去,随同流水远去的时光,当他们体味着婚姻中肉体的快感时,爱情所唤起的一种性的?茨维塔耶娃说:凡是别人不要的,都请你们给?一切都应当在我的火里烧尽!我既招来生命,我又招来死亡,作为一份微薄的礼物献给我的火。有一种爱情存在着,它对于她来说永远是模糊的,事情发生在她梳着羊角辫子的年代,她19岁了,在一条胡同里穿行时被他看见。不久之后,他就给她送礼物,从送一朵花开始,那座小镇没有玫瑰花,他就给她送一朵野花,有时候送一朵石榴花,后来,他就离开了,当她知道再也没有人送给她花时,她觉得世界是那样无聊和空虚——她哭了,伏在那只枕头上,第一次为一个男孩的离去而哭。
但她决心把这件事忘记,尽快地把那个男孩送花给她的快乐忘记,就像那个男孩突然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一样。然而,第二年春天,她又在那条胡同里看见那个男孩,男孩举着一束玫瑰花,下了车,直奔她而来,那是她生命中第一次看见玫瑰花,她被这种既有荆棘又有香气的花朵震惊了,她忘记了那个男孩的不辞而别,忘记了自己想把那个男孩忘记的念头,她捧着那束红玫瑰,开始被那个男人的出现以及红玫瑰的香气和荆棘所包围着。有意思的是,这个男孩再一次从她视线中消失了,而且这一消失就是永远,从此以后,她在那条胡同以及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看见过那个男孩。
她曾经无数次地想念那个男孩,在睡梦中,在她爱上另外一个男孩之后,如果那个男孩在任何时候能够出现在她面前,她认为自己都会去爱上他。但问题是这个消失了的男孩再也没有出现过,甚至他献给她的那些花朵和那束红玫瑰花显得就像梦境一样不真实。事实上,从此以后,对那个男孩的回忆就是对一段梦境的追记忆。
茨维塔耶娃说:我是凤凰,只在火里歌唱!请你们维护我的崇高的生命!我高高地燃烧,烧个干净,而你们会得到一个光明的夜。在这个像梦境一样虚幻的故事里,一切都那样模糊:一条胡同是模糊的,它两侧的民房也是模糊的;最初送给她的小花是模糊的,一朵石榴花也是模糊的,对她来说,那束红玫瑰花是真实的,但在现实中却也是模糊的。
而那个男孩的出现,意味着他只是在她梦境中出现过的一道影子,他的年龄刚脱下学生装,他在那条小镇胡同出现,他看见了那位梳着羊角小辫的女孩,他为她而采摘野花送给她,他是不是陷入了当时的梦境,把那个女孩当作了他的仙女?
玫瑰花从,从他怀抱到她怀抱的那一瞬间,她根本没有想到这个瞬间只会留存在记忆中,成为永远,所以,当她看见那束红玫瑰时,她第一次感到一个男孩送给她的玫瑰花可以插在花瓶里,可以被她嗅着,可以是一种感情,正当她探出头去在窗外去寻找他时,他便消失了。
她至今仍然不明白,那个男孩为什么会在她生活中永远消失?当她牵住另一个男孩的手,她想念着胡同中的男孩,她想把对那个已消失了的男孩的感情给予正在牵手的男孩,她觉得一个男孩是模糊的,是中断的镜头,另一个男人却正在与她牵手,她被这个牵手的男孩携带着,一方面是婚姻,一方面是爱情,另一方面是对一个变得模糊男孩的回忆……她用插玫瑰花的方式纪念那个男孩给予她的梦境,她坐在花瓶前:用一切尽可能的方式在回忆那次模糊的冲动,时间使她的头发开始变白,使她的身体开始变萎缩。她垂下头,一边打盹,一边回忆,那个男孩却似乎不会变老,他永远从那条小镇胡同闪出,挡住她,站在她对面,将一束鲜花送给她。这个情景永远是模糊的,那个男孩是模糊的,往事如烟是模糊的,凋零的玫瑰花才是现实的。在转瞬之间显示她灵魂在燃烧的梦境突然置入了现实,所以回忆是美好的。 Δ美丽的蓝色
米兰·昆德拉说:实际上,谁才是强者呢?当他们置身于爱情地带,或许他真的是强者。但当爱情从他们脚边溜走时,她却成了强者,而他成了弱者。蓝色环绕着她的意志,因而她是蓝色的。清晨,她正在与自己的60多岁作斗争,现在,她的蓝色被她带到了操场上,晨跑是她让自己的蓝色意志转移的空间——她在岁月流逝之中表现出与衰竭作斗争的勇气,这来源于她的丈夫。那个男人总是迷恋她身体上的蓝色,当她是一个小女孩时,她的蓝色决定着她的呼吸、着装、声音,有一次,他与她在月光下散步,她披着长发站在他面前,那时候的她有一种蓝色——可以让她去生活,在她的头发的光泽和嘴唇里,他发现了她正是他要的那个女人,他被她迷惑着,这就是爱吗?接下来,为了这种爱,他送给了她各种各样的与蓝色有关的礼物,比如,一块手表,指针是蓝色的,当她看到那只表上的蓝色指针时,她让他感受她的心跳:一条蓝裙子,对她来说穿在身上可以参加舞会,穿在身上可以出现在人群、街角,她在那条蓝裙子中寻找到了身体的快感。
60多岁,对她来说是一个困难的时期,她不可能再穿那些蓝裙子了,只有那块手表始终陪同她,蓝色指针给予她一种自信,即使60多岁了,她仍然可以点燃一场无比炽烈的蓝色火焰,她仍然可以让他站在身后欣赏她,并给予他力量。
他给予一个蓝调女人变换姿势的自由度:当她靠着那片蓝色来支撑她的60多岁时,他送给她一辆蓝色跑车。一个男人应该如何对待一个到了60岁仍然野心勃勃的,用蓝色来显示自我的女人呢?
米兰·昆德拉说:他感到了一种无可救药的伤痛,而且,那种伤痛还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它就像在炫耀一种人人都看得见的不公平一样炫耀着自己。但他已经没有耐心等待尚塔尔回来向她解释这一切了。他看着60岁的女人将那辆蓝色跑车开出去后,她不断想出新的计划,他看见跑车在她手的旋转中已经奔驰出了郊外,这是他给予一个女人爱的自由,因为爱她,他便爱那个女人所爱的一切,所以他满足她的愿望,他给予她一辆跑车,颜色由她操纵在手中,她可以驱车到她想去的任何地方,让她体会到蓝色的孤独,在中途,她停下车,进入一家小餐馆,要了几道小菜和一瓶啤酒,美丽的蓝色在她四周弥漫着:她在与自己的年龄作斗争时散发出一丝如梦如烟的微笑,这就是她的蓝调使她区别于所有60多岁的女人。她喝着啤酒,60多年来,她热爱着这个世界,当她从她母亲的子宫中掉在襁褓中去时,她就已经被那块蓝色襁褓紧紧裹住,她驱车出游的最为重要的目的就是把灵魂,那颗被蓝色荡漾的灵魂交给世界。
在小号吹奏的节拍中已经将车开到了她的故乡。故乡是一个人报之以微笑的地方,对这个女人来说,故乡是把她轻轻从子宫中托出,交给蓝色襁褓的地方,她开着车在那座丘陵似的小镇——看望了长寿的母亲,她送给母亲的蓝色手镯,仍然戴在母亲手上,她从她母亲那里学会了在对世界的热爱中产生出灵感:她要坚持不懈地驱着那辆蓝色跑车,为了一种小小的,人类的最值得环绕下去的幸福的理由而活下去。
这正是他欣赏她,爱她的理由:她的蓝色始终在感染着他,并给予他另一种灵感,为了这个世界上最有魅力的蓝调女人,他愿意把所有的爱都给她,这正是他真正的生活。
她在驱车回家的路上,他已经嗅到了她身上好闻的气息,那些花草和溪水以及繁星的味道——始终让她能够用蓝调子铺满回家的路,一条可以暗示一个梦想的路才是她真正的路。
Δ重新塑造他的脸
西蒙娜·德·波伏娃说:从女人承认变老那一天起,她的处境就发生了变化。在此之前她还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她还在全心全意地同神秘地使她容貌变丑、身体变形的不幸做斗争;现在她则变成了另一个人,失去了性特征又是健全的人:一个老太婆。他老了,他再也不可能是那个每时每刻都准备出发的男人,当他经历一场战争回来之后,脸上的伤疤永久地保留着那竞技场上的搏斗,他累了,脸上露出淡淡的、充满忧郁的微笑。
因为爱他,所以她必须把那个男人从椅子上拉起来,她有一种冲动想让那张脸有些变化,于是她挽紧他手臂,她带他去看落日,面对落日,他的脸上荡漾着一层金黄色,那块伤疤在金黄色中蠕动着,他回忆了一次落日之后的战役,他们躺在血泊之中,死亡差点把他们带走,他一边讲述那次战役,一边耸了耸肩,他告诉她:如果现在有一场战争等待他,他一定会去,他决不后退。就这样,他的那张脸被她重新塑造的历史开始于那场落日之中。
当一个女人伸出手去想塑造她所爱的那个男人的脸时,她已经变成了一名雕塑家,她想研究他的脸,并带着爱情唤回那脸上的热情,因为只有这样,她才会看到自己所爱的男人的面孔。
在她的塑造之中,那个男人重新从他回忆历史的时间中走出门去,他开始走访他经历的许多地名。一个男人在地名中获得了具体的含义:即耗尽他激情的那只火炉为什么会熄灭。
西蒙娜·德·波伏娃说:女人正是在生命的秋季和冬季才摆脱她的枷锁的;她凭借年龄优势逃避了压在她身上的负担,她非常了解她的丈夫,以至不让他再把她吓住,她巧妙地避开他的拥抱,以友好的、冷漠的或敌视的态度在他身边编织她自己的生活。把干柴抛进一只火炉,是为了点燃它。一个认为自己的历史已经结束了的男人,此时此刻手里有了一只火柴盒,只要一根火柴就可以将炉子里的干柴点燃,这对于一个60多岁的男人来说是一种多么激动人心的场景啊。炉火点燃之后,必须付诸行动:他知道只要有一点火焰,他就将去拥有自己新的历史,就像猎手去寻找营地一样,他必须去寻找自己的营地。
遥远,给予他幻觉,当她把手给予他时,她在塑造那张脸,所以作为爱他的女人,无论他到哪里去——都必须与他手挽手。
她用手塑造他的方式是伸出手去——接触他所寻找的那块营地,他走在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她嗅出了他使用过的猎枪上的火药味,同时也用她的手接触到了他置身在危险之中,被一头狂怒的狮子围困的时光……他的眼睛变得坚定起来的时候,他的脸已经有了另一条伤疤:他带着新的伤疤前来见她,她的手颤抖着,她抚摸到了这个男人新的疼痛,拥有疼痛,这是证明他在新的历史中前进的自由。
多年来,她就是用这种爱,给予了他存在的办法,他渴望为这个女人手的塑造——而创造生命,他渴望把这个用手接触到他灵魂的女人——变成他生命中的力量,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而她,那个塑造另一张脸的女人,为了爱——正在为他亲手缝制猎服,她用一把剪刀,在缓缓张开的剪刀里——她在利用对他的全部爱情量出了他未来历史的距离,她愿意做一名用手触及他疼痛的女人,同时也愿意做为他量体裁衣的女人。
他的脸显示出一个男人的坚毅、智慧的魅力,他的脸面对着他的手,他渴望她的手伸出来,不仅仅是塑造他…… Δ穿着红色长睡袍的女人
维奥莱特·勒杜克说:我恨睡着的人。我怀着恶意俯视着他们。他们的屈从令我愤怒。我恨这无意识的沉静,这盲目热情的脸……我恨那位睡着的人很难醒来,他完全解除了一切……穿着红色长睡袍的女人——永远沉浸在爱情之中,她的身躯每当夜晚降临,总是蜷曲在睡袍之中,似乎她扑腾一对翅膀飞翔的疼痛并没有影响她的年龄。睡袍,她从年轻时代就选择的让身躯体验爱情的方式,每当她穿着红色睡袍,意味着他和她将单独面对,从婚后的那个夜晚,每天晚上他把她抱到床上去,他脱去她那件红色长睡袍,并用衣架挂起来,性事之后,她总是在黑暗中看着那件挂起来的红色长睡袍,可以这样说,她穿这种红色睡袍有两种因素,其一,她是为了自己的身躯潜藏进一处柔软、温暖的世界;其二,她是为了他的感官,审美情绪而穿红色长睡袍,因为每当她穿上红色长睡袍时,她的直觉和感觉都在告诉她:他被她的热情的红色所包围着,每当她穿上红色长睡袍时,在他的呼吸中总会重现出他年轻时代他向她倾诉真情的那种柔情,有时候,他会突然之间把她揽进怀里,尽管她已经过了60岁,他仍然对她充满激情。
做爱时,他是那么尊重那种红色长睡袍,他总是亲手把它挂在衣架上,那件红色长睡袍面对着他们的拥抱和性事之后又穿在了她身上。于是,他把手伸进去,越过睡袍的障碍,他亲手抚摸着睡袍深处的柔软的皮肤。爱的红色,至始至终都温暖着他们的厮守方式,穿着红色长睡袍的女人面对她的丈夫,显示出了非凡的魅力,爱能意味什么呢,男人之所以爱女人就是爱她的独特的禀性。
维奥莱特·勒杜克说:我恨他有力量通过失去意识去创造一种我无法分享的沉静……我们迅速飞离地面,我们腾空而起,翱翔、等待、到达、呻吟和消失。我们一本正经地去偷懒。我们发现了新的虚无……她穿着红色长睡袍,因为她天生适宜在红色长睡袍中——占领她的领地。这就是她那活跃的禀性,白天,她是一个勇敢的女人,她的勇敢与男人不同,她的勇敢在于她可以在脸上表现出愁苦之后仍然可以抗拒被心中扑腾的一双翅膀所散发的力量,年轻时,她为了爱情走在他身边,她为他承担着风险和痛苦:她有她自己的舞台,并为这座舞台失去了青春和中年的时光,现在,她已经是一个垂垂老者,只有她的红色长睡袍可以把她辉映得光辉灿烂,这就是她的独特的禀性,在每个晚上吸引住了他。
她吸引着他,为了爱他,她想不顾一切地吸引他,因为对一个女人来说,如果对她所爱的男人丧失了吸引力,那么她的期待的爱将离他远去,她之所以穿上她的红色长睡袍吸引他,是因为她同样了解他的禀性。
他伸直手臂——从恋情中一次又一次寻找到了他的驿站,寻找到了火红的野栗树在摇曳,他成功地把握了一个男人精神生活的方向,并为寻找这种方向付出了彻底的代价。他一生强调着热烈的色调,因为在他的世界之中——他具有比情欲的喷涌更加热烈的品质,他什么都不害怕,不害怕风雨交加之后的雷电,不害怕剑簇生锈时的场景,不害怕敌人把他的道路改变,不害怕苦楚和疼痛,他唯一所害怕的就是在生命中丧失热烈的品质,所以,他喜欢身边的女人穿着红色长睡袍,不仅仅进入他的情欲世界,也进入他用时间搏斗的未来世界。
身穿红色长睡袍的女人,过了60岁,她热烈的形象始终在夜幕上升之后吸引他,她想永远吸引他的目光,她想永远让她和他拥有着这个世界最热烈的色调,为了让心中的爱情面对——时间那残酷的摧残,她决心不顾一切,哪怕自己年老色衰也要用热烈去捏卫他们的爱情。 Δ既美丽又悲哀的女人
伊万诺夫说:我们是被雷电击燃的两棵树,夜半松林中的两朵火焰;我们是飞进黑夜的两颗流星,同一命运的双矢飞箭!美丽的女人——在转瞬即逝之间虽已变为垂垂老者,但她仍然一如既往地显示她的灵魂,一个女人,过了60岁,她应该如何显示自我的灵魂呢?是爱情给予了她显示自己灵魂的位置,在她举行完葬礼后的又一年春天,一个男人向着她走来,她刚刚节哀过,为了自己进入天堂的丈夫而节哀,另一个男人手捧玫瑰花——完全是想把她的灵魂召唤出来,他手中的玫瑰花使路上的年轻人诧异,年轻人转过身来看着这个充满激情的老人,猜想他会将玫瑰花送给谁?在他这样的年龄,他为什么会怀抱玫瑰花?年轻人追踪着老人。在一条小径上,年轻人看到了这样的情景:这个怀抱玫瑰花的老人面对着一个女人,一个早已被岁月染白了两鬓的老人。很显然,这个老人后来将手中的玫瑰花送给了这个女人。年轻人走了,他看到了动人的画面,他把这个故事讲给了周围的年轻朋友听。
因为有人送玫瑰花给她,那个男人想替代那个已经离她远去的男人,所以,他想用送玫瑰花的方式向她求爱。她面对他,心中会充满着温情,她起初时犹豫着从他怀抱接过了那束玫瑰花,她把红色玫瑰花放在一把椅子的椅背上,他和她则坐在两旁。
一束红色玫瑰迎着天空怒放,两个老人中间置放的红玫瑰花成为了公园深处一种热烈的风景,许多到公园的人悄悄地为他们击掌。
伊万诺夫说:我们是保守同一个秘密的两片嘴唇,我俩本身就是一个司芬克斯。我们是一个十字架上的两只手臂。
很显然,这是她重新显示灵魂的地方,在她和那个男人之间,现在有了一种热烈的情绪,他们想让那束红色玫瑰花怒放在他们中间,他仍想在这个充满音乐和香气的世界上再一次像年轻人一样谈情说爱。从此以后,怒放在公园和他们之间的一束红色玫瑰成为了公园的一道独特的风景。
既美丽又悲哀的女人坐在椅子上,她的灵魂表现出了燃烧的颜色,她哭了,面对那束怒放的红玫瑰,面对那个献给她红玫瑰的老人,克制不住的汹涌的泪水流尽之后,就在另一束红色玫瑰花在他们之间怒放时,她勇敢地接受了那个男人的爱情。
她带着这个男人去了一趟草地,他们一起将一束心中的玫瑰花献给了那个男人。她把自己与一个男人恋爱的故事告诉给了那个进入天堂的他。微风吹拂着她的面颊,现在她感受到了他对他们爱情的祝贺,现在,她可以解开心灵中的那根黑绸带,扑进他怀抱了。
重新燃起黄昏之恋:这是一切爱情故事中关于搀扶、烛光,关于祈祷、现实,关于理解、宽容,关于在黄昏之中互相依靠的爱情。
当她经历了爱侣的撒手离去之后,关于死亡和生命,关于爱情之光和水流,关于慢板乐章与唱片,关于贴身衬衣与演员的悲哀是那么重地在她眼前展览,她的感受力已到达极限,她的灵魂负载的火焰已燃尽,她的手已经抚摸遍了回忆之中所有值得纪念的日子,就在她不会缀泣时,他手捧红色玫瑰花出现在眼前:她哭了,像一个初恋的女孩哭了。
黄昏恋中的一束又一束红色玫瑰花——使两个老人的灵魂在跳舞,他们手拉手从客厅到露台,从楼上到楼下,所有可以起舞的地方都有香气弥漫,感情被降落在一支沸腾的水壶之中,沸腾为现实与梦幻的两极。一束又一束红色玫瑰花具有隐喻:它是爱情的形式,是两个老人感情的颜色。
Δ既伤怀又香艳的女人
普希金说:我爱过你,也许,我的爱情,在心底还没有完全熄灭,变冷;可是让它不再把你打搅吧,我不想有任何事使你烦闷。他的心怦怦跳动——出于一种激情,他此刻决心秘密地去会见她。他向妻子撒了谎,这是他爱情生活中最大的一次谎言,但他已经顾不得了,有消息传来,那个青年时代同他匆匆相遇又分开的女人——现在正与死神搏斗。
无论如何,都应该去会她一面,一个星期前他开始策划一次谎言,一个可以装在套子里的借口把他的妻子罩住了:她为他准备好行装,按照他的借口,他将去会见一位青年时代的好友,他在遥远的外省,两人既是永生难忘的棋友,也是生命回忆中的挚友。只有这个理由让他脱身,按照这个谎言所套住的一种激情:他怀着一种古老而从未疲惫的激情下了火车,来到了她那座落在环形山冈上的家。
她是他与现实生活无关系的一种流传,尽管她只在他内心深处流传着;她是他闪电般的记忆中一个可以匆匆离去的,南方女人的背影,她是他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只可以让他瞑想的女人,她从不出现在他饱经磨难的时刻,她也从不出现在他面对荣誉的日子里,如果说她存在过,那么,她只可能出现在从来找不到答案的深处,她只出现在他赞颂灵魂的瞬间。
现在,敲开她的门只可能是一份感情的赌注,他千里迢迢赶来,正是为了这赌注——他在所不惜,尽管有些虚弱,但既然想来会见她,那他就必须伸出手去——让敲门声像唱片一样转起来,让这异常陌生的敲门声传到她耳朵深处,像丝绒一般的寓言闪开,让她前来为他开门。
普希金说:我爱过你,不抱希望,不吐声息,有时羞怯躲避,有时满怀妒忌;我爱得如此温柔,如此真诚,愿上帝保佑有另一个人这样爱你。她拉开门发现了一位老人站在门口,海浪拍岸的哗哗声在他胸中回荡,但并没有在她心中同样的回荡,她微眯着双眼,提醒他是不是敲错门了,他说:我寻找的就是你,40多年前,在海岸边,你记得吗?那时候我们才20多岁?
海浪拍岸的哗哗声终于在她胸中回荡,她认出了站在门口的这个老人正是在她记忆深处:迎面向她走来,又倒背双手离去的青年男子。她诧异地看着他,虽然把他迎进了门却在询问他:为什么你会在现在出现?现在是什么,现在是她与死神搏斗的日子,现在是客观意义上的日子!尽管青年时代海浪拍岸的哗哗声从遥远中飘来,清晰地从耳朵中回荡着,但现在他们都已经成了老人。
她开始趔趄着,她说最近十年来她一直在与死神搏斗,她的脸上有一种伤感的美丽——在她脸上还有另一处香艳的美,这正是他在多年以前凝视她双眼时所看到的美,一种归根结底可以不被岁月所改变的美丽。
他说如果想去见大海,他可以陪她去,她问他为什么要对她这样好,为什么要对一个即将死去的女人这么好?她找不到答案,也许这正是爱,一种从不被送上历史的大舞台表演的爱。就这样,他陪那个即将去会见死神的女人去了海边,海浪哗哗地拍击着岸,他搀扶着她走,在这个伤感女人的面颊上,重新出现了见到海浪时的快乐。后来,她坐在沙滩上,一阵潮汐湮灭着她小小的身影,她停止了呼吸,按照她的遗嘱,他将她身体火化之后送回了老家。
他与她无缘相爱,他却把她送到天边,送入永恒的窗口。他回到了妻子身边,平生第一次,他向妻子撒了谎,并保守着他内心的秘密。而他保证自己今后再也不会撒谎,他要始终守候在他妻子身边,始终陪伴她,那个伤感而香艳的女人再一次变为海浪声,从耳边呼啸而去。
Δ既幽默又睿智的男人
米兰·昆德拉说:他还认为,把爱情从愚蠢的性爱中拯救出来,办法之一就是在我们头脑中设置某种机件,能让我们看见一只燕子也亢奋。直到此刻,他的幽默还能够感染她,就像第一次一样:当他和她处在困难中,面临着饥饿、干渴和悬崖,这是他和她在恋爱之中的一次出发,一次令人欣慰的生活旅行必须有冒险等待着他们,他站在她面前,他慢慢地向她走来,轻声说:除了我爱你之外,我也爱这种危险,因为有你在身边,这种危险就增添了芬芳。这决不是一般人可以表达的爱情,只有他,这个男人,才会使危险的场景散发出幽默中的爱情,这芬芳被他嗅到了,令她喜悦,她就是在那一刻,用那样特有的方式奔向他,她站在一块岩石上吻他,吻这个高大的男人,这种姿势连同这种危险全部溶进了幽默之中。从那以后,她的生活就无法离开他的幽默,当她被周围沉闷的空气窒息得无法言说时,她像影子一样追随他,她希望这个男人给予她可以发笑的机会,也就是说她期待他转过身来,在她被生活的压力逼到墙角时,转过身来面对她,面对她那被沉闷窒息了的表情,他来了,他突然紧紧地抱住她,她开始松弛了,多少年来,每当这样的时刻,她只要经过他紧紧地拥抱一次,她的窒息感就会烟消云散,他开始说话,在这样的时刻,他的幽默感就会散发出魔力:他知道生活艰辛,越是艰辛的时候,他就要言说,他的语言似乎可以使他和她从一场冬眠中醒来,她在他的幽默之中弯下腰去的时候,触摸到了大地上的珍珠,触摸到了大地上的一面镜子,同时也触摸到了亮晶晶的笑。
米兰·昆德拉说:他突然确信自己发现了所有的谜底,一切神秘的关键,一个新的乌托邦,一座天堂:在那个世界里,男人因看见一只燕子而亢奋……当她置身在混乱之中时,仿佛她已经不会演戏,她忘记了台词,这时候她同样在寻找他,她呼唤他,想把他从千里之外召唤回家,唯一期待的就是让他告诉她如何在生活中担任角色,如何去逐步逐步地,慢慢地,但却是必然的解决矛盾。不错,生活中的矛与盾交错着:就像第一次一样,他的睿智可以挽救溺水者的她,可以在矛盾接踵而来的时候,让她在触礁之后坦然地面对生命之中交汇在一起的苦难,他睿智地观察着一切,包括她身前身后和左右的暗礁,他总是在她之前看见了前进的速度,他为这种速度而测定着目标,并为目标测定着方向,为了证实他的洞察力,他在她需要他的时刻同她扶梯而上,他们总是在上楼梯时同时感受到了一种快感:他和她共同完成了触礁的感觉,浪花溅湿了他们的身体,同时也溅湿了他们的目光,然而,他们却正在完成人生的道路,扶梯而上,他们将去会见上帝的客人。
既幽默又睿智的男人,在她的爱情生活之中,使她滋生出一种想贴近他的火焰,当她笑时,他的幽默感产生了旋律,她犹如披一件火红色的披风,他使她的身体不再成为一种负担,所以,那件火红的披风使她在危崖中出发。只有当他和她共同出发时,她才会感觉到生活中只要有他存在,她就可以环绕着荆棘走,也可以环绕着明亮的遂道行走。
更多的黑暗就在窗外,他是幽默的,睿智的,他走在她身边,她一次又一次吃惊地发现:他在感染着她,他的幽默给予她的笑,使她进入晚年仍然像一朵灿烂的花,他的睿智表现为庄重的姿态,他用这种姿态带着她行走,现在,他们肩并肩地坐在一棵树下休息,没有人可以把他们拆散、分裂,也没有人可以把他们的魂灵分开,他们彼此需要,尤其是她,在她微启的眼帘前:永远上升着他的形象。
Δ当孩子们在玩跳格游戏
西蒙娜·德·波伏娃说:男人深深植根于大自然,他和动植物一样是被产生的。他很清楚,他只有活着才能够存在。他们在场地的一角站住了,当孩子们在玩跳格游戏时——一点轻微的声音都会带来记忆之中蹦跳起来的快乐,孩子们聚在一团,预言可以意识到的事情,每一格游戏都意味着他们已经投进去的小小的赌注,这赌注对他们来说是如此的快乐,快乐又意味着什么呢?一生中的大部份时间都已经变成了跳格游戏般的——可以炫耀的时刻,可以沮丧不安的时刻,可以出售智慧的时刻:如今,他们老了。
当他们开始变老的时候,另一侧,是孩子们的天地,他们的跳格游戏——不在乎他们衰老的正在趔趄着行走的父辈们的影子,他们毫不在乎父辈们由来已久的用来对抗和驱使的牧人——衰老,因为他们还没有看见自己的人生,一群没有看见自己人生的孩子,同样看不到自己的爱情,更看不到衰老的影子。
让他们玩跳格游戏吧,在他们进入孩子们的赌注和快乐时,走上另一条道路。此刻,夕阳来临了,当她把一件外衣披在他身上时,她已经习惯了在夕阳之中感受到时光的寒冷。夕阳属于那些在时光中由来已久的对抗和驱使着衰老的人,毫无疑问,他们的脸亲近着夕阳,在夕阳中他们微眯着双眼,爱情在这样的时刻显得如此宁静,他们失语的嘴唇一直深闭着,具有夕阳所笼罩之中的一切神韵与魅力。
从夕阳中看见了孩子们作跳桥梁游戏时的稚态:孩子们正在利用他们的想象力超越他们的位置,一个暗哑的世界将开始在他们中苏醒过来。
西蒙娜·德·波伏娃说:它时而是盟友时而是敌人,仿佛是涌出生命的黑暗浑沌,仿佛是生命本身,仿佛是生命迈向的遥远之处。女人把自然概括为母亲,概括为妻子和理念;这种形式有时是相混的,有时是冲突的,每一种都有双重面孔。爱情显示出了它的力量:他们从夕阳中下山又回到了居住地。在他们失去勇气时,回家的路是互相搀扶的路,影子的缠绕像一种美丽的蓝色,可以使他们不会被绊倒。彼此害怕对方被绊倒,这是他们那无限的爱情哲学的延伸:回家吧,回家吧!在孩子们在玩跳格游戏时,回家的路并不远,它就在彼此的搀扶之中可以到达。他们上了楼,换了拖鞋,世界在“某种谦逊的明确的东西”之中已经被他们那黑色的眼睛所笼罩:从看见孩子们的一场又一场跳格游戏开始,世界再一次验证了一切流动的东西都代表生命,只有生命才可以流动,因为生命最后也会消失。
在生命消失之前,他们仍然把彼此变成了一个可以搀扶在一起的世界,彼此看着夕阳,又从夕阳中回来,共同的目的就是回到一种长久环绕着他们之间的蓝色之中去:活着而且彼此相爱的过程是一种长久的斗争,他们彼此深陷在战场中,一次又一次掌握着活着并相爱的技巧,现在,她在发挥一个女人的全部威力,命令他坐在餐桌前,面对晚餐,面对一杯酒,面对一双筷子,面对一种隐喻:时光在流逝,他们生活之中的全部隐喻就在于他们彼此注视着双眼,然后将目光移开时,看见的那种从未销声匿迹的神话。
爱的神话荡漾在窗口,某处,有卵石沉没的地方——把他们的脚移居在记忆模糊的一条小路,自从寻找到那条小路的那天开始,他们意识到了彼此正在努力着,就像孩子们在玩一场快乐的跳格游戏,他们正在唤醒一个爱情故事,故事越来越贴近一个世界的尺度,贴近了肉体的深渊,同时贴近了夕阳,现在,在孩子们在楼下玩着跳格游戏时,他们距离——那跳格中的游戏世界到底有多遥远?
Δ他们拥抱,他们紧贴
西蒙娜·德·波伏娃说:母亲是深植于宇宙的、能够汲取其精髓的根茎,她是涌出生命之水的泉源,而这水也是滋补的乳汁,是温暖的春天,是用土和水和成的泥,它富有健身效力。拥抱,变得越来越笨拙,只有爱情故事中的拥抱才可以逾越时光,才可以在一个又一个特定的时刻使他们感受到人生的节日已来临,在他们拥抱时,他们笨手笨脚地把戏剧性、激情、眼泪和焦虑变成了柔情蜜意。在这个世界上:年轻恋人的拥抱大都是因为激情所产生的占有,拥抱一个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占有了被拥抱者的灵魂;老年人的拥抱是因为拙笨的热情,他们突然意识到,那个陪伴自己经历了人生的全部艰辛的人就在身边,他们突然意识到:没有那个影子他们根本无法走到今天,怀着某种感激,他们伸出笨拙的手臂去拥抱对方,他们不需要占有,不需要疯狂地去占有对方,因为那个被拥抱者已经属于他。
他再次站了起来——他的伴侣就在前面,在围绕着他的世界为他忙碌,她似乎没有停止的时刻,似乎在她的世界里,为他而忙碌就是她爱的世界观。就这样,她老了,她在与众不同的衣裙中逐渐老去,在美味的酒杯举起来干杯之后显示出了老态,在为他而自豪时小心翼翼地抓着他的手臂不让他跌倒时——显示出了老态。
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他站了起来,他想拥抱住她,拥抱住她每一个衰老的体态,这几乎是他此刻的全部热情,使他流露在脸上的热情。拙笨的手臂终于拥抱住了她,这时候的她感受到了羞涩,尽管她已经变成他的爱的王后,但一旦他拥抱住她,她仍然感到了小女孩似的羞涩。
西蒙娜·德·波伏娃说:但是男人也常常反抗他的肉体状态,他认为自己是一个陨落的神:从光明有序的上苍,落入他母亲的混沌黑暗的子宫,这是他的祸根。尽管如此,爱产生了幻觉,在两个正在衰老的老人面前:当他们面颊正在贴近时,我们不能忘记:他们的爱情已经接近了黄昏,但仍然有一首黄昏的歌曲环绕着彼此,这很像一个小小的奇迹,他们发现那些生活中日常的琐事似乎已经被拥抱所阻挡在外了,她的厨房,他的工具终于在他们的拥抱之中让步。火焰并不像年轻人那样熊熊燃烧着,但年轻人同样缺少他们之间那种微暗之火焰,它是持久的,把他们梦寐以求的爱情牢牢抓住,现在,没有性的快感,没有性的燃烧,只有拥抱——用来守候爱情的最后历史。
历史通过力量用来展现出现实生活中的一切场景:一辆载动着行囊的小马车,在呼啸的草地上与暴风雨联系在一起,他们选择了一个小镇作为驿站,用来守候爱情的承诺,然后是一座地图上可以看得见的城市,必须明白,在通往那座城市的路上,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孩子,在孩子落地的过程之中,他们通过有效地前行改变了他们唯一可能的选择,因而在一次又一次的迁徙之中,他是抉择者,她则是响应者。他引导着她的灵魂,而她则用她的灵魂为他忙碌着。
所以,拥抱她,可以报答她,因为在他心灵深处,她是他此生唯一的女人,也是唯一的爱情。必须明白:他在此刻拥抱她,多少带有一种感恩的情感,他为她的存在而感动,如果没有她,那么,他的世界上显然就不存在爱情的历史。他一次又一次地通过她的存在转变了自己的立场,意识,因为一个美好而合理的世界使他获得了创造奇迹的时机。
拥抱她,贴近她,绝对地抚慰她,感激这个女人长达40多年来的存在,就这样:他贴近她的面颊是为了生出爱的念头和怀旧的伤感,为了与她一道闪进夕阳的栏围之中去,为了继续完成拥抱、贴近的动作。 Δ电话中的私语
罗兰·巴特说:一个女人在夜色里于森林中等待她的情人;我则等待一个电话,不过,忧虑是一样的。一切都是庄重不俗的:我对孰尊孰卑失去了感觉。他失去她的那一瞬间仍然历历在目:30多年前的小镇,他突然松开了她的手臂,在绝对的沉默之中决定离她远去。因为他前途未卜,他不能带她一起走。就这样他背叛了他的诺言,选择了离去。这使他再也无法寻找到她,尽管他花了许多时间,就像从一个圆舞圈进入另一个圆舞圈一样寻找她,但仍没有任何音讯。就在他进入夕阳之中时,他已经与另一个女人在现实生活中挣扎了三分之二的时光,他终于有了她的电话,他本想走遍世界上的大街小巷,寻访到她的住宅,然而,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寻找到了她的电话:给她打电话是倾诉私情,不管怎么说,无法得到的爱情可以真实地暴露出他们记忆的时光,她永远像燕子一样轻盈,像燕子一样拥有翅膀……电话,在他进入暮年之后,电话侵入了他的生活,他寻找一切机会坐在电话机旁边,唯一的目的是与她通电话,随着声音的出现,她似乎不会变老,在他的眼前,她仍然穿着花格子布裙,落回地面——进入囚禁他的那段历史或那座小镇:他吻她时,她想把他抓住,后来他挣脱了她,她就消失了。
她在某一地域生活着,如同她的消失一样隐蔽:他的声音降临时,她也许正用织毛衣的方式超越时间,她显得很平静,在平静之中她早就已经宽容他并理解他当初的选择。
罗兰·巴特说:等待是一种魔力:我收到了不可轻动的命令。于是,等待一个电话便带来无限细微的甚至无法言告的限制:我不可走出房间,不可去厕所,甚至不大能打电话(怕占用电话);……给她打电话——只是为了恢复一种内心丧失的事实,他爱过她,现在仍然想念她。电话在他的现实空间,从外屋进入里屋,他说话时竭力想掩盖外面的生活,他想唤醒一个女人沉睡的内心,这也许是他的一种幻觉,因为多少年来他一直梦想着可以寻找到她。
等待妻子外出的时刻,躲在烟雾后面,为了沟通——丧失在伊甸园之外的一次记忆作斗争,此刻,他抽着烟,在房间里,其实是生活在他的回忆之中。给她打电话,是他69岁的历险生活,因为妻子的存在,他只好一次又一次的寻找机会,而她呢?从声音中可以知道她的丈夫已经离她到天堂去了,她的儿子在另一种背景中生活,她自由自在地等待他的电话。
69岁的男人因为电话有了一次私情的历险,他并不期待她的身体,也不期待她的降临,他只是通过电话一次又一次进入往昔:那个姑娘藏在她的乡间城堡之中,他想吸引她的注意力,他果然吸引了她……回忆在电话中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啊,他唤醒了他的回忆:她回忆着在他走后生活的一次又一次动荡不定,她回忆着把他送给她的礼物锁进皮箱里跟随另一个男人——把自己的过去封存在箱底的情景……电话给彼此带来了絮絮叨叨的欲望,在两个人的心灵中,他们不是在此刻,而是跟随记忆去旅行。
很长时间,她从电话中移入的声音使他的生活有了色彩,后来,他搁下电话,在清风中回忆她的影子,尽管他在生命的历程中无数次地从一只猴子,一只老虎,一只兔子身边经过,尽管他经过了镜子中的处境,窗口的小镇风光,河流环绕的异乡,但他从未经历过与她故事的续集,他老了,他已无欲望去触摸她的肉体,他已无力量去改变自己的爱情史,然而,电话给他爱的影子带来了明亮,带来了影子……这时候的他是多么幸福。
Δ唯一的一个
茨维塔耶娃说:火焰喜欢没有分量的东西,陈年的枯枝,话语。火焰有了这样的滋养越烧越旺!等你们再起来:比灰烬还干净!唯一的女人,她仿佛仍然像多年以前伸出长颈,她从那一刻就彻底征服了他。她是他唯一的女人,年轻时代,他把她的照片放进箱底,因为他的生活永远在未知之中,也就是说他不喜欢呆在围栏中追逐时光,这样,他必定会碰到另外一些女人,她们同样会伸出长颈,诱惑他,这样的时刻他会怎么办呢?
他有没有被别的女人迷惑过,年轻时代他是一个被许多漂亮女人所追求的男人,她们看见了他手中的那只箱子,她们想进一步了解他的生活,他把箱子打开,他把装有照片的镜框取出来,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些女人便走开了。唯一的女人陪同他进入了此刻,早晨她轻轻唤醒他,并把手放在他的前额上,这就是他无法离开她的原因之一,当她的手放在他前额上时,他知道早晨降临了,阳光已经照在窗帘上,晚上,她为他穿上浴衣,这同样是他无法离开她的原因之一,在浴衣里,在她精心为她所设计的浴衣里,一个入寝的时刻也是一个入梦的美妙时刻……无人能够取替她的位置,自从她探出长颈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会带上这个女人住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小旅馆中谈恋爱。果然,他们去了旅馆,用仅有的一点点钞票摆脱了喧嚣的世界,终于,他们决定面对现实,从订婚到结婚,她守候着他。有时候,当他沉浸在孤独中时,他会离开她,他留下一封信。他要离开她伸手触摸他前额的清晨,他要离开她亲手为他穿上浴衣的时刻。
茨维塔耶娃说:冰的篝火,火的喷泉!我高高地竖起我自己高高的身躯,我高高地举起我自己高高的交谈者和继承者的天职!他会看见另一个女人——在一刹哪间的寂寞使他看见了她漂亮的脖颈,看见了她等待着一次调情,他会走上前,在阳光灿烂中与一个陌生女人调完情,然后告别她,他知道自己的灵魂永远留在了那个唯一的女人身边。
唯一的女人加快步伐走在他身边,这就是他无法离开她的另一种原因,她似乎具备全部的素质追赶他的步伐,她走在他身边时可以看见他所看见的一切:在朝霞覆盖一切的地方,在晚霞之中,男人在寻找一只酒杯。为了寻找到这只酒杯,他要与困兽搏斗,他要与自己的灵魂搏斗,他要与狂风暴雨搏斗……尔后,男人在诗歌中寻找到了那只酒杯,在分别才可以朗读的诗歌中才可以将美酒畅饮……看见上述这一切的只有她,她是唯一的女人。
唯一的女人此刻看见他绕过花园到附近的小路上去散步,他已经不可以为了寻找一只酒杯与路上的困兽搏斗,他老了,在他衰老之后,她就用一双朦胧幽深的黑眼睛看着他……她是爱他的,直到此刻,她依然用一双爱情的双眼注视着她……他面对着一只酒杯,当男人独自一人面对一只酒杯时:他已经无力去攀登高山或穿越河流,他老了,在那只酒杯深处有长时间停滞下来的光阴的流动,有甜蜜的颤栗,有热烈的拥抱。她当然就在他杯底,她把梦幻一般的想象力附在他杯底是为了焕发他的力量。
她无疑是唯一的,她是他灵魂分叉的小路在人迹罕至的林中穿越溪流;她是他爱与笑的最为诚实的影子,紧贴在他身边。此刻,她拿来了他的浴衣,一个69岁男人穿的睡衣——对他来说意味着睡眠:因为睡眠是他通向梦境的唯一道路,所以,他穿上了睡衣……他躺在她身边,彼此呼吸着各自的气息进入梦乡,无人能够取替这种爱情的关系。
Δ幸福的顶点
茨维塔耶娃说:因为出于高傲,犹如站在雪杉上,我环视着世界:航船在漂洋过海,朝霞在奔腾……即使要倒海翻江——我也要从水底把你打捞上来!幸福的顶点就在于他们的婚姻进入难以分离的时刻:因为爱情他们彼此吻了双唇,因为爱情他们持久的戴上了结婚戒指,因为爱情,他们各自属于对方,因为爱情他们被无限的婚姻所包围着。今天是他们40多年的结婚纪念日,好像这是一个刚刚经历的新婚之夜:他们乘火车去度蜜月的时刻才开始。
从第一次蜜月开始回忆:他们在火车的包箱里启开了一瓶红色葡萄酒,美酒溶入了他们的蜜月生活,火车的声音轰鸣着经过了陌生的小树林,经过了陌生的火车站,经过了陌生的一座座建筑,最后抵达大海的岸上。在海边的旅馆里他们寻找到了度蜜月的地方:海浪声入侵着梦乡,她的长发披散使他在一个女人的身体芬芳中了解了人类的故事。
蜜月之后,他们离开了海岸线。在安家的变奏曲中:一个年轻男人在蜜月之后看着他的妻子。他不断地问自己:为了让她幸福,我要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去生活?生活是他们的主要目标;一个年轻女人在度过蜜月之后看着她的丈夫,她在不断地问自己:我要怎样去爱他,才能让他感受到幸福?
幸福是人生最高的享受,那个男人带着他年轻的妻子来到了一座可以缔造幸福的城堡,一心一意地编织幸福的笼子,而那个女人也一样跟随着那个年轻的男人来到了每晚可以度蜜月的地方开始编织她为爱情而下的定义。
茨维塔耶娃说:你就让我受尽苦难吧!我无所不在:我是面包和叹息,是黎明和矿藏,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要得到嘴唇——犹如上帝要得到灵魂一样。40多年的婚姻确证了他们爱情的理想,在婚姻生活中同样可以延续爱的理想,这一点在他们各自的编织中不断地延续着:就像她回头看见了他们共同走过的道路,他们曾经抓住在岸边上下颠簸的小船的缆绳,在那个阶段,他们的婚姻陷入了危机……而她和他曾经也试着从婚姻的窄门逃跑,逃到没有栅栏的乐土上的愿望同样折磨着他们,然而,当他收拾好了行装,收拾好了仁慈的孤独准备从她眼皮底下逃走时,他看到了她的眼睛——这无异于让他意外地收到一份礼物,他面对水和女人,觉得自己难以离去,而她呢,她并不想逃走,她只想出走,出走是千千万万妇女从爱情走向婚姻的城堡寻找过的道路,她收拾好了自己的长睡袍和胸衣,正准备从他的眼皮底下出走时,她同样看到了他的眼睛,在他的眼睛里有岩石般的凝重——两个人逃跑和出走的愿望就这样落空了。
家——安居在人生命中有希望存在的山巅,家,同样为他们设置了无法逾越的鸿沟,随同时光消逝,爱情的话语不再像第一夜那样新鲜,然后,家,使他们从未背叛过自己的印迹。
现在,爱情在婚姻中再一次举起了酒杯,他和她已经解放了内心的桎梏,现在,他们举起了酒杯,这对他们来说是最为幸福的顶端,任何人在这一刻都会向全世界公布他们幸福的秘密。而秘密从他们生活了40多年的岁月中荡漾而出:他给予了她最确切而诚实的保证,那就是无论这个世界有什么变化他都会同她共同置身在困难和欣幸的时刻;她给予了他最忠诚而温柔的保证,那就是无论这个世界是喜还是忧愁,她的脚印只会跟随他而挪动。这就是他们之间幸福的全部秘密。爱情在他们那里有了幸福的佐证。
Δ长途漫游中的意象
奥克塔维奥·帕斯说:尽管它们像一个奇怪的激情太阳系的行星那样各不相同,但却围绕着一个太阳公转。这个太阳也是双重的:即一对恋人。每个成分都在不断地嬗变:自由选择奴役,命运变成选择,灵魂是身体,身体是灵魂。漫游已经是过去岁月中的回忆。有一种意象始终缭绕在他眼前:一个身穿蛇皮花纹裤的女人展现在灵魂受到四野束缚的镜头之中,那一时期,他总是出没于一条峡谷之间,想把自己变成那条峡谷深邃的音符。那个女人只在镜头中出现过一次便永久地消失了。她的出现只是为了让他凭着一种悲哀的激情去回首往事。每一个人在人生中都有回忆的遗憾,他最大的遗憾是让那个在镜头中出现的女人在一刹哪间就消失了。镜头中的意象成为他漫游生活中的一种重要内容,他淌过河流时,重新支起镜头架——为了在另一条河流的岸上,在人生的中途发现那个穿蛇皮花纹裤的女人,再现在镜头中央,哪怕再现在镜头的一角,也会让他心跳加快,为了那种意象而心跳,因为镜头中的意象使他有一股销魂的触电般的感觉,在同一时刻,他睁开了双眼。他看到了另一个女人闪进了镜头,他便把她捕捉到了,在后来的生活中,他试图把他已经捕捉到的这个女人当作那个穿蛇皮花纹裤的女人,但他失败了。尽管他与这个女人终身生活在一起,但他仍然在回忆。
回忆中的那种意象占据了梦想:如果能够寻找到她,他愿意为她而放弃一切,40多年来,他就这样排斥别的女性,回忆镜头上出现的女人给他带来了从未经历过的奇异的一次爱情。
奥克塔维奥·帕斯说:不错,我们是有一死,我们是时光的儿子,没人能逃一死。我们不仅知道我们会死,也知道我们所爱的人也有一死。爱情,可以在幻觉中出现,比如,当他重新回忆那片意象时,他会感觉到那个女郎已经身穿蛇皮花纹皮裤站在身边,她站在他虚拟的一种圆圈之中,她成为他所崇拜的女性,从他漫游过的岁月中走近他的生活;比如,镜头中的意象使他有了一次历险。为了把那个女人留住,他不得不伸出手去,他的手终于触到了她的指尖,这是最为激动人心的一刹哪,他就是在那一时刻感受到了对这个女人的爱情。
一种意象深深植入他的心灵,有时候他无妄地、焦躁地触摸着四壁,他接触到了最为残酷的现实:那个意象并不存在,它是虚幻的,它并不在烟火中上升,它只在那只已经被他废弃的镜头之中保存。
他有婚姻但并无爱情,一种意象剥夺了他的爱情,使他无法再去爱别的女人——这正是他感伤的原因。有时候他绞尽脑汁无望地寻找对策:岁月已经从黄色的藤架上越过了黄昏,再一次进入了黑夜,他总是会看见那个意象,看见那个女人的影子在潜逃。
然而,她会在哪里?这正是他绝望的原因:然而,他已经是垂垂老者,他再也不可能背上三角架到那片大峡谷之中去寻找她的影子。如今,他确实已经是垂垂老者,他坐在椅子上,一种意象从他紧闭的双眼中飘至眼前:镜头中的女人转过身来对他莞尔一笑,她笑那一刹哪之间在她与他之间留存下来的无法解释的虚无,这虚无始终流逝着,她笑他的痴,当他啜饮着一杯法国白兰地之后,他有了勇气面对在意象中产生的一种无限的爱情,他站起身,在储藏室里寻找到了早已废弃的镜头,他抚摸着镜头盖:快乐再一次在虚拟中降临……长途漫游之中的意象就是这样使他的一生始终在回望镜头:这种爱情失去了现实的意义,但却充满着无限美丽而悲哀的情话,它不断再现那种在头顶飞舞的意象。使这个老人的一生有了虚拟的一次次现实。
Δ五颜六色的波纹绸
奥克塔维奥·帕斯说:我们是时光和偶然性的玩物;疾病和老年使身体变丑,使灵魂迷失道路。但是爱情是人类发明的一个对策,以便直面死亡。爱情已经在五颜六色的波纹绸之中安抚过他们的灵魂。现在彼此对坐,在他是一个少年时,他的父亲就曾经告诉过他:你现在渴望长大,渴望自己变成熟,但总有一天你会像爷爷一样衰老,你还会经历爱情,真正的爱情会给你带来快乐。从父亲的一番话中他感受到了爱情的力量。
她开始隐隐约约在他眼前出现,有时候奔跑着,有时候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音地行走着。他想捉住她双手,他知道这就是父亲说的爱情。捉住她的双手时,她正在铺开一匹五颜六色的波纹绸,她对他说:如果你肯抱紧我,用这匹五颜六色的波纹绸将我们俩裹起来,那么我就永远属于你了。她模仿了母亲为她虚拟的一个神话,一个男人和女人只有用一匹五颜六色的波纹绸将身体裹起来,他们才会有永久不变的生活。
一个男人在凭借爱情而寻找到快乐,一个女人想借助于那匹五颜六色的波纹绸寻找到一个女人的乌托邦——他们流露在脸上的秘密使两者实现了彼此的梦想。
一匹五颜六色的波纹绸裹住了两者的身体——虚幻的面孔有了现实的依据:他们把在一匹五颜六色的波纹绸中的生活描绘为一次永远的不朽的爱情的生活。转眼之间,那匹五颜六色的波纹绸已经裹了他们40多年。现在,他们面对着空气中回荡着的哀乐:一个人死了。
奥克塔维奥·帕斯说:经过爱情我们从杀死我们的时光那里偷来几个时辰,有时把它们变成天堂,有时把它们变成地狱。不管是天堂还是地狱,时光都扩张,不再是计时的分秒。一个长者仙逝,多年来,不幸的事总是每天发生,死亡逼近了他们的视线,在过去的日子是他们在一匹波纹绸中制造着幸福的秘诀,他们在幸福中渴望自己会永生。现在,他们心平气和地面对着世界上任何死亡,他们为在一匹五颜六色的波纹绸中的生活而干杯。
他们在幸福的操劳和爱的职责之中被彼此的手裹住,一匹五颜六色的波纹绸为什么会如此长久地紧裹住他们的身体呢?在所有的世俗场景之中,有些人却把婚姻生活当作爱情的坟墓,这决不是危言耸听。当他们被那匹五颜六色的波纹绸所裹住的一刹那:他一心一意地想在爱情中感受到快乐,她一心一意地想凭借一匹五颜六色的波纹绸寻找理想中的情爱世界。两者的梦想必然受到现实的限制,在长久的日常生活之中,他有时会在窒息中撕开那匹波纹绸,他去到了一座岛上,空气中回荡着海藻味,他在岛上生活,在岛上经历着没有苦役等待他的自由生活,但他的自由对他来说是虚妄的。他又重新回到了那匹五颜六色的波纹绸中去,他呼吸着她奇特的气息,在她的气息中入眠。
她是那匹五颜六色的波纹绸中最为优雅的设计者。她精心地修补着已经蜕变的色彩,多年的日常生活中,她感悟到了那个男人需要的温度、以及可以满足他无限欲望的红色、蓝色和忧郁的黑色,有时候当他出门时,她就将那匹巨大的五颜六色的波纹绸展开,她设计着未来的颜色,甚至设计着死亡。
他回来了,她把他裹起来,只有在这匹五颜六色的波纹绸里可以闪烁着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切切私语,闪烁着黑夜和白昼的双面颜色。就这样他们进入了70岁,在那天下午,他们的游戏和70岁的生日在一匹五颜六色的波纹绸中展开时,爱情的烛光温暖着他们的面孔,在那匹五颜六色的波纹绸里他们开始产生了猝然消亡的意象:像升起在空中灿烂的礼花一样环绕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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