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扬:第十六届新概念作文获奖者范本散文卷-少年,我愿陪你颠沛流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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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衰老是列将到站的火车

    文/潘云贵

    1

    衰老是什么感觉?

    有天,当你看见本应光滑细腻的皮肤一点点变成不新鲜的果皮,在空气里逐渐霉掉、干瘪,如同失水的土壤,显露出深邃而龟裂的纹路,你会不会再去测算未来的自己所能获得的一切?

    有天,当你发现镜子里的面庞逐渐模糊、陌生,瞳孔已经没有光,眼角像被刀刻一般条纹清晰,你想说些话,喊些什么,但牙齿已经摇摇欲坠,你会流泪吗,还是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了?

    骨头逐渐酥脆,在阴雨寒气时节疼痛,针刺一般,那样的境遇里,身边好多年长的亲人已经离开,变成生活里一种透明的存在。你呢,有了子嗣,他们都已长大,却无暇回来看你,如你年轻时那般无暇回家看望父母。

    那些老人被时间推向了一个很深的峡谷,幽暗,禁闭,无人注意。他们遍布全身的褶皱犹如丛生的藤蔓,在低处紧紧缠住峡谷岩石向上攀援,未到半途,却松了手。

    那些缓慢伸长的藤蔓枯萎了,那些不愿被时间左右的信念崩塌了,他们离开了。

    谈起衰老,二十三岁的我似乎并没有资格,因为我正经历着青春,有新鲜的血液、充沛的精力和长远的未来。但是,我的身边有人正老去,有人已消失。我无法被豢养在青春的颂词里而忽略那些阳光下佝偻的身影。他们走过我们正走着的路途,他们有过我们正拥有的年岁,虽是昨天、过去、曾经、从前,但我看见此刻的他们,仿佛是见着未来的自己。

    在某个路口独自徘徊,在寒风吹过的街道蹲坐,在高高的城市阳台上眺望黄昏里的鸟群,在教堂的钟声里沉默不语,在光秃的枝干下休憩,在废旧的老屋里看别人家中飘出的烁烁灯火,在家门口看儿孙挥手告别后的背影,一道道被岁月拉得越来越细,最终变成一根针扎进心内。

    那时的我们,会很疼吧?

    2

    假期社会实践的时候,去过一家老人院。

    院子建在山上,近旁有泉流淌过,草木繁茂幽深,常见一些老人坐在苍翠古榕下闲敲棋子或是掷桥牌。他们面颊松软,呈焦褐色或者苍白状,喉咙里像被装进了一张生满铁锈的网,所有经过的声音都变得沙哑而含糊。岁月流经他们的身上,确实如旧衣一样皱了。

    院长是个中年女人,眼窝四周有黄褐斑,两鬓有略微白发,或许在同龄女性中她并无多少优越感,但在这些老人面前,她算是年轻的了。“还有一些老人不喜欢在外面,他们只是躲在房间里发呆、睡觉,或者做其他事情,每个房间都有一个按钮,一旦他们有需求就会呼叫我们。因为院里人手不够,所以我先回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情况,你们不用做太多事,可以的话,陪这些老人说说话就好,或者微笑着多看他们几眼。”她言语不多,带我们熟悉了院中的环境后,自己就向办公室走去了。

    幼年时的自己其实对老人并无好感,觉得他们脾气古怪,有我们无法理解的想法,常板着脸,存留着旧式中国家庭的气息。我和我的祖父母就有着这样一条无法逾越的代际矛盾,如同彼此都站在无限开阔的河流两岸,在以血缘为纽带的目光里相互对望,各自的心却连接不到一块。我常常走到他们身边,鼻子里萦绕的是一种梅雨天屋子里潮湿的气味,呆一会儿后就跑到屋子外玩。他们老了,就像果实一样要坏了。

    随着自己慢慢成长,知晓一些事理后对他们才逐渐改观,这些老人在新旧时代衔接的过程里没有得到自我身份的认同,他们的心还随着先前的社会动荡流浪,时间对于他们更是残忍,没有一刻停息地碾压他们,剩下的是越来越孤僻的脾气,越来越坏的骨头。当我意识到这些时,祖父母已经过世。

    岁月是一封写满遗憾的信,阳光下堆着忧伤的尘。

    孤僻的老人如同幽闭的箱子,带着自己的故事安静地沉浸在黑暗里。在楼道和走廊上清扫的间隙,我跑去看了看那些房门紧闭的屋子,透过一些没有关好的窗户,隐约间能看到这些孤独的老人,他们大部分留给我的都是一张背影,站在角落里,坐在藤椅上,卧在床边,陈旧、肃穆,却又有所企盼,但终究还是灰暗下去,和夜色一道关上了白天。

    “你以后会把父母放在这里吗?”

    “不会,我觉得他们在这里真的太孤独了,像一件被人抛弃的旧衣服。”

    在旁边清扫的友伴们窃窃私语,声音很小,但还是如同高处的一粒果子砸进了无数人的心里。

    院前的大树被傍晚的风吹得四处招摇,蝉声渐渐小了,隐没于树叶间。那些老人暗自流泪无人可知。

    我循着近旁的细水声,看到了山崖边淌下的一股泉流,晶莹的水花,在树梢投射下的黄晕里迸溅出金色来,一束一束。我多想它们能够突然停住,这样,一些老人也会多留在这世间一会儿。

    3

    人的情感,是否会因为时间的浸泡或者生活中机械的重复而稀释淡化?

    好像一本写满了感动、同情、怜悯的书籍在被不断翻阅后,眼睛疲惫了,心也麻木了,连再翻一页过去的力气也都没有,世界上很多温暖的片段就这样止住,我们越来越冷酷。

    我已经好久不去看那些蹲在路边或者跪在街上乞讨的人了,总觉得他们是在贩卖自己的可怜来博取物质上的享受,一个一个心酸的故事,一次一次重复的欺骗,反复经历这些伎俩之后,每个人都会学着聪明。

    印象深刻的是十五岁那年,路过天桥,一个姐姐模样的女孩叫住了我,她穿米白色的裤子,上身是一件粉色的运动衫,身后背着一个书包,梳着马尾辫,眼睛很大,长得很好看。她说:“弟弟,可以给我两块钱吗,我想坐公交去火车站,就差两块钱。”说完对我微笑着,风一般轻轻吹到我脸上,我顿时红了脸,赶紧从兜里掏出两块硬币给她,一丝犹豫也没有,放到她的手上。她嘴角又是一笑,说了声谢谢。

    这一切仿佛都是真的。

    但当自己向着远处还未多走几步时,耳畔又传来“可以给我两块钱吗,我想坐公交去火车站,就差两块钱”。回过头,依旧是那女孩在说话,只是对象已经从我换成了一个青年男子。

    受骗的感觉如同心里住进了一个冬天,人的情感往往便这般被冻住,坚固如铁。

    十五岁的我默默离开了那座天桥。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也逐渐习惯身边的表演,在公园中、地铁里、学校门口、汽车站、街衢中,哑巴、失明、断臂、贫穷、绝症……一样的台词、一样的动作、一样的表情、一样的眼神,重复,不断机械地重复,让我在行走中瞳孔直接把他们的身影过滤掉。但心却坍陷在去年冬天北京西单地下的过道里,我的眼睛无法将那样一种场景刷成透明。

    那是我无法忘记的一对老人,他们坐在过道的中间,蓬头垢面,穿着破旧的灰褐色棉大衣,年老无助,靠着彼此相偎。老大爷双目失明,拉着音色悲怆时续时断的二胡,其老伴靠在他身边,神色凄苦。我从大雪中走到地下过道里,如果按照日常经验,我会觉得他们一定是被某个黑心的乞讨集团所控制,配合着演戏,但当我边走边拍着身上雪花的时候,看见他们,脚步瞬间停住。

    瞳孔里,老妪从袋子里摸出一块糕点,她慢慢剥开包装袋,然后又慢慢放到自己男人嘴边,一只手拿着,一只手托着,那些从大爷嗫嚅着的嘴中掉下的糕点碎屑,纷纷落到那只苍老、满布褶皱却努力向上支撑的手中。我的心在那一刻柔软了,迅速跑上前去,从兜里找出五块钱的纸币放到他们面前的罐子里。

    我相信对于那个细微的动作,再好的演员也无法掌握。它是虚假城市里少有的真实,能够穿过所有森严的戒备而进入内心。

    大雪弥漫的城市因为地下的那对老人而有了暖光,它可以冲破寒冷的岁月、坚硬的水泥地、贫穷的生活而绽放出人间的花朵,那是苍老生命中不悔的依恋,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最好的诠释。

    被子嗣与生活抛弃的老人,蜷缩在世界的角落里。面对他们,我们的心是不是可以再柔软点?

    雪是冰冷的,但跳动的心终究是热的。

    4

    衰老的节奏是什么样的?

    如同寸草经过春夏的萌发旺盛到秋冬的枯萎死寂,如同花枝由含苞待放到芳华吐露再到百花凋敝,如同雏鸟出壳翱翔天宇到最后消失于地平线某次收起的白光里,黑夜降临。

    又似乎是母亲眼角越来越深的皱纹,嘴边越说越多的絮语,是父亲越来越听不清的耳朵,越来越无法沟通的内心,是他们日渐呆傻的神情,越发木讷的模样。

    像一扇脱漆的门,越来越紧闭,我们站在门外,年老的他们站在门内,世界被隔成两个部分。

    我们在光里,他们在无边又失落的黑暗里。

    夜色中,火车在原野上前行着,我静静躺在下铺,对面一个中年女人在和一对老人攀谈。

    老人们都已年过花甲,或许还过了古稀,身体逐渐被时间抽空,剩下越来越薄的身板和极易发出声响的骨架。中年女人和他们彼此对望,说话。

    “大哥,你们夫妻俩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坐火车啊?”

    “去看我姐,路也不算远,就盘算着坐火车了,身体不行了啊,所以就叫闺女订了卧铺。”

    “女儿没陪着吗?”

    “她工作忙,心情也不好,前些天还跟她老公闹别扭,说要离婚。我俩想了想,也就不让她陪着来。”

    “现在的年轻人都太不把感情当回事了,我们都老成这样了,也不叫人省心。那大哥,你们俩现在是见了大姐回来了吗?”

    “是啊,走的时候,我姐流着泪送我们出的门,前两年倒没见着她哭……”

    “唉……”

    “唉……”

    我知道,对于这些,或许我只是个局外人,无法清楚揣测到老人说出每一句话时的复杂心境,但末尾那轻微的叹息却盖过了火车与铁轨摩擦出的咣当声,落到我的耳膜里,阵痛。

    我想起父亲。

    上大学那会儿,我第一次离开南方去北方,父亲不放心自己的小儿子,强烈要求陪我去。我以他年过大衍行动不便又听不懂北方语音为由拒绝了他,他坐在自己房中生了一夜的闷气,天亮后叫来大我六岁的姐姐,要她替自己送我去北方。我这下同意了。

    在临别的车站,作为农民的父亲语拙,没说太多话,只是交代我们要看管好行李。等火车即将要开动的时候,他向我和姐姐所在的车窗跑了过来,却被工作人员拦下。隔着厚厚的玻璃窗,我看到年老的他又在重复那个示意我们要看紧行李的动作。

    我点了点头,心里的眼泪却早已流了下来。

    危地马拉诗人阿斯图里亚斯说:“种子用秘密的钥匙把坟墓打开,我的父母永远活在风、雪和飞鸟的心中。”

    5

    时间把身体里的水分连同大脑里所铭记的故事带走,我们沦为一片无限起伏的焦褐色的地表,挖开一部分,都将看到深深浅浅的沟壑。

    很多伤痛会像铅块一样填进我们越发薄弱的皮囊里,成为闭口不谈的谶语。

    衰老的节奏,如同将到站的火车,逐渐放慢速度,一点一点近乎停止,直至最后到达终点,再也不动了。

    时间终有一天会变成一个巨大的筛子,把我们老去残破的身体一点点筛掉,粉尘般飘落到这个世界可见或不可见的角落里,习惯孤独、沉默和透明,变得与周围的每寸空气一样。而那些放不下的、眷恋的、回头已经看不见的昨天,都已不再重要。

    拥有主宰者身份的我们终究会与消逝的万物一样,走向一条通往大地的路。

    大吉与凛

    文/秀伟君

    十七岁的时候第一次看《白兔糖》,大吉认真的样子“其实凛是我的阿姨”一瞬间与我心心相印。

    河地大吉从那时开始慢慢填补我内心的空白,我被这种日光下被晒得清爽纯挚的感情所深深感染,和我对七岁时我家的第二间书房一般,因为渴望产生的呼吸都是炽烈的,尽管两个人并不是真正的父女,作为观众也可以被大吉暖暖的爱铺满全身。

    这样的男人与这样的女孩,他们之间的关系或许就是我从小到大难以维系的一种平衡感,它像一台打字机,乒乒乓乓地从键盘上敲打出来,从脑袋里的神经中剥落出来。

    尽管我拥有凛那般的伶俐可爱,却没有得到大吉那般的呵护。

    读了那么多写父亲的文章,却如何也没有找到一篇能够声色俱全地贴合在他的形象之上。他的皮肤过于柔软,脸颊有着饱经沧桑的沟壑却会在微笑的时候消失,他爱干净却讨厌洁癖,在四十二岁往后开始执着地打扮装点自己,不舍得许多东西,却对我又很大手笔,喜欢威胁人,内心却脆弱。

    我的描述很难让你想象出他张那深黄色的面颊,但却可以让你想到或许昨晚才刚刚通完话的父亲,或许他们之间有着本质的差别,也或许他们相似到难以置信,但如果我猜对了,请默默地读下去。

    他是个固执的人,隔夜的水一定不会喝,永远要在七点的时候准时收看天气预报;他又是个喜欢安静的人,除了生气的时候走路永远不会有声音,养的猫在春天的夜晚也不会叫。他的性格与我有着太多的不同,时晴时雨的天气在他的眼睛里旺盛过我细肉里拔高的骨节,他的欢喜让我捉摸不透,让我浮躁不得,也让我欲求不得。于是,渴望被他关注成为了一个硕大希冀在每次生日的许愿时间。

    这种味道,在大吉身上全都变成了一掌柔软的露水。他给我的印象是外表成熟,内心横亘着静默的平衡感,这种介质是种能毫无避讳地让目光塞进耳朵里,让潮湿跑进裤腿里的畅快开怀。但我却不愿意承认他的烟斗里有着代表成熟的锈迹,他没有留着生硬的胡楂,尽管有无数条汇聚到发际线的线条被看成是皱纹,但没有表情的面目依旧像是挂在青藤上安静的青果,斑驳盈盈,有着轻易被月光迷惑掉的俘虏气质。

    所以我生长的年份里骨子里流淌出了一种叫作胆怯的成分,和他每天叮嘱我要按时吃的维生素片一样,定时在身体里发酵,随着新陈代谢从活泼中萌生。

    我害怕他那种与生俱来安静的气质。第二间书房没有吊顶的水晶灯,只有一台让他饮茶时能看清杯口的台灯,那种安静的气氛会是他杯沿上被烤化的水汽,也会是挂钟上不知疲倦的秒针,而他便会在这长久的静谧之中伴着睡着的蛙鸣声用昏暗的光线将自己凝固。

    这是种多么唯美的温度,但那时候的我不这么认为。

    在我每天六点准时守候动画城的年纪,我总觉得他爱他那只猫胜过爱我。

    猫是别人送的,取名叫豆豆。猫在一岁的时候,我不小心踩了它的脑袋一脚,后来它就开始没完没了地打喷嚏,每次打喷嚏鼻子都会喷出一些血腥,严重的时候它的爪子还会抽搐,为此他狠狠地训斥了我一顿,训斥后他带着豆豆去宠物医院,七岁的我就在沙发上用尽力气地哭,我的对面是动画城主持人正在教一个光头小男孩叠千纸鹤的画面,哭累了我又想起来我曾经对他说想去北京参加一次《大风车》,他对我的想法总是会给予极其冷静的反馈,在我对他提出这样天真的想法时他会以一种淡漠的微笑回复我,我下意识总会以为这个表情就意味着拒绝。

    六岁的我流眼泪是向他争取安慰的惯用伎俩,但却在他抱着猫用钥匙开门的瞬间被一股脑地推了回去。只是这次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听见钥匙插进锁眼的声音后就跑去开门迎接。

    他是个安静的人,就连生气也是一团火在胸腔里静静地升温。我本以为这件事我会等到一个温柔的道歉,因为我被他那抑扬顿挫的语气和在空中跳舞的手指吓了一跳,但事实上,他只是自己一个人抱着猫趿拉着拖鞋回了书房,拖鞋亲吻地板的声音很大。

    一切不开心一场泪后很容易被忘得一干二净,没心没肺的我还是原谅了原则深刻的他。

    他的职业是一个诗人,整日窝在他那不见天日的书房里搞着创作。我总在深夜醒来的时候蹑手蹑脚地经过他的书房去餐厅接一杯水,路过他书房的时候看看下面的门缝有没有光。

    他只是在默默地扮演着一位人父,却不懂得钻进我的心里。他大多时间是自己一个人,我上学的时候他一个人在家写诗,累了会带着猫出去走走,再或是喂喂他那永远不会吞吐泡泡的金鱼,他会做饭,但只会做那么几道菜,味道平淡的相似,但我从来不说厌烦。我渐渐秉信诗人就该有这样的气质,眼神的平静像一条河流,谈话的深度似面颊的微黄。

    他的字好看,但却不大看见他写字,我一生中看到过他写得最多的字就是他的名字,在家长姓名栏里,在老友同学录里,在诗集署名的位置,永远劲道有力的三个字,我却断定他一定写得一手好字,唯一遗憾的是成长岁月里他从没有手把手教我一撇一捺。

    他喜欢静静地抚摸着猫坐在沙发上一个人望着窗,有时候电视的声音开得大,连猫看电视的神态都比他专注,我从房间出来的时候会故意弄出响声来,我心里觉得他的气质就像他手下抚摸着的猫,不管我的声响多大,他们依旧雕塑一般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所以,就算有时候我刻意地等待,也渐渐变成只是想看看他在不在,看看他的神情,看看他有没有睡着,是不是该给他盖上条夹被。

    而这种等待是很折磨人的。

    我的期待之中,渐渐随着年纪的增长,删去了诸如去参加动画城或是圣诞节收到圣诞老人的糖果这样幼稚的选项,多了一些很简单很简单的希望。我会希望在我路过他身旁的时候,突然转过头来告诉我他也想要一杯水,会希望他能够对我说一句,今天咱俩一起下楼遛猫吧。

    可是,在时间没有染白他的头发时,他依旧没有改变。

    相反,我习惯了这种彼此很相近的人之间遥远的距离,于是饭桌上不会有任何过于激烈的争论,偶尔因为一些菜价涨了利息高了的问题也会津津乐道。我曾经那么的执着于他的转变,但现在却没有了这种想法。深夜十二点的书房,我依旧会留意一下脚下的光,会在午饭晚饭之前为他倒上一小杯葡萄酒。

    这种没有嘶吼的生活,我一生下来就注定拥有,像是楼道里的声控灯,你对它发出任何的声音,它也只有两种反应,你觉得正常,没有想法让它给你第三种答案。

    他有些孤僻,没有很多朋友,当然也就不会有那种因为应酬一夜未归的行为。

    十五岁生日,他提议要给我倒一杯他从外国买来的葡萄酒,他那天晚上喝得有些微醺,颤抖的手始终不能将瓶口稳稳地贴在高脚杯的杯口。最后,他不知道为何颤抖了一下,酒瓶跌到了地上。

    那晚他和我一起打扫着满地的玻璃碎片,他醉醺醺地对我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像是把这十几年的心肠一口气全都吐露了出来。我在他红色的脸颊上看到了他的喜悦,这是似曾相识的一种满足,如大雨后的畅快,我摸索着他的语调和他聊了好几小时。

    其实故事很简单,他大概地忏悔了一下自己的冷漠与沉默,然后又给我讲了讲他和我妈的故事。

    一场暗恋,一次试婚,一次分娩,一次婚礼落跑,一次离婚。

    这些他的诗句里读不到的,我的小说里也看不到的故事一下子全都被他经历了一遍。

    激动之余他送了我几句箴言,念了一首他写给我的诗。我听了很感动,或许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给不了别人些许的触动,但对我来说确是满满的知足。我觉得这是一次热忱的交流,很早便应当温故的一次交流,扑去了多年来话匣子上的尘土。

    他年轻的时候喜欢皮划艇,他钓到过一条比胳膊还长的鳝鱼,他没有后悔过自己的爱情。

    他习惯了一个人的狂欢,却没有教会我怎样享受寂寞。

    他喜欢原谅别人的错误,喜欢给尴尬处境中的人一个台阶,而我总是咄咄逼人,得理不饶人。

    他面对所有的事情都是一副处乱不惊的模样,而我永远都会在险急的时候乱了阵脚,行为粗糙。

    他很会用简单的语言,传达出他别具一格的想法,而我永远徘徊在及格线的作文,永远得不到老师的喜欢。

    他喜欢花花草草,喜欢一切安静的事物,而我却对花粉过敏,春季总会患上两次以上的流感,内心浮躁,畏惧静寞。

    太多的不同,我和他在一些路上走着相反的方向,却不觉得距离彼此越走越远,他有太多的东西没有遗传给我,也有太多的东西没有指点过我。

    于是我一直很坚定地相信,这就是不同,血缘牵绊的亲近关系里也羁绊不了阻碍不了的两种人生,这种截然不同,他和我却从未试图扭转。

    他的爱像一把用旧了的梳子,有参差不齐的齿,却还能捋顺每一根细碎的情愫。

    他给我买过一套十厘米厚的百科全书,每晚入睡之前一页一页地读给我听,一直读到我上小学。他会给我在平淡的晚饭后准备一杯香醇的奶茶,里面放满了我喜欢的珍珠果粒。他会给我买影碟,带我去游乐场,会认真聆听我在他面前跑调的歌唱。他会在我做错事情后,严厉地训斥我。因为我没有吃完碗里的米饭,他会要求我吃干净。上完厕所不冲水不洗手,他会立刻关掉我喜欢的电视片。因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会毫不留情地在众人面前与我争执。他又不太善于争吵或是大声地喊叫,所以他的眼神就成为了我致命的缺口,因为我害怕他的眼神,所以我会乖戾地完成一切按部就班的事情,会听从他冰冷严肃的指令。

    但是也会为这些无边无垠的琐碎而感到厌烦,因为他一针见血的话和过于坚决不容商量的语气我开始讨厌他,于是我与他开始冷战,不再给他准备红酒,故意把口水吐进他的杯子里,减少与他说话的字数。但这一切最终都会因为他的一包饼干,一个出去玩的准许而烟消云散。

    这些多多少少大大小小的皱褶被时光铺平深陷,然后变成了我们之间被捅开的一个个豁口,我和他一直默默地依靠着,在短板处小心翼翼地行走,早起早睡,按时三餐,一切井井有条。我不是一个记仇的人,就算气急败坏之下会把他所有的行为通通记在自己的日记里,但隔天的清晨依旧会忘得干干净净。

    一天一天的,猫开始长胖变大,猫崽生了一窝又一窝,红酒的牌子变了又变,茶杯里面的茶渍越来越难以洗去,头发越变越长。在一切默默地延伸着的时候,昼夜越发分明的时候,他苍老了。

    但是他眼睛里的安静与空气里那些冰冷冷的因子依旧未曾更变过。

    我渐渐忘记了起夜时脚下的多看一眼,在开饭的时候忘了给他斟满一杯酒,忘了提醒他该去理发了。

    可是他却没有像我这样不负责任地忘记了这么多,依旧会因为一些小事对我指指点点,依旧会带我去吃我爱的饭店,依旧会让我帮他整理一下他最近写的诗,依旧会提醒我应该去买套新的连衣裙了。

    我向自由放纵的年代迈进了一步,却遗忘了大把的呵护。

    他向束缚暗淡的衰老蹒跚了一步,却依旧如初般地爱着。

    曾经憧憬过很久的日子,如今却又忘记了清点好。

    他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喜欢和那只胖得不行的老猫在家里转来转去。有时候会主动跑到我的屋子里,对我说他很想和我聊聊天。脸上的表情渐渐由黯淡变成了微笑,那一颤一颤的褶皱让我看清了他那洁白的牙齿。也不会再如往常那样的刻薄古板,没事的时候会跑去楼下和邻居们打打麻将。经常去书店里看看我写的文章,然后回来告诉我他的看法。

    这种改变,像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我在等待中长成了大人,而他现在只剩下了抬着头的仰望。

    那天傍晚,吃完饭我和他下楼散步,在楼道里用力跺脚想要唤醒声控灯的时候,意外看到了他两鬓刺眼的白色。昏暗的灯光下,他像一个小孩子似的逗着老猫,丝毫没有注意到我停滞的目光。

    “走吧走吧,这人和猫都窝了一天也该出去透透风了。”

    他把猫放在了地上,然后手扶着栏杆一步一步缓慢地走下楼。曾经轻松的步子,现在却不那么灵巧了。我看着他的背影,下意识地扶住了他的胳膊。

    “不用扶我,我自己可以。”

    他的语气虽然变得平缓但依旧有些倔强,和多年前他骨子里的沉静固执一模一样。

    我和他之前那种遥远的距离这些年仿佛被时光一下子拉了回来,我和他亲近了不少。那一个个豁口,就这样被他阑珊的背影覆盖住了。我越发相信时光是最好的作者,因为只有它才能写出最真实的结局。我和他渐渐走向了同一个方向,一个心手相依、形影不离的方向。

    那晚从梦中带着一身冷汗醒来,我跑去餐厅喝了一大杯水,经过他的书房时,习惯性地低头却没有看到如往常一样的灯光。我悄悄地推开门,月光之下,他趴在桌子上睡着。

    忽然之间,这种感觉就像水坝被拉开了闸门,囤积了许久的感情汹涌地流泻了出来。这扇门,很早很早以前,就应该被推开的。

    我发现凛身上的乖戾和伶俐在我的身上渐渐隐淡的时候,但他身上大吉式的温暖却越来越清晰了。

    所有的不理解和埋怨都被像丢垃圾一样地扔了出去。

    总有一些安静,是聒噪掩盖不了的。总有一些爱,没有岁月的打磨,是不会铿锵熠光的。

    等到更遥远的那一天,我搀扶着他,带着那只苟延残喘的猫。一起慢慢地下楼去,去晒晒那还在的阳光。

    这份安静像一片天空一方丛林,森罗万象。我只需继续安静地陪伴,等待下一个不变的季节。

    他的背影有些摇曳,风请你向另一处刮。

    亲情永不下岗

    文/吴百川

    如果说家族的命脉可以在岁月流移中绵延,那么亲情是亘古不变的线索。如果世界炎凉翻覆,人心常变,什么都可以遗忘,那么亲情应该是万古常青,永远不能下岗的。

    亲情,永远温柔着我们生命中最朴素却感人的一角。这次回家,我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在我家里忙得团团转。她是我的姑姑,奶奶的小女儿。在她出嫁之后,本应该在自己的新家庭中过着幸福而圆满的生活,最近却因奶奶腿病,为照顾老人而搬到我家来住。此时已近严冬,人们被裹在厚厚的羽绒服中,在穿经寒流时,依然要不能自已地颤抖。她强忍着刺骨的冰冷,甚至是病痛,将双手浸在冬天的清流中清洗衣物。她刚从医院赶来,带着一脸不是特别欣慰的表情。据说她患有手疾,那是坐月子时落下的病根,每到寒冷的冬天或是浸入冷水中,就会疼痛发痒,甚至无力。父母很忙,多半不在家,她在双手痉挛麻木的时刻,依然眷顾着打理好这个家,照顾好奶奶。

    她弓着背,微微地颤动身子,幽咽着传来尽量压低的痛苦呻吟,看得我很是心酸。不久,她又起身,揉着憔悴的手,旋即又走出家门去收腊肉。看到她逐渐远去的身影,我忽然感到了那种暗涌的亲情,回想起了半年来的经历。

    奶奶的身体一直很好,家务也一直由她来做。今年暑假,在一个幽暗的台风之夜,狂风骤雨乘着掩窗的空隙,放肆地侵入室内。不羁的雨以不可阻挡的势头,把地板全都溅湿。地面湿滑,空气中混沌地沉淀着阴暗,夜起的奶奶不幸跌倒,老人本就脆弱的腿骨轻易地折碎了。

    那天窗外台风咆哮得凶猛异常,暴雨如注,父母没有管那么多,马上抱起奶奶坐车冲向了医院。我没有随同而去,只是那晚过得异常难熬。第二天,妈妈红着双眼,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家务一直由奶奶来做,如今妈妈很不娴熟地搬弄着锅碗瓢盆。但引我注意的是她缠满绷带的脚,和地上那双被血红浸透的鞋。妈妈告诉我,昨天到医院后太着急了,奶奶躺在推车上,她在推车时心中焦切,一不留神,带有冰冷而沉重的金属气息的轮子,带着车子的重压碾伤了她的脚,活生生地割去了她脚拇指上一块肉。天哪,那将是怎样的痛!忍过它又需要怎样的毅力。我不难想象那种连空气都凝滞的画面,妈妈愕然而惊惶的眼睛,感受到刀片般的物体硬生生地刺入自己温湿的肉体,猛兽噬物般在骨肉上的摩擦,割碎血管,甚至不忍去瞧那鲜血喷涌而出,殷红染湿新鞋。但她一定是强忍着先安顿好奶奶,再去处理自己的伤痛。的确是亲情,风雨无阻,甚至能让一名柔弱的女性坚韧到如此地步。

    后来奶奶治疗、住院,我也曾多次去探望她。每逢我去,都能看见各方亲属十几人挤满小小的病房。那一刻,我觉得奶奶很幸福,小小的病房很温馨。术后奶奶身体很虚弱,受不了喧哗,叫我们都回去,留下一个人就行了。爸爸很豪迈地说了句“今晚我留下来,妈”。那刻我看见父亲的脸上有着像小孩子一样的表情,奶奶虽没睁眼,想必眼前一定浮现了儿子从小到大的画面,我仿佛看见了我所未见的时代。的确是亲情,让儿子的承诺变得如此美丽。

    奶奶出院后在家中休养,静坐于床,不可走动,我们对她百般孝敬。她时常望向窗外,像孤独的孩子。有一些好转了,就急着要下地搀扶着走。妈妈说奶奶最受不了的就是干坐着,她是那样一个风风火火的人,一不干活就会觉得空虚,并且她最内疚的就是成为我们家庭的负担……她只想奉献,奶奶也根本不是我们的负担!

    随着温热褪去,天气转凉,奶奶的脚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可以自己扶着墙还算自如地行走了。自己刚恢复就急着要走,却不时提醒我们时时刻刻穿拖鞋,走路要小心,免得像她一样。的确是亲情,让一个老人在自己重病时还能时刻为子女着想。

    如果时光轴可以倒退的话,我会再看一次奶奶的母亲——我的太婆。她和我的生活没有过多交集,因为当我见到她时,她已是一副痴呆的样子了。她是在早些年前摔断了腿,长年治不好,困于床上十几年,心神崩溃变成了这副神志不清的样子。其实,在我很小的时候,她还是有着一张慈祥的笑脸的。妈妈说她总共在我们家住过十年,这十年来一直是另一位老人——她的女儿在照看她。面对这样一位老人,奶奶每天都要额外准备她的饭菜;面对这样一个神经错乱、时常做出可笑事情的老人,奶奶十年来发过多少次脾气,多少次对她叫骂过;面对这样一位叫自己的女儿为“姐姐”,时常大小便失禁的老人,奶奶依然忍下来,去洗那些洗不完的裤子、床单……或许很苦,但奶奶还是尽力到了太婆去世。的确是亲情,再苦也要照顾下去,毕竟亲情也是可以延续的……

    回过神来,姑姑已经提着挂满腊肉的木条往回走了。那沉重的木梁,是用怎样的重量在折磨她已经使不上力来的手。她用两只手一起提着它,颤颤地走回来。奶奶卧床后,父母常不在家,家务只能请她来托办。她爽快地答应了,先放下了自己的新家庭,回到这个她离开已久的家,还同时辞去了自己刚找到没几天的工作,一边照顾还未上学的女儿,一边尽心赡养奶奶。我觉得她的付出真的很大,也没怎么忍心去看她有没有生出华发。也真的是转眼,她这样帮我们走过了半年。的确是亲情,脉脉相承地延续,像奶奶照顾太婆般,不管多不便我们也要一起照顾奶奶,更何况奶奶根本不是我们的负担。

    寒风凄厉,心中却不可抑制地盈满了感动与温暖。或许这不只是半年,更不只是几代人,是家族乃至人类一起走过了的那么多年,其间总会有一样东西随着血脉,承载着生命深处的感动繁衍传承下来,那就是亲情。什么都能丢了,但亲情真的永远也不能下岗。

    转身,遇见错过

    文/吕梦婷

    11月29日。阴,转雨。

    预报的天气如约而至,你却徒茫没有一丝准备。雨丝无声无息地打湿了地面,宛如盐洗般透亮。习惯性地的站在马路左边,习惯性的等待。等待一把雨伞,撑出幻蓝色的天空,干净得像晴天。

    吧嗒。

    一滴聚拢的水珠凉凉地落在头顶,仿佛有落叶一般纯粹的颜色,惊醒了你。他不会来的。他不会记得有一个女孩一直在等他一把守护的雨伞,拒绝湿润的雨水和微凉的空气。他。和你。就是两个陌生的名词,在彼此的寄忆里都成了不被提及的疼痛。遇见、回眸、错身、忘却。只是分针跳一步的距离,却足够一辈子奢侈的回忆。喜欢,习惯。原来喜欢真的不过是习惯了那一个人而已。所以即使分手,也还是会习惯性地等他,习惯性地想起。直到最后,习惯性的忘记。

    也许这本来就不是爱情。

    两颗猜忌的心,害怕付出,害怕承担,害怕这不过是早晚会醒来的梦。也许是因为发生的太过美好,所以才会将这蕉鹿梦误会成一团虚无。爱情,容不下怀疑,亦,不需要太理性。敏感,只会产生距离。年少的爱情终究是写在水上的故事,透明却留不住。亲手酿就的伤口,只好亲自去承受,亲自习惯没有他的分秒。错失了才明白伤害的不只是自己。

    雨停了。没有彩虹,只有一样灰色的天空。

    再也遇见不了如他一样干净的蓝色了吧。眼睛似乎有些发痒。揉了揉,却湿了一掌的泪水。你蓦然回头,身后,是一把蓝色的雨伞。

    原来错过,是因为一直没有回头。

    离开

    文/琚峰

    傍晚的时候我得到他将要离开这座城市的消息。

    夕阳把天边的云彩染成橘红色,小巷里拥出成群结队的小学生,他们脸上挂着的真诚渴望的微笑,是我曾经有过并且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微笑。在黄昏的金黄阳光下,一切都显得柔软。

    我朝着家的方向骑车,经过一根根贴满小广告的电线杆——他们病怏怏地挺在马路两侧,好像跟这个迟暮的时候有什么话要说;我现在的状况便如同这些电线杆,心中怀有一种隐秘却又无法诉诸言语的情感。

    他的名字是杜悠羚。我叫他鬼。鬼在高一下学期转到我所在的学校来,第一天就因为参与打架被叫到校长室。“打架是第一次,以前从未这样过,我不喜欢这种事。”事情结束之后他这样对我说,我当然相信,因为他第一次打架是打跑了几个专找我茬的浑蛋。

    他是永远都不会安分的那一类人,一个学期就被抓到逃课九次,发型违规六次,未穿着校服的次数更是多得数不清。每个星期总有那么四五天上课睡觉。除了睡觉便是在教室后面罚站。但鬼从未迟到,一次也没有过,每天早上我到教室时,他都是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精准地仿佛从不误时的钟。

    虽然在别人看来鬼是一个不守纪律、无可救药的异端,他其实有着自己对于生活所坚持的原则。

    鬼身边最常见到的东西是速写本和女孩子。据他自己说,一般情况下速写本用作绘画工具,女孩子作为调情对象,但是“有时也会反过来,同速写本调情,把女孩子当作绘画工具”。在这两方面鬼的造诣都相当之高。

    回到家后我匆匆吃晚饭,一边想着再过十几小时鬼就不在这里了这件事未免有些不可思议,不过另一方面这件事的发生恐怕也是意料之中的。明明是必然要发生的事情,当它真正到来的时候还是总使人感到难以置信。

    同鬼认识三个月后我才知道,他的爸妈在他七岁时就离婚了,自那以后他一直跟着叔叔生活,原因是顽强的七岁少年鬼既不愿意和爸爸也不愿意和妈妈一起生活。

    鬼的叔叔是个极和蔼的人,说话谨慎而礼貌,秃头,胡子刮得非常干净,仿佛对他来说毛发是一种罪孽一般。他很少露面,我统共只见过他四次。环城河边的那幢别墅几乎完全为鬼一人占有。

    周末我通常都会去他家看书,听CD,喝啤酒。他的书房俨然一座小型图书馆(许多鲜为人知的美国侦探小说在那里都找得到),我在那里读钱德勒、哈米特和加德纳。夏天窗边会吹来柔软动人的风,我们边喝冰啤酒,边听现代音响里流淌出来的Bach的大提琴组曲。过后想起来真是无比美妙。

    他常常找我讨论凯鲁亚克、塞林格,一说起来就停不下,我主要是听,偶然评价一两句,绝不抢占他的主动权,我因此被他说成是《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尼克。忠实的倾听者。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黑夜无声无息地包围了城市,有一丝让人窒息的感觉。人行道上的梧桐树,在路灯下投射出斑驳的倒影——不知道这些彼此相隔十米的树,会不会觉得孤单。

    七点零五分我在座位上坐好,屁股准确无误一毫米不差地落在坐凳上,晚自习开始。满身酒味的老师来巡视了一趟,拎出去了一个嘴角沾着薯片残渣的同学。一切都安静、井然有如一架运行良好的机器,使我不快。

    望着桌面上摊开的了无生气的试卷,抽屉里塞满的愁容满面的课本,我感到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把我攫住,无法挣脱。重力计算公式、化学元素周期、哲学概念、三角函数……可是这些东西跟我有什么关系?

    隐没在外面黑暗里的飞鸟发出刺穿空气的声音,我双手按在合起的课本上,百无聊赖地玩弄钢笔。

    曾经有一本畅销书很严肃地给出了一条定理:你相信的事一定会发生。之前的我嘲笑过这个无稽的想法,但是此刻坐在教室里、低头玩弄钢笔的我却开始有点儿相信了。

    因为鬼靠在教室后门上,歪着头望着我,嘴角上扬三十度,形成一个最简单的微笑。他穿着浅色的法兰绒衬衫和淡蓝牛仔裤,脚上蹬着一双干净的白色网球鞋。如此便是他一贯的装束。

    这时我才注意到他手里还提着一打喜力啤酒,“走吧,老师都不在。”他说。

    我起身在全班的注视下走出教室,跟着他上楼梯,拐几个弯后找到了天台的入口。

    “逃自习课。你胆子不小!”他装模作样道。

    我从最开始的哭笑不得慢慢到现在已经习惯了他廉价无趣的玩笑。所以我不予理睬。

    “明天就走?”我问道,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这是一个毫无意义、不需回答的问题。

    “或早或晚,这一天总要到来。我想这一点你是知道的。”他抬头看天,夜空中稀疏地镶嵌着寥寥数星。

    “想好了去哪里吗?”

    “内蒙古。草原一直是我向往的地方。”

    我们俩在栏杆上并排坐下,他拉开灌装啤酒的易拉环,先喝了起来。我也开了一罐,我们彼此不说话,九月的晚风亲吻着裸露的肌肤,隐隐的凉意使手臂微微隆起了一些颗粒状物。

    我在心中描绘着大草原的景象,无拘束的风,向远方策马奔腾的少年,望不到边的绿……鬼能进入这些画面,但我不能。我没有他那样的勇气,我对自由的渴望也不及他那样清晰、明确而强烈。我比他大十个月,他却显得比我更年轻。“我还年轻,到哪里、怎么样都不怕。我怕的是等我老了,会后悔年轻的时候没有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明白道理。人生只有一次,十七岁也只有一次,十七岁这一年的九月二十七日十九点三十分对我来说也只有一次,过去了便不复追寻。可我也仅仅是明白道理而已。

    归根结底,是我自己掐死了青春,往后的生活不论面目如何,也都是我一手造成的。

    黑暗中的鬼一个劲地喝啤酒。我用手肘碰他。

    “可记得田老师那件事?”

    “当然。”

    田老师是数学老师。那一天当他叫鬼的名字时,鬼还没有意识到。他正像打游戏机似的读着一本书。

    “杜悠羚!”田老师拍着桌子叫第二遍,鬼才缓缓抬头,一脸不解。

    田老师忽然变得凶猛,一把夺过鬼手中的书:“下课后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鬼抓了抓头发,嘴唇张开又合上,最终轻声吐出一个字:靠。

    下课后我陪他到四楼办公室,路上鬼边打哈欠边抱怨田老师不仅影响他的阅读还影响他的睡眠,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虽然我没有应答。

    我们穿过走廊上拥挤的人群,终于来到办公室门口。我说我在外面等你,他点点头然后全然无所谓地走进去。

    田老师故意装作没有看见鬼,眼睛只顾在练习簿上转来转去批改作业。鬼也知道他的意图,只是在一旁等得实在不耐烦了,才首先开口道:“田老师。”

    田老师这才偏过头去看着鬼。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叫你到办公室来?”他的语气平淡而冷静,还夹杂了一点高高在上的意味。仿佛他作为正义的化身正在审判罪恶。

    “看书。”鬼尽量按捺住自己的焦躁不安。

    “不,你错了。”田老师语重心长道。他以一种自以为窥探到了某种人生真理的语气说:“你在上课时间看书,这才是问题所在。”

    “我知道。可是不管怎么样都是看书。看书无罪。”

    田老师顿了顿,大概是没想到竟然会有学生敢反驳自己,道:“我一贯的观点都是在合适的时间做合适的事情……”

    “我的观点不是这样的。”鬼厌倦地打断道。

    “那你的观点就是错误的!”田老师猛地一拍桌子。他发怒的时候就喜欢拍桌子。如果别人不认同他的观点,他会感到自己深受侵犯。他也常常印证蒙田的一句话:只有疯子才斩钉截铁地肯定。

    这之后是一阵长久的静寂——说静寂当然是指鬼与田老师之间的静寂。别的声音是有的:窗外学生的喧闹声,老师们的喁喁私语声,笔在纸上划动的沙沙的声响。

    田老师突然打破沉默,想起什么似的从抽屉中取出鬼的书。王小波的《黄金时代》,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封面是不单调的蓝色。

    田老师随意翻看几页,脸色骤然大变,他指着书上的一段文字说:“你自己看,这都是些什么!”

    鬼接过来看了一眼,顿时明白了。

    “这都是什么狗屁东西!你的事情很严重你知道吗,在班上阅读色情小说,你这是传播色情文化!我有理由认为你的心理极度不健康,你的家长是怎么教育你的?”

    鬼沉默了好几分钟,而后终于开口。“老师,”鬼说,“我认为你很浅薄。”

    话音一落鬼也不做任何解释便走出办公室,留下田老师目瞪口呆又惊又怒地愣在那里。

    后来我问他何以至于要把局面弄得那样糟糕,他说他的耳朵再也不能忍受田老师的声音,那里面充满了虚伪、空洞和无知,他想要结束这一切。

    “如果是我,也许我会效仿默尔索的做法。‘当我想摆脱一个我不愿意听他说话的人时,我就做出赞同的样子。'”我说。

    “可我不是《局外人》,我有话要说。”鬼的脸上又出现了笑容。

    鬼被停课一个星期,记过处分,广播通报批评。没有被开除,他还出了名。

    “时间过得真快啊。”我望着远处城市的点点灯光道。

    “所以要抓紧时间存在。”鬼把喝光的啤酒罐捏得咔嚓咔嚓响。

    “你明天就不属于这里了。”我说。

    “是啊,我不属于这里,”鬼站起身来,激动地大喊,“我——不——属——于——这——里!”他的声音在空荡的校园上空奔跑。

    等鬼平静下来,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并递给我一张卷起来的黄色信纸:“我去厕所一下;这是给你的。”

    我把信纸拉直了看,上面写了一段话。

    致我的兄弟、朋友:

    我明天就要离开了,多少有点舍不得。我知道你能明白我,这里不是我生长奔跑的地方,在这我得不到我想要的阳光、水分和空气。所以我渴望远行,我必须去实现我选择的这一可能性。你不必为我担心。

    也许这以后很长时间我都见不到你了。我有一些对你的真诚祝愿。我们选择的道路不一样,无论你以后做什么,我只希望你不要违背自己意愿地生活,不要热衷追逐名利权,不要轻易屈服,不要沦于平庸。

    保重。

    你的兄弟、朋友

    鬼

    看完他的信,我从巨大如洪水般的感伤中挣脱出来,朝厕所的方向看去。果然他还没有回来。

    少年,我愿陪你颠沛流离

    文/陈页

    故事里,我又梦见了你,始终完美无瑕的白衣,一指烟熏,便颠覆了整个曾经。

    时光流转,梦想在现实中搁浅。我们是彼此交错的流年,风吹花落间,逐渐遗忘和丢失从前的自己。

    总有那么清晰的一瞬间,我会想起你那不羁的模样,背景是一大片纯蓝色的云海,碎发随意地搭在你那如墨般的冷眸,风过,你的指间残留着银白色的烟霭,一身白衣在骄阳下折射出天使的光晕,耀眼到无法靠近。

    那时,你是邻班的不良分子,每天总会为了所谓的朋友将自己陷入罪恶的泥潭,但你从未在意别人眼中的嘲讽与妒意,因为你的大名总会出现在全校前十的光荣榜。有时,我也会对你的事迹评头论足,不似于他人的劝诫,而是由心而生的敬佩。毕竟,你是那般美好的少年。

    也许,你本是洁白无瑕的莲,出淤泥而不染的妖娆,平淡而不失优雅的生活。

    我是你口中很是要好的兄弟,一起欢闹,一起分担。我依旧记得那日我被他人纠缠时,你那冷漠的双眼闪烁着从未有过的愤怒,你狠狠地夺过我那被他人紧拽的右手,俊脸却始终温文尔雅地微笑着,你说,她是我兄弟,你们碰不起。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那时候的我是多么希望你会说,我是你爱的人,你不会再知道,那时候的我,从未把你当作朋友,而是爱人。

    而这些多余的言语,你不会再看见,更不会再听见,因为不久之前,你已弃学不读,只为追寻一个属于你自己的梦想——流浪。

    我记得你站在雨中的豪言壮语,冷风卷起你的白衣,我看着你,褐瞳中映出你的暖笑,你说,你不甘于学校的教育,你想自己出去闯荡,寻找一片属于你的蓝天。

    那日,我穿着深蓝色格子长裙送你踏上北上的列车。车厢外人声滚滚,我隐在人群中,看着你那始终单薄的白衣,手中烟灰落尽,你扔掉烟头,失落的眼神在人群中搜寻我的身影,一次又一次。启程的鸣笛打断了你的寻觅,你黯了黯眼,提着打包好的记忆,一步又一步,驶向不知名的远方。

    若你问我,为何要逃离,我只能说,对不起,并不是不够勇敢,而是不能面对,自己逐渐失明的现实。我无法想象,在始终空白的世界里,无法追寻你的身影。我只能逃离,关于你的一切,包括你想与我一起流浪的梦想。

    繁华街角响起了《时光机》,忧伤而空旷。“谁的笑谁的温暖的手心让我着迷,伤痕好像都变成了曾经。全剧终看见满场空座椅灯亮起,这故事好像真实又像虚幻的情景。”

    亲爱的少年,如果可以,我愿陪你颠沛流离。

    在火车上

    文/陈超

    火车夹在两根铁轨中间,在黑夜中来回反复,铁轨“咣啷咣啷”,真令人心花怒放。眼下正是四月,火车里空空荡荡,火车驶过一座铁桥时整个车身都发出空洞的呼应,像悬浮。我努力把火车想象成天堂,事实上,天堂在黑夜之中绝对就是一列火车。火车送我到明天,终点站不可能是你们梦想的样子。

    ——题记

    我现在正在火车上,火车以每小时两百公里的时速奔向武汉。上车之前我感到万分荣幸,因为就在前天夜里我去帮助杨委砸了他一直想砸的房东家的门,而现在,我坐上了由合肥开往武昌的火车,我的心情棒极了,火车正在奔驰,它归心似剑。

    我已经注意了我左前方的姑娘13分46秒,动车里舒适异常,这节车厢内人出奇的少,我有种置身二人世界的感觉,在这13分46秒钟里我看到她喝了一口水,吃了一块糖,照了一次镜子并从中看了一眼我,这让我觉得很自豪。她的眼神中有一些纯洁又有一些皎洁,于是我义无反顾地想起了我的前前前女友,她也有一双这样的眼睛,这令我回味无穷。

    四年前我相当荣幸地被我的前前前女友给踹了,被踹的最后关头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或者说是我强行与她抱在一起。那一天风和日丽,一草一木都像是为了她踹我而搭起来的布景,这样的日子不用来分手真是糟蹋了。那个时代里分分合合是绝对是一件顺应潮流的事情,少男少女都受韩剧影响,谁要是谈个对象不闹出点剧情来都不好意思对别人说自己早恋过,所以踹就踹了吧,这也挺正常,就当我再给大家平淡的高中生活添一些谈资出来,这帮人最热爱聊的东西就是谁和谁又分了,谁和谁又好了。但是不正常的东西随后就出现了,你整一出戏出来怎么也得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吧,怎么到我这就有分无合?结果,结果就再也没有结果了。

    火车还在飞驰,但它没有咆哮,新时代的火车都被叫作动车,它们不像过去的蒸汽机车与绿皮火车跑起来的时候轰隆作响,声嘶力竭,现在的动车温文尔雅,安静平和,我始终以为男人就应该是在轰轰隆隆的火车上奔向远方,去迎接一个又一个奇奇怪怪的对手,因为只有轰轰隆隆才能暗示出下面的故事将会轰轰烈烈。此刻我安静地坐在座位上,我还没准备好对我左前方的姑娘展开一段轰轰烈烈的追求。所以请让我先温文尔雅一下,新时代的火车座椅真是舒适异常,窗外风景大好,我开始觉得我有一点小资了,我还少一杯咖啡,谢谢,不是雀巢,只有星巴客便装速溶才适合这种悠闲高雅的氛围。这真是激情的想法,我得意洋洋,为我能偶尔成为一个准小资而沾沾自喜。

    左前方的姑娘又拿出了镜子,这是一个机会,我想看到她的眼睛。上帝绝对是个天才,男女之间总需要一些东西来沟通彼此,所以他制造了镜子。她又露出了皎洁的目光,我看了之后胸口之间苦闷异常,让自己不再郁闷的最好方式就是抽一根烟,它可以给我五分钟的时间思念过去又或者畅想未来。很遗憾,这是新时代的动车,没有吸烟区,我有些走神,想着在绿皮火车上的过道中吸一根烟是什么感觉,呼吸,呼吸。每个人都在吐出一口浓烟,他们同我一样面无表情又面带疲态,那样子真是酷弊了,火车在飞驰,只有火车在叫喊,人们在沉默,他们吐出一口烟,观望彼此却又默默不语,人生仿佛一场默剧,只有火车在带领我们逃离。我回过神来,火车已到达极限,时速280公里,很可惜,速度带不走我们思念的曾经。

    火车穿过一个又一个山洞,窗外开始忽明忽暗,好像昼夜在飞速交替,我开始幻想,如同在地球近地轨道自由落体,我不能回到地面,因为自由落体就是圆周运动,此时此刻我的加速度是g。这是我高一的时候思考出来的答案,物理老师在课上问了所有好学生近地轨道的圆周运动还是什么?但是他没有问我,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不再算是一个好学生,也许从来都没是过,但那不重要,我知道什么是自由落体,很可惜,直到最后我也不是那个给出拉风答案的少年。生命是什么,也许就是圆周运动,也许还是自由落体,也许这本来就是一回事,但知道这个也没什么用,我不是拉风的少年,我爱的姑娘就会把我踹了去寻找更拉风的少年。

    我开始有些无聊,但是连无聊都克服不了的小资哪还能算是小资。我克制着自己,拿出放在椅背上的《旅伴》,封面女郎秦海露迷幻的造型给了我足够读下去的理由。三十而立,四十不惑,秦海露说:“谁能让我不感性。”我还真被感动了,还真是坚忍不拔,秦海露依旧迷离,她是一个梦,三十岁男人的梦。梦里的秦海露说:“人们常说性格决定命运,我不这样觉得,我认为性格本身就是命运。”太酷了点吧!我看了看左前方的姑娘,然后告诉自己:“性格本身就是命运。”我不能再犹豫,起身向她走去。

    接下来我该干什么,我是浪子,我要去搭讪。搭讪的过程是这样,我说:“这位同学你好。”你一定发现了,我说的是同学,这样我们的关系就被我单方面拉近了,遇见任何年轻的朋友都可以叫同学,因为这样人家会认为你是个有素质的大学生,比如我们可以说:“同学你好,同学你真漂亮,啊同学你腰好细,哎同学你腿形真棒!”接着她给我一个诱人的微笑然后说:“啊,你好啊。”她一脸惊讶,花容失色,但我推测她已经在20秒之前就开始观察我的动向,现在心中暗爽。其实女孩就这点事儿,我也明白。然后我当然会要到她的联系方式,再然后我给她讲两个暧昧的笑话,我们之间便不再有障碍,我在她身旁坐下,她说有些累,最后会靠在我的肩上缓缓闭上眼睛仿佛是在等待什么!哇哦,这才是生活。

    当然,我只是这样想想而已,我是浪子,不是疯子,我怕她男朋友在火车站门口把我爆打一番。我径直从她身旁走过前往厕所。经过她身旁时我看了她0.5秒,0.5秒是个不算长的时间,但用来观察一个姑娘已经足够。她有粉色的外套,她有黑色的丝袜,她有低帮的靴子,她安静的样子如此令人着迷,她头上佩着红色的蝴蝶结,我又开始走神。蝴蝶结真是个好东西,它象征着纯情,没有什么比这玩意更能叫人神魂颠倒,象征纯情的蝴蝶结时代正在远离,这是一个新的世界,女主角们有着细长的小腿,稀松的刘海,她们的一颦一笑无不显示着性感与激情,我在想是不是真的有一个良宫春日,她觉得纯情的世界不再美好,于是一夜之间改变世界。我在车厢内行走,车外的风景飞速地向后滑过,火车又经过一个山洞,车内又暗了下来,有时候我分不清世界究竟是在前进还是后退,如果外面就是流动的世界,那么这列飞驰的火车绝对就是静止的天堂。我已走到厕所门口,厕所还真是干净,高科技的设计,人性化的服务,我就知道天堂里不会有不顺心的事儿。

    北京时间。下午十四点二十七分,火车已经在这条狭长的铁轨上行驶了一个半小时,它成功地穿过大别山进入湖北境内,眼前这一站是红安,车上的人开始多了起来,他们开心兴奋,我知道,这是因为来到了天堂,我由衷为他们感到幸福。但不是每个人都能保持住天堂里这种幸福的氛围,世界上总有好人与坏人,天堂里也不例外。一位少年愁眉紧锁地走过来,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当然,像我这种走南闯北的江湖角色总有临危不乱的定力,我从容地从兜里掏出那张皱巴巴以面对接下来的事情。果然,他开口了,他居然问我是不是这个座位的主人。这太嚣张了,太直接了,太激动人心了,这是上帝给我的一个挑战,我要去迎接他。如果天堂也是个舞台,那么,请让我表演一下。我依旧淡定,面带微笑又面露狐疑,这种表情是非常有难度的,因为你不能表现出那种惊讶,但又必须有那么点吃了一惊却又满不在乎的状态。通过这种状态你要完全传递给他一个“小样,你新来的吧”这样一个信息。重要的是你不能尴尬,这样才能叫别人尴尬。作为一个天堂里的职业演员,我已经把这种表情的释放拿捏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如果我是那个少年,现在一定心灰意冷,觉得天堂里不再温暖。他开始变得有些局促,我于心不忍,想缓和一下这气氛。这里是天堂,我们都应该宽容一些。我向他要了车票想找出点问题,但仔细观察了之后我发现居然真的没问题,我有点不淡定了,嘿嘿一笑,说:“这还真是一样啊,哈哈。”其实我还有一种感觉,这浑蛋一定是拿了黄牛票来糊弄我。到这里为止,我的旅途还是比较愉快的,偶尔的小插曲也许是这辆天堂里的一个保留节目,我天真地这么以为着,但随后过来的乘务员却轻易地打碎了我的美梦,其实这个时候我还是自我感觉良好的,女乘务员姿态婀娜、风情万种地向我走来,她面带微笑,眼波含情,如果不是她高了点,我也许又得开始走神。但显然这个地方我不能走神,因为我突然被告知我的确是这个座位的拥有者,并且可以完美地拥有两小时十三分钟直到武汉,但前提是在昨天,是的,女乘务员在仔细观察了我的票之后极其温柔地告诉了我车票日期不对这个结果,然后她更温柔地告诉我该补票了……

    补票后我就成了一个持有站票的旅客,但可以留给我的地方已经不多,比如厕所边上,好吧,我别无选择。生活就是这样反复无常,可能前一秒你还是一个坐在高级柔软座位上观看着窗外美景和窗内美女的小资,后一秒你就得变成一个蹲在厕所边上的民工。没错,我就是蹲在厕所边上,如同一个民工。大家都知道,我是个潇洒的男人,所以我无所顾忌地蹲在厕所边上享受着四面八方疑惑的眼神,我很荣幸。我如此潇洒,无所顾忌于此,但我太不爽了,因为铁路局这帮家伙居然可以如此轻而易举地就破坏我在那位姑娘面前的形象,更重要的是现在我与那位姑娘的相对距离至少有20米,火车带着我飞奔,但依旧无法突破这20米的阻碍,这叫我绝望,我有一种感觉,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纵然我有1000面镜子也不能再次看见她眼中那皎洁的光,这太令人感到忧伤。

    火车已经冲上了长江大桥,前方就是武昌站,到达那里也就两三分钟的事情,我开始有些害怕到达,我想留在天堂里。时间真是神奇的东西,两小时就把我从安徽带到了湖北,这仿佛就是穿越,我都还没调整好节奏,这其实和节奏没什么关系,我们的主题是时间。两分钟,两小时,两天,两个月,两年,还有更长,但我不能等这么久。有一些故事就是这样,男主人公通常要费尽心机追到一个姑娘用两个月的时间,但姑娘踹了男主人公也就是两天的事,第一天想把他踹了,第二天就踹了,毫不做作。我觉得你又猜对了,很悲剧,男主人公又有我!

    火车过了长江大桥,过了黄鹤楼,接下来就是火车站,车上的人动了起来,人们面无表情,我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这里是天堂的终点,我们走出天堂就是告别,我还想与那位蝴蝶结女孩告别,但我觉得她即将消失在流动的人群之中,此时此刻她可能悠闲地走在熙攘的人群之间,对着手中的镜子拨弄头发,一切仿佛这么美好,我们总需要用好一点的方式来告别天堂,天堂里始终有一位姑娘,哪怕那只是我们的臆想。

    我从站台向出口走去,世界好像又有了一点点变化,这也许又是一个新的世界,火车上也是一个新世界,高中是一个世界,大学也是一个世界,厕所是一个世界,连我在火车上睡着时做的梦也是一个世界,呵呵,或许这更像是盗梦空间,谁能分清那到底是回忆还是梦境,我在想我在火车上究竟有没有睡着过,朦胧的世界如此美妙,在那里我好像和一个蝴蝶结女孩站在漫长的铁轨边,她头上的红色蝴蝶结鲜艳夺目,我想对她说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口,她在对我微笑,我有些晕眩,她没有动,我也没有动,这个世界就这样被定格,可是太阳却又能起起落落,无数个日夜里我看着她迷人的微笑沉默不语,那里空空荡荡,没有火车能带领我们逃离。她是女神,雅典娜或者维纳斯再或者,她就是我的良宫春日,但这已经无关紧要,我在问她:“女神,你想去哪里?”

    “终点。”她说。

    我看着蜿蜒不绝的铁轨,“哇哦,够酷。”我对她说,“走吧,我陪你去终点。”

    坐车

    文/沈佳英

    不知道怎么,现在坐车,总是赶上只剩下最后一排位子的时候,在旅途上,归家离家,或者是从学校去市区,两三小时的车程,有时候身边坐着同行人,有时候没有。窗外的风景往后掠过,我不常能欣赏到,因为我不知不觉就要走神,疲惫的时候就凭窗睡了过去,不幸离窗远就直着脖颈睡,头不停地往下垂,怎么颠簸都不会醒。坐在最后一排,两边好多的车窗,外头的房屋、树木、稻田、山脉,都是一大片一大片地往后退,这样的车程,总能驶过一些自然大于人迹的地段,柏油路朴素地通往前方,这种地方,清白得让你想要留下来。

    把目光转向车内,面前一车的行人,整整齐齐各自被安放在一个座位上,在车上的时间不短,迟早有人是用瞌睡打发,于是人们也并不像在公交车上那样叽喳聊天,不长不短的这种旅途,手机能消遣好多时间,或者看一部电影,也有好多人是闭目养神,或者就托付睡眠的。知道有个终点站,知道不会坐过站,这多么重要。若目的地是在行程某处,即使是在睡眠中,也总是不断地一突一跳地醒来。

    少年时在寄宿学校读书,周末放风回家,在城乡公交车上总是陷入不安稳的睡眠中,总得混混沌沌地睁眼看一眼窗外,凭一些建筑或者田地的特征来判断已经到了哪处,那条路来往了三年,哪处是加油站,哪处是光秃的山脉,哪处是翠绿的稻田,哪处是密集的毛纺厂,都已经了然于心。可即便是这样,我也一再地坐过站,于是只好往回走,幸好站点之间路程隔得不远,走上十几二十分钟也就到了,而且那多半是晴朗的好天气(这样我才会睡得这么死沉),于是背着书包在阳光下走上一段路,在寸步不让的高中时代,也是一桩美事,到今天我记得的树叶在阳光下落下细碎摇晃影子的情景,竟都是在这种下错站的往返途中。

    而我发现,几乎是在任何车上,若非急于追赶什么事情,我总是不愿意这辆车停下来。即使将迎接我的是一段朝思暮想的旅途,即使是在外数月后的一次回家。那车开着,就像做了一回世外的人,我在途中,我把一个地方留在了后面,我将到达的地方还未到来。我所有的必须演绎的生活都在这些车辆启程、到达的地方展开。而只有在这些不停移动的车辆上,我得以暂时地告别了人们,我得以暂时告别了生活。沉默的路人我们做彼此的陪衬,沉默的路人我们拥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地,那里有我们各自建筑的生活。若这辆车永久不停下来,我们将驶出生活,窗外泼洒天空的落日将褪去又重来,擦肩而过的车辆车窗里倒映上的云朵将一次又一次地以前进或倒退的方式离我们远去。但愿你此时没有在想念任何一个人。

    夜色里行驶的车辆更有一种离索孤独的隐喻感。闪闪烁烁的手机屏幕刚够照亮自己的脸,但它们终究会三三两两地熄灭下去,到最后只剩下巨大无声的黑暗。全部的黑暗,车里车外,就好像车辆每时每刻都行驶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里,而在漆黑夜色里穿越隧道,却如同经过一个明晃晃的华丽梦境。巨大的黄色亮光带着与黑暗格格不入的梦境感,经过它,也只是经过而已,之后的黑暗更为长久,也更安全。

    有多少时间是在车上度过的呢,有很多次我坐在车上,都难免会想这个问题,那些不断重复的路途,渐渐看惯的风景,那往往是在家与学校的途中。还有一些路途,只来回两趟,窗外的风景迎面接住了又过去,不会再看见了,那是在旅途中。我知道还会有一条又一条崭新的公路风景将被我看惯。其中一个点是家乡,它往外散发了那些路,那些路上的一些地方,是我将漂流寄宿的地方。还有一些路我将只作为一个仰慕的探访者去看望,它们是给另一些人看惯的,它们连接着另一些人的家乡,它们是我的旅途。我想我永远无法停下来,我将归去,我将出发,我将在承受和逃离生活的过程中,真正地,随着看不清面目的陌生人,忘记了人生。我将在车上。

    爷爷的子弹盒

    文/倪国欣

    许多年以后的那个黄昏,我站在老家微微倾颓的墙壁前,看到没有经过粉刷的粗砺墙面上用劣质石灰粉圈出一个大大的“拆”字,然后仿佛看见往日时光都变成了墙上的块块青砖,蜿蜒成一条很长很静谧的石子路。路上有经年失修的车轮碾轧而过的声响。吱呀吱呀……陈旧而喑哑。

    推开朱漆剥落的老式大门,结了冻似的空气携带着封印已久的记忆扑面而来。站在洪荒一般的时光里,老屋内泛黄的墙壁竟让我有一瞬间的眩晕。大约在我腰以下位置的墙壁上,残留着一道深浅不一的黄褐色痕迹。那是1998年长江中下游泛滥留下的记号。那一年,我离开老家整整三个春秋。老屋里掺杂了碎稻草的石灰墙壁和泥土地面在大水里浸泡了一个星期,堂屋那架积满灰尘的香案被泡得腐烂了,木头案脚上蛀虫猖獗。

    我这次回来是要给这座埋藏了我所有年少光阴的小村庄做最后的告别。时隔七年,我再次仰望屋顶两端高高翘起的檐头,植根于我记忆中的那些零零落落的成长片段被勾勒成一方瓦蓝色的天空。有轻薄的白云像渐次消融的积雪一般缓缓滑动。我以为长大是一个很慢很悠长的过程,但二十余年的光阴还是倏忽而过了,像一首没有暂停符的音乐。

    这些年,我走过很多地方。沿着云南的“茶马古道”听丽江水养育出来的姑娘说我听不懂的俏皮话。把自己的双脚掩埋在塔克拉玛干的黄沙中,然后让血肉融入塞外似乎要滴出血来的残阳中。中原的大气广阔和东南丘陵的端庄典雅一样让我为之流连。我在亚热带常绿阔叶林与温带沙漠带之间走走停停。辗转将近半个中国。

    那一日,我到达上海。正值梅雨季节。湿答答的空气里弥散着法国梧桐糜烂的味道。法桐斑驳的枝干上稀稀疏疏地爬着正忙着搬家的蚁虫。上海灰白的天空有着那座城市特有的苍凉。我的心突然抽搐了一下。这是爷爷生前最恋恋不忘的城市。爷爷说,这里有他的根,比故乡更让他魂牵梦萦。我奔波流浪在许多城市,迟迟不敢来到上海,我害怕爷爷对这里浓重的眷恋会让我埋藏很深的乡愁一览无遗。

    我是一个过于恋旧的人,很难接受失去和变化。选择远离,选择漂泊,因为行走不至于在同一个地方系下很紧的结。离开的时候也不用为一处尚还陌生的风景歇斯底里。1995年,奶奶过世后,我就再没有回过我最初成长的那座简单的与世无争的小村庄。站在近处回顾那些岁月会让我无所适从。我最不愿意看到那些我曾经从从容容走过的时光在物是人非后变得凌乱不堪。

    徘徊在上海拥堵的街头,南京路上炫目的繁华在我看到“南京路”蓝底白字的路标后,变得模糊起来。我倚着梧桐斑驳的枝干,终于泪流满面。

    我买了当天晚上回南京的车票。老旧的铁轨在绵延不绝的梅雨里泛着金属清冷的光泽。铁轨的彼端,有我始终深埋心底,不敢回望,不敢回去的家乡。上海满城浓墨重彩的繁华在缓慢远离的车窗外逐渐变得稀薄。我把头靠在车玻璃上,外面气势汹涌的雨水沿着窗户“汩汩”地流下来。水声像极了小时候老家后门口那条河日夜流淌不歇的声响。

    播音员的声音在车厢里扩散开来的时候,我才幽幽转醒。以前做过很多次长途旅行,我常常睁着眼睛,看窗外的天空一点一点从黛色变成深青,再变得像鸽子灰一样惨淡而明亮。黑暗让我无所适从。我迷恋过很多地方,但它们毕竟都不是家。只有在从上海回南京的短短三小时的路途里,我才能睡得自然而安心。

    回老家之前,我是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的。但当看到整座村庄几乎人去楼空以后。酸楚还是决了堤。绕着后屋潺潺流淌的小河早已干涸,水花生在那块肥沃的土地上生生不息。

    只有老屋里的陈设还一如往常。家里没有什么可以变卖的家具,也没有人要把那些残缺过时的家具保留下来。堂屋的香案上那座老旧的摆钟不知在哪年哪月停止了转动。只有不会再行走的指针呆滞地指在十七点一刻的位置上。像死亡了一般沉寂。

    走进老屋东边的房间,清晨并不热烈的阳光透过老式的雕花绿玻璃照进来。窗棂上的油漆由于年代久远已经皲裂开来,露出木头粗糙的纹理。房间里弥散着陈腐的味道,阳光穿过簌簌落下的灰尘照出几道明亮却很生硬的光柱。房间里的木头家具由于在水中浸泡了很久,布满了深浅不一的霉斑,像来自远古深不可测的图腾。爷爷躺过的那张雕花木板床看上去一如既往的笨拙而沉重。只是原本悬在床上的那张乳白色纱帐在奶奶去世后被卸了下来。床上显得孤寂而空荡。有细小的尘埃堆积在木板床的雕花缝隙间,安静得如同爷爷生前的呼吸。

    床下面的那张榻榻米被虫子咬出好几个有鸡蛋大小的洞来。小时候,我时常盘坐在榻榻米上,背靠着高出来很多的床沿,缠着爷爷跟我说他年轻时打仗的故事。爷爷说的故事,要比黑白电视仅有的几部连续剧精彩很多。每当爷爷说到他们在上海打的那场胜仗的时候,喜悦、无奈、痛心疾首就从他干涸的眼睛里一股脑地涌出来。

    在衣橱底端凹凸不平的泥土地面上,静静地躺着一只字典大小的盒子。我走过去,捡起盒子。取出湿巾擦拭表面堆积的尘土,深紫色的檀木逐渐露出来,檀木的色泽还崭新而鲜艳。

    这是爷爷的子弹盒啊!

    这只檀木盒子原本放在爷爷的枕头旁。爷爷说,这只盒子是他的根,人没有了根就活不了。我是这次回来才知道,原来我的根,深深地埋在这片土地里。甚至一想起就牵扯出分筋错骨的疼痛。

    爷爷过世后,奶奶一直把这只盒子放在爷爷遗像下的供桌上。一定是那一场洪水淹没了供桌,檀木盒子随着退去的大水遗留在衣橱旁,遗留在我们都不会太在意的角落。我想,爷爷一定还会时时想起它,爷爷的想念让它经过那么长时间后仍然芳香四溢。

    我把檀木盒子洗干净,它在阳光下氤氲着一层淡紫色的雾,梦境一般遥远。除了盒子上的铁质搭扣被锈蚀了以外,它还是十多年前的模样。我从很多人的口里听说这个檀木盒子的故事。爷爷,奶奶,爸爸,哥哥……它像一则经久不衰的传说。一代又一代地传唱下来。

    这只盒子是奶奶嫁给爷爷时从娘家带来的。原先装着奶奶几件打造得不算精致的首饰。那是20世纪40年代我们家质量最好的木盒。奶奶的娘家算不上有钱,只是以前家里传下来的规矩,家里最小的女儿出嫁时,要用这只檀木盒装首饰。

    40年代初,爷爷跟着来乡里宣传革命的年轻人进了部队。那一年他18岁,正值血气方刚的年龄。刚刚嫁过来的奶奶拖着爷爷哀求了很久。丈夫战死他乡在那个年代说上去很光荣,但这对一个初为人妇的女人来说是一件悲哀到骨子里的事情。那个时期,日军在长江中下游地区很猖獗。沿着秦淮河的小山上,筑满了日军高高的瞭望台。爷爷离乡的时候,为了避免日军的注意,和几个年轻人在深夜绕着小路来到镇上,爬上等着接待他们的军车,离开了祖祖辈辈耕作的土地。一群为为国捐躯做好准备的生命就连光明正大地离开家乡的权利都没有。战争,剥夺了这些年轻人最底线的尊严。爷爷说,那是他一辈子中觉得最热血沸腾的一个夜晚。奶奶说,那一夜,她几次想拿出还没舍得用的新婚被套吊到堂屋的房梁上,但最后念及怀上三个月不到的孩子,只好作罢。

    以后的日子渐渐平静下来。奶奶生下了大伯父,活着就有了依托。爷爷偶尔也托人带几封信件回来。爷爷和奶奶都不识字,信封里一般只用草纸包着军营里发的一点微薄的体恤金。对奶奶而言,收到爷爷的信件就是最大的福音,爷爷还在前线活着便是最好的消息。奶奶说她就是在那个时候落下了病根。丈夫在战场上生死未卜,家里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生活窘迫,孩子像豆芽菜一样消瘦不堪。心理上强烈的恐惧让她夜夜失眠,以致落下了很严重的头疼病。

    1945年8月,抗日战争全面结束。爷爷所在的部队留下两个师继续驻守上海,其余的军人自愿选择留下或者返乡。爷爷攥着对他来说是一笔不小的财富的慰问金,跟着剩余不多的几个老乡回了家。那一年,他22岁。

    爷爷站在家门口的时候,奶奶迟迟没有认出他来,当爷爷轻声呼唤她的闺名时,她才从战争那场似乎看不见尽头的梦境里醒过来。

    “月英,月英。这些年来辛苦你了。”

    我记得爷爷在临终前也是这么叫奶奶。“月英,月英。这些年来辛苦你了。”

    奶奶说,爷爷回来的时候,她忘了怎么说话,只是哭,不停地哭。一个原本已经不再指望可以见到的人就那样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她仿佛从一个梦境跳到另一个梦境。欣喜来得太措手不及,同样让人迷惘。那些年来,奶奶吃的苦,对爷爷执意要去抗战的怨恨全部从眼睛里流出来,成溪成河,奔腾而去随后无影无踪了。

    爷爷抱着从未见过面的三岁大的儿子,积蓄已久的眼泪终于打湿了尚未换下来的军装。然后,他看到奶奶裂开了的耳垂。奶奶告诉他,那是日军打到村子里来的时候,日本鬼子从她的耳朵上硬生生地把那副不是纯金的耳环扯了下来。那时正值三伏天气,汗水流下来,一次又一次地让她的耳朵发炎,脓水涨在耳朵上,严重起来的时候,别人站在一米之内的地方说话她都听不见。

    “狗日的鬼子!恨我不能亲手杀了他!”很多年以后,爷爷提到这件事情眼睛里还会冒出火来。

    爷爷到家的第一个夜晚。当黑暗像一幅巨大的帘子垂下来,把整个村庄遮得密不透风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脱下上衣,找来剪刀,把上衣内侧用针线缝得歪歪扭扭的一个口袋剪开。三枚色泽惨淡的子弹从那里滑出来,摇曳的烛光把它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这是什么?”

    “子弹。杀鬼子用的。”

    “带子弹回来干吗?鬼子不都走了吗,还杀鬼子?”

    “嘘。”

    我能想象出年轻的,没怎么走出过小村子的奶奶满脸的狐疑和惊恐。爷爷轻轻摩挲着这几枚子弹。喃喃地说:“1943年,我们打了胜仗。但是我在战场上受了伤,鬼子的子弹从我左腿的小腿肚穿了过去。好在我命大,痛昏了过去,给战友背到了军区医院。捡了一条小命回来。

    醒来后,我发现兜里还有三枚子弹没用完。这是我给枪上子弹时拿多出来的。顺手揣到了兜里。

    那时候我还是个打枪的新手。那是真正的枪。子弹上了膛,食指扳一下,火就发出去了。鬼子就是那样打中了我的腿。

    躺在病床上,我就摸到了这三枚不经意间揣在兜里的子弹。我就想,出生入死地上了几年战场,最后还是要带点什么回来。以后,我们的孩子、孙子们也知道他们家族的前人上了战场杀鬼子。”

    “你们将军就给你了?”

    “当然不能让连长知道。他知道了,我这几年打仗的功劳就全泡了汤。我把它们藏在军被的棉花里。谁也不知道。哈哈……”

    奶奶说:“你现在带回来就没事了?”

    “还有啥事?家里怎么都比军营里安全,在军营里放着都没事,别说在家。你别怕。”

    爷爷取过奶奶的那只檀木首饰盒,说:“月英啊,这只盒子,给我装子弹吧。”奶奶沉思了一会儿,还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此后,这只奶奶家传的首饰盒子成了爷爷的子弹盒,被爷爷小心翼翼地藏在衣柜的底层。爷爷说,他原本想等到过世以后把这几颗子弹带到坟墓里,让鬼子的魂陪他安葬。

    但爷爷视如生命的三枚子弹还是失去了。1973年,爷爷奶奶每天在家看管小孩子,生活平静而祥和。那时候,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孙子,一个孙女。

    因为怕人闹事,爸爸趁家人没有注意的时候在衣橱的底层偷出来这三颗子弹,扔进了秦淮河里。爷爷是在失去子弹一个半月后发现的。他发了疯似的用板凳打爸爸的腿。嘴里狮子一般怒吼:“老子打断了你的狗腿!”

    爸爸“嗷嗷”地叫着。后来爷爷想到自己曾经被鬼子打伤的左腿,终于住了手。很长时间里,他日日站在秦淮河畔,他说,那几颗子弹里埋了我的根呀。人没有了根,怎么还活得下去?此后,他像害怕爸爸把檀木盒也扔掉一样,放在枕头边。日渐衰老的他常常抚摸着曾经装过子弹的檀木盒子老泪纵横。

    爷爷在1994年的春节突发脑溢血。从发病到死亡,只有短短五小时。他握着奶奶的手,喃喃地说,月英,月英,我在上海这几年,辛苦了你。我的上海,上海……

    他终于没有再说其他的话,安静地离开了。

    次年,奶奶躺在院落洋槐树下的草编藤椅上安详地睡着了。

    后来,我再没有回过这里。

    我捧着这只纹理细腻的檀木盒,年少的光阴飘然而至。爷爷的年少,爸爸的年少,我的年少,都装在这只盒子里,碎成齑粉,轻薄如同尘埃。

    老房子里真的没有其他什么可以带走的家具了,它们会像这座村庄里许许多多的老房子一样,在爆破声中坍圮成断壁残垣。所幸,在它被拆除之前,我找到了爷爷的子弹盒。

    我带着子弹盒来到了爷爷的坟前。

    爷爷,你一直漂泊在上海的根可以回到这片祖祖辈辈留下的土地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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