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炳笑道:“你瞧瞧,这么文静清雅的姑娘,哪里像是混迹在杂耍班子里头的?”
沈莫离也微微一笑:“的确不像,倒像是书香人家出来的小姐。”
张滟的脸红了起来:“两位大人,别拿民女寻开心了。”
陆炳一整神色,对莫离道:“我今日找你来,是有重要的任务。”他将手中的两个信封递给沈莫离。
一个信封上写着“书奉锦衣卫指挥佥事沈莫离亲拆”。沈莫离将信封拆开,取出一纸素笺,看信文,说的是浪剑重现江湖,断情山庄庄主司马南偶得此剑,特定于本月十五日举办寻剑大会,广邀八方宾客共襄盛举。信中还注明赴会者最多只能携带一名随从。另一封已经拆开的信是给陆炳的,内容一模一样。
“浪剑?”沈莫离不曾听说。
陆炳慢条斯理道:“还记得柳王旬对你说过的话吗?当年白木槿在流放的途中逃走,被官兵追赶时不慎跌入山崖下,竟然大难不死,还偶得一石匣,内有宝剑兵书。据说这浪剑,就是白木槿当年所得的宝剑。相传这宝剑是唐代巾帼女英雄平阳公主的佩剑,剑身用毒药炼铸,取迎曜如星者,凡十年用成,淬以马血,以金犀饰镡首,伤人即死。”
沈莫离道:“平阳公主名垂青史,她在军事上的直觉与见地,都堪称天才。却不曾想到,白木槿竟会与她扯上关系。”
“我也是这段时间派人深入调查白木槿的情况后才知道的。”陆炳道,“还有与浪剑一同装在石匣内的兵书,也是平阳公主留下的。白木槿本就武艺高强,才智绝世,穷通易理河洛、五行奇术,又得宝剑兵书,更是如虎添翼,她能够率起义军横扫官军,也就不足为奇了。”
陆炳停顿了一会儿,又道:“再来说说司马南吧。我发现从万花楼命案开始,一直到乾清宫事发,所有种种似乎都与当年的大礼议事件有关,便让黄浩然他们几人分头调阅陈年卷宗,果然查找出了一些蛛丝马迹。”他说着唤黄浩然上前,“将你们的调查结果详细告诉沈佥事。”
黄浩然对沈莫离躬身一礼,缓缓道来:所谓大礼议事件,要从先帝正德皇帝说起。正德十六年,年仅三十一岁的正德皇帝朱厚照因为意外落水而病重,不久后亡故。由于朱厚照没有子嗣,只能另外选定继承皇位的人选。朱厚照的生母张太后和内阁首辅杨廷和经过商议后,认为兴献王世子朱厚熜是最佳人选。
正德十六年朱厚熜即位,建元嘉靖。按照封建伦理,朱厚熜应过继给朱厚照的生父孝宗皇帝做儿子,但他欲自立体系,追尊死去的亲生父亲为皇帝,此举引起朝臣的激烈反对。
嘉靖三年,嘉靖敕谕礼部“今加称兴献帝为本生皇考恭穆献皇帝”,反对派二百余人,相继跪在左顺门,自早至午。嘉靖数次命司礼监传其手谕,令群臣退去,可是群臣“伏地如故”,进行抗议。
嘉靖大怒,着锦衣卫将五品以下的在场大臣逮捕杖笞,并杖毙其中十七人。所有反对者全部被逐出朝廷,还分别受到入狱、夺俸、贬官、戍边等处罚。这场长达三年的“皇考”之争最终以武力“平息”。
当年白木槿的父亲白绍连是正六品兵部主事,在大礼议事件中遭到杖责后入狱,死在了大牢中,家属被流放居庸关外。黄浩然他们重新调阅卷宗后发现,当年兵部获罪的大臣中还有一名从五品员外郎叫司马昭光,被当场杖毙。此人天生神力,骁勇善战,能够扛起千斤巨石。
之后黄浩然寻访当年与二人同朝为官的老臣,又意外得知,白家和司马家是世交,白绍连的夫人和司马昭光的夫人还是亲姐妹。白绍连的女儿白木槿和司马昭光的儿子司马南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白绍连和司马昭光获罪时,白木槿十九岁,司马南二十岁。司马南与家人一同被发配云南,他如果活到现在,也有三十八岁了。
沈莫离听后问道:“大人可是怀疑,那个从乾清宫劫走人犯的中年男人,就是司马昭光的儿子司马南?”
“不错,是直系后代,才有可能遗传了他的天生神力,能够抱得动身负千斤枷锁之人。”陆炳道,“被发配云南是相当严重的惩罚。那里瘴气弥漫,容易让人感染各种疾病,所以发配到云南的人大多死于疾病,尸体就地掩埋。司马南是否还活着,现在也无从查证了。但是既然司马南和白木槿是表兄妹,关系如此亲密,司马南和白槿教也很可能有某种关联。还有从白槿教和云南神鸩教千丝万缕的联系来看,司马南还活着,并且从乾清宫劫走人犯的可能性非常大。”
沈莫离沉吟道:“如此说来,断情山庄的庄主司马南,和司马昭光的儿子司马南,很可能就是同一人。”
陆炳点头道:“浪剑在白木槿落网后就再也不见踪影,现在竟会出现在断情山庄,而且断情山庄与外界素无往来,这一切实在令人费解。所以皇上也认定此事与白槿教有关,说不定从乾清宫被劫走的人犯,就藏匿在断情山庄。”
“可如果是司马南劫走人犯,他明知道朝廷正在全力追捕,为什么不躲藏起来,反而要引我们前去呢?”沈莫离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陆炳摇头道:“这里面有太多的谜团,只能慢慢解开了。”他语声微顿,又道,“皇上指派你和善柔公主前往断情山庄调查此事,黄浩然与张滟同行。”
沈莫离先是暗喜,继而一怔,他不明白为什么张滟要同行。
陆炳解释道:“我已经观察了张滟几天,她身手不错,而且遇事冷静沉稳,不似张涵那般毛躁,我想将她培养为锦衣卫。张滟自己也有这样的愿望。”
沈莫离转头望着张滟。
张滟湿了眼眶,声音有些哽咽:“能够代替哥哥为大人效力,是民女最大的福分。如果哥哥泉下有知,一定也会感到欣慰的。”
断情山庄位于怀来天皇山,建于悬崖峭壁上。原为北魏时期凿成,在元代曾是奚族可汗州的州府,后改建为山庄,庄内一切设施均凿石而成,规模庞大,气势雄伟,古朴神秘。
从京城出发,快马加鞭只需一天一夜便可到达天皇山脚下。沿着崎岖的山路到达半山腰,有一座铁索桥通往断情山庄。
走过铁索桥,就进入了断情山庄的地界。放眼望去,是一大片白梅林,迎雪吐艳,凌寒飘香,如冷云万顷。再回首,头顶云雾缭绕,桥下山涧的潭、瀑皆已化作冰潭、冰瀑,银河直落的浩然气势,令人无不神往。
沈莫离却无心欣赏美景,他一门心思都扑在湄兰身上。这一路上,湄兰都没怎么同莫离说话,似乎有意疏远。这会儿她仍独自对着远处的浮云出神,带着遗世而独立的凄清。
沈莫离心里一阵疼痛,亦是表情呆滞,说不出话来。
猛然间,一支羽箭,挟着锐啸,划开了厉啸北风。
“当心!”沈莫离飞扑上前,一把将湄兰推开。那支羽箭擦着沈莫离的衣袖而过,“啪”的一声,落在了前面两丈左右处的雪地上。
黄浩然和张滟都急围了过来。众人仍惊魂未定,又听得“哎哟”一声娇喊,一名手持弓箭的红衣少女从白梅林中跑了出来。她看上去十三四岁的年纪,面貌娟秀,艳光照人。大红披风,红色短装,好似雪地里一株秀逸的红梅。
“没有伤着你吧?”少女声若莺啼,娇脆悦耳。她扑闪着一双纯净的大眼睛,有些惊慌地瞅着沈莫离。
“小雨,你又闯祸了。”一个男子清朗的声音响了起来。来者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身蓝色劲装紧裹,外罩白缎披风,面如冠玉,英气逼人。
“谁说的,我瞧这位大哥哥并没有受伤呀,是不是?”红衣少女黛眉如画,星目流转,望着沈莫离掩口轻笑。
沈莫离见她如此娇憨纯稚,也不忍心责备,和和气气地说道:“的确没有受伤,不过姑娘下次要当心点了。”
那蓝装少年对着沈莫离抱拳一礼,道:“家妹一时兴起贪玩,差点儿酿成大祸,在下代她向仁兄赔不是了。”
沈莫离爽朗一笑:“四海之内皆兄弟,既是兄弟,自然无须计较。”
蓝装少年眉宇间欢愉洋溢:“在下姓沐名融,小妹名雨歌,我们是从云南来的。可否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沈莫离道:“在下沈莫离,是从京城来的。”
这时一旁的朱湄兰忽道:“姓沐,来自云南,莫非你们是云南沐王府的人?”
沐融转头见到朱湄兰,微微一怔,很快嘴角露出了笑意:“姑娘别具慧眼,黔国公沐朝辅正是家父。”
朱湄兰道:“原来是世子和郡主,失敬了。”沈莫离、黄浩然和张滟也赶忙向沐融和沐雨歌行礼。
世袭镇守云南的黔国公沐氏家族是明代云南历史上显赫的家族,其家族自第一代黔国公沐英领军入滇后,代代镇守云南,世袭黔国公,授“征南将军”印。当今黔国公沐朝辅是黔宁王沐英七世孙,膝下一对儿女便是沐融和沐雨歌。
见众人对自己行礼,沐雨歌撇撇小嘴:“不要称呼郡主了,我喜欢大家叫我小雨,听起来很亲切。”
“好吧,那我们以后也称呼你为小雨。”朱湄兰微微一笑,这小姑娘真是娇稚可人,让人心生喜爱。无意中偏过头去,却发现沐融正对自己痴痴注目,她脸一热,立时又扭转头去。
沐融却来到朱湄兰身侧,问道:“请教姑娘芳名?”
朱湄兰未抬头都能感受到他火辣辣的目光,她心中在转着念头,思索该如何应对,忽听沈莫离道:“这位是在下的朋友朱湄兰姑娘,还有另外两位也是在下的朋友,黄浩然和张滟……”
“沈大哥。”沈莫离的话未说完,就被一声娇呼打断了。只见柳鸣凤欢笑着一路小跑而来,柳王旬跟随在她的身后。
沈莫离只是客气地冲柳鸣凤点点头,转而向柳王旬问候道:“侯爷也是受邀前来参加寻剑大会的?”
柳王旬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递给沈莫离,沈莫离接过一看,和自己还有陆炳收到的信函一模一样:“侯爷知道司马南是什么人吗?”
柳王旬摇摇头:“从未听说过有这样一个人,所以老夫要亲自来看看。”
这时,一名仆役打扮的中年男人迎了过来,躬身礼道:“鄙人是这断情山庄的管家来福,宾客已经到齐,请诸位随我入内吧。”
一群人随来福穿过白梅林,寒风中,洁白的花瓣随风飘落,好似瑞雪纷飞。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朱湄兰直叹白梅沁愁香骨,清绝如梦。她询问来福:“为何这大片梅林中种植的全是白梅?”
来福道:“我家夫人酷爱白颜色,认为白色的花最为纯洁高雅。”
出了白梅林,不远处就是一片很大的石院落,内有一座气派的石头建筑。宽敞的大厅内坐着四位客人,每人面前的茶几上都摆了一盏清茶,一盘细点。有四名伶俐的丫鬟伺候着。
“师父——”朱湄兰惊喜地喊出声来。只见端坐在最外侧的那位道袍长髯、手持拂尘、慈眉善目的六旬开外的老者,正是武当派掌门玉虚道长。
玉虚道长起身笑道:“许久不见,兰儿一切可好?”
朱湄兰颔首道:“都好,多谢师父关心。”
来福先为大厅内的客人们介绍了沈莫离锦衣卫指挥佥事的身份,又说明黄浩然是代替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前来,而朱湄兰和张滟是沈莫离和黄浩然的随行人员。继而又一一为沈莫离他们介绍了其他人。
玉虚道长身旁坐着一位美貌道姑,她是昆仑派的掌门灵真子,三十五六岁的年纪。
灵真子身旁是少林寺方丈天宏大师,六旬以上。他法相庄重,隐隐间有一副悲天悯人的气度。
再过去是一名五十上下的壮年男子,长眉朗目,也是僧人打扮,他是峨嵋派掌门慧超大师。
来福招呼众人落座,刚要开口说话,大厅的门被“哐当”一声推开了,突然涌入的寒风让所有人都猛一哆嗦。门外是一位拄着拐杖、一张怪脸的老妇人——云姑。
“师父——”沈莫离霍然起身,迎了过去。
来福面无表情地扫了云姑一眼,问道:“阁下可有邀帖?”
“没有。”云姑回答得很干脆。
来福道:“必须凭邀帖方能参与寻剑大会。”
朱湄兰对玉虚道长轻声道:“门外的老妇人是沈佥事的师父。”
玉虚道长起身微笑道:“这位老人家本是随我和灵真子道长前来的,只因有事在路上耽搁,所以迟到了,还请管家多多包涵。”
来福眉头微皱:“既然如此,就请进来吧。”
所有人都在各自座位上坐好后,来福向众人深鞠一躬,道:“欢迎各位来到断情山庄参加寻剑大会。首先我要向大家郑重声明,断情山庄是一座被诅咒了的山庄,在寻剑大会过程中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不测,如果有人害怕,现在就可以退出。”他一字一字,缓慢地吐出,犹如一阵阵的刺骨寒风,将大厅内的空气逐次冻结。
“真是荒谬!”慧超大师低叱了一声。
“在下只是给各位提个醒,信与不信,全看各人了。”来福的声音平淡得没有丝毫起伏。
每个人的心头都像压着一块铅,却都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没有一个人表示要退出。
来福沉默了一阵子后,再度开口:“既然大家都决定留在这里参加寻剑大会,我就开始说规则了……”
“等等。”柳王旬打断了来福的话,“既然是庄主司马南邀请我等前来,为何不见司马庄主?”
来福道:“庄主身染沉疴,不方便接待客人,此次寻剑大会由本人全权负责。待宝剑重见天日之时,庄主自会现身与大家相见。”他容不得再有人提问,快速宣布了规则,“下面我给大家第一个提示,‘天秋色晴云万里,无数峰峦远近间’,用过午膳之后,大家就可以开始寻找浪剑了。”
“请问,司马庄主举办这个寻剑大会的目的是什么?”天宏大师表达了众人心中的疑惑。
“在下只是奉庄主之命行事,至于原因,在下也不清楚。”来福硬邦邦作答,继而又道,“关于这座山庄的诅咒,有四首流传已久的古老歌谣,要唱给各位听一听。”
来福的歌声阴冷森寒,像冰雪水吱吱浸入了每个人的心里。
第一首歌谣:鲜血流,红彤彤。墙上书,诅咒灵,身下血河淌。
第二首歌谣:葡萄酒,夜光杯。脚朝天,咕咚咚,头在酒中埋。
第三首歌谣:水龙王,招女婿。溪流水,喝个饱,睡在岩石上。
“这是什么古怪的歌谣啊,让人听了毛骨悚然。”柳鸣凤嘟囔着。
“我已经说过了,是诅咒。”来福嘴角隐约浮现一丝森森笑意,“各位稍候,我们该准备午膳了。”
大厅里端有一扇石屏风,屏风后左右侧各有一条通道,来福带着两名丫鬟进入了左侧通道,留下另两名丫鬟在大厅内伺候。
“这是什么鬼地方嘛,庄主躲着不见人,管家阴阳怪气的。”柳鸣凤一通抱怨。
这时慧超大师起身道:“呆坐在这里实在无聊,不如四处逛逛。”话音刚落,他已经消失在石屏风后了。
“咱们也去逛逛吧。”沐雨歌也一路小跑着去了,沐融担心妹妹乱跑闯祸,只能跟随在她的身后。其他人也觉得干坐着实在没意思,纷纷随行。
左侧通道是通向厨房和膳厅的,右侧通道通向居所。一群人都进了右侧通道,走到通道尽头,转过拐角,眼前出现了一条非常宽阔的廊道,两侧都是房间。众人还来不及细看,已经有一名丫鬟前来通知,午膳准备好了,于是一群人乱哄哄地又回到大厅,再经左侧通道去了膳厅。
左侧的布局和右侧一样,都是在通道尽头转弯进入一条廊道。左边的厨房和膳厅是相连的,厨房在里间,只有外间膳厅的一扇门朝向廊道。廊道右边是两间并不相通的储物间,各有一扇门。
整座山庄都是石头打造的,石屋内一扇窗户也没有,大厅和其他房间内都只有一个小气孔。
众人进入膳厅,围着一张大石桌坐好后,几名丫鬟先后上菜。开饭后,却迟迟不见来福。
“你们管家呢?”玉虚道长问道。
“从刚才到现在就一直没见到。”那两名和来福一起离开的丫鬟都说,来福管家一转眼就不见了。另两名留在大厅内的丫鬟则说,看到客人都进到里面,她们就去膳厅帮忙了,也一直没有见着管家。
慧超大师不满道:“快去把你们管家找来,庄主不见我们,总不能连管家也躲起来吧。”
“我们一起去吧,这些人古里古怪的,要小心提防着。”灵真子提议。
众人都同意,于是随几个丫鬟出了膳厅。
正对着膳厅大门的储物室内只有一堆杂物。而当众人来到廊道深处,推开另一间储物室的门时,都惊呆了。来福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浑身鲜血,身下的地板上有鲜血汩汩流淌,室内的整个地板上布满了凌乱的血痕,墙上还写着一排大大的血字——闯入断情山庄者必死!
沈莫离蹲下身来检查了尸体,是脑部被重物敲击致死,身上并无其他伤痕。
“死者后脑裂开,凶手一定是个内力相当深厚的人。”
“鲜血流,红彤彤。墙上书,诅咒灵,身下血河淌。与管家唱的第一首歌谣的内容一模一样。难道真的是诅咒吗?”张滟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黄浩然道:“诅咒之说和歌谣,都是来福管家告诉我们的。还有墙上写的是‘闯入断情山庄者必死’,来福是这座山庄的管家,并非闯入者,为什么死的会是他?”
一名丫鬟怯怯开口道:“这座山庄是在北魏时期凿成,在元代被作为奚族可汗州的州府。后来奚国灭亡后,奚族便从历史上永远地消失了,有关诅咒的传说也从那时起流传了下来,据说住进这里的人都会离奇死亡。所以我家主人买下这座山庄后,并未入内居住。之前一直是住在山脚下,我们和管家也不过比你们早一日来到这里。”
“这么说,你家主人是存心引我们到这儿来送死的,简直岂有此理!”柳王旬一把揪住丫鬟的衣领,“那个司马南在哪里,快带我们去找他问个明白!”
那丫鬟低眉垂首道:“婢子也没有见过主人,只是听命于管家。”
天宏大师温言制止道:“侯爷消消火,只是个小丫头,冲她发火也没用。”
柳王旬悻悻然松了手。
那丫鬟又道:“婢子叫巧玲,管家不在了,以后各位有什么事,就吩咐婢子。”
“一来就死了人,这寻剑大会还办不办?”云姑冷冷开口。
巧玲忙道:“主人交代过,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寻剑大会都照常举行。管家已经给了你们第一句提示,‘天秋色晴云万里,无数峰峦远近间’,据说只要能揭开这句诗的秘密,就会得到下一个提示。整个断情山庄的地界内,都可以随意找寻。”她稍一顿又道,“各位还是回膳厅用膳吧,这里交给婢子处理。”
一群人重新返回膳厅,各自低头扒饭。
“你们说,会是谁杀了管家?我是不相信什么诅咒的。”灵真子忽然发问。
“我们又不认识管家,杀他做什么,我看是他们起了内讧,那些小丫头杀了他。”慧超大师对自己的分析很自信。
“你不认识来福管家,不代表别人也不认识。”灵真子道,“我倒觉得,他们没有自相残杀的道理,凶手,像是在我们这群人中间。”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沐融问道:“那道长怀疑,是我们当中的哪一个人杀了管家?”
天宏大师先道:“可是巧玲喊我们用午膳的时候,我们大家都在一起的。”
灵真子道:“当时我们都进了廊道,但是这么多的人,如果少了一个,又有谁会留意到?那时候大厅里已经没有人,几个丫头在厨房和膳厅忙碌着。如果趁着大家不注意回到大厅,进入另一侧的通道,在储物室将管家杀死后再回来,完全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大家小声议论着,都觉得灵真子的话有道理。这时沈莫离却道:“我们这些人,都没有足够的时间。从我们一起离开大厅,到在膳厅内聚集,前后不过一盏茶(十五分钟)的时间,就算中间有人偷偷离开,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进入储物室杀了管家,再将室内布置成血流成河的情景,还要在墙上写血字,根本无法做到。”
玉虚道长道:“贫道觉得沈大人所言有理,我们这些人,的确都没有足够的时间。”
“先别管谁杀人了,寻找宝剑要紧。”慧超大师起身离去。其他人也都陆续放下碗筷,开始了行动。大厅内只剩下沈莫离、朱湄兰、张滟、黄浩然和柳王旬父女。
“‘天秋色晴云万里,无数峰峦远近间’,是在暗示地点吗?”沈莫离覃思默默。
朱湄兰却道:“我想再到管家遇害的储物室看看。”
“我和你一起去。”沈莫离立即道。
朱湄兰瞅着他,轻叹了一口气,也不再说话,只顾向前行去。沈莫离急跟随,黄浩然和张滟也都尾随。柳鸣凤自然也是紧追不舍,柳王旬见状无奈摇头,也只得跟着女儿。
来福的尸体已经被移走了,储物室内还未清理,依旧弥漫着强烈的血腥味。
地上到处都是血痕,朱湄兰仔细察看半晌,指着墙角处的一大摊血迹道:“刚才管家就是躺在这里的。尸身上并没有其他伤痕,很显然,这些血并不是从管家身上流出来,而是凶手杀人之后布置的。既然这样,为什么死者的身下也会有成片的血迹?”
沈莫离似有所悟,道:“难道是先布置好现场,再引死者入内?”
朱湄兰道:“有没有这种可能,其实是管家自己照着歌谣的内容布置好一切,然后将我们其中的某一个人引到这里,想要杀死他,结果反被对方所害。那人杀了管家之后,再将血洒到他的身上,让大家误以为这里的一切都是杀人之后才布置的。”
沈莫离恍然道:“这样一来,我们所有的人,都有足够的作案时间了。”
“杀人凶器是什么?”柳鸣凤问道。
沈莫离道:“是棍棒之类的坚硬物体,我们在这里四处找找。”
一番搜寻之后,并未发现凶器,倒是在储物架后方一隐秘之处找到了一个空木桶,里面还残留着血渍。巧玲说,这个木桶原本是放在厨房内,用于提水的,但是今日在客人们到达断情山庄之前就不翼而飞了。朱湄兰所说的可能性,得到了众人更进一步的认同。
傍晚,一群人重聚首,皆言一无所获,并未有人窥得那句诗中的奥秘。用过晚膳,众人又分散开来,在山庄内四处走动。沈莫离将朱湄兰拉到了一处偏僻的所在。
“湄兰,你这两日为何对我这般冷淡?”沈莫离掩饰不住他的烦恼。
“我……我并没有对你冷淡。”朱湄兰仰头望天,暮霭沉沉,她的心情也似这灰暗的天空一般暗淡。
“你没有说实话。”沈莫离语气焦灼,“那晚你去了竹屋,对吗?你为什么不敲门,为什么不进屋找我?”
朱湄兰怔住了,她微蹙着眉头,疑惑地看着莫离。
沈莫离道:“我发现了雪地里的脚印,还有掉落在竹屋外的伞,立刻就猜到是你来过。”
朱湄兰缓缓转过身去:“我见柳小姐去找你,不便打扰。”
沈莫离急得双手扳过她的身子:“你不要误会,我和柳鸣凤根本没什么。”
“我没有误会,只是我觉得柳小姐比我更适合你。相爱未必能相守,你只要知道,我的心永远属于你……”朱湄兰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滚下两颗晶莹的泪珠。
“光有心不够,我还要你的人!”沈莫离喊了出来。
“沈哥哥,朱姐姐。”沐雨歌的娇稚甜音打断了二人的对话。她的身后跟着沐融。
沈莫离和朱湄兰齐回过头,二人神情都有些尴尬。
沐雨歌笑道:“你们躲在这里做什么?我和哥哥随处走动,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们。”
沐融的神色也不自在:“我们无心闯入,打扰二位了。”
“我们也是随意闲逛。”朱湄兰极力压制着内心的痛苦,故作欢愉地一笑,“既然有缘遇上,不妨结伴而行。”
白梅林深处有一条溪流,午后艳阳高照,到了夜晚,结冰的溪水已融化,潺潺流淌。柳鸣凤闷闷不乐地坐在溪流边,看着那随风飘落溪流中,在月光下随波逐流的点点白梅,心情也随着起伏不定。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身后有人怅然感叹。
柳鸣凤惊讶回头,是张滟,她的眼睛里有种看不见的、淡淡的忧愁,就像轻烟般对柳鸣凤包围了过来。
“张姑娘为何发出这样的感叹?”柳鸣凤仰着脸问道。
“我是看到那些随波逐流的残花,心生感触。”张滟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蹲下身去,一片一片小心翼翼地拾起地上零落如玉碎的白梅花瓣,装入锦囊中。“我唯有尽力留住少许芬芳。”她低叹,“其余的残花,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流落污渠,陷于泥淖。”
柳鸣凤困惑地望着张滟:“我和你哥哥张涵多有接触,觉得他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你怎么这般多愁善感,亲兄妹的性格一点都不像。”
“哥哥的境遇与我不同。”张滟往锦囊中装满白梅花瓣后,将袋口扎紧,藏入怀中,然后走到柳鸣凤身旁坐了下来,低头俯视溪流,不再作声。
柳鸣凤也没有再搭话,二人并肩默然,都将满怀愁绪交予渐渐流逝的遍溪残红。
断情山庄内有一座冰窖,里面有一间密室,室内高燃着两支巨烛,照得一片通明。一位手脚被铁链铐锁住的、异常美丽的白裳妇人端坐在轮椅上。一名紫脸大汉半跪在她身前的地上。
“表哥。”白裳妇人语气哀怨,“你变了,我能感觉到,你已经不再爱我了。”
紫脸大汉相貌虽然威猛惊人,对那妇人的言辞却十分柔和:“不要多心了,如果我不爱你了,何必耗尽心力,想尽一切办法营救你。”
“可你为什么对我如此冷淡?”白裳妇人脸上微现忧伤。
紫脸大汉突然伸手握住那妇人的玉腕,神情激动,热泪盈眶:“我何尝不想与你欢爱如初,可是当我和你亲热的时候,一想到那个狗皇帝也是这般对你,我就……”
白裳妇人仰面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表哥,你不该救我出来。”泪水疯狂地涌出来,纷纷乱乱地跌碎在她的雪白色衣裙上。
“表妹,对不起,我无心伤害你。”紫脸大汉摸索着妇人的颈项,拉下了她的身子,用自己的嘴唇,紧贴在她那满是泪的面颊上。
白裳妇人将头一偏,逃避开来,凄楚的泪光仍在她眼底闪烁,脸色也苍白得吓人,语气里充满令人心碎的悲情:“我想见见我们的女儿。”
“不行。”紫脸大汉的口气十分生硬,似是突然在两人之间划了一道鸿沟,“现在还不是见她的时候。”
“你为什么不让我见女儿?”妇人望着他,带着痛楚和乞怜。
紫脸大汉陡然爆发了,愤怒地拍了一下轮椅的扶手,直跳了起来:“你只想着要见女儿,为什么不告诉我兵书在哪里?”
白裳妇人在瞬间的怔愣后,挺直背脊,发出了绝望的冷笑:“终于说实话了,表哥,你们煞费苦心营救我,其实是为了那本兵书。你觊觎皇位已久,还想要利用武林各门派为你夺取天下铺平道路,再挑起武林纷争,以满足天竺妖女艾玛称霸武林的野心,真可谓一举两得。”
她死死盯着他:“那晚和你一起将我救出来的,就是我们的女儿吧?你把我们的女儿送进宫去给那个畜生糟蹋了是吗?表哥,你这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和那个畜生又有什么两样!”
“啪”的一记响亮的耳光,妇人的脸上留下了鲜红的掌印。紫脸大汉气急败坏地大吼:“我们从小到大的感情,就被你看得这么一文不值吗?是,我是想得到兵书,可是我十七年来对你的苦苦相思绝对发自肺腑!”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妇人的眉紧蹙在一块儿,说话也有气无力,“这么多年,我早就心力交瘁,不可能再和你们一道起兵反朝廷了。那个统率千军万马的白木槿,早在十七年前就已经死了。现在的白木槿,仅剩一具残破的躯壳,是个毫无用处之人了。”
“难道你不想亲手杀了狗皇帝吗?”紫脸大汉嚷开了。
“杀了他又有何用?”白木槿挣扎着,半晌,才模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来,声音蓄满了泪意,“当年我为了复仇,不但赔进了自己的一生,还连累了女儿,把她也毁了。这样的复仇,究竟有什么意义?”
紫脸大汉挥起了拳头,他的脾气暴躁而易怒,那些积压已久的愤懑和抑郁,像蠢蠢欲动的岩浆般,在体内翻腾起伏,但他最终还是隐忍了下来。“我该走了,不能在这里耽搁太长时间。”他的鼻子里沉重地呼着气,“巧玲会替我照顾好你的。你好好考虑一下,过一阵子我再来看你。”
紫脸大汉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石门砰地关闭,屋里只余下白木槿孤零零的一人,她再也无法控制地放声大哭。所有的骄傲、委屈、悲哀都随泪水倾泻而出,像江河决堤,一涌而不可止。
这一夜,断情山庄看似平静实则不太平,沈莫离、朱湄兰和沐融兄妹一边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一阵子,便各自回房休息了。
客人们都在一处居住,进入大厅,从屏风后的右侧通道进入廊道,两边共有十来个房间,正好足够这些人入住。
第二日用早膳时,迟迟不见慧超大师。
“慧超大师呢?”玉虚道长奇怪地询问。
“婢子去瞧瞧。”巧玲刚要迈步,却见另一丫鬟急匆匆跑了进来,嘴里大喊着:“不好了!不好了!”
“出什么事了?”巧玲急问。
那丫鬟惊恐道:“慧超大师他……他死了。”
慧超大师的尸体在阁楼被发现,阁楼与膳厅在同一侧,由于入口在墙角,比较隐蔽,之前没有人留意到。攀上一段逼仄的石梯,就进入了阁楼,这里的空间很大,却空空荡荡,唯一的摆设是靠墙立着的一个青花大瓷缸,里面装了大量的卷轴,像是字画。慧超大师趴在正中的地板上,神态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般,嘴角甚至还有隐约的笑意。
那丫鬟说,她是方才到阁楼来打扫时发现尸体的,沈莫离检验过尸体后面色沉重:“死亡时间在昨夜子时(晚上十一时到次日凌晨一时)到丑时(凌晨一时到三时)之间,是被一招掐断颈骨而死。”那个鬼老八,又出现在断情山庄了。
慧超大师遇害的那段时间,众人都在各自的房间内睡觉,没有时间证人,谁都有可能是凶手。
玉虚道长沉吟道:“慧超大师的死,似乎和诅咒没有关系。”
灵真子叹了一口气:“我们走吧,不要妨碍沈大人查案了。”
天宏大师双手合十,低宣了一声佛号后离开。玉虚道长和灵真子迈步跟随。沐融和沐雨歌也随后离去。云姑一直默默注视着沈莫离,过了好一会儿也拄着拐杖出了阁楼。
沈莫离思忖道:“如果不是万不得已,鬼老八应该不会使出这样的手段来,因为很容易暴露了自己。也许是慧超大师发现了什么秘密,她不得不在仓促之间以媚术对付他,然后下手掐断他的颈骨。”
“媚术对付好色的男人最有用。”柳鸣凤低低一嗤。
朱湄兰踱步到青花瓷缸旁,将里头的卷轴依次取出,沈莫离和柳鸣凤帮忙一一展开来。瓷缸内存放着众多名家字画,其中有一幅山水画却显得与众不同,没有落款,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画中重峦叠嶂,飞瀑流川,景色似曾相识,更让人吃惊的是,画上有一句题诗:天秋色晴云万里,无数峰峦远近间。
沈莫离道:“看这景色,像是我们所在的这座天皇山。”
黄浩然、张滟和柳王旬也围了过来,细看之下果然就是这天皇山的景致,断情山庄外的铁索桥也跃然纸上,奇怪的是,整幅画中出现的,只有铁索桥附近一座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的小石屋,再未有其他房屋建筑。
“我们经过铁索桥来到断情山庄后,似乎并未见到有这样一座小石屋。”朱湄兰努力回想着。
“我见过。”柳鸣凤道,“这座石屋在白梅林的最深处,邻近瀑布溪流,从白梅林外根本看不见。昨晚我和张滟在那一带逗留了许久,正巧从那座石屋经过。”
沈莫离道:“来福给我们那句诗的提示,难道是告诉我们,寻找浪剑的线索和这座石屋有关?”
一群人匆匆去了白梅林深处的石屋,石屋门没有上锁,一推就开。那是一座酒窖,里面摆放着许多盛满红葡萄酒的大酒缸。酒窖的墙上,歪歪斜斜书写着一行血字:擅闯者必死!
“又是血字,能不能换点新的花样。”柳鸣凤不屑一顾。
酒窖内除了墙上的血字外,再无任何线索,几人空手而返。
出了白梅林,一行人向山庄大院行去,忽见路边有一棵光秃秃的大树,树下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勿近,否则将遭遇不幸”。
柳鸣凤轻蔑地扫了一眼,就要走近那棵大树,却被张滟一把拉住:“这山庄甚是古怪,还是小心点为妙。”
柳鸣凤还想上前,柳王旬也厉声喝止:“快走吧,不要胡闹了。”
还未到午膳时间,大家先各自回房间稍作休息。柳鸣凤一心惦记着那棵被禁止靠近的大树,她性子执拗,天生有种叛逆心理,思来想去,她还是出了房门,直奔那棵大树而去。
到了大树下,柳鸣凤在那块写有“勿近,否则将遭遇不幸”的牌子周围左右瞧看,并未发觉有什么异常。“哼,本姑娘天不怕地不怕,别想吓唬我。”她嘴里咕哝着,两步跨了过去。脚下的泥地瞬间松动,柳鸣凤身子骤然下坠,跌入了一个深黑的洞中,洞内烟雾弥漫,她昏了过去。
用午膳的时候,所有的人又聚在了一起。沈莫离隐隐约约地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香,他四处张望:“这大厅内并没有花卉摆设,哪来的花香?”
“什么花香,我怎么没有感觉到?”身旁的朱湄兰深深吸气,才嗅出了一丝丝的香气。
“大人的嗅觉实在灵敏。”挨着朱湄兰而坐的张滟微笑着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我收集零落地上的白梅花瓣放入锦囊中,正好可以随身携带,有香囊的效用。”
朱湄兰接过香囊,置于鼻下嗅了嗅,顿觉神清气爽。
沈莫离笑道:“真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
听到沈莫离夸自己,张滟的眼眸倏然一亮,只是一刹那,却被朱湄兰捕捉到了,那抹亮色不同一般,那是混合了欣喜和爱慕、跃动着怀春少女情怀的光彩。
“婢子大约半个时辰前见到柳小姐出了正厅,往白梅林的方向去了。”巧玲的声音传了过来。沈莫离他们这才发现,柳鸣凤不在这膳厅中。
“这个丫头,跑到哪里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柳王旬焦虑万分,迅即起身道,“我去找找。”
柳王旬走后,朱湄兰道:“我们也帮忙找找吧。”
沈莫离、朱湄兰、张滟和黄浩然也都往白梅林的方向而去。白梅林方圆十里,四人于是分开找寻。大约一刻钟后,他们重新碰头,却都一无所获,不仅未见柳鸣凤,连柳王旬也消失了踪影。
“会不会出什么事了?”张滟忧心道。
“对呀,那棵树。”黄浩然猛然想起,柳鸣凤对那棵跟前立有“勿近”牌子的大树似乎十分感兴趣。经他这么一提醒,众人疾奔至那棵树前,果然在牌子后方发现了一个洞口,柳鸣凤就躺在洞底,连唤数声也没有反应。
黄浩然回去找来一条粗绳子,还有玉虚道长和云姑两位帮手。朱湄兰将绳子绑在自己腰间,下到洞底,将柳鸣凤抱起,其他人合力拉她二人上来,之后又砍下树枝用绳索绑成一张软塌,将昏迷不醒的柳鸣凤抬回房中。
云姑为柳鸣凤把脉后道:“她的脉象很平稳,应该是吸入了某种让人长时间昏迷的气体,时间到了自然会醒过来。”
没有其他的法子,只能任由柳鸣凤昏睡,留下一名丫鬟照看她。
回到膳厅继续用餐,却仍不见柳王旬。众人相互询问得知,从他离开膳厅后,就再也没有人见到他。
“第二首诅咒歌谣是什么?”玉虚道长忽然发问。
巧玲道:“葡萄酒,夜光杯。脚朝天,咕咚咚,头在酒中埋。”
玉虚道长肃然问道:“这山庄内可有酿酒的地方?”
沈莫离道:“快到那间小石屋去,那里是一个酒窖。”
所有人都涌向了白梅林深处的小石屋,推开门,众人都骇得呆住了。柳王旬被倒吊在其中一个大酒缸上,头没入了鲜红的葡萄酒中。午后的艳阳透过天窗直射下来,洒在酒缸内,缸内的液体呈现一种凝重的深红色,晶莹透亮,犹如红宝石。
沈莫离将柳王旬的头部从水中捞了起来,酒水透着沁骨的冰凉。黄浩然解下缚住柳王旬双脚的绳索,沈莫离将尸体平放在地上。“未出现尸斑、尸僵,尸身还有温度,死亡时间不会超过一刻钟(半个小时)。”他查验尸体后道,“死因是溺水。”
“又是和歌谣的内容一模一样,难道真的是诅咒?”沐雨歌害怕了。
沐融忙安慰她:“别胡思乱想了,哪里有什么诅咒,分明是有人借诅咒之说杀人。”
灵真子道:“这事颇有些蹊跷。死亡时间不会超过一刻钟,一刻钟之内,除了昏迷的柳小姐和那个照看她的丫头外,我们其余所有人都是在一起的,谁都没有机会下手杀害安远侯。”
巧玲道:“婢子几人正准备今夜为管家和慧超大师做一场法事,超度亡灵,如今柳侯爷也不幸遇害,就将侯爷的尸身也抬到祠堂内,到时候一并超度吧。还要烦劳天宏大师为死者诵经。”
天宏大师道:“贫僧自当尽力而为。”
巧玲又道:“庄内有一镇庄之宝,是一只和田玉祥瑞之兽,届时也请出来驱邪祈福。”
沈莫离吩咐黄浩然立即赶回京城,将柳王旬的死讯报告陆炳,请陆炳定夺该如何处理此事。趁着天色还大亮,黄浩然就启程上路了。
接连死了三个人,关于浪剑也再无任何线索,众人都感意兴阑珊,也不想寻找宝剑了,各自回房休息。众人直到晚膳时才集合,一顿晚饭吃得悄无声息。
众人胡乱填饱肚子后就齐聚祠堂小院外。三具尸体已被抬到了祠堂大厅外的石埕上,前头还摆放着一张供桌,上面有各种祭祀用的瓜果供品及香炉。两名丫鬟捧着一个锦盒来到供桌旁。巧玲将锦盒打开,一边道:“盒内装的便是祥瑞之兽,各位可向它祈佑祥瑞安泰……”话说了半截,巧玲就怔住了,里面的祥瑞之兽已不翼而飞。
“那祥瑞之兽价值连城,一定是被人盗走了。”巧玲正急得六神无主,声音却被一声尖锐的哭喊声盖过。
“爹——”柳鸣凤长发散披,踉跄奔来。她的身躯摇摆不定,似乎每一举步之间,都有摔倒的可能。一直在照看她的丫鬟想要搀扶,却跟不上她的脚步。
柳鸣凤奔到了地上的三具尸体跟前,待她看清了父亲的遗容后,扑倒在尸身上,放声大哭起来。这一哭哀倒欲绝,直哭得泪尽血流,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
沈莫离望着泪流成河的柳鸣凤深深叹了口气:“先别做法事了,各位都请回去歇息,我留下来劝劝柳小姐。”
天宏大师一声叹息:“也好,我们都走吧。”
大家先后离去,朱湄兰看了沈莫离一眼,也满腹心事地走开了。
沈莫离在柳鸣凤身旁蹲了下来,轻轻咳了一声,用极温和的语气道:“鸣凤姑娘,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吧。”
柳鸣凤缓缓抬起头来,痛楚地蹙起眉头,她的声调里抖颤着哀痛的音浪:“我很小的时候,娘就去世了,爹一直没有再娶,他一手把我带大,疼我爱我,从来不让我受半点委屈。可是他走了,以后再也没有人保护我,照顾我了……”泪水淹没了她未说完的话。
沈莫离凝视柳鸣凤那孤苦无助的脸,失神而凄哀的眼光,他的声音诚恳而真挚:“我会保护你,照顾你的。”
柳鸣凤仰起泪痕狼藉的脸来,长长叹息一声:“沈大哥,谢谢你的一番好意,但是我需要的,不是同情和怜悯。”
沈莫离原本还想多说些宽慰的话,但既已被柳鸣凤当面揭穿,自是不便再往下说,一时间进退失据,呆呆出神。
“快回去吧。”柳鸣凤下了逐客令。她蓬乱的秀发、破碎的目光、憋屈的神情刺痛了沈莫离的心,他无言以对,犹豫再三后终于下定决心,道了一声“你多保重”,便起身离去。
柳鸣凤见沈莫离仍频频回首,故意转过脸去不理睬他,待他已踪影不见的时候,却崩溃地恸哭不止。
月光如水,朱湄兰在白梅林中漫无目的地游荡,一段路竟越走越长,夜也越来越深。除了自己的脚步声,仿佛还有另一种轻微的声响隐约相随。朱湄兰心乱如麻,也没有理会,直到身后不远处传来“咔啦”一声响,似乎有人踩断了一截枯枝,她才惊疑地回过头去。
月光洒在长身玉立的沐融身上,他全身散发着一种高贵耀眼的光彩。
朱湄兰讶然注视着沐融。沐融觉得她绝美之中,含蕴着逼人的高华气度,使人不敢仰观,遂微微垂首道:“在下到这林中赏月,不料惊扰了姑娘,望姑娘莫怪。”
朱湄兰知道他没有说实话,分明是一路跟随着自己,但她不愿道破,只道:“世子好雅兴,怎么不见郡主?”
沐融道:“夜深了,小雨已经睡下。”
朱湄兰倏然意识到自己大半夜的和一个男子在这林中独处,正想找个借口离开,沐融却道:“这两日山庄内怪事迭起,在下觉得那个酒窖有鬼,想趁着夜深人静前去探查一番,姑娘可愿同行?两个人,相互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朱湄兰见他说得似未存半点儿私念,自己若不去,倒显得小气了,转念一想,借此机会再探探那座小石屋也好,便点头答允。
小石屋的门长期没有上锁,一推就开。沐融晃燃火折子,光亮一闪,他见入门处的一张小木桌上有一个烛台,便走过去将上面的蜡烛点燃。
借着有些昏暗的光线,可见室内平静如常,除了墙上那一行“擅闯者必死”的血字仍让见者心头一悚。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酒缸,沐融和朱湄兰一前一后在那些酒缸之间穿梭,沐融一不留心,踢翻了一个小酒缸,“哐当”一声脆响,满室回荡,在深夜尤其震人心魄。
二人尚惊魂未定,更让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暗红色的葡萄酒从碎裂的酒缸中流了出来,慢慢渗开来,浸湿了地面,暗红色的液体一点一点漫向墙边,直至停止流动。陡然间,那液体的表面有脚印接二连三地呈现,就像是某个看不见的人,正在洒了一地的葡萄酒上行走一样。脚印一路延伸到最里端的墙壁前,在那里消失了。
沐融和朱湄兰都像着了魔似的盯着地上那一长串脚印,他们的心都被恐惧压迫着,却都忍住没有发出惊呼。
这种被惊惧包裹着的死寂氛围不知持续了多久,沐融骤然拉起朱湄兰的手,向门外冲去,朱湄兰脑中一片空白,只能无意识地追赶他的步伐。两个人一路狂奔出了白梅林后,朱湄兰才惊觉自己的手被沐融拉着,她骤然一缩手,挣脱开来。沐融也不说话,只是痴乱地望着朱湄兰。
“我该回去了,世子,告辞。”朱湄兰对着沐融一揖,显得客套生分,而后她举动迅快,片刻间走得踪影不见。只留下沐融立在原地苦笑。
且说沈莫离离开祠堂后,只感满腹愁绪无法排遣,想去找湄兰一诉衷肠。走出不远却见张滟站在路边等候自己。
“大人。”张滟柔声呼唤。
“张滟,你怎么在这里?”沈莫离有些意外。
张滟手拂长发,嫣然一笑:“属下等候大人多时了,属下有话要对大人说,在外说话多有不便,能否请大人到房中一叙?”言罢翩然前行。
沈莫离见张滟此时的情态大不同于往日,心中奇怪,却不由自主地随她而去。
进入房间后,张滟将桌上的蜡烛点燃,而后上前将房门关闭,又解下了身上的外套,搁在床上。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沈莫离发问,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让他甚感不安,一心只想赶紧离开这里。
张滟娇羞地凝了沈莫离一眼,转过身去,缓缓踱步。她莲步细碎,柳腰摆动,沈莫离望着她的背影,心中绮念顿生。他转过脸去,不敢再多看。
过了一会儿,张滟去而复返,来到沈莫离跟前时,她忽然娇躯摇颤,似是要向地上摔去。
沈莫离不得不伸出左手,扶住了张滟的柳腰。张滟如触电流,口中嘤咛一声,全身倒在沈莫离的怀中,她拉住沈莫离的右手,有意无意地触上自己的前胸。
张滟衣衫单薄,那触感柔软而富于弹性,沈莫离只觉心头热气升腾,气浮血躁,一时却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张滟对着沈莫离启动了一下朱唇,露出来一个凄迷的笑意,情态极尽娇柔,一眨眼却落下了两行泪水,声音轻柔却动人心弦:“属下对大人爱慕至深,时日已久,可是大人心里只有善柔公主一人。属下不敢奢望大人的情爱,只求大人垂怜,哪怕只有一夜欢愉,属下也心满意足了。”
沈莫离为这娇媚的情态和撩人风韵一阵失神,几乎要张开双臂搂抱这投怀佳人,脑际却骤然掠过了湄兰的似水容颜,宛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他登时心中一凉,神志全醒。猛然推开依偎怀中的娇躯,几步急退至门边,道:“承蒙姑娘错爱,但我只求和心爱的人长相厮守,无爱的欢愉伤人伤己。”“无爱的欢愉”几个字说得特别深长。
张滟骤感如一支剑透心穿过,娇躯抖颤,目蕴泪光,深注沈莫离,好半晌说不出话。
沈莫离意识到刚才的话太伤人,却也无心回转,只是愧疚地看了张滟一眼,拉开房门,大步离去。
清晨,有丫鬟通报了惊人的发现:铁索桥旁,深潭的流水与山间潺潺溪流在桥下交汇,水流汇合处有一段窄窄的弯道,拐角处有一块岩石,一个人歪躺在上面,像是黄浩然。
那情形像极了第三首歌谣的诅咒,众人皆被震惊,赶往现场。沈莫离攀缘山石而下,急冲至那人身旁,果真是黄浩然。
张滟第一个追赶过来,二人合力将黄浩然抬到溪流边的平地上。黄浩然的肩上还系着包袱,张滟将湿漉漉的包袱取下解开。
黄浩然鼻息全无,沈莫离强忍住悲伤查验尸体,忽听张滟道:“大人,你瞧。”
张滟的手中,握着一只不足巴掌大小的祥瑞之兽。质地为和田白玉,色泽温雅:“这是在黄浩然的包袱内发现的,会不会就是被盗的断情山庄镇庄之宝?”
沈莫离接过那只潮湿的瑞兽,凝目间似乎发现了什么,将瑞兽置于鼻下嗅了嗅,脸上神情变化不定。
其他人也都围了过来,沈莫离将那只瑞兽递给巧玲,巧玲接过细一瞧,喜道:“就是被盗的宝物。”
“拿回去收藏好,别再被人盗走了。”沈莫离见巧玲将瑞兽揣入怀中离开后,又对众人道:“死者面色微赤,口鼻内有泥水沫,肚内有水,腹肚微胀,是溺水身死。黄浩然的死亡时间是在昨夜戌时(晚上七时至九时)至亥时(晚上九时至十一时)之间。”
“如此说来,黄校尉昨日并没有离开断情山庄。”天宏大师分析道,“他昨日下午听到巧玲姑娘说要请出瑞兽辟邪之事,起了歹意,假装离开,实际上却偷偷潜回山庄,在我们进入祠堂小院之前盗走瑞兽。大概是心慌的缘故,摸黑赶路时不慎跌入水潭,溺水而亡。”
众人都觉得天宏大师的分析很有道理,沈莫离却不置可否。
黄浩然的尸体被抬回山庄,沈莫离走在人群的最后面,显得心事重重。
“你可是发现黄浩然的死有疑点?”朱湄兰看出莫离有心事。
沈莫离微微一笑,湄兰果然是最了解他的:“疑点有很多,可我现在脑子很乱,需要好好思考一下。”
朱湄兰也微笑道:“那你慢慢思考吧。不过我遇上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想请你帮忙解疑释惑。”
“什么事?”沈莫离抬眼看着她。
朱湄兰于是将她昨晚和沐融在小石屋内的奇特遭遇告诉了沈莫离。
“这简直不可能。”沈莫离摊开双手,“脚印竟然自己出现在地上,还有一个看不见的人消失在了墙壁里。”
朱湄兰斜睨着沈莫离:“你不问问,我昨晚怎么会和沐融在一起?”
沈莫离意味深长地一笑:“一定是寻常的遇见,有什么好问的。”很快又正色道,“我昨晚倒是遇上了一件不寻常的事情,晚些时候再对你说,我们先到那小石屋去瞧瞧。”
进入小石屋后,朱湄兰指着最里端的那面石壁:“那些奇异的脚印,就是在这里消失的。”
眼下,脚印已然无从寻觅了。沈莫离把手放到了那面石壁上,它看起来就跟普通的石头墙壁没什么两样。
“有问题的应该是这面石壁吧。”沈莫离自言自语,站起身来走向墙角的小木桶,一手提着木桶,另一手从桶中取出舀酒的瓢瓜,来到柳王旬溺毙的那个大酒缸前,他从酒缸中舀酒装满了小木桶。当手接触到温热的酒水时,沈莫离的眸光遽然一跳,抬起头来,午后的艳阳透过天窗直射入酒缸,和昨日的情景一样。
沈莫离将那桶葡萄酒置于朱湄兰脚下后,又向石屋的门走去。他将门关上,屋内的光线顿时变得昏暗,他走到小木桌上的烛台前,将蜡烛点燃,橙黄色的烛光从容地在黑暗中舒展开来。
沈莫离左手拿起烛台,回到朱湄兰身旁,右手提起那桶葡萄酒。他把蜡烛斜斜举着,故意让熔了的烛蜡洒落地面。趁着那些半液体状的蜡尚未凝固,沈莫离脚底粘着薄蜡,一步一步向石壁走去。直至走到石壁前时,他转过身,把木桶内的葡萄酒全部泼到了地上。
“你这是在做什么?”朱湄兰疑惑不解。
沈莫离指着地面:“我在制造脚印。”
朱湄兰将目光投注到地面上,只见莫离的脚印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了地面上,简直就是昨晚的那一幕重现。
沈莫离的唇边浮起了一个笑容:“我果然没有猜错,脚印的真身,就是烛蜡。”
“什么意思?”朱湄兰没听明白。
沈莫离解释道:“我刚才故意将蜡滴在地上,然后从上面踩过,脚底就粘上了蜡。随着走动,这些蜡又附着到地面上,呈现出脚印的形状。如果不仔细看,是发现不了这些脚印的,但如果有水之类的液体洒在上面,脚印就清晰可见了。昨晚酒缸被打碎,葡萄酒正好流过滴上了蜡的地方。所以,看不见主人的脚印,其实就是脚印形状的烛蜡。”
“竟然是烛蜡!那就是说,在我们来到这小石屋之前,有人拿着烛台,不经意洒下了烛蜡,又不经意踩到了烛蜡。”朱湄兰惊悟道,“脚印消失在石壁内,这说明,墙壁上有密室的入口!”
“一点儿不错。”沈莫离道,“咱们四处找找,打开入口的机关,一定就在这石屋内。”
二人将石屋的门重新打开,开始在室内搜寻。沈莫离将屋内环视了一圈,他发现有一个酒缸与其他摆放在地上的酒缸不同,像是牢牢嵌入了地面铺设的石板中,他抱住酒缸试着向左右转动,果然酒缸向右缓缓转动,“轰然”一声响,那堵石壁向左右两边分开,露出中间一个可容纳一人出入的洞口,一股冷气从洞口冒了出来。
洞内是一个寒气逼人的冰窖。
“冰窖怎么需要建在如此隐秘的地方?”沈莫离和朱湄兰都很纳闷。
冰窖有数尺见方,二人相携往里走去,彼此依偎取暖抵抗寒冷的侵袭。冷雾中蓦然出现了一条狭窄的通道,进入后寒气顿散,通道的尽头是一扇石门,旁边的墙上有一个灯台。沈莫离伸手将那灯台一拧,石门缓缓向后打开来。
眼前出现了一个发绾宫髻的白裳妇人的背影,她端坐在轮椅上,听到身后的响动猛然回头,面部刹那间僵住了。
室内烛火明亮,沈莫离和朱湄兰打量着妇人,她的手脚被沉重的铁链铐锁着,眼神迷离、身形萧索,冷艳的脸庞却传递着一种饱经沧桑的绝美和苍凉。
“你是……白木槿?”尽管那张脸已被岁月的风霜侵蚀雕刻,沈莫离仍是一眼认出,她就是画中的女子。那幅悬挂在山腹石室中的画像,画中容光绝世、仙资玉质的女子,如今奕奕神采不再,渗透到骨子里的风情却依然迷醉众生。
“你们是什么人?”白木槿镇定微笑、恬淡从容。
沈莫离道:“在下沈莫离,是锦衣卫指挥佥事。”他正思索着该如何介绍湄兰,朱湄兰却已开口道:“我是当今圣上的女儿善柔公主。”
“善柔公主?”白木槿心中大大一震,但她控制着自己,没有流露出太多惊愕的神色,只是静静地目视前方,“我有话要单独和公主谈谈,这位大人能暂时回避吗?”
沈莫离不安地望着湄兰,朱湄兰对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可是,我担心……”沈莫离目光焦灼。
“放心吧。”朱湄兰含情凝眸,“我向你保证,一定不会有事的。”
沈莫离深深目注她,终下决心道:“我就在外面等着,有什么事情马上喊我。”他行出石室,将石门重新关上。
白木槿淡淡而笑:“他是个很出众的年轻人,对你也很好。”
朱湄兰只是彷徨地咬着唇,一瞬不瞬地盯着白木槿。
绽开在白木槿脸上的微笑消失不见了,她回视朱湄兰,忽然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悲哀与牵痛:“你父皇,对你好吗?”
“父皇对我很好。”朱湄兰垂下眼,轻声道。
白木槿沉默良久,仿佛穿透岁月,倾身朝朱湄兰看来:“我恨朱厚熜入骨,可我应该感谢他,让你自幼远离宫廷,投身道门。他答应我,会让你自由快乐地长大,现在看来,他还算是一个言而有信的人。”
朱湄兰心中一暖,热泪不禁滚下了脸庞:“我该喊你一声‘娘’吗?”
白木槿浑身一震,她惊惶摇头:“不,我是个罪大恶极的女匪首,而你是高贵的公主,我怎配当你的娘!”
朱湄兰拜倒在白木槿脚下,字字句句都撞到了她的心弦,颤出了回音:“娘就是娘,不分善恶,无论贫富贵贱。更何况,凡事皆有因果,孰是孰非,是善是恶,谁又能说得清?”
“你能这样说,我真高兴。”白木槿想伸手去抚摸女儿,沉重的枷锁却让她无力抬手。
朱湄兰的头伏在母亲膝上,将她冰冷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白木槿的泪水滴落下来,与湄兰脸上的泪交汇在一起,湿漉漉的一片。
“娘,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被父皇囚禁在乾清宫的地下寝殿中?”朱湄兰抬起泪眼,恍惚地望着白木槿。
“嘉靖四年,我兵败被捕,柳王旬将我押解回京城。朱厚熜听闻我貌美,让柳王旬将我秘密关押,不曾料到,他竟为我的容貌所倾倒,不惜让别人代我赴刑场。他许诺,只要我自废武功,全心全意侍奉他,过去的一切,他可以一笔勾销,还会让我成为仅次于皇后的皇贵妃。”
白木槿平静地叙述,声音听不出任何起伏,仿佛说着别人的故事:“朱厚熜的手上沾满了我白家人的鲜血,我怎么可能答应如此荒谬可笑的要求。他见软硬兼施都说不动我,便命人强行废去我的一身武功,然后……霸王硬上弓。后来他在乾清宫修建了地下寝殿,我便彻底沦为了帝王的玩物,而且是只能生活在地底下的、见不得人的玩物。”
白木槿平摊双掌,似乎想从那些纵横交错的线条中理清自己悲惨的命运:“知道你小时候为什么体弱多病吗,因为我得知怀了那个畜生的孩子后,将被褥撕成布条,死命勒自己的肚子,我不想让这个不受欢迎的孩子带着耻辱的印记活在这个世上。朱厚熜正好撞见了,他好残忍,下令将服侍我的宫女乱棍打死,还给我戴上了这副千斤重的枷锁。更可恨的是,朱厚熜竟带来了一名画师,让画师画下他蹂躏我的场面,还将那幅画长期悬挂于室内墙壁上,借此羞辱我。我曾经动过逃跑的念头,也自杀未遂过,但在生下你之后,我忽然觉得好累好累,再也无力争斗和反抗。我只求自己的女儿平安健康地成长,再也没什么比这更加重要了。而且因我而惨死的人已经太多了,那些服侍过、接触过我的宫女、太监,包括作画的画师,一个个被秘密处死,我不能再害死更多无辜的人了。”
“所有的人都告诉我,我的生母是个身份卑贱的宫女。”朱湄兰泣不成声。
“银珠也是因我而死,还有集安堂内所有的人。在我生下你之后,银珠还被秘密安排服侍了我很长一段时间,后来,她也遇害了。”白木槿终于痛哭失声,哭自己不幸的遭遇,也哭那些无辜受自己连累惨死的人。
朱湄兰没有安慰母亲,只是默默地陪在一旁,让她哭个痛快。她知道,任何口头上的安慰都是空洞的,母亲现在最需要的是一场情绪的释放,因为她已经自我煎熬得太久了。
哭泣渐歇之后,白木槿怔怔地想了一会儿,忽然下定了决心:“等朱厚熜一到断情山庄,你立刻带他来见我。”
朱湄兰愕然:“父皇怎么会到这儿来呢?”
“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早就都被处理掉了,就算还有了解真相的人,也没有那个胆量向你说明。你如何知道有我这样一个生母存在?除非是朱厚熜故意让人告诉你的。”白木槿含泪望着她,“我知道你在调查白槿教的事情,你有这样的身世,你父皇怎么可能完全信任你,他一定是想找机会考验你。这次断情山庄的寻剑大会是一个圈套,那把浪剑,早已被我亲手毁掉了。朱厚熜明知是圈套还让你们前来,那说明他对于我的藏匿地点有十足的把握。他一定会亲自前来的。”
朱湄兰晶亮的眼睫毛晃动着优柔的烛光,折射出她内心的几许茫然:“娘,你有多恨父皇?”
白木槿的表情真挚而恳切:“再恨,也没有恨到要求你弑父的地步。永远记住,你是皇上的女儿,是尊贵的善柔公主,白槿教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我的人生已经彻底毁了,可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一着棋错,满盘皆输,你输不起!”
朱湄兰握住母亲的手:“可是,父皇让我回宫,就是来调查白槿教的事情,我躲不开。”
白木槿深情凝望女儿:“我的脖颈上有一条项链,你将它取下来吧。”
朱湄兰依言伸手,解开了项链的搭扣,那是一条精致小巧的银项链,坠子像是一朵娇美的小花。
“这是木槿花。”白木槿的目光留恋地停驻在那链坠上,“我出生在木槿花盛开的夏天,又正好姓白,所以父亲为我取名白木槿。白色是最高洁纯净的颜色。木槿花朝开暮落,但生命力极强,四季轮回,生生不息。就像深爱着一个人,历尽磨难而矢志弥坚,爱的信仰永恒不变。”
“这条项链是青梅竹马的表哥送给我的,是我们的定情信物,已经陪伴了我二十三年。可惜一切都已经变了,逝去的,有如落花流水,谁又能使时光倒流,落花重开。”白木槿凄然泪下,“这项链,就当作娘送给你的见面礼吧。”
朱湄兰将那仍带着体温的项链托于掌心,烛影摇动,映着闪闪银光,白木槿的轻吟声在耳边响起,柔缓、缥缈,却又带着透骨入魂的苍凉: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
沈莫离一直等候在门外,焦虑不安,终于见到湄兰出来后,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都跟你说了什么?”沈莫离的目光飘向那扇石门。
朱湄兰低叹了一口气:“她说了自己如何被皇上囚禁于乾清宫的地下寝殿,还说皇上会来断情山庄,她想见皇上。”
二人说着出了冰窖,走出小石屋。白梅林里白梅花瓣随风飘舞,似下着一场霏霏花雨。朱湄兰将手中的银项链递给莫离:“这是白木槿送给我的,她说坠子是一朵白色木槿花,象征着高洁纯净,历尽磨难而矢志弥坚。你帮我戴上吧。”
沈莫离微微一怔,却也没有多问,他双手环绕着湄兰的脖颈,将项链的搭扣系上。
云姑恰好拄着拐杖走了过来。“师父。”沈莫离抬头看到云姑,神情有些异样。
云姑没有察觉到,她一直怔怔地盯着朱湄兰看。
朱湄兰一阵羞涩,忙将项链藏入衣内。
沈莫离一整神色,低声道:“湄兰,我有话和师父说。”
“我去看看柳小姐怎么样了。”朱湄兰立即找借口离开了。
“什么话,还不能当着公主的面说?”云姑颇感诧异。
沈莫离微垂着眼帘:“师父,徒儿想问您一个问题,来福管家,是被您所杀吗?”
云姑温和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你查案查到师父头上来了?”
“徒儿不是查案,只是想要解开心中的疑团,否则就不会避开公主了。”沈莫离惶然道。
云姑缓和了语气:“那就说说,你怀疑我的理由吧。”
沈莫离道:“来福管家是脑部被重物敲击致死,后脑裂开,身上并无其他伤痕。我当时就推断,凶手一定是个内力相当深厚的人。从我们一起离开大厅,到在膳厅内聚集,前后不过一盏茶(十五分钟)的时间,要杀人,只能利用这段时间。当时我曾经回过一次头,并没有见到师父,那时候一大群人十分杂乱,其他人我留意不到,但师父我肯定不会疏忽。只是后来我们认为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进入储物室杀了管家,再将室内布置成血流成河的情景,还要在墙上书写血字,根本无法做到,所以大家的嫌疑都可以排除。”
沈莫离语声微顿,又接道:“但是后来公主和我重新勘查现场后,得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结论:是管家自己照着歌谣的内容布置好一切,然后将我们其中的某一个人引到储物室内,想要杀死他,结果反被对方所害。那人杀了管家之后,再将血洒到他的身上,让大家误以为这里的一切都是杀人之后才布置的。这样一来,我们所有的人,都有足够的作案时间了。”他直视云姑,“来福管家的武功一定不弱,对手却能够一棍将他击毙。这样深厚的内力,放眼整个武林,能够与师父相提并论的,恐怕也寥寥无几。而且凶器是棍棒之类的坚硬物体,我们四处找寻不到,后来我才突然想到,师父用于掩人耳目的拐杖,其实就是最好的武器。”
云姑微叹了一口气:“你倒真是聪明,都被你说中了。是来福先起杀心,我不过是以牙还牙罢了。”
“来福为什么要杀师父?”沈莫离追问。
云姑摇摇头,声音有些苦涩:“我说过,不该你知道的事情就别问。”
“可是……”沈莫离还想说什么,被云姑摆手制止:“若蹚进这浑水,就再也出不来了,师父是为你好。”
柳鸣凤一直将自己关在房中,朱湄兰和沐融敲了半天门她也不答应。
“柳姐姐,我们来看你了,快开门吧。”沐雨歌也过来帮腔。
巧玲忽然匆匆跑了进来,一路喊道:“外头来了一大群锦衣卫,大家快出去看看。”
朱湄兰心头一凛,锦衣卫来此地,皇上很可能也跟着来了。她和沐融、沐雨歌先行出去,果然,陆炳带着一众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在外头肃立,显得威风凛凛,而陆炳的身旁,站着一位黑缎斗篷加身的男子,双目中神光湛湛,透出了一股中年人的精明,那正是嘉靖。
嘉靖并未着龙袍,朱湄兰猜测他不愿暴露真实身份,不敢轻易开口称呼,沐雨歌却已笑盈盈道:“这不是皇上伯伯吗,皇上伯伯怎么会来到这里?”
“小雨,不得放肆!”沐融厉声一斥,忙拉着沐雨歌敛衽下跪道:“臣侄叩见皇上。”
朱湄兰见沐融已经率先跪拜,也忙跪地叩首:“儿臣参见父皇。”
沐融悄然一瞥跪在身旁的朱湄兰,眼底深处浮出了一种震惊、迷茫又混合着欣喜的表情。
嘉靖只是微一颔首,道:“都起来吧。”
陆炳道:“皇上此行不愿公开身份,还请三位严守秘密。”
话音刚落,在这山庄内的其他人已经陆续到达,连柳鸣凤也来了。沈莫离、玉虚道长和柳鸣凤见到嘉靖都很惊讶,不过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陆炳已经抢先道:“这位黄老爷是本官的朋友,随本官一同前来断情山庄查案。听说断情山庄接连发生了好几起命案,此事已经惊动了官府。”
现场寂静无声,陆炳又问道:“谁是这断情山庄的主人?”
巧玲怯怯上前,道:“主人不知在何处,未曾露面。管家已经身亡,只有婢子和另外三位姐妹招待客人。”
陆炳眉头一耸:“那你就将事情经过详细说来吧。”
巧玲道:“各位先请入内就座吧。”
嘉靖一摆手:“不必了,就在这里说。”
陆炳立即点头。那些不了解嘉靖身份的人都在心里嘀咕,不知道这位黄老爷是什么身份,居然连锦衣卫指挥使都要听从他的吩咐。
巧玲于是从头道来,细述了全部事情经过。嘉靖和陆炳都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陆炳听完问道:“沈佥事一直在此地,可有什么发现?”
沈莫离禀道:“卑职先从来福管家的死说起。”他将自己的推断告诉了嘉靖和陆炳,又道,“这与安远侯的死有一个相同之处,凶手都利用了时间差,巧妙地制造了不在场证明,以便为自己洗脱嫌疑。”
柳鸣凤苍白着脸,声音颤抖:“你快说,杀害我爹的凶手是谁!”
“你先别激动,听我说下去。”沈莫离道,“当时我验尸后认定死亡时间不会超过一刻钟,而在一刻钟内,除了昏迷的柳小姐和那个照看她的丫鬟外,我们其余所有人都是在一起的,谁都没有机会下手杀害安远侯。事实上,凶手是先将安远侯迷昏,倒吊在葡萄酒缸上方,让他的头部接触到酒面,然后在酒中放入冰块。当时是正午,太阳光正好直射到酒缸内,冰块在短时间内融化后,水面升高,正好没过安远侯的整个头部,导致他溺水身亡。我也是刚才重新进入酒窖才发现的,同样是正午,太阳光直射,昨日的葡萄酒是冰凉的,今日却是温热的,原因就是,昨日的酒中加入了冰块。”
“原来是这样。”玉虚道长道,“如此说来,其实谁都有机会杀害安远侯。”
“你还没有告诉我凶手是谁。”柳鸣凤死瞪着沈莫离。
陆炳出言制止:“柳小姐,少安毋躁,很快就会真相大白的。”
柳鸣凤只得憋住气,闷声不响。
沈莫离道:“凶手很了解柳小姐的秉性,知道越是不能做的事情,她越想去做,于是故意劝阻她不要接近那棵立有‘勿近’牌子的大树。柳小姐偏偏惦记着那棵树,以至于跌落陷阱。安远侯听说女儿往白梅林方向而去,他首先想到的是那间墙上写有血字‘擅闯者必死’的小石屋,我们四人一同到白梅林中寻找安远侯和柳小姐时,只有一个人往小石屋方向而去,就是那人利用机会迷昏安远侯,布置好现场的一切。”
朱湄兰震惊不已:“当时往小石屋去的是张滟姑娘,难道……”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张滟的身上,陆炳和嘉靖也都流露出了惊异的神情。张滟的脸已经惨白如雪,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沈莫离,沉默得像木雕泥塑一般。
沈莫离走到张滟跟前,他的眼光默默地落在她的脸上:“黄浩然一定是对你起了疑心,才被你所害。昨天下午我命黄浩然立即赶回京城,将安远侯的死讯报告陆指挥使。你却追赶上黄浩然,并且将他迷昏后藏于某处,夜间才将他推入山涧。今日发现黄浩然的尸体后,你从自己身上取出了瑞兽的真品,告诉我那是从黄浩然的包袱内发现的。你每一步都算计得很精准,只可惜,还是露出了破绽。”
“什么破绽?”张滟终于开了口。
“你收集零落地上的白梅花瓣放入锦囊中,做成香囊随身携带。我嗅到了那只瑞兽上有梅花的香气,你将瑞兽藏在身上的时间久了,沾染上了香气。”沈莫离暗暗叹了一口气,“安远侯和黄浩然的武功都不弱,却都任人摆布,那也说明,他们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遭袭的。他们对你不会起疑心,所以轻易中了厉害的迷香。”
“不是迷香,是催眠针。”张滟微微一笑。
“你居然还有脸笑,我要杀了你这个阴险歹毒的女人。”柳鸣凤拔出身上的佩剑,就要扑上前去,被身旁的朱湄兰和沐融合力拦下。
陆炳脸上微现愠色:“不要因一时冲动误事。你放心,我们绝不会让安远侯白白死去。”
柳鸣凤满脸委屈,却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天宏大师问道:“慧超大师,也是被张姑娘所害吗?”
张滟冷冷一笑:“他半夜摸进阁楼,正好展开了那幅有题诗‘天秋色晴云万里,无数峰峦远近间’的画,那是来福管家准备将小石屋布置好后再引你们前去的。他既然发现了,当然必须死,我便施展媚术对付他。”她眸光一转,从云姑脸上划过,再与沈莫离的眼光接触,眼底是一片坦白的温柔,“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做的,所有的人都是我杀的。”
沈莫离心头突地一跳,来福并非张滟所杀,他不明白张滟为什么要替云姑承担罪行,但他不露声色。
“媚术?难道你就是……”陆炳难以置信。
沈莫离走近陆炳低声道:“张滟的身份事关白槿教机密,除了公主之外,其他人都不宜留在此处。”
陆炳点点头,遂高声道:“既然真凶已经查明,就请各位先行回去休息,我还有话要单独询问张滟。”
众人心中都还存有或多或少的疑问,但既然陆炳已经发话,他们也只能先后走开。柳鸣凤极不情愿离去,终被玉虚道长和灵真子好言劝走。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