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炳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时候,嘉靖传召了沈莫离和朱湄兰,指派他二人动身前往云南大理寻找兵书。
“此行任务艰巨,除了寻得兵书外,还要深入神鸩教的总坛,将这些匪徒一举剿灭。”嘉靖语气平缓,“你二人先行探路,剿匪之事,沐王府将出兵全力配合。你们入滇后,就先到沐王府面见黔国公沐朝辅,他会亲自协助你们。”
朱湄兰听到“沐王府”三个字,猛一激灵,她震颤抬眸,正对上嘉靖投来的目光,那目光似蕴含着深意,却又让人难以看透。朱湄兰低垂下头,不敢再看。
临出发的前一晚,沈府管家方老伯赶到京城,给沈莫离带来了沈老爷和夫人暴毙身亡的噩耗。据说二老头天晚上还好好的,第二日清晨却已气绝身亡,大夫也不知道死因。
“爹、娘,孩儿连你们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孩儿不孝啊……”沈莫离只觉胸中热血翻腾,再也难以控制悲痛激动的情绪,大喝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朱湄兰见莫离如此伤痛,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也悲从中来,陪着他,哭得哀哀欲绝。方老伯也在一旁伤心抽泣。哭声荡漾缭绕空际,历久不绝。
方老伯临走时,交给沈莫离一条用来包裹婴儿的红色刺绣锦被,说是老爷和夫人的遗物。看上去还是新崭崭的,上面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案,图中有几句诗词: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锦被的右下角,用红色丝线绣上了“莫离”二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乙酉年(嘉靖四年)九月十六”。
“乙酉年九月十六,是我的生辰。”沈莫离眼底有着疑惑和询问的神色,自己的名字和生辰,为何会被绣在襁褓上?
朱湄兰隐隐感觉到,这婴儿的襁褓,似乎关系着莫离的身世,鸳鸯戏水图,却绣上了伤离别的诗词,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对老年喜得贵子的夫妇所为,更何况,自己儿子的名字和生辰,做父母的何须绣在襁褓之上?甚至沈老爷夫妇的暴毙,都可能与此有关。
沈莫离有要务在身,虽然悲伤痛苦,满腹疑团,仍不得不启程上路。从京城到云南,需要近两个月的时间,沈莫离和朱湄兰沿京杭大运河南下,又快马纵骑,过湘西、进贵州,经过雄峙在滇、黔交界处的胜境关,终于顺利抵达云南曲靖。曲靖,是中原进入云南的必经之地。二人沿途寻找驿站,准备食宿、换马。来到驿站外,只见守军森严,二人心中纳闷之际,沐融正好从驿站内走了出来。他的目光掠过沈莫离,停留在朱湄兰的脸上,眼中绽放出惊喜的光芒。他快步奔到朱湄兰的马前,伸出手想扶她下马。
朱湄兰的反应很淡漠,刻意侧过身去避开沐融的手,自己翻身下马。
沐融面上一讪,笑得不大自然:“我奉家父之命前来迎接贵客,已在此等候多日。我马上吩咐备下酒席,为两位接风。”
“朱姐姐,沈哥哥。”沐雨歌像小鸟一样飞跑过来,“还有我,我也是来给两位接风的。”
沈莫离也下马上前,笑着和沐融兄妹打招呼。
沐融笑道:“小雨听说两位要来,吵着要一同前来迎接,我只好把她也带来了。”
沐雨歌不满地嘟嘴:“哥哥总把我当累赘,我这一路上没有给你添任何麻烦嘛。”
朱湄兰一直默默地站在一旁,闷不作声。
沐融见朱湄兰神情异常,干咳两声:“两位一路舟车劳顿,先请入内休息吧,待晚宴时,我们再把酒言欢。”
沐融和沐雨歌离开后,沈莫离小声问湄兰:“你见了世子,好像不太高兴?”
朱湄兰勉强一笑:“怎么会呢,我只是旅途劳累,导致精神不济罢了。”
沈莫离虽有疑惑,但见她这么说,也不好再问什么了。
晚间的接风宴犹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但朱湄兰提不起任何兴致,索然沉默,这令沐融也大感无趣。
宴席早早散了,朱湄兰赶路疲累,正准备睡下。有侍女前来通传说,世子请她过去一趟。朱湄兰想着正好也要归还丝帕,便随那侍女去了。
驿站内的池塘边有一处亭子,四周挂上了落地的纱幔。亭间有石桌石凳,沐融正端坐着静待朱湄兰来临,桌上摆着一套碧翠的酒壶和酒杯。
侍女将纱幔挽起,朱湄兰缓步踱入,她从怀中掏出一方丝帕,递给沐融,话中有话:“该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沐融伸出手去,不是接过丝帕,而是握牢了她的手:“你还惦记着归还丝帕,可是也惦记着我?”
朱湄兰想要抽手,他却扬了扬眉毛,更紧地握住她:“公主是在怪我吗,怪我不经得你的同意,就私自请父亲上书求婚?”
朱湄兰猛然用力,从他的掌中抽出了手来,她将那丝帕放在了石桌上,手指微微颤抖。“世子……”她震颤着道,“女子如过眼繁花,世子又何必执着。”
沐融静静地看着她:“百媚千红,此生独爱一种,不是过眼繁花,而是我心中一朵永开不败的鲜花。”
朱湄兰冷漠的目光瞥向石桌上的酒壶和酒杯:“世子是请我来喝酒的吗?”
沐融微微一笑,端起桌上碧玉色的酒壶,往两只碧玉杯内分别斟满了葡萄酒。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沐融端起其中一杯酒递给朱湄兰,“这夜光杯采用祁连山玉与武山鸳鸯玉精雕细琢而成,杯薄如纸,光亮似镜,用其斟酒,甘味香甜,日久不变。”
朱湄兰双手接过,她注视着杯中红色的液体,想起断情山庄的葡萄酒缸,还有与之相关的诸多纷杂事端,顿觉惆怅满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沐融见湄兰喝下了杯中酒,也兴奋地端起酒杯开怀畅饮,他的眼珠亮晶晶的,闪耀着喜悦:“皇上已经允诺,只要全面清除了神鸩教和白槿教的势力,就将公主许配给我。”
朱湄兰打了个冷战,低下头去,默然少顷,仰首直视沐融:“既然世子说得如此直截了当,我也不应故作矜持,理当据实相告。我已有心仪之人,且许下誓言,此生非他不嫁。”
“我早就看出,你和沈莫离的关系非同一般。”沐融含着酸意。
朱湄兰抬起眼睛看他,她的声音幽冷而凄凉:“君子不夺人所爱,世子既已知晓,又何苦相逼?”
沐融死盯着她许久,忽然发出一声狂笑:“君子徒为人做嫁衣裳,长恨空余。不如做小人,还可得偿所愿,抱得美人归。”
朱湄兰黯然冷笑,她轻抬皓腕,握着酒杯的手用力一收,松开手时,那夜光杯已裂作碎片,从她的手心纷纷扬扬撒落。
“你——”沐融失声惊喊。
朱湄兰凄然笑道:“若世子执意要当小人,我只能以此作为回应。”
“宁为玉碎?”沐融苍白着脸低吼,“为什么?我堂堂沐王府世子,还比不上一个锦衣卫指挥佥事?”
朱湄兰淡淡一笑:“世子会有这样的疑问,就说明你我并非同路人。你这般看重自己的世子身份,而我根本不屑于当公主。我只愿与心爱的人一道,在繁华尽处,寻一处远离尘世的居所,粗茶淡饭,安之若素。”
沐融呆杵原地,惘然失魂,倏然回神时,早已不见了朱湄兰的踪影。
第二日天刚亮,众人正准备动身,骤然一阵怪笑声传来,只见屋脊上站立着一个女人,身着华贵白装,蒙着白色面纱,包裹着白色头巾,一头银白色长发流泻至腰际。
“玉面婆婆。”沈莫离和朱湄兰同时惊呼。
玉面婆婆又是狂肆大笑,笑够了才阴沉沉道:“公主、沈大人,久违了。我奉白槿教大护法阎王之命,邀请二位参加三日之后在大理苍山西坡丘迁和举行的群英会,届时武林群豪将共襄盛举。如果世子有兴趣,也欢迎一同前来。”
众人还未来得及回应,玉面婆婆已经凌空消失了。
“简直岂有此理!”沐融立即吩咐手下的卫队队长邓麟,“不回府城了,我们直接去参加群英会。”
临行前,朱湄兰找来纸墨,凭记忆将藏书图上那几座连绵的高峰和高峰间那道幽谷描绘在宣纸上,询问沐融:“世子可认得这画中的景致?”
沐融凝目细瞧半晌:“看这山势地貌,像是大理苍山和哀牢山之间的山谷。”
一行人提前一日抵达苍山西坡丘迁和,当晚住宿在一座颇有些规模的客栈内。
朱湄兰因担心忧虑而整宿未眠,大清早便翻身起床。轻轻推门而出,一出房门就见沈莫离背靠紧闭的客栈大门坐着,正呆呆出神。
她小心将房门关上,来到沈莫离身边。
沈莫离抬眼见是湄兰,粲齿一笑,分外清朗:“我猜到你和我一样睡不着,也会早早出来。”
朱湄兰温婉地对着他笑:“为什么猜我会睡不着?”
“因为我们都记挂着兵书的事情。”沈莫离的脸色变得肃穆起来,“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去寻找兵书,以免有负圣托?”
朱湄兰点点头:“事不宜迟,现在就动身吧。”
二人按图索骥,一路来到了苍山与哀牢山交界的天然峡口,洱海的唯一出口西洱河在这儿顺着狭窄的河道,从卡在山峡间的一块巨石下奔泻而出。他们携手登上了巨石,走到边缘,俯身打量下方的河道时,鬼哭狼嚎般的狂风啸声盖过了一种轻微的异响。一枚暗器破空飞来,正射中了沈莫离的右臂,他闷哼一声,一头栽了下去,坠入河道。
“沈大哥——”朱湄兰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呼号。她不假思索,紧随莫离纵身一跃,身子也急坠入了河道中。
湍急的河水将朱湄兰淹没,她昏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有人在呼唤“公主”,费力地睁开眼睛,云姑的脸渐渐清晰起来。
“云姑?”朱湄兰猛然坐起身来,她见到莫离直挺挺地躺在自己身旁,想起昏迷前的那一幕,她悲痛欲绝地扑到莫离的身上,泪如江河决堤。
“他还活着。”云姑凄冷的声音颤如随风飘零的雨丝,“只是,射中他的暗器上涂有化骨水,这是一种极其恶毒的毒液,中毒后不会立刻发作,但会随着血液流布全身,然后开始发作。先由内部恶化,再扩散全身,直至被折磨得痛苦不堪地死去。”
朱湄兰惊惧地望着莫离,心如刀割:“是什么人下此毒手?”
“是玉面婆婆。”云姑道,“我听说有群英会,也来到这里。发现她的踪迹后,已经迟了一步。我沿着河道一路追寻,终于在下游处找到了你们。那河流虽然湍急,但并不深,水流的速度又极快,所以你们很快被冲到了平地上,没有性命之忧。”
朱湄兰凄然落泪:“有没有为沈大哥解毒的方法?”
“解毒的方法倒有一个。”云姑迟疑着,“只是……”
“只是什么?”朱湄兰急切追问。
云姑犹豫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一口气说了出来:“我知道一种逼毒之法,可以把奇毒集中于一处,然后从伤口逼出体外。化骨水具有至阳的毒性,如果有人具有深厚的纯阴内力,所谓阴阳相生相克,或许可以救他一命。但是……代价太大了,本身多年修为的功力,将毁于一旦。”她语声微顿,又道,“为他逼毒之人只能是女子,不但要内力深厚,而且必须童身未破。我……无能为力……”
朱湄兰没有丝毫犹豫,她的语气坚定异常:“让我为他逼毒吧。只要能救得沈大哥的性命,哪怕是牺牲性命,我也在所不惜!”
云姑大受感动,却又有些不忍心:“你当真不后悔?”
“告诉我逼毒的方法。”朱湄兰定睛凝视云姑,语气铿锵,清清楚楚地回答,字正腔圆,“我永不后悔!”
沈莫离一直处于一种混混沌沌的状态中,只觉得有一双柔软的手掌,抵住自己的背心,一股奇热在全身流动,难以抗拒。他只能松动功力,任凭那奇热蔓延侵袭,忍耐之力却反而大为增加。莫离但觉体内的奇热一阵强过一阵,神志逐渐模糊,被烧得晕迷过去。
沈莫离醒来时,天色已近黄昏,他看到朱湄兰和云姑守在自己身旁。湄兰的脸色苍白得吓人,脸上却带着恬静的微笑。云姑的眼里闪动着泪花,这是第一次,沈莫离看到师父在自己面前流泪。
“湄兰。”沈莫离吃力地伸手抚上湄兰的脸颊,“发生什么事了?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像是大病了一场。”
朱湄兰握住他的手,柔言低语:“你的右臂被暗器所伤,我消耗了一些真气替你疗伤,不碍事的。”
“你一定不只是消耗了一些真气这么简单。”沈莫离深深凝视着湄兰,试图从她飘忽不定的眼神中得到答案。
朱湄兰有些慌乱地移开目光,不经意地一瞥周边的环境,她的眸光瞬间被点亮,抬头仰望,四周万仞石壁,断崖绿带,峻秀巍峨,林木葱郁,水如游龙从高处奔泻而下。“这里像极了藏书图中描绘的那道幽谷。”
沈莫离目光逡巡,也面露喜色:“藏书图所描绘的幽谷中水如游龙穿峡临涧,只是深涧深不见底,图上也没有显示出洞底景物。而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应该就是洞底……”
云姑接过了话头:“当年白木槿千里跋涉来到这里寻找表哥司马南,却无意中窥见了司马南和艾玛的亲热举动。她心灰意冷,携带兵书从你们之前登上的那块巨石处跳了下去,我想,她当时也是被水流冲到了这里。白木槿认为自己两次大难不死是上天的安排,遂决定依靠自己的力量反抗朝廷,为族人报仇雪恨。之后她寻到一处隐蔽的所在,将兵书就地掩藏。白木槿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她早已将兵书的内容牢记在脑中,我和她从云南到应天府,沿途招兵买马,最终在应天府附近起兵。可笑的是,司马南一直不明真相,为白木槿的不辞而别耿耿于怀,现在竟然还以白槿教教主的身份自居。”
沈莫离和朱湄兰都怔怔地注视着云姑,她的心底,究竟埋藏着多少秘密?
云姑沉沉叹了口气,平静回视:“事到如今,我也没必要再对你们隐瞒了。”她倏然五指一探,“嘶”的一声,扯下了脸上的面具。
站在沈莫离和朱湄兰面前的,是一个轮廓雅丽的中年妇人,虽然头发花白,鱼尾纹已爬上眼角,显露出与年龄并不相符的苍老,但仍可看出年轻时的绝世艳美。一身粗布麻衣,掩不住高雅的气度。
“我就是袁瑛,我和木槿曾是患难姐妹。我们都是罪臣后人,在流放途中受尽欺凌。有一回她实在忍无可忍,与官兵起了冲突,在拉扯中失足跌落断崖,却偶得兵书宝剑。后来木槿将我救走,为了与她正在云南服役的表哥相聚,我陪着她,千里跋涉来到云南,四处打听司马南的下落。正巧被神鸩教的人撞见,带我们去见司马南。那时我们才知道,司马南被流放云南后吃尽苦头,他患上了瘴病,被神鸩教教主艾玛救下。艾玛是个女魔头,却也是多情之人,从此将一颗芳心托付于他。”
云姑缓缓闭起双目,两行清泪顺腮淌下:“人最看不透的,都是一个‘情’字。如果不是被司马南伤了心,木槿不会揭竿起义。而我……也不会成了可耻的叛徒,一辈子都活在愧疚当中,为了躲避司马南他们的追杀,我被迫隐姓埋名,不能以真面目示人。”
沈莫离和朱湄兰都静静地听云姑细陈当年事,心中疑问迭起,却都不敢开口询问,那个让她不惜背叛患难与共的好姐妹,以至于一辈子活在痛苦之中的男人,究竟是什么人?朱湄兰想起母亲的遭遇,心头悲痛,有如刀绞,却强忍着泫然欲滴的泪水。人已作古,何必再纠缠于上一辈的恩怨,恩也好,怨也罢,都让它随风飘散而去吧。
云姑从悲痛的沉思中觉醒过来,幽幽吟道:“半世青春皆蹉跎,满头白发尽相思。”她长嘘一口气,吐出一腔悲痛,方道,“如果你们信得过我,就让我协助你们寻找兵书吧,你们放心,那本兵书对我来说毫无用处,我不会抢夺的。”
“师父言重了,我们怎会怀疑师父。”沈莫离语气诚恳。
云姑转脸望着朱湄兰。朱湄兰略微颔首,以示她并无异议。
三人缓缓行走,来到了一个山洞前,山洞被一扇石门堵住,石门高可及人,与山洞似乎浑然一体。石门坚牢无比,纵然双臂有千斤神力,只怕也无法推开。
“这扇石门,一看就是人工雕凿。”云姑沉吟道,“当年木槿失踪了十多天,这一直是她的隐秘。在这段时间里,她完全可以到附近的村庄,请人打造石门,布置机关。”
云姑弯下腰来,对着那扇石门细端详了一会儿,又抚摸了一阵,忽然高喊:“你们快过来。”
沈莫离和朱湄兰相互搀扶着上前,顺着云姑手指的位置,他们看到了石门上有一处凹陷的痕迹,那形状好似一朵花。
云姑急道:“公主,快将你戴着的那条银项链取下来。”
朱湄兰怔了一怔,还是依言请莫离帮忙取下那条木槿花坠子的银项链。
云姑伸手接过,将木槿花坠子嵌入了石门上的那处凹痕,竟然严丝合缝!突闻“轰”的一声,石门大开。
沈莫离和朱湄兰都惊呆了。云姑将银项链还给了朱湄兰,叹道:“你娘,她早已算准了每一步。”
朱湄兰圆睁双目,惊道:“你怎么会知道……”
云姑仰脸一声长叹,接道:“我太了解木槿了,她虽然对司马南失望,却不能忘情。这条银链,简直就是她的命根子,如果不是血脉相连,她怎么舍得将银链交与你。那天在断情山庄的酒窖外,我看到离儿为你佩戴这条项链,当时我就猜到,你是木槿的亲生女儿了。”
沈莫离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正在此时,一阵狂纵的笑声传了过来,笑声中充满着一股森寒的杀气,震人心弦。
三人齐齐回身,玉面婆婆就站在他们的身后,她的笑声延续了好一阵子仍不停止,山谷中回音激荡,尽是震耳笑声。云姑暗运内力,和那刺耳的笑声抗拒,却惊觉越来越使不上力。而沈莫离和朱湄兰已经口吐鲜血,倒在了地上。
但闻“噗”的一声轻响,夹入了笑声之中,玉面婆婆的笑声顿住。云姑回目望去,只见玉面婆婆目光惨淡,全身颤抖。一支羽箭从背后穿透了她的身体,她支撑不住,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云姑拉下玉面婆婆脸上的面纱,一探鼻息,已经气绝身亡。那支羽箭上,刻了一个“沐”字。
就在云姑失神之际,一个白色的身影从高处飘落,正落在了玉面婆婆的尸身旁。云姑抬头一瞧,是白槿教大护法阎王,也就是神鸩教教主艾玛。
艾玛哈哈一声长笑,笑得众人心里直发毛,笑够了才道:“袁瑛,射中沈莫离的暗器边缘涂了腐肌散,只要手一沾上,毒性就会侵入体内,全身肌肉渐渐溃烂而死。现在,也该是毒性发作的时候了。”她咭咭怪笑道,“袁瑛,你没有沈莫离命大,他有公主愿意耗尽一身功力相救,而你,无药可救,只能等死!”
“耗尽一身功力?”这真是一个晴天霹雳,把沈莫离惊得心胆皆裂。云姑中毒,已让他措手不及,又听闻湄兰为救自己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他脸上的神色沉痛异常,有两行泪水簌簌滚落。
朱湄兰知莫离在骤闻此事后异常悲痛,她想要出言劝慰,却不知说什么好,只是静静地默立身侧。而云姑方才就已察觉到身体的异常,知道艾玛并非危言耸听,表面上维持着镇定,心中却苦苦思索着对策。
艾玛又阴阴笑了起来:“沈莫离,袁瑛其实不光是你的师父,还是你的亲娘。她被情人抛弃,没有脸面带着个私生子活在世上,所以将你送给别人当儿子。现在担心事情败露,又杀害你的养父母灭口。有一种药物,可以让人服下后心脏麻痹而死,身上既无伤痕,也没有中毒迹象,最后的诊断结果只有两个字,‘暴毙’。”
“你——”云姑憋了一肚子怒火,却无力发泄。
沈莫离一张脸煞白得可怖,却表现得出奇冷静,只道:“艾玛,你妄想挑拨离间。若单打独斗,你未必是我的对手。”
“所以我不会与你单打独斗。”艾玛口中发出啸声,顷刻间,一大群素衣女从天而降,包围了过来。
“看好他们!”艾玛冷冷下令,自己带着几名素衣女,举步进入石洞。
沈莫离因中毒元气大伤,虽然毒性已解,身体武功都未复原,刚才又被玉面婆婆的笑声震出内伤。而朱湄兰已经武功尽失,再加上一个中了毒的云姑,三人在那些素衣女的虎视眈眈下,都有如瓮中之鳖,在劫难逃。
艾玛进入石洞后约莫一刻钟,又返身出来,她仰脸望了望天空初出的月亮,又瞥了靠石壁相偎而坐的沈莫离和朱湄兰一眼,傲慢喝令:“将他们两个带进来!”
“你想干什么!”云姑急喝,一边吃力地匍匐前行。
艾玛缓步走到云姑身前,突然飞起一脚,对着她的腹部狠狠踹下。
月光映射下,可见云姑疼得满头大汗滚滚而下,却紧咬牙齿,连哼也未哼一声。
艾玛冷笑一声:“带走!”
石洞内点着数盏高燃的油灯,沈莫离和朱湄兰被领着左曲右折,绕入山腹。这是一个天然的石洞,又留有些许人工修筑的痕迹。转过一个弯子,有一股山风不知从何处涌入,吹得人透不过气来。转弯处的山壁之上有一个石龛,里面摆放着一个精致的檀木盒子,盒盖上用朱漆写着几个字:打开此盒者可以拯救天下,但必死无疑!
“你们两个,谁愿意上前将盒子打开?”艾玛目中神光来回逼在沈莫离和朱湄兰的脸上。
沈莫离冷哼道:“原来你是个贪生怕死之人,想得到兵书,又没有勇气打开盒盖。”
艾玛撇嘴讥笑:“既然你们不怕死,就把这个盒子打开吧。是两个一起去,还是你们自己选出一个人来?”
沈莫离和朱湄兰相互凝视,二人都毫无惧色,心中却是千回百转,一直在想办法,如何应付这个局面。
沈莫离猛地一抬头,沉着脸扬声道:“既然已落入你这个妖女手中,死又何惧。但在我打开盒盖之前,你必须先将公主放了,她已经武功尽失,对你完全构不成威胁。”
艾玛的眼珠子转了转,似乎在思考着要不要答应。
朱湄兰已抢先道:“如果盒子里装的是兵书,那是我娘留下的,理应由我来打开!”
沈莫离不愿湄兰涉险,急于争辩,朱湄兰却抓住他的手臂,两眼泪珠顺颊泉涌流下,她的目光中流露出无限的留恋与不舍,却坚定开口:“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从奉命查案的那一天起,我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相信你也和我一样。我是皇上和白木槿的女儿,既然命运早已注定,这拯救天下的责任,自然应由我来承担。兵书关系大明朝的天下,切不可因我们二人的生死而误了大事。”这虽是最后诀别的遗言,语调却是镇定而坚决,毫无悲哀的意味。
沈莫离明白,湄兰已决心以身饲魔。他改变不了她的心意,也挽回不了眼下的局面。他目注湄兰,徐徐道:“我明白,宁可粉身碎骨,断不可让兵书落入他人手中。这样我们纵然身死,九泉下也可瞑目了。”他的语调极平和缓慢,却不啻是一声震撼心弦的死亡钟声,激荡着凄怆、无奈与生死相随的深情。
“两位的生死诀别,完了没有?”艾玛已经不耐烦了。
朱湄兰凝眸望着莫离,沈莫离也深深凝望,山风涌来,飘起他们的衣袂,锥骨刺心的痛苦,就似这狂肆的寒风,呼啸席卷着他们。终于,朱湄兰强迫自己掉转头去,两步上前,一咬牙,双手打开了那个檀木盒子。
一片似雾似烟的毒气从檀木盒中喷出,朱湄兰但觉一阵奇腥扑鼻而来,她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朱湄兰的意识逐渐清醒过来,她听到一个温暖如春的声音在耳畔声声呼唤。她缓缓睁开了眼睛,目光所及,是莫离满含关切之色、情爱横溢的脸庞,月光流泻在他的脸上,那样柔和而清朗。她樱唇微启:“我还活着吗?”
“当然还活着。”沈莫离喜极而泣,“那装有兵书的盒子摆放的位置正是风口,你将盒盖打开后,毒气虽然大量喷出,却以极快的速度随风涌向另一个方位,所以距离盒子最近的人只是吸入了少量的毒气晕迷,那些逃跑的人,反而中了很深的毒,导致死亡。”
“这么说,艾玛她们……”朱湄兰深感震惊。
云姑冷漠的声音传了过来:“真是恶有恶报,她们都被毒死了。”声音很快又放柔,“或许,是你娘在冥冥之中保佑着你。”
朱湄兰目蕴泪光,徐徐站立起身,她发现自己已经置身石洞之外,石洞内躺满了尸体,看样子艾玛和手下的那几名素衣女,还未来得及逃出石洞就中毒身亡了。她想起莫离所说的,距离盒子最近的人只是吸入了少量的毒气,有某种情愫强烈撞击着她的心口,她凝睇莫离,眼中泪花闪动:“你眼见毒气弥漫,却没有离开……”
“他怎么可能丢下你。”云姑轻轻叹息一声,“我听到石洞里传来混乱的呼喊声,爬过去后,发现艾玛她们都已经死了,我从艾玛身上找到了腐肌散的解药。之后我进到石洞中,看到离儿紧紧抱住你,你们缩在壁角,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当时还以为,你们已经……”
沈莫离被云姑说得颇感不安,对湄兰讷讷低言:“那样的情形,我只想着与你同生共死,也顾不上兵书了。”他又急急补充道,“所幸兵书好端端地在那个木盒里,我已经取出来了。”他说着从怀里掏出兵书,递给了湄兰。
朱湄兰接过那本兵书,那是一本厚厚的硬黄纸线装册,保存得还十分完好。封面用红朱砂写着“平阳兵典”四个字,里面是各种兵法的记载,以及一些武功秘籍,字迹娟秀工整,还根据书中内容,配以或大或小、或柔或细的图案,足见是平阳公主毕生心血的凝聚。
朱湄兰重将兵书合上,凝视着“平阳兵典”四个字,泪水渐渐迷蒙了双眼,母亲清冷的身影浮动在她的眼前,心中惘然若失,不知是喜是悲。
三人都已疲累不堪,皆靠在石壁上沉沉睡去。沈莫离一觉醒来,已经日上三竿,朱湄兰仍在他的怀里睡得正香,而云姑早就醒了,正呆呆地望着他们二人。
沈莫离充满怜惜地伸手理了理覆在湄兰额上的乱发,转头对上云姑的目光,眉宇之间,隐泛起忧虑之色。他仰起脸,盯住天上一片悠悠浮云,出了好一会子神,终似下定了决心一般,将湄兰轻轻抱起,走几步,平放在前方的草地上,脱下外衣为她盖在身上。而后他来到云姑面前,突然双膝跪地。
“离儿,你这是做什么?”云姑惊惶失措。
“师父,请恕徒儿无状。”沈莫离星目里泪光闪现,“艾玛说的话,是真的吗?”
云姑心中一惊,霍然起身,两行热泪顺腮而下。她咬了咬牙,一口气道:“是,她说得一点不错,我是你的亲生母亲,你的养父母,是被我下药害死的。”
“为什么,他们对我有十八年的养育之恩,为什么要害死他们?”沈莫离只觉胸中一股热血,冲了上来,全身一颤,不自禁地跪坐在地上。
“因为我的身份已经暴露,玉面婆婆到淮安,想要查探你的身世,我只能赶在她之前下手。”袁瑛慢慢地转过身子,她拄着拐杖只是假象,这会儿却真的颠踬得厉害,只能倚靠拐杖支撑着身子。
她猛然回身,呆望了莫离一阵,幽幽道:“我别无选择,一旦你的身世秘密泄露出去,不但白槿教的人会竭尽全力除掉你,那个昏庸无道的皇帝也不会放过你。而且,我痛恨你的养父母,我当年是看他们膝下空空,多年苦盼得子,又即将致仕归乡,远离朝廷,这才忍痛割爱,趁夜潜入他们的住所,将出生才两天的你,放在他们的卧房门外。可是,你那对糊涂的养父母,竟然逼你走仕途,那可是随时会掉脑袋的差事啊,他们竟然将你往火坑里推!”
袁瑛的话,字字如千斤巨石击中沈莫离的前胸,他虽然极力在忍受着,但无法压制住胸中沸腾的热血,终于,轻轻咳了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离儿——”袁瑛上前扶住沈莫离的肩头,在他身前蹲了下来,苦笑道,“如果你恨我,想杀了我替你的养父母报仇,那就动手吧,我不会怪你的。”
沈莫离呆坐望天,泪水滚滚,好一阵工夫,才擦干脸上泪痕,黯然道:“娘,我这些年来不能在您身边伺候您,已经是大不孝了。若是杀了自己的娘亲,我还有何面目立足于天地间!”
“离儿,你还肯认我这个娘。”袁瑛悲喜交加,热泪盈眶,“终于能够听到你喊我一声‘娘’了。”
沈莫离肃然问道:“我的生父是什么人?”
袁瑛面容大变,额上汗珠直淌,她用哀求的口吻道:“我不能告诉你,希望你能体谅为娘的苦衷。”
沈莫离神情中隐现倦容:“也罢。在我的心目中,养父母亦是生身父母,我永远都是沈家之后,也请娘能够理解。”
袁瑛含泪点了点头,她轻轻叹息一声,拄着拐杖起身:“我去弄些吃的,你在这儿陪公主吧。”她一颠一颠地慢步向前走去,山风吹飘着她的缊袍敝衣,背影中流露出无限的凄凉。沈莫离望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心如剑穿。
“沈哥哥,朱姐姐,你们在哪里?”沐雨歌娇脆的嗓音随风入耳。
沈莫离忙高声回应:“我们在这儿。”
过了一阵子,喧嚷声由远至近,是沐融兄妹带着沐王府的卫队找来了。
“谢谢你们,一箭射死了玉面婆婆,解除了我们很大的危机。”沈莫离诚挚道谢。
沐雨歌笑道:“当时哥哥搬救兵去了。我就是躲在高处射出一箭,担心被发现,很快溜走了,也不知射中了没。现在看来,我的射箭技术还是不错的。”
沐融的目光落在朱湄兰脸上,又迅速移开。“公主受苦了。”他的声音很低沉。
只是那么一瞥,朱湄兰却感觉到了,沐融的眼光中含有无限的怜惜和愁苦。他似是有很多话要说,但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袁瑛没有弄到吃的,却带回了几个年轻姑娘:“这些姑娘都是附近村庄的人,是被艾玛捉来为她效命的。”
最前面的一个姑娘道:“我叫美花,是附近双廊村村长的女儿,五年前被艾玛的手下抓来。她们和我一样,都是附近村庄好人家的女儿。”
美花大概十七八岁的年纪,模样甚是不错,亭亭玉立、珠圆玉润的身段,果真像是一朵娇美的鲜花。
袁瑛道:“既是如此,你们就各自回家去吧。”
美花道:“大恩未报,如何能就这么走了。神鸩教总坛的入口机关在峭壁间,外人根本发现不了,我们愿助恩人们进入总坛,铲除邪教。”
“你们的好意,我等心领了。我知道如何进入神鸩教总坛,自会为大家带路的。”袁瑛语声微顿,又道,“若真想报恩,就将沈公子和朱姑娘带回你们村里,找个处所让他们安心养伤吧。”
“这……”沈莫离急于否定,大战在即,他怎能当逃兵?
袁瑛立即打断他的话,挨近他低声道:“你的身体武功都未复原,还受了内伤,不宜再动武。而且公主现在的情况,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应该替她着想。神鸩教已群龙无首,白槿教除了司马南和罗刹外,其他的两大护法和几个核心女鬼都已经死了,此次剿匪我们胜券在握,你不需要再操心了。”
沐融也道:“应邀参加群英会的武林群豪都来了,他们愿意与我们一道铲除邪教。我爹也已派出精兵强将,两日之后即可抵达。沈佥事就请安心守护公主,否则回去也不好向皇上交代。”
朱湄兰一抬眼,目光与沐融的相触,那是一种很复杂的目光,包含了无限的关爱,却又有无限的遗憾和惋惜。她别过脸去,不敢再直视沐融,却又对上了莫离深情的眼眸,四目交投,相互凝望着,两个人内心中,都有着震动的感觉。
美花热情邀请沈莫离和朱湄兰到她家去,双廊村山清水秀,特别适合疗养。他二人也不再有异议,决定随美花到双廊村,在那里等待武林群豪和官兵们凯旋的消息。临别前,袁瑛悄悄将美花拉到一旁,小声叮嘱了一番。
双廊村地处洱海东北部。美花的阿爸达西是双廊村的村长,村长的独生女儿在失踪五年后归家,全村震动,亲人相认抱头痛哭,自是不必提。沈莫离和朱湄兰也被视为双廊村的恩人,受到最高礼遇。美花将家中两间厢房收拾干净,让沈莫离和朱湄兰分别入住。
接下去,是一段神仙般快活自在的日子。这里门迎碧波荡漾的洱海,远眺苍山十九峰,集苍山洱海风光之精华。沈莫离和朱湄兰经常长时间地坐在洱海边,侧耳听拍岸的涛声,抬眼观流云的卷舒。
一日沈莫离和朱湄兰发现,村里的人遇见他们,都笑得神神秘秘的。回到村长家中,美花的阿爸阿妈也望着他们,笑得合不拢嘴。美花带着几个人,在沈莫离和朱湄兰所居住厢房旁边的主房内不知忙碌着什么,还明令禁止他们入内。
当天晚饭后,美花要求朱湄兰到其他村民家居住,沈莫离不解其意,美花又三缄其口,沈莫离的好奇心上来了,非要美花说个明白,否则他死活不让湄兰走。美花急了,只好一五一十“招供”。原来整个双廊村都在为沈莫离和朱湄兰筹备一场婚礼。“沈公子的娘说,你们是一对恩爱的情侣,经历了种种磨难,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今天。希望你们能以苍山为证,以洱海为媒,结为恩爱夫妻。明日正好是良辰吉日。”
朱湄兰的脸腾地红了,红得好似天边艳丽的云霞。沈莫离则措手不及,虽然他做梦都想着能与湄兰比翼双飞,可是,他怎能如此轻率地娶她,唐突了佳人。
“怎么,沈公子不愿意娶朱姑娘?”美花故意板起脸来质问。
“我当然愿意,只是……”沈莫离不知该如何解释,急得面红耳赤。
朱湄兰的纤纤柔荑握上了沈莫离的手,她的话音轻柔如呓语:“既然大家是一片好意,我们就陪着演一场戏吧。”
沈莫离恍惚而视,心中早有万般情愫奔腾,他突然变得笨嘴拙舌,只是一个劲地点头,以至于美花笑得前仰后合:“沈公子已经乐傻了!”
朱湄兰一宿无眠,天刚蒙蒙亮,美花就前来催促她起床了,一大帮白族小姐妹,手忙脚乱地为新娘打扮起来。
朱湄兰换上了白族新娘的服饰,她对着铜镜,简直认不出自己来了。这一身打扮,色彩飘逸,婀娜多姿,满头云锦分外娇。外头传来了鞭炮声和吹吹打打的锣鼓唢呐声。朱湄兰一颗心怦怦作跳,她忸怩起身,双手捂住了发烫的脸颊。
白族迎亲十分热闹,用绣球、红彩装饰一头骡子,由一小伙子牵着走在最前边,身穿白族新郎服的沈莫离和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紧随其后。一路上放鞭炮,吹吹打打。
村长家早已搭四方八角彩棚于庭院正中,用于宴请宾客。闹哄哄的一整天,待宾客散尽,沈莫离和朱湄兰已经晕头转向。朱湄兰浑身无力地坐在喜床上,忽然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又迅疾起身,原来那铺在床上的大红喜被,四角被装上四粒红枣、松子和核桃,这些果物的谐音,有早生贵子的寓意。
朱湄兰微笑着摇了摇头,仔细将红枣、松子和核桃取出后,摆放在桌上,回身时,见莫离正对着她痴痴目注,登时粉脸一热,别过脸去,含羞不语。
沈莫离脸上也一阵发热。“我……”他苦笑着,“上一回成亲,我娶了自己不爱的人,内心痛苦万分。这一回,我终于娶到心爱之人了,却是临场做戏。”他脸上写满了无奈,颀长的身影在喜庆红烛的映衬下,倍显凄清。
沈莫离背过身去,没有再回头,生怕多看湄兰一眼,都足以摧毁自己的意志,他只是沉沉叹息一声,怅然道:“累了一整天,早些休息吧,我到隔壁厢房去睡。”
“沈郎——”朱湄兰的轻柔呼唤,止住了沈莫离即将远去的脚步。沈莫离骤然转身,他的眼底燃烧着一片火热的深情。
朱湄兰莲步轻移,向他走来。她双颊布满了红晕,眼底写满了情意,她娇艳的樱唇,轻颤着如带露的花朵:“你不是说,光有心不够,还要我的人?”
沈莫离有瞬间的惊愕,他的目光缠绕着她,他情不自禁地靠近她,心为之动,魂为之迷,神为之摧,嗫嚅着:“我……我怎能这样对你,这关系到你一辈子的幸福……”
朱湄兰握住他的手,将它放在自己软绵绵的胸膛上,她心如鹿撞、面红如酡,软语呢哝:“我一辈子的幸福,只有你能给。”
沈莫离的心脏怦然狂跳,脑子里如万马奔腾,他张着嘴,竟吐不出声音。
“月老身前寄语,笔下几度春。彩蝶锦衣舞,飞蛾烈火心。”当日填词诉衷肠,犹胜山盟海誓,她早已对他以心相许。
往事历历,心潮激荡,沈莫离苦苦维持的理智顷刻间崩溃,他的唇覆上了她的,他们的呼吸搅热了空气。他抱起她,一同坠入了销魂的迷梦,她满身环佩叮当作响,奏出了美妙诱人的音符。
远处,不知谁家的阿哥正在唱着动听的白族情歌:“花上花,爱你是朵凤仙花,爱你是棵灵芝草,日夜想采它。爬山不怕陡坡大,撑船不怕打浪花,千难万险难阻挡,一心要采花……”
沈莫离彻底沉沦、迷醉了,他就是那个采花人,冲破千难万险,采撷了她含苞待放、娇艳欲滴的花蕾。
月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朦朦胧胧地照射在床前。他们裸裎在月光下,他喘息着在她耳边低语:“苍山做证,洱海为媒,你终于完完全全属于我了。”
她抱紧了他,柔婉呻吟,沦陷于这糅合了痛楚和甜蜜,融化了快乐和震撼的狂欢中。
激情的狂潮退却后,朱湄兰躺在莫离的臂弯里,软绵绵的,柔若无骨。他昏乱地伸手揉揉眼睛,再望向她。月光下,她的肌肤晶莹如玉,滑腻如凝脂。沈莫离心魂皆醉,灼热的气息拂过湄兰的耳际:“我真的不是在做梦。”
朱湄兰一阵发酥,她面红耳赤地转过身去。
沈莫离轻笑着,他的一只手贪恋地抚摸着她嫩滑柔腻的背部肌肤。他的手忽然顿住:“这是胎记吗,形状像是一朵花。”他看到她的背部靠脖颈处有一朵红色的小花。
“应该是吧。”朱湄兰含羞娇语,“我看不见是什么样子的。”
沈莫离脑海中有什么东西闪过,他伸手轻轻拈起她佩戴在颈上的银链,将那木槿花的坠子掉转过来,一经比对,他震愕住了。“和这木槿花坠子一模一样。”他轻声道,“一定是你娘,用这坠子烙上去的。”
朱湄兰也震惊了,她只知道自己背部似乎有一处胎记,却不曾留心过。记忆的闸门骤然被汹涌的潮水撞开,有过往的某些情节,某些画面,某些人物,走马灯似的旋转起来。“罗刹!”她倏然翻身坐起,惊喊。
“你怎么啦?”沈莫离也坐起身来,“为什么突然提起罗刹。”
朱湄兰一瞬不瞬地望着莫离,她的声音在发颤:“罗刹是我同母异父的姐姐,她的身上,是不是也会有木槿花坠子的烙痕?”
沈莫离怔了一怔,问道:“你知道罗刹是谁了吗?”
“我还不能确定。”朱湄兰喃喃说道。迷惑间,忽听莫离笑了起来:“想得出神,连被子也不盖上,当心着凉。”
朱湄兰一低头,惊见一片大好春光,羞得抓起被子要往身上裹,手却被莫离拽住,继而被他拥倒在床上。
“先别管什么罗刹了。”沈莫离的声音散发着蛊惑人心的魔力,“良宵苦短,不要让不相干的人扫了兴。”
朱湄兰只能任由他再度肆意索取,缠绵缱绻的身影,连明月也被剪成了双。
翌日,朱湄兰在清脆婉转的鸟鸣声中醒来,浑身酸痛,骨头似散了架一般,懒洋洋地躺着动也不想动。睁开蒙眬睡眼,就见莫离正立在床前含笑相望。想起昨宵的激情,她又红霞上脸,羞于看他。
“看你睡得这么香,不忍心叫醒你。”沈莫离笑道,“我娘来了,她虽没赶上我们的婚礼,不过还可以喝一杯你亲手奉上的甜茶。”
“你娘?”朱湄兰浑身一震,“那白槿教……”
沈莫离接道:“自然是大功告成了,官兵和武林豪杰联手捣毁了神鸩教总坛,还进一步清除了云南地区的十多个分舵。白槿教大势已去,《平阳兵典》又为我们所获,余下司马南和罗刹,成不了什么气候了。”
胜利凯旋后,群豪各归江湖,沐融和沐雨歌兄妹也回到府城,沐融留下了一支卫队,由他的亲信方麟率领,负责护送沈莫离和朱湄兰回京城,卫队现正在双廊村外驻守等候。
沐融,他连前来向她道别都不肯了,是因为明白了“宁为玉碎”的真谛,决定放手了,还是……朱湄兰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她能自己做主的,就是这假戏真做的洞房花烛夜,又或许,也只有这一夜了。
按照白族当地的习俗,沈莫离和朱湄兰双双向袁瑛敬茶敬酒。
“终于得偿夙愿了。”袁瑛眉眼含笑地望着二人,只一会儿,面色又肃然起来,“既已成为真正的夫妻,你们也该为将来考虑了吧?”
“将来?”沈莫离和朱湄兰齐齐抬首,望着袁瑛。
“难道你们真打算回京城?回去之后,你们还能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妻吗?”袁瑛语重心长,“兵书,我可以替你们带回京城交给皇帝。只要制造一场意外,你们就可以脱胎换骨,从此相伴天涯,双宿双飞。”
沈莫离和朱湄兰相视了一眼,二人心头都涌集了千般情绪。他们理解袁瑛的良苦用心,也感动于她的舐犊情深。可是,他们真能就这样一走了之吗?
朱湄兰在袁瑛面前跪了下来,语气哀伤却坚定:“湄兰责任未了,难以脱身,只能辜负了娘的一番苦心。”
袁瑛的眼睛直盯着她:“你已经没有武艺防身了,对付司马南和罗刹,也是有心无力,这个责任,不如让我来替你完成。”
朱湄兰的眼睛明亮而湿润:“我自己的责任,谁都替代不了。罗刹是我的亲姐姐,我相信可以用亲情来感化她。”
沈莫离也在湄兰身旁跪了下来。
“我知道,若她不肯走,你一定也不会离开。”袁瑛惶惑地注视着儿子。
沈莫离郑重磕头,他觉得嘴唇发干,费力地说道:“该面对的,总归要去面对。我不能当一个可耻的逃兵,愧对沈家列祖列宗。”
“沈家?”袁瑛自嘲地苦笑,“你到底还是在怨恨娘,他们毕竟养育了你十八年。而我,从来没有尽到过一个做母亲的责任。”
“我的心里没有怨恨,只有对命运不公的无奈。”沈莫离的眼神黯淡,眼角有些湿润,“我多想和湄兰一起远走高飞,去过我们一直渴望的超脱尘俗、淡泊名利的生活。只是,凡事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袁瑛良久无语,末了,她苦涩开口,声音沧桑而悲凉:“既然你们已经做出了决定,我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前方路途坎坷,你们要相互搀扶着走下去,千万珍重。”
回京后,沈莫离和朱湄兰到西苑向嘉靖复命,朱湄兰将《平阳兵典》交给了嘉靖。
嘉靖抚摩着《平阳兵典》的封面,又来回翻看了一阵,掩卷长叹:“这兵书留着无益,让它随木槿一起去了吧,也好叫那些日夜惦记着的人死了心。”
昌芳端来火盆,嘉靖亲手将《平阳兵典》丢进火盆,沈莫离和朱湄兰眼睁睁看着那本历经艰辛才得来的千古奇书化为了灰烬,内心五味杂陈。
白槿教大势已去,嘉靖龙颜大悦,遂下旨择吉日大宴群臣,好好热闹一番。还特别奖赏了方麟率领的卫队,并留他们在京城多住些时日,待宴请过后再走。但是不知何故,嘉靖并未封赏立下了大功的沈莫离和朱湄兰,好在二人也不在乎这些,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朱湄兰去储秀宫见惠妃,数月不见,她消瘦了不少,身姿也愈发清冷了。她缓声问道:“这一路上,公主与情郎相处得可好?”
朱湄兰的脸腾地红了,竟有无地自容之感。
惠妃有些明了,她轻叹了一口气:“你们不该回来的,为什么不远走高飞,从此相伴天涯?”
朱湄兰凄然摇头:“罗刹还未落网,我责任未了。”她忽仰脸问道,“这些日子,宫中可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情?惠妃有发现什么新的线索吗?”
惠妃略作思忖,道:“新的线索谈不上,不寻常的事情倒是有。王贵妃的贴身宫女绿翘,靖妃的贴身宫女心儿,还有康妃身边的织画,荣妃身边的竹青,先后离奇死亡。”
“怎么死的?”朱湄兰猛然惊颤。
“都是失足落水而死的,同一天晚上,死在御花园内的同一口井中。”惠妃的眼睛扑闪两下,透射出锐利的光芒,“自然不是意外,可是皇上当意外处理了,请陶仲文作法超度亡魂后,下令将那口井封了起来。”
“什么时候的事情?那晚是钦安殿有什么祭祀典礼吗?”朱湄兰问道。
惠妃付之一笑:“公主一猜就中。就是前些日子宫中过端午节,皇上带着我们在钦安殿通宵祈福,皇后、王贵妃、靖妃、康妃、荣妃都在。”
“还有谁在场?”朱湄兰追问。
惠妃道:“昌芳公公、陶仲文,还有梁高辅,他们三人都在场。”
“这就对了。集安堂暴露后,罗刹和司马南恐怕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取得联系。司马南一定急于与罗刹商量对策,那么钦安殿祈福就是他们碰面的最佳时机。”朱湄兰道,“一定是罗刹的贴身宫女知道了她的什么秘密,所以在白槿教大势已去的情况下,罗刹首先要求自保,除掉那个宫女。那晚罗刹跟随皇上身边,恐怕没有时机杀人,但司马南完全可以替她动手。将四个宫女都除去,就是为了将水搅浑,如果单死了一个宫女,她的主人也就随之暴露了。”
惠妃凝眉思量:“那个秘密,会是什么呢?”
朱湄兰稍稍迟疑,还是决定如实相告:“罗刹的身上,很可能有一处红色的烙痕,就像胎记一样,是白木槿用一个木槿花形状的坠子烙上去的。”
惠妃恍然道:“怪不得,如果身上有这样明显的烙痕,贴身伺候的宫女一定会知晓。”她望向朱湄兰,“现在最有机会看到她们身体的,就是皇上了。”
朱湄兰点点头,思绪流转间,又询问:“皇后……她怎么样了?”
“你怎的关心起皇后来了,她可是害死端妃的罪人。”惠妃的声音变得沉闷,“还是精神恍惚,时常发噩梦。”
朱湄兰到万寿宫求见嘉靖。
“我正要找你呢。”嘉靖慵懒地靠在雕龙髹金龙椅上,“先说说你的事情吧。”
朱湄兰俯首低声道:“父皇可知道哪位皇妃身上有明显的胎记?”
“胎记?”嘉靖显得颇为费解,“这个,我倒不曾留意过,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朱湄兰顿觉一股悲凉之感涌上心头,皇上寡怜薄幸,对待后宫佳丽,他可曾柔情爱抚,软语温存?那些如花红颜,于他而言,只不过是发泄淫欲,阴阳双修以求长生的工具吧?她紧咬着嘴唇,半晌才道:“儿臣身上有一处烙痕,是娘用银链上的木槿花坠子烙上去的,看起来像是胎记。或许罗刹的身上,也会有同样的烙痕。”
“你为什么不早说?”嘉靖的脸色变得阴郁起来。
朱湄兰吞吞吐吐:“儿臣……原本也不曾留意……是因为那木槿花坠子是……开启藏兵书的石洞大门的钥匙……儿臣这才……”
嘉靖看了朱湄兰一眼,语气冷漠:“那就轮流召她们几人侍寝,一瞧便知。”
“父皇,这样不行,万一罗刹狗急跳墙……”朱湄兰急切否定。
嘉靖闻言一惊:“那依你之见,应该怎么做?”
朱湄兰对嘉靖如此这般说了一番,嘉靖点头赞许:“这件事情就交给你去做了。”
朱湄兰正准备告退,嘉靖忽然双目紧盯着她,一声不响地瞅着她,少顷,他粗声地、微哑地问道:“你和沐融究竟是怎么回事?”
朱湄兰心中慌乱,神情间却是十分镇静:“萍水相逢而已。”
“只是如此?”嘉靖并不相信。
朱湄兰鼓起勇气,一口气说道:“世子曾向儿臣表达爱慕之情,但儿臣拒绝了。”
嘉靖冷冷注视着她:“沐朝辅曾上书求婚,请求我将你许配给沐融。我本想着你二人郎才女貌,倒是般配,只等云南的白槿教势力铲除后就许婚。孰料沐朝辅再度上书,称为朝廷效力乃分内之事,且全仰仗武林群豪鼎力相助才得以不辱使命,因而不敢邀功请赏。加之沐融与公主相处数日后,自惭形秽,自认不配高攀,故希望求婚之事作罢。”
朱湄兰既为沐融的大度和宽容感到欣慰,又因嘉靖含糊不明的态度而焦虑,她急张拘谨,冷汗涔涔。
这种紧张抑郁的气氛持续了许久,嘉靖终于吐出了严厉中带着怒意的三个字:“下去吧。”
朱湄兰长嘘一口气,如获大赦般,正准备告退,嘉靖冷肃的声音又响起:“如今宫外已无事,你就安心待在宫中,不要再随意出宫了。”
朱湄兰一颗心凉了半截,这听似平淡无奇的一句话,却是对她最严厉的惩罚,这意味着她从此就如同被困在笼中的鸟儿,哪怕是片刻的自由都无法享受了。可是她不敢有半句争辩,只能遵命。
方皇后的病时好时坏,清醒的时候,她依然保持着六宫之主的威严。但到了夜间,哪怕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令她惊悸失眠,严重的话又会导致精神失常,满嘴胡话。
朱湄兰带着杜鹃去延禧宫看望方皇后,她一时大感意外,不由得发怔,很快又语气尖锐地质问:“你是来看本宫笑话的吗?”
朱湄兰摇摇头道:“过几日就是母后的寿诞了,儿臣让杜鹃缝制了一个菊花枕头。菊花枕头有清热疏风、益肝明目的功效,而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可以治头痛失眠。虽不是什么珍贵的物品,却是儿臣的一片心意,还望母后不要嫌弃。”
杜鹃双手捧上菊花枕头,方皇后示意身旁的宫女收下,语气也由尖锐转为柔和:“难得你还有这片孝心。”
朱湄兰道:“母后的病其实不在身上,而在心上,心病还需心药医。”她语声微顿,又接道,“所谓坤宁宫闹鬼,根本是子虚乌有。那是有人利用母后害怕的心理,故意扮鬼吓唬母后,那个装神弄鬼之人是白槿教的邪徒,早已被抓住严惩了。”
“当真?”方皇后眼里闪过一抹亮色,“可是,为什么我从来不知道此事?”
朱湄兰叹气道:“那些盯着后位的人,哪里肯将这个消息透露给母后。”
有泪水在方皇后的眼角回旋,她悲戚道:“自从我患病后,延禧宫门庭冷落,和冷宫几乎没有什么两样,真是备尝人情冷漠。那些来探望我的嫔妃,也是虚情假意。我知道,她们个个巴不得我彻底变成疯子,好让后位易主。”她掏出绢帕,揩拭了一下泪水,又抬眼望着朱湄兰,“你和端妃感情向来很好,难道你不怨我恨我吗?”
朱湄兰痛心地叹息,却平和道来:“怨过,恨过,可是冤冤相报何时了,况且母后也已经受到了惩罚。后宫的悲剧本就永无止休,何苦再去增添更多的悲剧。儿臣愿意努力做到怨中藏喜,恨中生爱。也希望母后能够诚心悔过,悔中顿悟。”
方皇后怔怔地望着朱湄兰,久久,久久,终于悔恨、自责地啜泣起来。
“你的气量还真是大,方夏瑾这种人,理她作甚?”朱秀贞半靠在昭仁殿内的绣榻上,声音软绵绵的。朱秀贞已近临盆,听说近段时间总是胸闷气短,心慌得很,嘉靖心疼妹妹,派人将她接回宫中待产。
“得饶人处且饶人。”朱湄兰在她的身旁坐了下来,“姑姑的脸色不大好,现在是最要紧的时候,一定要当心身子。”
朱秀贞不再言语,她默默发怔,眼神中带着落寞与沉痛,似乎藏着很重的心事。
“姑姑,你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吗?”朱湄兰瞧出了端倪。
朱秀贞几度欲言又止,最终才勉强启齿:“你知道吗,严世蕃两个月前娶了一房新媳妇,是正室夫人。”
朱湄兰听得一愣,姑姑怎么关心起严府的家事来了。严世蕃好色成性,妻妾多多益善,熊夫人死后他又早有续弦之意,这也是极平常的事情,可是看到朱秀贞神色大不寻常,她突然打了一个寒战:“严世蕃娶的是谁家的姑娘?”
“是……”朱秀贞的声音变得喑哑,“是柳鸣凤。”
“柳鸣凤?”朱湄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离开京城前,还听说她要到边关投靠叔父,不过短短数月,事情却急转而下,这样突然,这样让人难以置信!
朱秀贞将头埋得很低,避开了湄兰的视线。
看到朱秀贞反常的表现,朱湄兰的心头疑云聚涌,她将手轻轻搭在朱秀贞的肩上,问得小心翼翼:“这件事……和姑姑有什么关系吗?”
朱秀贞的肩膀抖颤了一下,她抽噎了老半天,才断断续续道出了事情的经过。当日朱秀贞曾告诉过湄兰,她偶然遇见了严世蕃。想不到担心成了事实,严世蕃果然认出,永淳公主就是万花楼里那个为颜如玉与他争风吃醋的贾公子。某日严世蕃突然造访公主府,他将一包药粉交到了朱秀贞手中,要求她设法将药粉倒入柳鸣凤饮用的茶水当中,并威胁如果不照做,他就会命人将贾公子的丑事抖搂出去,让永淳公主颜面扫地,让皇上雷霆震怒。
朱秀贞本就因假扮贾公子的荒唐事而心虚,被严世蕃当面揭发,一下子乱了阵脚,只能为他所胁迫。朱秀贞借吊唁柳王旬之名登门,偷偷将药粉倒入柳鸣凤的茶水当中。夜间严世蕃翻墙潜入侯府,打昏桂花,尽情蹂躏了瘫倒在床上毫无反抗之力的柳鸣凤。
朱湄兰只感到浑身发冷,那对柳鸣凤而言,该是怎样撕心裂肺的梦魇?“姑姑,你好糊涂!”她忍不住出言责备,可是看到朱秀贞自责的眼泪,她又心软了,“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没有用了。这都是严世蕃做的孽,也怪不得姑姑,只是,苦了柳小姐了。”
朱秀贞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哭累了,才在朱湄兰的柔声慰语中昏昏然入睡。朱湄兰为姑姑掖好被子,疲惫地出了昭仁殿。她满心悲凉,殿外冷月如霜,仰头望月,思绪又飘回那个月色朦胧的新婚之夜,月光下缠绵悱恻的一对人儿,那样柔情蜜意。“沈郎。”她倾心呼唤,忽被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如果莫离知道了柳鸣凤的事情,他会有什么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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