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气氛甚是沉闷,众女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骤然间,一个黑影从屋梁上落了下来,好似一团黑云以极快的速度飘落,但黑云中有一道闪电划过,银光携带着寒气逼向朱湄兰。
所有的人都吓得惊声尖叫,却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眼见黑衣人手中的剑就要刺中朱湄兰之时,赵荣妃飞扑过来,挡在了朱湄兰身前。寒光一闪,如泉鲜血从赵荣妃的肩头涌出。那是一个手握长剑的蒙面黑衣人,见行刺失败,他忽地向门外飞去,刹那间已消失无踪。
看到赵荣妃浑身是血,方皇后和其余几位皇妃从极度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大喊抓刺客的,传唤太医的,乱成一团。
太医很快来了,几个宫女手忙脚乱地依照太医的吩咐给荣妃上药止血、包扎,惠妃胆子较大,也上前帮忙。方皇后和王贵妃、卢靖妃、杜康妃都吓得缩在一旁,不敢直视那血淋淋的伤口。朱湄兰也呆呆地站着不动,失魂落魄。
所幸赵荣妃只是被剑刺伤,并无性命之虞。太医用了上好的药材,外敷内服,只需休养几日便可复原。
朱湄兰和杜鹃带了好些补品,到永宁宫中探视赵荣妃。荣妃斜倚在靠垫上,青丝散乱,憔悴不堪。见了朱湄兰,她勉强挤出一缕笑:“公主有心了,还特地来看我。”
朱湄兰的言语情真意切:“荣妃是因我而受伤的,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
荣妃淡淡一笑:“当时我离公主最近,那种情况下也来不及多想,换作是别人,应该也会有这种本能的反应吧。”
“杜鹃,你先出去。”朱湄兰眼睫轻扑,有几点晶莹闪烁,“荣妃,我能否和你单独谈谈?”
荣妃略微诧异,但还是屏退了身旁的宫女。室内只剩荣妃和朱湄兰二人时,荣妃微微笑道:“什么秘密的话,还不能让旁人听了去?”
“荣妃一定知道三国时期曹植的那首《七步诗》吧。”朱湄兰凄凄吟道,“煮豆持作羹,漉豉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荣妃微微变了脸色,转瞬却镇定答曰:“当然知道,只是不知公主为何突然提起了这首《七步诗》?”
朱湄兰洞悉一切的眸光直探入荣妃内心深处:“如果荣妃不是我的亲姐姐,怎会舍命相救?这是血缘亲情的本能。何况,那天在场的其他人,都不知道我已武功尽失。姐姐却是知道的,如若不然,相信你也不会有这样冒险的举动。”
见荣妃沉默不语,朱湄兰又道:“我的身上和姐姐一样,都有娘亲手烙下的木槿花烙痕,其实当日我因被大雨淋湿在永宁宫内更衣时,姐姐早已经看到了,我却一直蒙在鼓里。这事竹青也是知晓的,所以姐姐不得不痛下杀手。昨日在坤宁宫为姐姐包扎伤口时,惠妃亲眼见到,姐姐的后背靠脖颈处,有一朵鲜红的木槿花。”
“原来坤宁宫的刺客,是你们设下的圈套。”荣妃锐利地盯着朱湄兰,“如此说来,你今日来永宁宫,是来捉我去向朱厚熜交差的?”
朱湄兰低叹:“如果是来捉你,我就不会一个人来了。”
荣妃抬眸凝视,眼中泛动着温情的光芒。“我这一生,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我宁愿自己从来不曾来到这个世上。”她笑得短促而凄凉,“我是个私生女,爹娘虽然青梅竹马,外祖父却一心想让娘被选为秀女入宫,不同意他们的婚事。娘为了抗争,不惜未婚先孕。外祖父震怒却无可奈何,只能打消了选秀的念头,但仍不愿成全一对有情人。娘被送到断情山庄,在那里悄悄生下了我,然后以收养弃婴的名义,将我寄养在那里。那年,娘只有十四岁,这个秘密,在断情山庄中仅来福管家一人知晓。”
荣妃静静地、幽幽地瞅着湄兰,又接道:“来福管家很疼爱我,其他人也都待我很好,在断情山庄的那几年,应该是我一生中最无忧无虑、最快乐的时光了,我爱极了那片白梅林,微风吹来,雪白的花瓣纷纷扬扬飘落,如沐花雨。后来外祖父获罪,全家受到牵连,来福管家带着我颠沛流离,直到爹找到我们,将我们带入了白槿教。虽然父女团聚,但我的噩梦也从此开始。”
荣妃的语气里揉进了痛楚:“十四岁那年,爹得知宫廷岁选秀女,就想方设法让我取代了一名叫赵若素的秀女。之后,我如愿获得皇上的宠爱,还未生育便被册封为荣妃。可是,旁人嫉羡的隆宠,于我而言,却是炼狱般的折磨……而最让我痛心的,是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保不住……”她崩溃痛哭,惭愧、悔恨又绝望无奈的泪水纷陈了一脸。
“其实我早该想到荣妃就是罗刹,只是虎毒不食子,我一直不敢相信这个事实,所以判断出现了失误。”朱湄兰心有戚戚焉。她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在山腹石洞中见到白木槿的画像,那笑容有似曾相识之感,后来她在御花园中见到荣妃,她嫣然一笑,如花盛开,撩人绮念,简直就是白木槿再世。在永宁宫避雨时,荣妃说‘你那个顶天立地的夫君,是不会虐待你的’,她早就知道了朱湄兰和沈莫离的故事,只是后来她巧妙地把话说圆了。曾经不惜牺牲孟婆,欲置朱湄兰于死地,可当看到了朱湄兰身上的木槿花烙痕,发现她竟是自己同母异父的亲妹妹后,荣妃改变了初衷,非但不再加害,反倒处处维护。那晚在乾清宫,当朱湄兰和沈莫离中了销魂散的毒时,是荣妃的一声尖叫惊醒了他们。集安堂内,司马南欲杀朱湄兰灭口,荣妃没有出手相助,才让朱湄兰获得了被惠妃救走逃生的机会。
朱湄兰已经泪眼迷离,可怜的姐姐,她一直在为别人而活,生性清冷高傲,却被迫委身于仇人,忍辱承欢。生下仇人的孩子,又要亲手将自己的骨肉扼杀。生命怎堪承受如此重负?当襁褓中的幼儿毒发身亡时,荣妃撕心裂肺的惨痛是千真万确的。她对皇上极端厌恶愤恨,宁可卧病在床,再也不愿侍寝。可是,命运不容许她消极避世,她不得不强颜欢笑,再度承宠,忍受那无止境的虐待和摧残。惠妃的香肌丸失窃,亦是荣妃所为,因为她再也不肯怀上仇人的孩子了,那样的痛和恨,她已无力承受。
“端妃受尽恩宠,是因为形似娘,又比娘温柔顺从得多。而姐姐冷傲、淡漠,却也多年得皇上欢心,必是神似娘的缘故,皇上从姐姐身上,看到了娘的影子。”当重重迷雾散尽时,朱湄兰的眼前一片清明,寡怜薄幸如嘉靖,其实也有深情的一面,至少对白木槿,此情不移。
“爹告诉我,进宫的主要任务是营救娘,可我连娘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爹骗了我,他万般算计,只为了那本兵书。我这么多年忍辱负重,究竟换来了什么?一切都是那样毫无意义,我已经累了,倦了,再也不想这样活下去了。”荣妃掩住脸,泣不成声,“我知道,娘跳崖自尽,临死前将藏书图献给朱厚熜,是为了求得朱厚熜的安心,保护你,不让你受到怀疑和伤害……娘也绝对不愿看到我们姐妹相残的悲剧发生。”她忽然抬头目注湄兰,紧紧咬着唇,定定地说,“相信我,我会让这一切彻底结束。你去告诉朱厚熜,让他今夜亥时移驾西苑外的丹场,我会带着我爹去见他,给他一个交代。”
面对姐姐真挚诚恳的眼神和语气,朱湄兰无法说“不”字,她含泪点了点头。
朱湄兰刚离开永宁宫,就被嘉靖派来的人急召至西苑万寿宫。
“听说荣妃为你挡了刺客的那一剑。”嘉靖面无表情,那个刺客是东厂高手假扮,他心知肚明。
朱湄兰俯首,声音沉痛而沙嘎:“荣妃……就是罗刹。”
嘉靖面有厉色:“为什么不将她抓起来?”随即他又盯着朱湄兰,“你的武功呢?听说你武功尽失了,是吗?”
朱湄兰心头一紧,她惶惑着,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避而说道:“荣妃请儿臣转告父皇,请父皇今夜亥时移驾西苑外的丹场,她会带着司马南去见父皇,给父皇一个交代。”
嘉靖皱皱眉头,正准备开口,昌芳前来禀报说,陆指挥使来了。
嘉靖的眉头略微舒展开来,淡淡道:“让他进来吧。”
见到朱湄兰,陆炳的神色有些不自然,他的目光飘忽不定,似乎藏着什么不能言说的秘密。那目光让朱湄兰心乱如麻又心急如焚,莫离,一定是莫离出了什么事!
嘉靖看了陆炳一眼:“罗刹的事情,让公主跟你说说吧。”
听说荣妃要在丹场见皇上,陆炳急道:“这一定是圈套,皇上千万不能冒这个险!”
“丹场,我是一定要去的。”嘉靖语气坚决,“叫你来,是让你赶紧调集人手,以防万一。”
“可是……”陆炳还想阻止,但看到嘉靖不容置疑的神情,他把话又咽了回去,领命道,“是,微臣一定布下天罗地网,让他们插翅难飞。”
嘉靖的眼神突然黯了下来:“荣妃,荣妃……”他重复默念着,声音里渐渐透出苦涩的意味。
陆炳出了万寿宫后脚步匆匆,朱湄兰追上他时已是气喘不定。“陆大人。”她拦在了他的身前。
陆炳慌忙行礼:“公主……有事吗?”
朱湄兰睁大眼睛看着他:“我想知道,莫离……他还好吗?”
“他……挺好的。”陆炳有点儿磕巴。
朱湄兰哀伤地锁起了眉头:“陆大人,不用瞒着我了,你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告诉我,我承受得起。”
陆炳的目光停留在朱湄兰脸上,好半晌才艰难开口:“莫离他……入狱了。”
朱湄兰只觉得脑子里轰然一响,立即感到天旋地转,她问得有气无力:“入狱?他犯了什么事?”
陆炳沉沉叹气:“他上疏揭露严嵩和严世蕃父子的累累罪行。”
“是为了柳鸣凤的事吗?”朱湄兰心神恍惚,头脑昏晕。
“公主已经知道了?”陆炳一脸的疲态,“莫离对于严嵩父子的所作所为本就极端不满,柳鸣凤的事情,终于让他忍无可忍了。何况柳鸣凤是为了莫离才忍辱嫁给严世蕃的,以莫离的性子,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为了莫离?”朱湄兰心头震动,她早已觉得蹊跷,柳鸣凤性情刚烈,即便失身于严世蕃,也绝不会甘愿一辈子委身于他。只是不曾想到,此事竟与莫离有关。
“严世蕃要挟柳鸣凤,如果她不肯屈从于自己,就要置莫离于死地,严嵩父子的手段,柳鸣凤是知道的。为了保住莫离的性命,她不得不委曲求全。”陆炳道,“莫离知道我不愿意和严嵩父子作对,所以自己上疏。当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
“皇上偏袒严嵩父子,反而认定莫离是诬告,是吗?”朱湄兰一颗心迅速地向下沉。
陆炳道:“严嵩父子早已对莫离怀恨在心,正好借机报复。严世蕃收买了沐王府卫队队长方麟,污蔑莫离千方百计引诱公主,让公主对他动了情,并骗得公主耗尽功力替他疗伤,险些丧命。皇上原本有意让公主下嫁沐王府世子沐融,公主却为了莫离,当面拒绝了沐融,这在皇上看来,简直就是欺君罔上,罪大恶极啊!”
方麟,朱湄兰想起来了,他是沐融的亲信,看起来忠厚正直。他率领卫队,一路上护送自己和莫离从云南回到京城,尽忠职守,丝毫不敢懈怠。他之所以肯帮助严世蕃做伪证,一定是因为怨恨自己和莫离。方麟太忠心了,他看着沐融为情所伤,心中愤愤不平。
“前尘往事断肠诗,侬为君痴君不知。莫道世界真意少,自古人间多情痴。”朱湄兰悲吟。一切的根源,竟都是为了一个“情”字。
陆炳的语气饱含悲怆和无奈:“莫离说,他为官既不求名,也不谋禄,唯一所求乃扫除奸恶,为天地间不幸之人争些公平义理,为庙堂上留些浩然正气。能为正义而死,死得其所,只是他亏欠公主的实在太多,这辈子却再无机会弥补了。”
朱湄兰的声音凝聚出汹涌的泪意,却竭力克制住没有让泪水掉下来:“告诉莫离,我以他为荣!”
夜晚的丹场依旧火光冲天,将夜空映照得一片血红。丹场四周已埋伏了大批锦衣卫,陆炳和朱湄兰分站在嘉靖的两侧,只等着罗刹出现。
亥时刚过,正北方的空中出现了两条黑影,若陨星飞泻向丹场中央飞来,稳稳落在了标有“乾”字样的炼丹炉前。黑影刚落地,一大群锦衣卫已经将他们包围在中间。
其中一条黑影便是荣妃,而另一个人,竟是“通妙散人”梁高辅。嘉靖见到这二人一同出现,大感震惊,一时间竟怔住。
“皇上,皇上。”陆炳连唤两声,才唤回了嘉靖的神志。
“皇上,让这些人先退下,我有话要说。”荣妃镇定开口,“我今天来到这里,就没打算活着离开,用不着这么急于抓我们吧。”
陆炳凝目望去,荣妃是赤手空拳而来,而她身旁的梁高辅一动不动,似乎穴道受封,动弹不得,他将这一情况告诉了嘉靖。
“让锦衣卫先退下吧。”嘉靖下令。
陆炳一挥手,那些锦衣卫立即分两边退下。
荣妃深深吸了口气,她的声音坚定而冷静:“皇上,我先让你看清楚梁高辅的真面目吧。”她忽然伸手在梁高辅脸上一抹,撂下了一张人皮面具。
那面具后的脸,紫脸环目,满腮虬髯,眼神锐利如鹰。
“司马南!”朱湄兰低呼。
嘉靖脸色大变,只感背脊之上,升起了一股寒意,司马南,白槿教的现任教主,竟然一直在自己身边。他瞪着眼睛,咬牙切齿道:“你二人多蒙圣恩眷顾,想不到,朕竟是引狼入室,养虎为患!”
荣妃惨然一笑:“皇上说得对极了。那个整日炼制春药,哄骗皇上可以长生不老的梁高辅,我们早就替皇上处决了。皇上看走了眼,长久以来宠幸的,不过是虎狼之辈。”
“你们……”嘉靖横眉怒目,他转而瞪视着司马南,少顷,发出了一阵冷笑,“司马南,你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居然将亲生女儿奉献给朕,供朕享乐,你倒真是大方。”
荣妃听到这话,紧咬着玉牙,强忍着内心的伤痛,缓缓闭上双目,泪水从她苍白的脸上滚了下来。
司马南双目尽赤,直欲喷火,开口时却已恢复了镇静,他声音幽沉,隐含着英雄末路的凄凉:“被自己的女儿出卖,我无话可说!”
“知道为什么亲生女儿会出卖你吗,因为你是个禽兽不如的父亲!”朱湄兰对司马南痛恨至极,再也忍耐不住,出言怒斥。
司马南双目微闭,不发一言。
荣妃的目光落在了朱湄兰脸上,那目光前所未有地温柔,却暗含诀别之意。目光一转,又凝注在嘉靖的脸上。
嘉靖也凝望着荣妃,火光映照下,更显得她玉肤欺雪,容色绝伦。嘉靖只觉得耀眼生花,忽感心中一痛。他忘不了第一次见到荣妃时的情景,那是在寒冬的御花园内,她独立于一棵白梅树下,神态高不可攀,冷艳的眼神传递着绝美和傲然,像极了白木槿,那个让他爱得疯狂的女人。
“煮豆持作羹,漉豉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荣妃轻吟这首《七步诗》,她含着满眶泪水,凄婉一笑,“皇上,死者长已矣,请善待活着的人!”话音未落,她已带着司马南飞身而起,衣袂飘飞,投入了炼丹炉中。
“荣妃——”嘉靖失态惊喊,两行泪水,点点洒落胸前。
炉火蹿起数丈高,噼啪作响,热浪滚滚,朱湄兰两眼发直地盯住炼丹炉,仿佛那火焰铺天盖地,直对着自己席卷而来,那种被烧灼的疼痛噬骨钻心,几乎要将她生生撕裂。她气血翻涌,呼吸越来越困难,渐渐地失去了意识……
“姐姐——”凌云轩内,朱湄兰惊叫着醒来,伸手一摸,脸上全是冰冷的泪水。
惊魂未定之际,无意间一瞥头,朱湄兰又骇了一跳,嘉靖正立在床前,满脸怒容地注视着自己,他的身旁,是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杜鹃。
朱湄兰一阵心慌意乱,她急急翻身下床,跪地问安。
可怕的沉寂过后,嘉靖终于沉沉开了口:“太医来诊视过,说你已经有了近三个月的身孕。”他的目光冷如冰霜,“你肚子里的孽种是谁的?”
朱湄兰脑中一片空白,她茫然无措,头昏眼花,却口齿清晰:“我自己的孩子,与他人无关。”
嘉靖冷哼一声:“不用苦心维护他了。沈莫离已经承认了罪行,他倒是敢作敢当。”
朱湄兰的傲气一下子被激发了出来,她力持镇定,肃然道:“皇上此言差矣,我们两情相悦,同心结发,何罪之有?”
“同心结发?”嘉靖嗤笑,“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朱湄兰从容答道:“苍山做证,洱海为媒。”
嘉靖双眉抖动,怒目圆睁:“简直荒谬至极!你这等放浪形骸,不知羞耻,枉读了圣贤书,居然还大言不惭。”他猛转头,对着杜鹃怒喝,“去,端过来!”
杜鹃浑身颤抖,磕头道:“皇上,求求您,饶过公主吧。”
“让你端过来,听到没有?”嘉靖厉声重复。
杜鹃只得起身,颤颤巍巍地端来了一碗药汤。
嘉靖直视着那碗汤药,语气漠然:“这是堕胎药,只要将这碗药喝下去,你还是尊贵的大明公主。我会为你选一个好驸马,让你们和和美美过日子。”
朱湄兰的脸色苍白如雪,却无半点惧色,她的声音极其平静、镇定:“我情愿带着肚子里的孩子,到黄泉路上与他的爹爹相会。”
嘉靖无法克制地颤抖着,眼里几乎冒出火花:“你竟敢以死相威胁!”
“我怎敢威胁皇上,不过是表达了生死相许的决心。”朱湄兰说得幽婉动人,“皇上知道《雁丘词》吧。网罗惊破双栖梦,爱侣已逝,安能独活。雁犹如此,人何以堪?”
嘉靖被这番话震撼了,一时之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昌芳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皇上。”他结巴着,“外头……外头,娘娘们……”
嘉靖满脸狐疑地出了门,中午时分,日头毒辣辣的,方皇后和王贵妃、卢靖妃、杜康妃还有应惠妃却顶着烈日跪在门外,想必跪了很久,众人都已是汗湿红妆。
“你们这是做什么?”嘉靖皱紧了眉头。
方皇后伏地叩首,言辞恳切:“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一首《白头吟》,道尽了世间多少女子的美好愿望。公主能遇见让她足以倾心相许之人,是何等有幸。皇上,法理不外乎人情,臣妾等人今日斗胆恳请皇上,网开一面,成全一对有情人。”
其余几位皇妃随方皇后磕头,口中齐呼:“恳请皇上成全。”
嘉靖惊愣俯视跪在地上的皇后和几位皇妃,久久才迸出声来:“难得你们有如此齐心的时候。”
惠妃哀声道:“皇上的心,永远不可能只属于一个人。正因为如此,臣妾等人才格外羡慕而又同情公主。”
嘉靖口齿启动,还未说出口的话却被小翠的呼喊声打断。大腹便便的朱秀贞闯进了凌云轩,小翠阻拦不了她,急得六神无主。
“皇兄。”朱秀贞步履蹒跚,走得很吃力,却强撑着要给嘉靖下跪。
“给公主赐座。”嘉靖呼唤昌芳,他不满而又心疼地望着妹妹,“看看你的样子,都什么时候了,还出来乱跑!”
朱秀贞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焦急、慌乱、激动万分地喊着:“皇兄,求求你,给兰儿和沈莫离留一条活路吧。我是看着他们一路走来的,他们相爱,实在太辛苦了。我知道,兰儿根本不想当什么公主,她此生最大的无奈,就是投生帝王家。她宁愿当个布衣百姓,那样至少还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可以与心爱之人携手终老。”朱秀贞越说越激动,突然手捂肚子,痛苦呻吟起来。
“糟了,怕是要生了。”王贵妃是过来人,赶紧上前扶住她,着急大喊,“快扶公主进屋躺下,快请产婆和太医。”
已经来不及将朱秀贞抬回昭仁殿,只能在凌云轩内待产。凌云轩内乱作一团,炎热的夏天,热浪侵袭下,每个人身上都是湿漉漉的汗水。嘉靖一直站在屋外,朱秀贞无助的、哀求的、惨厉的呼喊声隔着门不停地传来,伴随着产婆和太医的吵嚷声。他头痛欲裂,却坚持着不肯离开。白木槿和荣妃的身影在脑中交叠出现,纷乱混沌。
直到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划空传来,太医通报永淳公主诞下男孩,母子平安,嘉靖才仰望墨黑的夜空,乏力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皇上,已是丑时了。”昌芳惶恐不安。
嘉靖沉郁地长叹了一声:“回去吧。”
柳鸣凤将自己关在房内,不吃不喝。她本是个健康富有朝气,英气逼人的姑娘,现在却形销骨立,痴若木偶。
窗外,杨碧桃和苏荔正在嚼舌根。杨碧桃不屑冷哼:“就这么个病怏怏的木头人,相公还当块宝,真是可笑。”
“你懂什么呀,男人就是越得不到的东西越想得到。”苏荔拿腔捏调,“只可惜,身子是得到了,心还在别人那里。那个沈莫离,听说犯了欺君之罪,就要被处死了,说来也真是可怜。”
“有什么好可怜的,我刚才听到老爷和相公说,那沈莫离诱奸善柔公主,还让公主有了身孕。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杨碧桃故意提高音量,分明是说给屋里的柳鸣凤听的。
“你们两个又在胡说八道什么?”严世蕃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没什么,我们不过是随便聊聊。”杨碧桃说着急忙闪身走开了。苏荔也随之逃离。
严世蕃恶狠狠地瞪了二人的背影一眼,很快又换上笑脸,推门进入。
“娘子。”严世蕃赔着笑。
柳鸣凤猝然抬首,死瞪着严世蕃,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你这个言而无信的卑鄙小人,如果沈大哥死了,我要你偿命!”
严世蕃骇得倒退了两步,他知道,以她的性子,是说得出做得到的。
“这事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是公主被太医诊出怀有身孕,皇上震怒之下要将沈莫离处斩。”严世蕃眼珠子滴溜溜直转,“不过事情也不是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现在能救沈莫离性命的,只有我了。”
“你?”柳鸣凤咬牙切齿,“我就不信,你有这么大的能耐。”
严世蕃挨近柳鸣凤,涎着脸:“你忘了,皇上最崇信道教,敬鬼神,只要我让陶仲文在他面前算上一卦,说不宜处死沈莫离,皇上肯定会相信。”
柳鸣凤脸上那种尖锐与抗拒的神情有所缓和,严世蕃很适时地搂住了她,已经垂涎三尺了:“小心肝,这么久不准我进你的房门了,好让我日思夜想啊。只要你把我伺候舒服了,我就可以保住沈莫离的性命。”他整个人扑压到了柳鸣凤的身上,贪婪地亲吻她,一边动手撕扯她的衣物。柳鸣凤嫌恶地躲避着他的碰触,却无法逃脱被他凌辱的命运。
事后严世蕃去找他爹商量,要请陶仲文出马。
“不行。”严嵩断然否决,“斩草要除根,不能给我们自己留下祸患。”
“爹,您就帮帮儿子吧,先把柳鸣凤哄住了,她可是咱家明媒正娶的媳妇,要是寻死觅活的,传出去被人笑话。”严世蕃晓以利害,“不如先让沈莫离被判流放边陲,然后我们找人在途中……”他做出一个杀人的手势。
严嵩疾言厉色:“当初就让你不要招惹那个柳鸣凤,如果你肯听我的话,就不会惹出这么大的麻烦来。”
严世蕃讪笑着:“爹,怪我一时鬼迷心窍。可儿子是真心喜欢柳鸣凤,爹就再帮儿子一回吧。”
严嵩不满蹙眉,这时敲门声响了起来,严嵩打开门,门外站着严府的家奴。
“有事吗?”严嵩看着他。
家奴瞄了书房内一眼,迟疑着:“老爷……”
严嵩看那家奴像是有什么秘密,便将他带到了无人之处。“说吧。”他满心好奇。
家奴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有位夫人,让奴才将这封信交给老爷,还说事关重大,不能让别人知道了。”
“夫人?”严嵩满脸狐疑,“知道她是什么人吗?”
家奴摇头道:“是位满头白发的中年美妇,她只说,是老爷的故交。”
“好了,你下去吧。”严嵩莫名一阵心跳,他快速打开信封,取出一张素笺。上面写了半阕词: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严嵩的手剧烈颤抖起来。再看下面有一行小字:今夜戌时,京郊竹林小屋,为盼。当落款处“莺莺”二字闯入眼帘时,一股热浪狠狠冲入了他的眼眶。
莺莺,那个让他苦苦思恋了十八年的女子。十八年前,他正值壮年,温文儒雅,风度翩翩。满腹诗书却怀才不遇,胸有抱负而报国无门。
嘉靖三年,严嵩只是应天府翰林院的侍讲,只有七品官衔。无人欣赏他的才华,更别说提拔重用了。也是在那一年,他遇见了莺莺,那个美丽多情的女子,她倾慕于他的博学多才,她眼中的崇拜为他即将枯萎的生命注入了活力和激情,那烈火般的凝视又烧化了他所有的顾忌。他们深深相爱了,在他们的爱情里,没有传统,没有礼教,没有年龄的隔阂,只有无穷无尽的爱恋,和如胶似漆的缠绵。
严嵩还记得,听说莺莺怀了双生子时,他喜极而泣,一心一意要将她娶回家,给她一个名分。谁知偏偏在这个时候,严嵩被调回京城,升任国子监祭酒。他为莺莺做了周到的安排,承诺待自己在京城安顿下来后,立即接她进京。由于诸事延误,当他心急火燎地赶回应天府时,已是大半年后。莺莺居住的那栋宅院已不见了伊人芳踪,她带走了刚出生的儿子,只留下奶娘和嗷嗷待哺的女儿。
婴儿襁褓上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案,“多情自古伤离别”的词句,旁边还有一行小字“乙酉年(嘉靖四年)九月十六”,那是女儿的生辰。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严嵩怀抱初生的女儿,两行热泪肝肠裂,遂为女儿取名“清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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