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谍影-似曾相识燕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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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林深处的竹屋外,明月皎洁,水波荡漾,月光如水水如天。孤零零伫立在溪流边,仰头望月的妇人,是袁瑛。她显然刻意打扮了一番,一身玫红锦缎,发绾宫髻,满插珠翠。她一直望着天上的明月,呆呆出神,直到身后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才悠然转身。

    柔柔的月光倾泻,洒落一地的细碎,严嵩的身影笼罩在月光中,朦朦胧胧的。袁瑛的视线越来越模糊,雾蒙蒙的,全是泪水。

    “莺莺——”严嵩走近她,老泪纵横,“你的头发,怎么全白了?”他记得,她这身衣裳,是他请人为她裁制的,头上的珠翠也是他所赠。当年她也是这身打扮,眼角含媚,桃靥生春,如今,却是白发如雪,美人迟暮。

    袁瑛凄然苦笑:“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她伸手一抹脸上的泪水,走到一旁的竹桌前坐下,桌上摆放着一壶酒,两只酒杯。她为他斟酒,“多年未见,借着今晚大好月色,畅饮一番吧。”

    严嵩端起酒杯,忽见杯中反映出残缺的月亮,摇摆不定,十多年前的往事陡然间重现心头。他的目光凝注在酒杯上,望了一阵,黯然一声长叹,语气中满是阅尽天涯离别苦的悲凉:“当年为什么不辞而别?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袁瑛眉宇间流现出一片忧郁:“其实我不叫莺莺,我的真实姓名,是袁瑛,当年是白槿教四大领导者之一,人称‘铁娘子’。”

    严嵩手中的酒杯“哐当”掉落,酒水溅到了他的脸上。

    袁瑛起身走来,掏出手绢替他擦拭:“你先别激动,听我把话说下去。”她在严嵩震惊的目光中幽幽开口,“当年白槿教起义,我乔装改扮,潜入应天府打探消息,就在那时候遇见了你。从此,我的人生彻底乱了套。你是朝廷命官,而我是女匪徒,明知道我们相爱不可能有结果,我却一步步沦陷,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知道自己怀孕后,为了我们的孩子,我做出了一个不可饶恕的决定,我背叛了白槿教,背叛了与我情同姐妹的白木槿。我孤身投敌,向柳王旬告密,为的是将功赎罪,摆脱匪徒的身份,让我们的孩子将来可以堂堂正正做人。

    “柳王旬说,只要我诚心归降,就可以洗脱罪名,待消灭了起义军,便放我一条生路。谁知道,他是个阴险的小人,他欺骗了我!他贪图我的美色,竟然在我的酒中下药,将我糟蹋之后,又命人将我捆绑起来,丢到乱葬岗,任我自生自灭。我当时浑身无力,在一堆尸体中躺了一天一夜,后来我奋力割断绳索,爬出了乱葬岗。我昏倒在路边,被过路的樵夫救下。我差点儿保不住肚子里只有三个月大的孩子……”袁瑛缓缓闭上双目,泪水从她苍白的脸上滚了下来。

    “柳——王——旬——”严嵩面色铁青,他攥紧了拳头,就好似攥紧了柳王旬的咽喉。

    “柳王旬糟蹋了你的女人,现在你的儿子霸占了他的女儿,这也算是因果报应吧。”袁瑛惨笑一声,又道,“那樵夫是个好心人,请大夫为我医治,还一路护送我回到了应天府。我在那座宅院里生下了一对龙凤双生子。我这样的身份,这样的遭遇,怎么可能再继续留在你的身边。我本想将一对儿女都留给你,可后来想想,你的夫人和儿子未必能够善待我们的儿子,还不如找一户好人家收养他。就这样,我留下女儿,带走了儿子。我知道,你一定会好好疼爱女儿的,她不会和你的儿子争夺什么,你的家人也不至于容不下她。”

    “莺莺,我从来不知道,你为我受了这么多的苦……”严嵩悲痛万分,几难自释,半晌才颤颤问道,“我们的儿子,他还好吗?”

    袁瑛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搁下酒杯后,她的眼中已满是泪水,悲痛之情溢于言表:“那个被你们父子送进监牢,受尽折磨的人,就是我们的儿子。今天如果不是为了莫离,我也不会来见你。”

    “莫离?莫道别离!”严嵩骤闻这一震惊人心的隐秘之后,僵住了身子,他心如刀绞,近乎窒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流着泪,黯然道,“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正直的人。可是我满怀抱负,却一直得不到重用。好不容易回到京城后,我也曾直言进谏,却引来皇帝的不满。伴君如伴虎,我不得不向现实妥协,抛弃了清高和尊严,开始逢迎皇帝,打击异己……”他的语声是如此沉痛,显见他心头的沉痛,更非言语所能描述。

    袁瑛幽幽一叹,垂首道:“造化弄人,你有你的苦处,我也无法责怪。离儿和清秋成亲的那天,我想要阻止兄妹乱伦的悲剧发生,但我不能确定那是不是真正的清秋。所以我易容成喜娘陈嫂的模样混进严府,故意扯脱了清秋的衣服,发现她的右肩上少了出生时就有的那颗黑痣。我当时就知道,那个清秋是假冒的,但我没有戳穿,只想静观其变。

    “那天晚上,离儿就是到这竹屋与公主相会,我亲眼见到他在婚礼上伤痛欲绝,借酒浇愁,醉得一塌糊涂。这两个孩子都太痴情了,做父母的,怎能不尽力成全。”

    她转目瞧了严嵩一眼,沉重地叹息一声:“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救离儿,也只有你才有能力救他了。公主怀着严家的骨肉,如果能让他们夫妻团聚,也算是天地间的一大造化。”

    严嵩悲戚的目光中,已泛起无比坚毅的神色:“我就是豁出性命,也要保全儿子的。”

    “有你这句话,我死也瞑目了。”袁瑛展露出了欣慰的微笑,她的身子软软瘫了下去。

    “莺莺……”严嵩疾步上前,稳住了她下滑的身躯。有冰凉的液体滴落在严嵩的手背上,低头一看,是红得刺目的血滴,她刚才饮下的,是一杯毒酒。在这一刻,那份黯然神伤和心魂俱碎的感觉,震痛了严嵩的每一根神经。他能做的,只有揩去她脸上的泪水,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冰凉的双手。

    “如果有来世,我们再续前缘。”袁瑛声音细微、虚弱,每一个字却是那么肯定、清晰,“我死后,将我埋葬在天皇山断情山庄的白梅林中,那座无名氏的坟墓旁……那是我的……好姐妹……这辈子欠她的……我下辈子做牛做马……”

    泪水沿着严嵩的面颊漫流,滴落在袁瑛已不见生命迹象的脸庞,与她的冷泪汇聚在一起,一颗接一颗地落下,渗入尘土之间。四周忽然被黑暗笼罩,月亮躲进了云层中,似乎也不忍目睹这人世间的生离死别。

    刑部监牢内,沈莫离被关押在死囚牢中。严嵩隔着栅栏,看到莫离躺在草垫上,双目紧闭,昏迷不醒。那发了霉的草垫,把一股股酸臭的霉气送到鼻中。他的亲生儿子,披枷戴镣,衣衫褴褛,遍体鳞伤。严嵩的心好似火烧一般的疼,他从来没有留意到,莫离的眉眼,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还有那满腔正气……

    案件的主审官带着谄媚的笑,讨好巴结:“这小子真是个硬骨头,任凭严刑拷打,也不肯招认罪行。”

    “他犯了何罪?”严嵩拉下脸来。

    主审官愣了一下,道:“不是按照阁老的吩咐,定了勾结邪教,欺君罔上,大逆不道之罪吗?阁老放心,下官一定用些更厉害的酷刑,逼他认罪。只要认了罪,就可判剐罪重刑,秋后凌迟处死。”

    “混账东西!”严嵩抡手给了主审官一巴掌。

    主审官蒙了,手捂着火辣辣的脸,呆瞪着双目。

    严嵩厉声道:“此案疑点颇多,从今日起,停止一切刑讯,医治好他身上的伤。待本官禀明了皇上,再作定夺。”他说罢扬长而去。

    主审官一直愣愣地站着,不知所措。

    西苑的万寿宫,依旧终日香烟缭绕,嘉靖也仍是日日在此修道以求长生。他一身道士打扮,在醮坛前坐诵经文,看起来却心不在焉。

    “皇上,陶真人来了。”昌芳领着陶仲文进来。

    嘉靖眼睛一亮,像盼来了救星:“先生来得正好,朕连日来神思恍惚,精力不济,先生可有什么灵丹妙药?”

    陶仲文道:“微臣今日便是为此事而来。微臣昨晚夜观天象,发现紫微星暗淡无光,似乎是不祥之兆。”

    紫微星是帝王星,嘉靖登时大惊失色:“先生可有破解劫难之法?”

    “皇上不必担忧。”陶仲文忙安慰道,“微臣发现,紫微星暗淡无光,是因为被牵牛、织女星相互射出的耀眼光芒所掩盖。今晨微臣算了一卦,此事与姻缘有关。”他望向嘉靖,故作神秘,“卦象显示,皇上拆散了一对好姻缘,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嘉靖心头一震:“先生真是神机妙算,朕正为此事烦恼啊。”

    陶仲文微微一笑,道:“过几日便是七月初七,牛郎织女相会银河的日子。皇上若能在人间搭建鹊桥,成人之美,非但紫微星能够重放异彩,紫微星旁还会出现一颗天命之星辅助,正暗合皇上有贤臣辅佐,定可保江山千秋万代。”

    嘉靖如释重负地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带着解脱的轻松道:“朕知道该怎么做了。”

    七月初七日,嘉靖下了两道圣旨,一道圣旨将沈莫离削职为民,流放到居庸关外的保安州。另一道圣旨将善柔公主贬为庶人,逐出皇宫,永世不得回朝。

    昌芳到凌云轩传旨的时候,朱湄兰正坐在沉香床上发怔,她已被软禁凌云轩多日,朱秀贞生产后就搬回昭仁殿了,死气沉沉的凌云轩内,只剩朱湄兰和杜鹃日日默然相对。

    昌芳宣读完圣旨后,朱湄兰仍跪在地上毫无反应,她无法猜透,皇上究竟是何用意。

    昌芳近前道:“皇上同时下旨,将沈佥事流放保安州为民。皇上明为贬谪,实乃暗中成全,公主应该理解皇上的一片苦心。保安州虽地处偏远,但民风淳朴,而且远离朝廷,你们也可以过上安稳的日子了。”

    朱湄兰恍然大悟,她拜倒在地,热泪滚滚,泣道:“叩谢皇上恩典!”

    杜鹃突然对着朱湄兰叩首道:“公主,求求您,带奴婢一起出宫吧,奴婢愿意终身服侍公主。”

    朱湄兰还未开口,昌芳已抢先道:“皇上说了,杜鹃可以随公主出宫,继续服侍公主。”

    昌芳走后,朱湄兰和杜鹃相视良久,突然抱头痛哭起来,所有的恐惧、委屈、悲痛、压抑,都在这泪水中痛痛快快地宣泄殆尽了。

    尾声

    朱湄兰出宫的那天,方皇后和王贵妃、卢靖妃、杜康妃、应惠妃都来送行,众人没有离别的忧伤,都是满脸的欣慰和喜悦,那是发自内心的、真诚的。

    朱秀贞坚持要将湄兰送出宫外。

    “姑姑,月子里的人不能吹风,你快回去吧。”朱湄兰婉拒。

    但朱秀贞一再坚持:“你这一去,我们不知何时能再见面了,我怎能不多送你一程?”她说着就红了眼圈。朱湄兰只好不再阻止。

    马车缓缓驶出了紫禁城,朱湄兰挑开车帘回头望去,巍峨壮丽、气象万千的宫殿,在阳光照射下更显示出优雅、尊贵与辉煌。柔柔的阳光静静地照射在朱漆大门上,一半明媚,一半阴郁,凄美迷离,宛如前世的梦境。

    京郊长亭古道,绿草如茵。陆炳和沈莫离并肩站立在古道旁,近处停着一辆马车。满目的连天芳草,让沈莫离心生慨叹:“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陆炳长叹一声:“和你相比,我实在是个懦弱的人。”言罢又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既能离开,就不要再理会朝堂之事了。和公主好好过日子,她对你情深意重,千万不要辜负了人家。”

    沈莫离点头道:“我本非宦海中人,此番能全身而退,已属万幸了。”他伤感地目注陆炳,“莫离多年蒙大人栽培和厚爱,以后再也不能为大人效力了,请大人受我一拜。”他敛衽下跪,重重叩头。

    陆炳弯腰将他扶起,眼中浮现泪光点点,萋萋满别情。

    远处传来辘辘的车轮转动声响,二人同时回过身去。一辆马车渐渐驶近,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杜鹃率先跳下车来,将车帘挑起。沈莫离一个箭步上前,朱湄兰正好探出头来,他将手伸给她,小心翼翼地扶她下了马车。朱湄兰双脚着地的那一刹那,已被莫离拥入了怀中,他的泪水打湿了她的秀发,再与她的泪水混合在一起,顺着她的面颊漫流。他极小心地抱着她,生怕挤压到她的腹部。

    “好了,我知道你们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但是将来有的是时间,先让我说几句话吧。”朱秀贞笑着打断了他们。

    二人这才依依不舍地分开来。朱秀贞手中捧着一个大包袱,杜鹃上前将包袱打开,里面全是小孩的衣物。朱秀贞取出最上头的一件道:“其余的衣物都是我替你们准备的,唯独这件,是惠妃亲手缝制的百家衣,她说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孩子了,希望你们的孩子能够平安健康地成长。”

    朱湄兰感动之余,不自觉地一瞥身旁的陆炳,他的表情不太自然,似乎包含着歉疚,又有深深的无奈。晓蕙对他的感情,他是知道的吧?朱湄兰暗暗叹了口气,陆炳明显苍老了,三十多岁的年纪,已经华发早生。权势显赫,地位崇高如他,内心却是空虚和寂寞的。

    叮嘱了一通之后,朱秀贞又满脸严肃地给沈莫离训话:“兰儿为你吃尽了苦头,你如果胆敢让她受半点儿委屈,我绝对饶不了你!”

    沈莫离郑重起誓:“我发誓,会一辈子爱护湄兰,若有违此誓,必遭……”

    未说完的话被湄兰的手堵住了,她眼中柔情满溢:“姑姑不过说说而已,你发那么重的誓做什么?”

    朱秀贞和陆炳都笑了起来,有阳光般的暖意渗透开来,温暖了每个人的心田。

    不远处的一处高坡上,有两个人影在微微晃动。严嵩一身布衣,扮作普通老百姓的模样,正居高临下地看着送别的场面。他旁边打扮似村妇的是柳鸣凤,她神情凝重,眼中满是眷恋与不舍。

    “为什么不与沈大哥父子相认?他这一走,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了。”柳鸣凤抬眼看着严嵩。这是第一次,她投向他的目光没有带着恨意。

    严嵩怅然摇头:“我在他的眼里是个十恶不赦的奸人,他已饱经磨难,不要再给他增添心理负担了。”严嵩沉沉叹了一口气后,又沉默下来。

    沈莫离扶着朱湄兰上了陆炳事先为他们准备好的马车,杜鹃也随后上车。陆炳和朱秀贞上了另一辆马车。赶车人各自扬鞭,两辆马车背道而驰,在辘辘轮声中渐行渐远。

    严嵩和柳鸣凤一直远远地望着,直到沈莫离和朱湄兰乘坐的那辆马车已消失在古道的尽头,他们仍伫立在阳光下,沉默肃然如两尊闪闪发光的泥塑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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