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百年散文精华-31-40岁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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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廷根的秋天是美的,美到神秘的境地,令人说不出,也根本想不到去说。有谁见过未来派的画没有?这小城东面的一片山林在秋天就是一幅未来派的画,你抬眼就看到一片耀眼的绚烂。

    我一直到现在还不能相信,他竟撒手离开现在的这个世界去了。我自己的生命虽然截止到现在还说不上怎样太长;但在这不太长的过去的生命中,他的出现却更短,短到令人怀疑是不是曾经有过这样一回事。倘若要用一个譬喻的话,我只能把他比作一颗夏夜的流星,在我的生命的天空中,蓦地拖了一条火线出现了,蓦地又消逝到暗冥里去。但在这条火线留下的影于却一直挂在我的记忆的丝缕上,到现在,已经是隔了几年了,忽然又闪熠了起来。

    人的记忆也是怪东西,在每一天,不,简直是每一刹那,自己所遇到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中,在风起云涌的思潮中,有后来想起来认为是极重大的事情,但在当时看过想过后不久就忘却了,费很大的力量才能再回忆起来。但有的事情,譬如说一个人笑的时候脸部构成的图形,一条柳枝摇曳的影子,一片花瓣的飘落,在当时,在后来,都不认为有什么不得了;但往往经过很久很久的时间,却能随时都明晰地浮现在眼前,因而引起一长串的回忆。到现在很生动地浮现在我眼前,压迫着我想到俊之(章用)的,就是他在谈话中间静默时神秘地向眼前空虚处注视的神态。

    但说来已经是六年前的事情了。六年前的深秋,我从柏林来到哥廷根。

    第二天起来,在街上走着的时候,觉得这小城的街特别长,太阳也特别亮,一切都浸在一片白光里。过了几天,就在这样的白光里,我随了一位中国同学走过长长的街去访俊之。他同他母亲赁居一座小楼房的上层,四周全是花园。这时已经是落叶满地,树头虽然还挂了几片残叶,但在秋风中却只显得孤零了。那一次究竟说了些什么话,现在已经记不清了。似乎他母亲说话最多,俊之并没有说多少。在谈话中间静默的一刹那,我只注意到,他的目光从眼镜边上流出来,神秘地注视着眼前的空虚处。

    就这样,我们第一次见面他给我的印象是颇平常的,但不知为什么,以后竟常常往来起来。他母亲人非常慈和,很能谈话。每次会面,都差不多只有她一个人独白,每次都感觉不到时间的逝去,等到觉得屋里渐渐暗起来,却已经晚了,结果每次都是仓仓促促辞了出来,摸索着走下黑暗的楼梯,赶回家来吃晚饭。为了照顾儿子,她在这离开故乡几万里的寂寞的小城里陪儿子一住就是七八年,只是这一件,就足以打动了天下失掉了母亲的孩子们的心,让他们在无人处流泪,何况我又是这样多愁善感?又何况还是在这异邦的深秋呢?我因而常常想到在故乡里萋萋的秋草下长眠的母亲,到俊之家里去的次数也就多起来。

    哥廷根的秋天是美的,美到神秘的境地,令人说不出,也根本想不到去说。有谁见过未来派的画没有?这小城东面的一片山林在秋天就是一幅未来派的画,你抬眼就看到一片耀眼的绚烂。只说黄色,就数不清有多少等级,从淡黄一直到接近棕色的深黄,参差地抹在这一片秋林的梢上,里面杂了冬青树的浓绿,这里那里还点缀上一星星的鲜红,给这惨淡的秋色涂上一片凄艳。就在这林子里,俊之常陪我去散步,我们不知道曾留下多少游踪。林子里这样静,我们甚至能听到叶子辞树的声音。倘若我们站下来,叶子也就会飘落到我们身上。等到我们理会到的时候,我们的头上肩上已经满是落叶了。间或前面树丛里影子似的一闪,是一匹被我们惊走的小鹿,接着我们就会听到窸窣的干叶声,渐远,渐远,终于消逝到无边的寂静里去。谁又会想到,我们竟在这异域的小城里亲身体会到“叶干闻鹿行”的境界?但这情景都是后来回忆时才觉到的,在当时,我们却没有,或者可以说很少注意到:我们正在热烈地谈着什么。他虽然念的是数学,但因为家学渊源,对中国旧文学很有根底,作旧诗更是经过名师的指导,对哲学似乎比对数学的兴趣还要大。我自己虽然一无所成,但因为平常喜欢浏览,所以很看了些旧诗词,而且自己对许多文学上的派别和几个诗人还有一套看法。平时难得解人,所以一直闷在心里,现在居然有人肯听,于是我就一下子倾出来。看了他点头赞成的神气,我的意趣更不由地飞动起来,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世界,连自己也忘记了。往往是看到桦树的白皮上已经涂上了淡红的夕阳,才知道是应该下山的时候。走到城边,就看到西面山上一团紫气,不久天上就亮起星星来了。

    等到林子里最后的几片黄叶也落净了的时候,不久就下了第一次的雪。哥城的冬天是寂寞的,天永远阴沉,难得看到几缕阳光。在外面既然没有什么可看,人们又觉得炉火可爱起来。有时候在雪意很浓的傍晚,他到我家里来闲谈。他总是靠近炉子坐在沙发上,头靠在后面的墙上。我们总有说不完的话,大半谈的仍然是哲学宗教上的问题;但转来转去,总转到中国旧诗上。他说话没有我多,当我滔滔不绝地说着的时候,他只是静静地听,脸上又浮起那一片神秘的微笑,眼光注视着眼前的空虚处。同我一样,他也会忘记了时间,现在轮到他摸索着走下黑暗的楼梯赶回家去吃晚饭了。

    后来这情形渐渐多起来。等到我们再聚到一起的时候,章伯母就笑着告诉我,自从我到了哥廷根,他儿子仿佛变了一个人,以前同他母亲也不大多说话,现在居然有时候也显得有点活泼了。他在哥城八年,除了间或到范禹(龙丕炎)家去以外,很少到另外一位中国同学家里去,当然更谈不到因谈话而忘记了吃晚饭。多少年来,他就是一个人到大学去,到图书馆去,到山上去散步,不大同别人在一起。这情形我都能想象得到,因为无论谁只要同俊之见上一面,就会知道,他是孤高一流的人物。这样一个人怎么能够同其他油头粉面满嘴里离不开跳舞电影的留学生们合得来呢?

    但他的孤高并不是矫揉造作的,他也并没有意思去装假名士。章伯母告诉我,他在家里,也总是一个人在思索着什么,有时坐在那里,眼睛愣愣的,半天不动。他根本不谈家常,只有谈到学问,他才有兴趣。但老人家的兴趣却同他的正相反,所以平常时候母子相对也只有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了。他对吃饭也感不到多大兴趣,坐在饭桌旁边,嘴里嚼着什么,眼睛并不看眼前的碗同菜,脑筋里似乎正在思索着只有他自己知道的问题。有时候,手里拿着一块面包,站起来,在屋里不停地走,他又沉到他自己独有的幻想的世界里去。倘若叫他吃,他就吃下去;倘若不叫他,他也就算了。有时候她同他开个玩笑,问他刚才吃的是什么东西,他想上半天,仍然说不上来。这是他自己说起来都会笑的。过了不久,我就有机会证实了章伯母的话。这所谓“不久”,我虽然不能确切地指出时间来,但总在新年过后的一两月里,小钟似的白花刚从薄薄的雪堆里挣扎出来,林子里怕已经抹上淡淡的一片绿意了。章伯母因为有事情到英国去了,只留他一个人在家里。我因为学系不能决定,有时候感到异常的烦闷,所以就常在傍晚的时候到他家里去闲谈。我差不多每次都看到桌子上一块干面包,孤零地伴着一瓶凉水。问他吃过晚饭没有,他说吃过了。再问他吃的什么,他的眼光就流到那一块干面包和那一瓶凉水上去,什么也不说。他当然不缺少钱买点儿香肠牛奶什么的;而且煤气炉子也就在厨房里,只要用手一转,也就可以得到一壶热咖啡;但这些他都没做,也许是忘记了,也许根本没有兴致想到这些琐碎的事情,他脑筋里正盘旋着什么问题。在这时候,最简单的办法当然就是向面包盒里找出他母亲吃剩下的面包,拧开凉水管子灌满一瓶,草草吃下去了事。既然吃饭这事情非解决不行,他也就来解决;至于怎样解决,那有什么重要呢?反正只要解决过,他就能再继续他的工作,他这样就很满意了。

    我将怎样称呼他这样一个人呢?在一般人眼中,他毫无疑问的是一个怪人,而且他和一般人,或者也可以说,一般人和他合不来的原因恐怕也就在这里面。但我从小就有一个偏见,我最不能忍受四平八稳处事接物面面周到的人物。我觉得,人不应该像牛羊一样,看上去都差不多,人应该有个性。然而人类的大多数都是看上去都差不多的角色,他们只能平稳地活着,又平稳地死去,对人类对世界丝毫没有影响。真正大学问大事业是另外几个同一般人不一样,甚至被他们看作怪人和呆子的人做出来的。我自己虽然这样想,甚至也试着这样做过,也竟有人认为我有点怪;但我自问,有的时候自己还太妥协平稳,同别人一样的地方还太多。因而我对俊之,除了羡慕他的渊博的学识以外,对他的为人也有说不出来的景仰了。在羡慕同景仰两种心情下,我当然高兴常同他接近。在他那方面,他也似乎很高兴见到我。到现在还不能忘记,每次我找他到小山上去散步,他都立刻答应,而且在非常仓皇的情形下穿鞋穿衣服,仿佛一穿慢了,我就会逃掉似的。我们到一起,仍然有说不完的话,我们谈哲学,谈宗教,仍然同以前一样,转来转去,总转到中国旧诗上去。他把他的诗集拿给我看,里面的诗并不多,只是薄薄的一本。我因为只仓促翻了一遍,现在已经记不清,里面究竟有些什么诗。我用尽了力想,只能想起两句来:“频梦春池添秀句,每闻夜雨忆联床。”他还告诉我,到哥城八年,先是拼命念德文,后来入了大学,又治数学同哲学,总没有余裕和兴致来写诗;但自从我来以后,他的诗兴仿佛又开始汹涌起来,这是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的。

    果然,过了不久,又在一个傍晚,他到我家里来。一进门,手就向衣袋里摸,摸出来的是一个黄色的信封,里面装了一张硬纸片,上面工整地写着一首诗:

    空谷足音一识君,相期诗伯苦相薰。体裁新旧同尝试,胎息中西沐见闻。胸宿赋才徕物与,气嘘史笔发清芬。千金敝帚孰轻重,后世凭猜定小文。

    我看了脸上直发热。对旧诗,我虽然喜欢胡谈乱道,但说到作,我却从来没尝试过,可以说是一个十足的门外汉,我哪里敢做梦做什么“诗伯”呢?但他的这番意思我却只有心领了。

    这时候,我自己的心情并不太好,他也正有他的忧愁。七八年来,他一直过着极优裕的生活。近一两年来,国内的地租忽然发生了问题,于是经济来源就有了困难。对于他这其实都算不了什么,因为我知道,只要他一开口,立刻就会有人自动地送钱给他用,而且,据他母亲告诉我,也真的已经有人寄了钱来,譬如一位德国朋友,以前常到他家里去吃中国饭,现在在另外一个大学里当讲师,就寄了许多钱来,还愿意以后每月寄。然而俊之都拒绝了。我也同他谈过这事情,我觉得目前用朋友几个钱完成学业实在是无伤大雅的;但他却一概不听,也不说什么理由,我自己根本没有多少钱,领到的钱也不过刚够每月的食宿,一点也不能帮他的忙。最初听到说,他不久就要回国去筹款,心中有说不出的难过。后来他这计划终于成为事实了。每次到他那里去,总看到他忙忙碌碌地整理书籍。我不愿意看这一堆堆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书籍,我觉得有什么地方对他不起,心里凭空惭愧起来。

    在不知不觉时,时间已经由暮春转入了初夏,哥廷根城又埋到一团翠绿里去。俊之起程的日子也决定了。在前一天的晚上,我们替他饯行,一直到深夜才走出市政府的地下餐厅。我同他并肩走在最前面。他平常就不大喜欢说话,今天更不说了,我们只是沉默着走上去,听自己的步履声在深夜的小巷里回响,终于在沉默里分了手。我不知道他怎么样,我是一夜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第二天天一亮我就到他家去了。他已经起来了。我本来预备在我们离别前痛痛快快谈一谈,我仿佛有许多话要说似的,但他却坚决要到大学里去上一堂课。他母亲挽留也没有用。他嘴里只是说,他要去上“最后一课”,“最后”两个字说得特别响,脸上浮着一片惨笑。我不敢接触到他的目光,但我却很能了解他的“客树回看成故乡”的心情。谁又知道,这一堂课就真的成了他的“最后一课”呢?

    就这样,俊之终于离开了他的第二故乡哥廷根,离开了我,从那以后,我就再没有看到他。路上每到一个停船的地方,他总有信给我。他知道我正在念梵文,还剪了许多报上的材料寄给我。此外还寄给我了许多诗。回国以后,先在山东大学教数学。在这期间,他曾写过一封很长的信给我,报告他的近况,依然是牢骚满腹。后来又转到浙江大学去。情形如何,我不大清楚。不久战争也就波及浙江,他随了大学辗转迁到江西。从那里,我接到他一封信,附了一卷诗稿,把他回国以后作的诗都寄给我了。他仿佛预感到自己已经不久于人世,赶快把诗抄好,寄给一个朋友保存下去,这个朋友他就选中了我。我一直到现在还不相信,这是偶然的,他似乎故意把这担子放在我的肩上。

    从那以后,我从他那里就再没听到什么。不久范禹来了信,报告他的死。他从江西飞到香港去养病,就死在那里。我真没法相信这是真的,难道范禹听错了消息了么?但最后我却终于不能不承认,俊之是真的死了,在我生命的夜空里,他像一颗夏的流星似的消逝了,永远地消逝了。

    我们相处一共不到一年,一直到离别还互相称作“先生”。在他没死之前,我不过觉得同他颇能谈得来,每次到一起都能得到点安慰,如此而已。然而他的死却给了我一个回忆沉思的机会,我蓦地发现,我已于无意之间损失了一个知己,一个真正的朋友。在这茫茫人世间究竟还有几个人能了解我呢?俊之无疑的是真正能够了解我的一个朋友。我无论发表什么意见,哪怕是极浅薄的呢,从他那里我都能得到共鸣的同情。但现在他竟离开这人世去了,我陡然觉得人世空虚起来。我站在人群里,只觉得自己的渺小和孤独,我仿佛失掉了倚靠似的,徘徊在寂寞的大空虚里。

    哥廷根仍然同以前一样地美,街仍然是那样长,阳光仍然是那样亮。我每天按时走过这长长的街到研究所去,晚上再回来。以前我还希望,俊之回来的时候,我们还可以逍遥在长街上高谈阔论;但现在这希望永远只是希望了。我一个人拖了一条影子走来走去:走过一个咖啡馆,我回忆到我曾同他在这里喝过咖啡消磨了许多寂寞的时光;再向前走几步是一个饭馆,我又回忆到,我曾同他每天在这里吃午饭,吃完再一同慢慢地走回家去;再走几步是一个书店,我回忆到,我有时候呆子似的在这里站上半天看玻璃窗子里面的书,肩头上蓦地落上了一只温暖的手,一回头是俊之,他也正来看书窗子;再向前走几步是一个女子高中,我又回忆到,他曾领我来这里听诗人念诗,听完在深夜里走回家,看雨珠在树枝上珠子似的闪光——就这样,每一个地方都能引起我的回忆,甚至看到一块石头,也会想到,我同俊之一同在上面踏过;看了一枝小花,也会回忆到,我同他一同看过。然而他现在却撒手离开这个世界走了,把寂寞留给我。回忆对我成了一个异常沉重的负担。

    今年秋天,我更寂寞得难忍。我一个人在屋里无论如何也坐不下去,四面的墙仿佛逗起来给我以压迫。每天吃过晚饭,我就一个人逃出去到山下大草地上去散步。每次都走过他同他母亲住过的旧居:小楼依然是六年前的小楼,花园也仍然是六年前的花园,连落满地上的黄叶,甚至连树头残留着的几片孤零的叶子,都同六年前一样;但我的心情却同六年前的这时候大大的不相同了。小窗子依然开对着这一片黄叶林。我以前在这里走过不知多少遍,似乎从来没有注意过有这样一个小窗子;但现在这小窗子却唤回我的许多记忆,它的存在我于是也就注意到了。在这小窗子里面,我曾同俊之同坐过消磨了许多寂寞的时光,我们从这里一同看过涂满了凄艳的彩色的秋林,也曾看过压满了白雪的琼林,又看过绚烂的苹果花,蜜蜂围了嗡嗡地飞;在他离开哥廷根的前几天,我们都在他家里吃饭,忽然扫过一阵暴风雨,远处的山,山上的树林,树林上面露出的俾斯麦塔都隐入滃濛的云气里去:这一切仿佛是一幅画,这小窗子就是这幅画的镜框。我们当时都为自然的伟大所压迫,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沉默着透过这小窗注视着远处的山林。当时的情况还历历如在眼前;然而曾几何时,现在却只剩下我一个人在满了落叶的深秋的长街上,在一个离故乡几万里的异邦的小城里,呆呆地从下面注视这小窗子了,而这小窗子也正像蓬莱仙山可望而不可即了。

    逝去的时光不能再捉回来,这我知道;人死了不能复活,这我也知道。我到现在这个世界上来活了三十年,我曾经看到过无数的死:父亲、母亲和婶母都悄悄地死去了,尤其是母亲的死在我心里留下无论如何也补不起来的创痕。到现在已经十年了,差不多隔几天我就会梦到母亲,每次都是哭着醒来。我甚至不敢再看讲母亲的爱的小说、剧本和电影。有一次偶然看一部电影,我一直从剧场里哭到家。但俊之的死却同别人的死都不一样:生死之悲当然有,但另外还有知己之感。这感觉我无论如何也排除不掉。我一直到现在还要问:世界上可以死的人太多太多了,为什么单单死俊之一个人?倘若我不同他认识也就完了,但命运却偏偏把我同他在离祖国几万里的一个小城里拉在一起,他却又偏偏死去。在我的饱经忧患的生命里再加上这幕悲剧,难道命运觉得对我还不够残酷吗?

    但我并不悲观,我还要活下去。有的人说:“死人活在活人的记忆里。”俊之就活在我的记忆里。只是为了这,我也要活下去。当然这回忆对我是一个无比的重担,但我却甘心肩起这一份重担,而且还希望能肩下去,愈久愈好。

    五年前开始写这篇东西,那时我还在德国。中间屡屡因了别的研究工作停笔,终于剩了一个尾巴,没能写完。现在在挥汗之余勉强写起来,离开那座小城已经几万里了。

    一

    不知怎么一来,自己的生活竟然安静下来。四五个月以来轮车的劳顿,现在一想,竟像回忆许久许久以前的事情,同现在隔了一段很久的距离;这一段是这样渺远,连自己想起来,都有点吃惊了。

    然而,这也只是最近的事,说清楚一点,就是自从移到朋友这里来住以后,才有这样的感觉。从那以后,自己居然有了一张桌子,上面堆了书同乱纸。我每天坐在这桌旁边写些什么;有些时候,什么也不写,只把幻想放出去,上天下地到各处去飞。偶尔一回头,就可以看到朋友戴了大眼镜伏在桌子上在努力写着,有的时候,他手里拿着一支纸烟,烟纹袅袅地向上飘动。我的眼也不由得随了往上看,透过窗子就可以看到在不远的地方有一段颊残的古墙,上面爬满了薜荔之类的东西。再往上看,是一堆树林,在树林的浓绿里隐约露出一片红墙。

    但这些东西在眼前都仿佛影子似的,我心里想到朋友。朋友是老朋友,在倒数上去二十多年的时候,我们已经认识了。那时候我们都在国民小学,岁数都在十岁以下。我不知道他怎么样,我当时还没有离开混沌时期,除了吃喝玩乐以外,什么都不懂。现在一转眼就过了二十多年。在大学里我们又同学,从那时到现在也已经十几年了。我从那个辽远的国度里回来,我们又聚在一起。难道这就是所谓“缘”么?现在回想起那小学校来,颇有隔世之感,仿佛是另外一个人的事情,与自己无关了,一闭眼也真的就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小学校的长长的走廊里晃动。只有在朋友的嘴里,我还是我,还是一个活人。当他说到我同别的小孩打架时闭紧了眼睛乱挥拳头的情景的时候,连我自己也笑起来了。

    在这时候我往往停止了幻想,站起来同朋友谈几句闲话,朋友也开了话匣子,一谈就是半天。在谈话的间隙里,两人都静默的时候,在有意与无意之间,抬头又看到远处长满了薜荔的古墙,古墙上面的树林,树林里隐约露出来的红墙。但这次却看得清楚了:在我住的地方同那古墙中间,有几条小路蜿蜒在竹篱茅舍边,看上去就像一条条的白痕。园子里的青菜,菜畦里徘徊着的鸡鸭都历历在目。

    我现在才想到问朋友这红墙是什么地方。朋友告诉我,这长满了薜荔的古墙是历史上有名的台城,再远的古庙就是更有名的鸡鸣寺。

    但又隔了好久,我才有机会到鸡鸣寺去玩,同我去的仍然是我的朋友。我们在大殿里徘徊了会儿,看了看佛像,又到大殿里去喝茶。从窗子里看出去,看到玄武湖。这时是六月,正是莲叶接天、荷花映日的时候,远处的水洲,湖里的荷花,荷花丛里的小船,都清清楚楚映入我们的眼中。我们的心也不由得飞到湖中去了。

    第二次再去的时候,只有我自己,我看了看佛像,看了看湖。觉得无聊了,又到各处去逛。我忽然发现半山里有一个亭子,旁边一口古井。探头看下去,黑洞洞看不到底,上半透光的地方长满了青草。再转到亭子那一面,就看到一个躺在那里的古碑,上面四个大字:胭脂古井。我才知道,这口井就是有名的胭脂井。回到亭子里,靠中间的大石头桌子坐下,清风从四面袭过来,令我忘记是夏天。不远处看到城墙,城墙上面是一片片的白云。透过城墙我想象到玄武湖,湖上的荷花。我拿出带去的书,读一段,又出一会儿神。想到现在,不知怎么一来,自己的生活竟然安静下来了。四五个月来轮车的劳顿,现在一想,不但像回忆许久许久以前的事情,简直不多不少正像回忆一个夏天的梦,自己现在也仿佛正在梦中了。

    在这样梦境里,十年来压下去的写点什么的欲望蓦地又燃了起来,我于是用幻想在眼前的空地处写了五个字:胭脂井小品。

    我又走到井旁,探头向里面看。虽然依然是黑洞洞看不见什么,但井却仿佛忽然活了起来,它仿佛能了解我,告诉我许多东西。这使我有点不安,我究竟能写出什么东西来呢?连我自己也不敢说。我只希望我真的能写出点东西来,不要玷污了这井的名字,又可以纪念我这次同朋友的重逢。如此而已。

    二

    今年夏天在南京的时候,忽然心血来潮写了上面这一篇小序。当时心头确是堆满了感触,要想写点什么。但还没等到能动笔,我又不得不离开南京重登旅途了。九月底到了故都,这半年来走过地球一半的长途旅行才算告一段落。现在转眼又是一个多月,以前从窗子里望出去,那一片浓绿的树顶已经渐露黄意了。当时堆满心头的感触也都消逝得如云如烟,不但难再追写,即便写出来,恐怕也与当时真正想写的有不少的出入了。所以现在就不再动笔,只把这小序拿出来发表了,纪念南京的小住。至于这对别人有什么意义呢?我有点说不上来。反正我自己看了,还能依稀追索出那些消逝得如云如烟的感触的影子,因而引起点渺远的回忆,仿佛看一片夹在书里的红叶。

    (本文原为《胭脂井小品》序、跋。序写于1946年7月16日,南京;跋写于1946年11月1日,故都。)昨天晚上接到我的老师西克先生(Prof.Dr.Emil Sieg)从德国来的信,说西克灵教授(W.Siegling)已经于去年春天死去,看了我心里非常难过。生死本来是一种自然现象,值不得大惊小怪。但死也并不是没有差别。有的人死去了,对国家,对世界一点影响都没有。他们只是在他们亲族的回忆里还生存一个时期,终于也就渐渐被遗忘了。有的人的死却是对国家、对世界都是一个损失。连不认识他们的人都会觉得悲哀,何况认识他们的朋友们呢?

    西克灵这名字,对许多中国读者大概还不太生疏,虽然他一生所从事研究的学科可以说是很偏僻的。他是西克先生的学生。同他老师一样,他也是先研究梵文,然后才转到吐火罗语去的。转变点就正在四十年前,当时德国的探险队在Grünwedel 和Ven LeCoq 领导之下从中国的新疆发掘出来了无量珍贵的用各种文字写的残卷运到柏林去。德国学者虽然还不能读通这些文字,但他们却意识到这些残卷的重要。当时柏林大学的梵文正教授Pischel 就召集了许多年轻的语言学者,尤其是梵文学者,来从事研究。西克和西克灵决心合作研究的就是后来定名为吐火罗语的一种语言。当时他们有的是幻想和精力,这种稍稍带有点冒险意味,有的时候简直近于猜谜式的研究工作,更提高了他们的兴趣。

    他们日夜地工作,前途充满了光明。在三十多年以后,西克先生每次谈起来还不禁眉飞色舞,仿佛他自己又走回青春里去,当时热烈的情景就可以想见了。

    他们这合作一直继续了几十年。他们终于把吐火罗语读通。在这期间,他们发表的震惊学术界的许多文章和书,除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西克灵被征从军的一个期间外,都是用两个人的名字。西克灵小心谨慎,但没有什么创造的能力,同时又因为住在柏林,在普鲁士学士院(Preussische Akademie der Wissenschaften)里做事情,所以他的工作就偏重在只是研究抄写Brāhmi 字母。他把这些原来是用Brāhmi 字母写成的残卷用拉丁字母写出来寄给西克,西克就根据这些拉丁字母写成的稿子来研究文法,确定字义。但我并不是说西克灵只懂字母而西克只懂文法,他们两方面都懂的,不过西克灵偏重字母而西克偏重文法而已。

    两个人的个性也非常不一样。我已经说到西克灵小心谨慎,其实这两个形容词是不够的,他有时候小心到我们不能想象的地步。根据许多别的文字,一个吐火罗字的字义明明是毫无疑问地可以确定了,但他偏怀疑,偏反对,无论如何也不承认。在这种情形下,西克先生看到写信已经没有效用,便只好自己坐上火车到柏林用三寸不烂之舌来说服他。我常说,西克先生就像是火车头的蒸汽机,没有他火车当然不能走。但有时候走得太猛太快也会出毛病,这就用得着一个停车的闸。西克灵就是这样的一个让车停的闸。

    他们俩合作第一次出版的大著是Tocharische Sprachreste(1921),两本大书充分表现了这合作的成绩。在这书里他们还很少谈到文法,只不过把原来的Brāhmi 字母改成拉丁字母,把每个应该分开来的字都分了而已。在1931年出版的Tocharische Grammatik 里面,他们才把吐火罗语的文法系统地整理出来。这里除了他们两个人以外,他们还约上了大比较语言学家柏林大学教授舒尔慈Wilhelm Schulz 来合作。结果这一本五百多页的大著就成了欧洲学术界划时代的著作,一直到现在研究中亚古代语言和比较语言的学者还不能离开它。

    写到这里,读者或者以为西克灵在这些工作上都没有什么不得了的贡献,因为我上面曾说到他的工作主要是在研究抄写Biāhmi 字母。这种想法是错的。Brāhmi 字母并不像我们知道的这些字母一样,它是非常复杂的。有时候两个字母的区别非常细微,譬如说t 同n,稍一不小心,立刻就发生错误。法国的梵文学家莱维(Sylvain Lévi)在别的方面的成绩不能不算大,但看他出版的吐火罗语B(龟兹语)的残卷里有多少读错的地方,就可以知道只是读这字母也并不容易了。在这方面西克灵的造诣是非常惊人的,可以说是并世无二。

    也是为了读Brāhmi 字母的问题,我在1942年的春天到柏林去看西克灵。我在普鲁士学士院他的研究室里找到他,他正在那里埋首工作,桌子上摆的墙上挂的全是些Brāhmi 字母的残卷,他就用他特有的蝇头般的小字一行一行地抄下来。在那以前,我就听说,只要有三个学生以上,他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所以他一生就只在学士院里工作,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在柏林大学里教过吐火罗语,终于还是辞了职。见了面他给我的印象同传闻的一样,人很沉静,不大说话。问他问题,他却解释无遗。我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读Brāhmi 字母的秘诀。我发现他外表虽冷静,但骨子里他却是个很热情的人,正像一切良好的德国人一样。

    以后,我离开柏林,回到哥廷根(Gottingen),战争愈来愈激烈,我也就再也没能到柏林去看他。战争结束后,自己居然还活着,听说他也没被炸死,心里觉得非常高兴,我也就带了这高兴在去年夏天里回了国来,一转眼就过了半年。在这期间,因为又接触了一个新环境,终天糊里糊涂的,连回忆的余裕都没有了。最近,心情方面渐渐安静下来,于是又回忆到以前的许多事情,在德国遇到的这许多师友的面影又不时在眼前晃动,想到以前过的那个幸福的时期,恨不能立刻再回到德国去。然而正在这时候,我接到西克先生的信,说西克灵已经去世了。即便我能立刻回到德国,师友里面已经少了一个了。对学术界,尤其是对我自己,这个损失是再也不能弥补的了。

    我现在唯一的安慰就是在西克先生身上了。他今年已经八十多岁,但他的信上说,他的身体还很好。德国目前是既没有吃的穿的,也没有烧的。六七个人挤在一个小屋里,又以他这样的高龄,但他居然还照常工作。他四十年来的一个合作者西克灵,比他小二十多岁的一个朋友,既然先他而死了,我只希望上苍还加佑他,让他再壮壮实实多活几年,把他们未完成的大作完成了,为学术,为他死去的朋友,我替他祝福。

    我们中国究竟是礼义之邦,所以每逢过年过节,或有什么红白喜事,大家就忙着送礼。既然说是“礼”,当然是向对方表示敬意的。譬如说,一个朋友从杭州回来,送给另外一个朋友一只火腿,二斤龙井;知己的还要亲自送了去,免得受礼者还要赏钱。你能说这不是表示亲热么?又如一个朋友要结婚,但没有钱,于是大家凑个份子送了去,谁又能说这是坏事呢?

    事情当然是好事情,而且想起来极合乎人情,一点也不复杂;然而实际上却复杂艰深到万分,几乎可以独立成一门学问:送礼学。第一,你先要知道送应节的东西。譬如你过年的时候,提了几瓶子汽水,一床凉席去送人,这不是故意开玩笑吗?还有五月节送月饼,八月节送粽子,最少也让人觉得你是外行。第二,你还要是一个好的心理学家,能观察出对方的心情和爱好来。对方倘若喜欢吸烟,你不妨提了几听三炮台恭恭敬敬送了去,一定可以得到青睐。对方要是喜欢杯中物,你还要知道他是维新派或保守派。前者当然要送法国的白兰地,后者本地产的白干或五加皮也就行了。倘若对方的思想“前进”,你最好订一份《文汇报》送了去,一定不会退回的。

    但这还不够,买好了应时应节的东西,对方的爱好也揣摩成熟了,又来了怎样送的问题。除了很知己的以外,多半不是自己去送,这与面子有关系;于是就要派听差,而这个听差又必须是个好的外交家,机警、坚忍、善于说话,还要有一副厚脸皮;这样才能不辱使命。拿了东西去送礼,论理说该到处受欢迎,但实际上却不然。受礼者多半喜欢节外生枝,东西虽然极合心意,却偏不立刻收下。据说这也与面子有关系。听差把礼物送进去,要沉住气在外面等。一会儿,对方的听差出来了,把送去的礼物又提出来,说:“我们老爷太太谢谢某老爷太太,盛意我们领了,礼物不敢当。”倘若这听差真信了这话,提了东西就回家来,这一定糟,说不定就打破饭碗。但外交家的听差却绝不这样做。他仍然站着不走,请求对方的听差再把礼物提进去。这样往来斗争许久,对方或全收下,或只收下一半,只要与临来时老爷太太的密令不冲突,就可以安然接了赏钱回来了。

    上面说的可以说是常态的送礼,可惜(或者也并不可惜)还有变态的。我小的时候,我们街上住着一个穷人,大家都喊他“地方”,有学问的人说,这就等于汉朝的亭长。每逢年节的早上,我们的大门刚一开,就会看到他笑嘻嘻地一手提了一只鸡,一手提了两瓶酒,跨进大门来。鸡咯咯地大吵大嚷,酒瓶上的红签红得眩人眼睛。他嘴里却喊着:“给老爷太太送礼来了。”于是我婶母就立刻拿出几毛钱来交给老妈子送出去。这“地方”接了钱,并不像一般送礼的一样,还要努力斗争,却仍旧提了鸡和瓶子笑嘻嘻地走到另一家去喊去了。这景象我一年至少见三次,后来也就不以为奇了。但有一年的某一个节日的清晨,却见这位“地方”愁容满面地跨进我们的大门,嘴里不喊“给老爷太太送礼来了”,却拉了我们的老妈子交头接耳说了一大篇,后来终于放声大骂起来,老妈子进去告诉了我婶母,仍然是拿了几毛钱送出来。这“地方”道了声谢,出了大门,老远还听到他的骂声。后来老妈子告诉我,他的鸡是自己养了预备下蛋的,每逢过年过节,就暂且委屈它一下,被缚了双足倒提着陪他出来逛大街。玻璃瓶子里装的只是水,外面红签是向铺子里借用的。“地方”送礼,在我们那里谁都知道他的用意,所以从来没有收的。他跑过一天,衣袋塞满了钞票才回来,把瓶子里的水倒出来,把鸡放开。它在一整天“陪绑”之余,还忘不了替他下一个蛋。但今年这“地方”倒运,向第一家送礼,就遇到一家才搬来的外省人。他们竟老实不客气地把礼物收下了。这怎能不让这“地方”愤愤呢?他并不是怕瓶子里的凉水给他泄露真相,心痛的还是那只鸡。

    另外一种送礼法也很新奇,虽然是“古已有之”的。我们常在笔记小说里看到,某一个督抚把金子装到坛子里当酱菜送给京里的某一位王公大人。这是古时候的事,但现在也还没有绝迹。我的一位亲戚在一个县衙门里做事,因与同县太爷是朋友,所以地位很重要。在晚上回屋睡觉的时候,常常在棉被下面发现一堆银圆或别的值钱的东西。有时候不知道,把这堆银圆抖到地上,哗啦一声,让他吃一惊。这都是送来的“礼”。

    这样的“礼”当然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接受的。他一定是个什么官,最少也要是官的下属,能让人生,也能让人死,所以才有人送这许多金子银圆来。官都讲究面子,虽然要钱,却不能干脆当面给他,于是就想出了这种种的妙法。我上面已经提到送礼是一门学问,送礼给官长更是这门学问里面最深奥的。须要经过长期的研究简练揣摩,再加上实习,方能得到其中的奥秘。能把钱送到官长手中,又不伤官长的面子,能做到这一步,才算是得其门而入了。也有很少例外,官长开口向下面要一件东西,居然竟得不到。以前某一个小官藏有一颗古印,他的官长很喜欢,想拿走。他跪在地上叩头说:“除了我的太太和这块古印以外,我没有一件东西不能与大人共享的。”官长也只好一笑置之了。

    普通人家送礼没有这样有声有色,但在平庸中有时候也有杰作。有一次我们家把一盒有特别标志的点心当礼物送出去,隔了一年,一个相熟的胖太太到我们家来拜访,又恭而敬之把这盒点心提给我们。嘴里还告诉我们:这都是小意思,但点心是新买的,可以尝尝。我们当时都忍不住想笑,好歹等这位胖太太走了,我们就动手去打开。盒盖一开,立刻有一股奇怪的臭味从里面透出来。再把纸揭开,点心的形状还是原来的,但上面满是小的飞蛾,一块也不能吃了,只好掷掉。在这一年内,这盒点心不知代表了多少人的盛意,被恭恭敬敬地提着或托着从一家到一家,上面的签和铺子的名字不知换过了多少次,终于又被恭而敬之提回我们家来。“解铃还是系铃人”,我们还要把它丢掉。

    我虽然不怎样赞成这样送礼,但我觉得这办法还算不坏。因为只要有一家出了钱买了盒点心就会在亲戚朋友中周转不息,一手收进来,再一手送出去,意思表示了,又不用花钱。不过这样还是麻烦,还不如仿效前清御膳房的办法,用木头刻成鸡鱼肉肘,放在托盘里,送来送去,你仍然不妨说:“这鱼肉都是新鲜的。一点小意思,千万请赏脸。”反正都是“彼此彼此,诸位心照不宣”。绝对不会有人来用手敲一敲这木头鱼肉的。这样一来,目的达到了,礼物却不霉坏,岂不是一举两得?在我们这喜欢把最不重要的事情复杂化了的礼义之邦,我这发明一定有许多人欢迎,我预备立刻去注册专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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