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百年散文精华-21-30岁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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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现在虽然已经过了十多年了,只要我眼花的时候,我仍然能把一切东西看成红的。这红,奇异的红,苦恼着我。

    在不经意的时候,一转眼便会有一棵苍老的枸杞树的影子飘过。这使我困惑。最先是去追忆:什么地方我曾看见这样一棵苍老的枸杞树呢?是在某处的山里么?是在另一个地方的一个花园里么?但是,都不像。最后,我想到才到北平时住的那个公寓;于是我想到这棵苍老的枸杞树。

    我现在还能很清晰地温习一些事情:我记得初次到北平时,在前门下了火车以后,这古老都市的影子,便像一个秤锤,沉重地压在我的心上。我迷惘地上了一辆洋车,跟着木屋似的电车向北跑。远处是红的墙,黄的瓦。我是初次看到电车的;我想,“电”不是很危险吗?后面的电车上的脚铃响了;我坐的洋车仍然在前面悠然地跑着。我感到焦急,同时,我的眼仍然“如入山阴道上,应接不暇”,我仍然看到,红的墙,黄的瓦,终于,在焦急,又因为初踏入一个新的境地而生的迷惘的心情下,折过了不知多少满填着黑土的小胡同以后,我被拖到西城的某一个公寓里去了。我仍然非常迷惘而有点近于慌张,眼前的一切都仿佛给一层轻烟笼罩起来似的,我看不清院子里的什么东西,我甚至也没有看清我住的小屋,黑夜跟着来了,我便糊里糊涂地睡下去,做了许许多多离奇古怪的梦。

    虽然做了梦;但是却没有能睡得很熟,刚看到窗上有点发白,我就起来了。因为心比较安定了一点,我才开始看得清楚:我住的是北屋,屋前的小院里,有不算小的一缸荷花,四周错落地摆了几盆杂花。我记得很清楚:这些花里面有一棵仙人头,几天后,还开了很大的一朵白花,但是最惹我注意的,却是靠墙长着的一棵枸杞树,已经长得高过了屋檐,枝干苍老钩曲像千年的古松,树皮皱着,色是黝黑的,有几处已经开了裂。幼年在故乡里的时候,常听人说,枸杞是长得非常慢的,很难成为一棵树,现在居然有这样一棵虬干的老枸杞站在我面前,真像梦;梦又掣开了轻渺的网,我这是站在公寓里么?于是,我问公寓的主人,这枸杞有多大年龄了,他也渺茫:他初次来这里开公寓时,这树就是现在这样,三十年来,没有多少变动。这更使我惊奇,我用惊奇的太息的眼光注视着这苍老的枝干在沉默着,又注视着接连着树顶的蓝蓝的长天。

    就这样,我每天看书乏了,就总到这棵树底下徘徊。在细弱的枝条上,蜘蛛结了网,间或有一片树叶儿或苍蝇蚊子之流的尸体粘在上面。在有太阳和灯火照上去的时候,这小小的网也会反射出细弱的清光来。倘若再走近一点,你又可以看到有许多叶上都爬着长长的绿色的虫子,在爬过的叶上留了半圆缺口。就在这有着缺口的叶片上,你可以看到各样的斑驳陆离的彩痕。对了这彩痕,你可以随便想到什么东西,想到地图,想到水彩画,想到被雨水冲过的墙上的残痕,再玄妙一点,想到宇宙,想到有着各种彩色的迷离的梦影。这许许多多的东西,都在这小的叶片上呈现给你。当你想到地图的时候,你可以任意指定一个小的黑点,算作你的故乡。再大一点的黑点,算作你曾游过的湖或山,你不是也可以在你心的深处浮起点温热的感觉么?这苍老的枸杞树就是我的宇宙。不,这叶片就是我的全宇宙。我替它把长长的绿色的虫子拿下来,摔在地上,对了它,我描画给自己种种涂着彩色的幻想,我把我的童稚的幻想,拴在这苍老的枝干上。

    在雨天,牛乳色的轻雾给每件东西涂上一层淡影。这苍黑的枝干更显得黑了。雨住了的时候,有一两个蜗牛在上面悠然地爬着,散步似的从容,蜘蛛网上残留的雨滴,静静地发着光。一条虹从北屋的脊上伸展出去,像拱桥不知伸到什么地方去了。这枸杞的顶尖就正顶着这桥的中心。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阴影,渐渐地爬过了西墙,墙隅的蜘蛛网,树叶浓密的地方仿佛把这阴影捉住了一把似的,渐渐地黑起来。只剩了夕阳的余晖返照在这苍老的枸杞树的圆圆的顶上,淡红的一片,熠耀着,俨然如来佛头顶上金色的圆光。

    以后,黄昏来了,一切角隅皆为黄昏占领了。我同几个朋友出去到西单一带散步。穿过了花市,晚香玉在薄暗里发着幽香。不知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曾读过一句诗:“黄昏里充满了木樨花的香。”我觉得很美丽。虽然我从来没有闻到过木樨花的香;虽然我明知道现在我闻到的是晚香玉的香。但是我总觉得我到了那种缥缈的诗意的境界似的。在淡黄色的灯光下,我们摸索着转近了幽黑的小胡同,走回了公寓。这苍老的枸杞树只剩下了一团凄迷的影子,靠了北墙站着。

    跟着来的是个长长的夜。我坐在窗前读着预备考试的功课。大头尖尾的绿色小虫,在糊了白纸的玻璃窗外有所寻觅似的撞击着。不一会儿,一个从缝里挤进来了,接着又一个,又一个。成群的围着灯飞。当我听到卖“玉米面饽饽”戛长的永远带点儿寒冷的声音,从远处的小巷里越过了墙飘了过来的时候,我便捻熄了灯,睡下去。于是又开始了同蚊子和臭虫的争斗。在静静的长夜里,忽然醒了,残梦仍然压在我心头,倘若我听到又有窸窣的声音在这棵苍老的枸杞树周围,我便知道外面又落了雨。我注视着这神秘的黑暗,我描画给自己:这枸杞树的苍黑的枝干该变黑了罢;那匹蜗牛有所趋避该匆匆地在向隐僻处爬去罢;小小的圆的蜘蛛网,该又捉住雨滴了罢,这雨滴在黑夜里能不能静静地发着光呢?我做着天真的童话般的梦。我梦到了这棵苍老的枸杞树。——这枸杞树也做梦么?第二天早起来,外面真的还在下着雨。空气里充满了清新的沁人心脾的清香。荷叶上顶着珠子似的雨滴,蜘蛛网上也顶着,静静地发着光。

    在如火如荼的盛夏转入初秋的澹远里去的时候,我这种诗意的又充满了稚气的生活,终于也不能继续下去。我离开这公寓,离开这苍老的枸杞树,移到清华园里来。到现在差不多四年了。这园子素来是以水木著名的。春天里,满园里怒放着红的花,远处看,红红的一片火焰。夏天里,垂柳拂着地,浓翠扑上人的眉头。红霞般爬山虎给冷清的深秋涂上一层凄艳的色彩。冬天里,白雪又把这园子安排成为一个银的世界。在这四季,又都有西山的一层轻渺的紫气,给这园子添了不少的光辉。这一切颜色:红的,翠的,白的,紫的,混合地涂上了我的心,在我心里幻成一幅绚烂的彩画。我做着红色的,翠色的,白色的,紫色的,各样颜色的梦。论理说起来,我在西城的公寓做的童话般的梦,早该被挤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但是,我自己也不了解,在不经意的时候,总有一棵苍老的枸杞树的影子飘过。飘过了春天的火焰似的红花;飘过了夏天的垂柳的浓翠;飘过了红霞似的爬山虎,一直到现在,是冬天,白雪正把这园子装成银的世界,混合了氤氲的西山的紫气,静定在我的心头。在一个浮动的幻影里,我仿佛看到:有夕阳的余晖返照在这棵苍老的枸杞树的圆圆的顶上,淡红的一片,熠耀着,像如来佛头顶上的金光。

    黄昏是神秘的,只要人们能多活下去一天,在这一天的末尾,他们便有个黄昏。但是,年滚着年,月滚着月,他们活下去。有数不清的天,也就有数不清的黄昏。我要问:有几个人觉到过黄昏的存在呢?——早晨,当残梦从枕边飞去的时候,他们醒转来,开始去走一天的路。他们走着,走着,走到正午,路陡然转了下去。仿佛只一溜,就溜到一天的末尾,当他们看到远处弥漫着白茫茫的烟,树梢上淡淡涂上了一层金黄色,一群群的暮鸦驮着日色飞回来的时候,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地压在他们心头。他们知道:夜来了。他们渴望着静息,渴望着梦的来临。不久,薄冥的夜色糊了他们的眼,也糊了他们的心。他们在低隘的小屋里忙乱着,把黄昏关在门外,倘若有人问:你看到黄昏了没有?黄昏真美呵。他们却茫然了。

    他们怎能不茫然呢?当他们再从屋里探出头来寻找黄昏的时候,黄昏早随了白茫茫的烟的消失,树梢上金黄色的消失,鸦背上白色的消失而消失了。只剩下朦胧的夜,这黄昏,像一个春宵的轻梦,不知在什么时候漫了来,在他们心上一掠,又不知在什么时候走了。

    黄昏走了。走到哪里去了呢?——不,我先问:黄昏从哪里来的呢?这我说不清。又有谁说得清呢?我不能够抓住一把黄昏,问它到底。从东方么?东方是太阳出来的地方。从西方么?西方不正亮着红霞么?从南方么?南方只充满了光和热。看来只有说从北方来的适宜了。倘若我们想了开去,想到北方的极北端,是北冰洋和北极,我们可以在想象里描画出:白茫茫的天地,白茫茫的雪原,和白茫茫的冰山。再往北,在白茫茫的天边上,分不清哪是天,是地,是冰,是雪,只是朦胧的一片灰白。朦胧灰白的黄昏不正应当从这里蜕化出来么?

    然而,蜕化出来了,却又扩散开去。漫过了大平原,大草原,留下了一层阴影;漫过了大森林,留下了一片阴郁的黑暗;漫过了小溪,把深灰的暮色溶入琤从的水声里,水面在阒静里透着微明;漫过了山顶,留给它们星的光和月的光;漫过了小村,留下了苍茫的暮烟……给每个墙角扯下了一片,给每个蜘蛛网网住了一把。以后,又漫过了寂寞的沙漠,来到我们的国土里。我能想象:倘若我迎着黄昏站在沙漠里,我一定能看着黄昏从辽远的天边上跑了来,像——像什么呢?是不是应当像一阵灰蒙的白雾?或者像一片扩散的云影?跑了来,仍然只是留下一片阴影,又跑了去,来到我们的国土里,随了弥漫在远处的白茫茫的烟,随了树梢上的淡淡的金黄色,也随了暮鸦背上的日色,轻轻地落在人们的心头,又被人们关在门外了。

    但是,在门外,它却不管人们关心不关心,寂寞地,冷落地,替他们安排好了一个幻变的又充满了诗意的童话般的世界,朦胧,微明,正像反射在镜子里的影子,它给一切东西涂上银灰的梦的色彩。牛乳色的空气仿佛真牛乳似的凝结起来。但似乎又在软软的黏黏的浓浓的流动里。它带来了阒静,你听:一切静静的,像下着大雪的中夜。但是死寂么?却并不,再比现在沉默一点,也会变成坟墓般的死寂。仿佛一点也不多,一点也不少,优美的轻适的阒静软软地黏黏地浓浓地压在人们的心头,灰的天空像一张薄暮;树木,房屋,烟纹,云缕,都像一张张的剪影,静静地贴在这幕上。这里,那里,点缀着晚霞的紫曛和小星的冷光。黄昏真像一首诗,一支歌,一篇童话;像一片月明楼上传来的悠扬的笛声,一声缭绕在长空里亮唳的鹤鸣;像陈了几十年的绍酒;像一切美到说不出来的东西。说不出来,只能去看;看之不足,只能意会;意会之不足,只能赞叹。——然而却终于给人们关在门外了。

    给人们关在门外,是我这样说么?我要小心,因为所谓人们,不是一切人们,也绝不会是一切人们的。我在童年的时候,就常常待在天井里等候黄昏的来临。我这样说,并不是想表明我比别人强。意思很简单,就是:别人不去,也或者是不愿意去这样做。我(自然还有别人)适逢其会地常常这样做而已。常常在夏天里,我坐在很矮的小凳上,看墙角里渐渐暗了起来,四周的白墙上也布上了一层淡淡的黑影。在幽暗里,夜来香的花香一阵阵地沁入我的心里。天空里飞着蝙蝠。檐角上的蜘蛛网,映着灰白的天空,在朦胧里,还可以数出网上的线条和粘在上面的蚊子和苍蝇的尸体。在不经意的时候蓦地再一抬头,暗灰的天空里已经嵌上闪着眼的小星了。在冬天,天井里满铺着白雪。我蜷伏在屋里。当我看到白的窗纸渐渐灰了起来,炉子里在白天里看不出颜色来的火焰渐渐红起来,亮起来的时候,我也会知道:这是黄昏了。我从风门的缝里望出去:灰白的天空,灰白的盖着雪的屋顶。半弯惨淡的凉月印在天上,虽然有点凄凉;但仍然掩不了黄昏的美丽。这时,连常常坐在天井里等着它来临的人也不得不蜷伏在屋里。只剩了灰蒙的雪色伴了它在冷清的门外,这幻变的朦胧的世界造给谁看呢?黄昏不觉得寂寞么?

    但是寂寞也延长不了多久。黄昏仍然要走的。李商隐的诗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诗人不正慨叹黄昏的不能久留吗?它也真的不能久留,一瞬眼,这黄昏,像一个轻梦,只在人们心上一掠,留下黑暗的夜,带着它的寂寞走了。

    走了,真的走了。现在再让我问:黄昏走到哪里去了呢?这我不比知道它从哪里来的更清楚。我也不能抓住黄昏的尾巴,问它到底。但是,推想起来,从北方来的应该到南方去的吧。谁说不是到南方去的呢?我看到它怎样的走了。——漫过了南墙,漫过了南边那座小山,那片树林;漫过了美丽的南国,一直到辽阔的非洲。非洲有耸峭的峻岭,岭上有深邃的永古苍暗的大森林。再想下去,森林里有老虎——老虎?黄昏来了,在白天里只呈露着淡绿的暗光的眼睛该亮起来了吧。像不像两盏灯呢?森林里还该有莽苍葳蕤的野草,比人高。草里有狮子,有大蚊子,有大蜘蛛,也该有蝙蝠,比平常的蝙蝠大。夕阳的余晖从树叶的稀薄处,透过了架在树枝上的蜘蛛网,漏了进来,一条条灿烂的金光,照耀得全林子里都发着棕红色,合了草底下毒蛇吐出来的毒气,幻成五色绚烂的彩雾。也该有萤火虫吧,现在一闪一闪地亮起来了。也该有花,但似乎不应该是夜来香或晚香玉。是什么呢?是一切毒艳的恶之花。在毒气里,不正应该产生恶之花吗?这花的香慢慢溶入棕红色的空气里,溶入绚烂的彩雾里。搅乱成一团,滚成一团暖烘烘的热气。然而,不久这热气就给微明的夜色消融了。只剩一闪一闪的萤火虫,现在渐渐地更亮了。老虎的眼睛更像两盏灯了。在静默里瞅着暗灰的天空里才露面的星星。

    然而,在这里,黄昏仍然要走的。再走到哪里去呢?这却真的没人知道了。——随了淡白的稀疏的冷月的清光爬上暗沉沉的天空里去么?随了眨着眼的小星爬上了天河么?压在蝙蝠的翅膀上钻进了屋檐么?随了西天的晕红消融在远山的后面么?这又有谁能明白地知道呢?我们知道的,只是:它走了,带了它的寂寞和美丽走了,像一丝微飔,像一个春宵的轻梦。

    是了——现在,现在我再有什么可问呢?等候明天么?明天来了,又明天,又明天,当人们看到远处弥漫着白茫茫的烟,树梢上淡淡涂上了一层金黄色,一群群的暮鸦驮着日色飞回来的时候,又仿佛有什么东西压在他们的心头,他们又渴望着梦的来临。把门关上了。关在门外的仍然是黄昏,当他们再伸出头来找的时候,黄昏早已走了。从北冰洋跑了来,一过路,到非洲森林里去了。再到,再到哪里,谁知道呢?然而夜来了,漫长的漆黑的夜,闪着星光和月光的夜,浮动着暗香的夜……只是夜,长长的夜,夜永远也不完,黄昏呢?——黄昏永远不存在人们的心里的。只一掠,走了,像一个春宵的轻梦。

    寂寞像大毒蛇,盘住了我整个的心,我自己也奇怪:几天前喧腾的笑声现在还萦绕在耳际,我竟然给寂寞克服了吗?

    但是,克服了,是真的,奇怪又有什么用呢?笑声虽然萦绕在耳际,早已恍如梦中的追忆了,我只有一颗心,空虚寂寞的心被安放在一个长方形的小屋里。我看四壁,四壁冰冷像石板,书架上一行行排列着的书,都像一行行的石块,床上棉被和大衣的折纹也都变成雕刻家手下的作品了。死寂,一切死寂,更死寂的却是我的心,——我到了庞贝(Pompeii)了么?不,我自己证明没有,隔了窗子,我还可以看见袅动的烟缕,虽然还在袅动,但是又是怎样的微弱呢?——我到了西敏斯大寺(Westminster Abbey)了么?我自己又证明没有,我看不到阴森的长廊,看不到诗人的墓圹,我只是被装在一个长方形的小屋里,四周圈着冰冷的石板似的墙壁,我究竟在什么地方呢?桌子上那两盆草的蔓长嫩绿的枝条,反射在镜子里的影子,我透过玻璃杯看到的淡淡的影子;反射在电镀过的小钟座上的影子,在平常总轻轻地笼罩上一层绿雾,不是很美丽有生气的吗?为什么也变成浮雕般的呆僵着不动呢?——一切完了,一切都给寂寞吞噬了,寂寞凝定在墙上挂的相片上,凝定在屋角的蜘蛛网上,凝定在镜子里我自己的影子上……一切都真的给寂寞吞噬了吗?不,还有我自己,我试着抬一抬胳膊,还能抬得起,我摆了摆头,镜子里的影子也还随着动,我自己问:是谁把我放在这里的呢?是我自己,现在我才发现,就是自己,我能逃——我能逃,然而,寂寞又跟上我了呀!在平常我们跑着百米抢书的图书馆,不是很热闹的吗?现在为什么也这样冷清呢?我从这头看到那头,像看一个朦胧的残梦,淡黄的阳光从窗子里穿进来造成一条光的路,又射在光滑的桌面上,不耀眼,不辉腾,只是死死地贴在桌上,像——像什么呢?我不愿意说,像乡间黑漆棺材上贴的金边,寥寥的几个看书的,错落地散坐着,使我想到月明夜天空里的星星,但也都石像似的坐着,不响也不动,是人么?不是,我左右看全不像,像木乃伊?又不像,因为我闻不到木乃伊应该有的那种香味,像死尸?有点,但也不全像,——我看到他们僵坐的姿势了,我看到他们一个个的翻着的死白的眼了。我现在知道他们像什么,像鱼市里的死鱼,一堆堆地排列着,鼓着肚皮,翻着白眼,可怕!然而我能逃,然而寂寞又跟上了我,我向哪里逃呢?

    到了世界的末日了吗?世界的末日,多可怕!以前我曾自己想象,自己是世界上最后的一个生物,因了这无谓的想象,我流过不知多少汗,但是现在却真教我尝到这个滋味了。天空倒挂着,像个盆,远处的西山,近处的楼台,都仿佛剪影似的贴在这灰白盆底上,小鸟缩着脖子站在土山上,不动,像博物院里的标本,流水在冰下低缓地唱着丧歌,天空里破絮似的云片,看来像一贴贴的膏药,糊在我这寂寞的心上,橘枝丫杈着,看来像鱼刺,也刺着我这寂寞的心。

    但是,我在身旁发现有人影在游动了,我知道,我自己不是世界上最后的生物,我在内心里浮起一丝笑意。但是(又是但是)却怪没等这笑意浮到脸上,我又看到我身旁的人也同样翻着死白的眼,像木乃伊?像僵尸?像鱼市上陈列的死鱼?谁耐心去管,战栗通过了我全身,我想逃,寂寞驱逐着我,我想逃,向哪里逃呢?——天哪!我不知道向哪里逃了。

    夜来了,随了夜来的是更多的寂寞。当我从外面走回宿舍的时候,四周死一般沉寂,但总仿佛有窸窣的脚步声绕在我四围,说声,其实哪里有什么声呢?只是我觉得有什么东西跟着我而已,倘若在白天,我一定说这是影子;倘若睡着了,我一定说这是梦,究竟是什么呢?我知道,这是寂寞,从远处我看到压在黑暗的夜气下面的宿舍,以前不是每个窗子都射出温热的软光来么?但是,变了,一切变了,大半的窗子都黑黑的,闭着寥寥的几个窗子,无力地迸射出几条光线来,又都是怎样暗淡灰白呢?——不,这不是窗子里射出的灯光,这是墓地里的鬼火,这是魔窟里的发出的魔光,我是到了鬼影幢幢的世界里了,我自己也成了鬼影了。

    我平卧在床上,让柔弱的灯光流在我的身上,让寂寞在我四周跳动,静听着远处传来的跫跫的足音,隐隐地,细细弱弱到听不清,听不见了,这声音从哪里传来的呢?是从辽远又辽远的国土里呀!是从寂寞的大沙漠里呀!但是,又像比辽远的国土更辽远;我的小屋是坟墓,这声音是从墓外过路人的脚下踶出来的呀!离这里多远呢?想象不出,也不能想象,望吧!是一片茫茫的白海流布在中间,海里是什么呢?是寂寞。

    隔了窗子,外面是死寂的夜,从蒙翳的玻璃里看出去,不见灯光;不见一切东西的清晰的轮廓,只是黑暗,在黑暗里的迷离的树影,丫杈着,刺着暗灰的天。在三个月前,这秃光的枯枝上,有过一串串的叶子,在萧瑟的秋风里打战,又罩上一层淡淡的黄雾。再往前,在五六个月以前吧,同样的这枯枝上织上一丛丛的茂密的绿,在雨里凝成浓翠,在毒阳下闪着金光。倘若再往前推,在春天里,这枯枝上嵌着一颗颗火星似的红花,远处看,晖耀着,像火焰。——但是,一转眼,溜到现在,现在怎样了呢?变了,全变了,只剩了秃光的枯枝,刺着天空,把小小的温热的生命力蕴蓄在这枯枝的中心,外面披上这层刚劲的皮,忍受着北风的狂吹,忍受着白雪的凝固,忍受着寂寞的来袭,同我一样。它也该同我一样切盼着春的来临,切盼着寂寞的退走吧。春什么时候会来呢?寂寞什么时候会走呢?这漫漫的长长的夜,这漫漫的更长的冬……年,像淡烟,又像远山的晴岚。我们握不着,也看不到。当它走来的时候,只在我们的心头轻轻—拂,我们就知道:年来了。但是究竟什么是年呢?却没有人能说清了。

    当我们沿着一条大路走着的时候,遥望前路茫茫,花样似乎很多。但是,及至走上前去,身临切近,却正如向水里扑自己的影子,捉到的只有空虚。更遥望前路,仍然渺茫得很。这时,我们往往要回头看看的。其实,回头看,随时都可以。但是我们却不。最常引起我们回头看的,是当我们走到一个路上的界石的时候。说界石,实在没有什么石。只不过在我们心上有那么一点痕迹。痕迹自然很虚缥。所以不易说。但倘若不管易说不易说,说了出来的话,就是年。

    说出来了,这年,仍然很虚缥。也许因为这—说,变得更虚缥。但这却是没有办法的事了。我前面不是说我们要回头看吗?就先说我们回头看到的罢。——我们究竟看到些什么呢?灰蒙蒙的一片,仿佛白云,又仿佛轻雾,朦胧成一团。里面浮动着种种的面影,各样的彩色。这似乎真有花样了。但仔细看来,却又不然,仍然是平板单调。就譬如从最近的界石看回去吧。先看到白皑皑的雪凝结在丫杈着刺着灰的天空的树枝上。再往前,又看到澄碧的长天下流泛着的萧瑟冷寂的黄雾。再往前,苍郁欲滴的浓碧铺在雨后的林里,铺在山头,烈阳闪着金光。更往前,到处闪动着火焰般的花的红影。中间点缀着亮的白天,暗的黑夜。在白天里,我们拼命填满了肚皮。在黑夜里,我们挺在床上咧开大嘴打呼。就这样,白天接着黑夜,黑夜接着白天;一明一暗地滚下去,像玉盘上的珍珠……于是越过一个界石。看上去,仍然看到白皑皑的雪,看到萧瑟冷寂的黄雾,看到苍郁欲滴的浓碧,看到火焰般的红影。仍然是连续的亮的白天,暗的黑夜——于是又越过了一个界石。于是又一个界石,一个界石,界石接着界石,没有完。亮的白天,暗的黑夜交织着。白雪,黄雾,浓碧,红影,混成一团。影子却渐渐地淡了下来。我们的记忆也被拖到辽远又辽远的雾蒙蒙的暗陬里去了。我们再看到什么呢?更茫茫。然而,不新奇。

    不新奇吗?却终究又有些新的花样了。仿佛是跨过第一个界石的时候——实在还早,仿佛是才踏上了世界的时候,我们眼前便障上了幕。我们看不清眼前的东西,只是摸索着走上去。随了白天的消失,暗夜的消失,这幕渐渐地一点一点地撤下去。但我们不觉得。我们觉得的时候,往往是在踏上了一个界石回头看的一刹那。一觉得,我们又慌了:“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到我身上吗?”其实,当这事情正在发生的时候,我们还热烈地参加着,或表演着。现在一觉得,便大惊小怪起来。我们又肯定地信,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到我们身上的。我们想:自己以前仿佛没曾打算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实在,打算又有什么用呢?事情早已给我们安排在幕后。只是幕不撤,我们看不到而已。而且又真没曾打算过。以后我们又证明给自己:的确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了。于是,因了这惊,这怪,我们也似乎变得比以前更聪明些。“以后我要这样了,”我们想。真的,以后我要这样了。然而,又走到一个界石,回头一看,我们又惊疑:“怎么又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到我身上呢?”是的,真有过。“以后我这样要了,”我们又想。——虽然一点点地撤开,我们眼前仍然是幕。于是,一个界石,一个界石,就在这随时发现的新奇中过下去,一直到现在,我们眼前仍然是幕。这幕什么时候才撤净呢?我们苦恼着。

    但也因而得到了安慰了。一切事情,虽然都已经安排在幕后,有时我们也会蓦地想到几件,其中也不缺少一想到就使我们流汗战栗喘息的事情。我们知道它们一定会发生,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而已。但现在回头看来,许多这样的事情,只在这幕的微启之下,便悠然地露了出来,我们也不知怎样竟闯了过来。回顾当时的流汗,的战栗,的喘息,早成残像,只在我们心的深处留下一点痕迹,不禁微笑浮上心头了。回首绵绵无尽的灰雾中,竟还有自己踏过的微白的足迹在,蜿蜒一条长长的路,一直通到现在的脚跟下。再一想踏这路时的心情,看这眼前的幕—点一点撤开时的或惊,或惧,或喜的心情,微笑更要浮上嘴角了。

    这样,这条微白的长长的路就一直蜿蜒到脚跟。现在脚下踏着的又是一块新的界石了。不容我们迟疑,这条路又把我们引上前去。我们不能停下来,也不愿意停下来的。倘若抬头向前看的时候——又是一条微白的长长的路,伸展开去。又是一片灰蒙蒙的雾、这路就蜿蜒到雾里去。到哪里止呢?谁知道,我们只是走上前去。过去的,混沌迷茫,不知其所以然了。未来的,混沌迷茫,更不知其所以然了。但是我们时时刻刻都在向前走着,时时刻刻这条蜿蜒的长长的路向后缩了回去,又时时刻刻向前伸了出去,摆在我们面前。仍然再缩了回去,离我们渐远,渐远,窄了,更窄了,埋在茫茫的雾里。刚才看见的东西,一转眼,便随了这条路缩了回去,渐渐地不清楚,成云,成烟,埋在记忆里,又在记忆里消失了。只有在我们眼前的这一点短短的时间——一分钟,不,还短;一秒钟,不,还短;短到说不出来,就算有那么一点时间吧;我们眼前有点亮;一抬眼,便可以看到桌子上摆着的花的蔓长的枝条在风里袅动,看到架上排着的书,看到玻璃杯在静默里反射着清光,看到窗外枯树寒鸦的淡影,看到电灯罩的丝穗在轻微地散布着波纹,看到眼前的一切,都发亮。然而一转眼,这一切又缩了回去,渐渐地不清楚,成云,成烟,埋在记忆里,也在记忆里消失吧。等到第二次抬眼的时候,看到的一切已经同前次看到的不同了。我说,我们就只有那样短短的时间的一点亮。这条蜿蜒的长长的路伸展出去,这一点亮也跟着走。一直到我们不愿意,或者不能走了。我们眼前仍然只有那一点亮,带大糊涂走开。

    当我们还在沿着这条路走的时候,虽然眼前只有那样一点亮,我们也只好跟着它走上去了。脚踏上一块新的界石的时候,固然常常引起我们回头去看;但是,我们仍要时时提醒自己:前面仍然有路。我前面不是说,我们又看到一条微白的长长的路引到雾里去吗?渺茫,自然;但不必气馁。譬如游山,走过了一段路之后,乘喘息未定的时候,回望来路,白云四合,当然很有意思的。倘再翘首前路,更有青霭流泛,不也增加游兴不少吗?而且,正因为渺茫,却更有味。当我翘首前望的时候,只看到雾海,茫茫一片,不辨山水云树。我们可以任意把想象加到上面。我们可以自己涂上粉红色,彩红色;任意制成各种的梦,各种的幻影,各种的蜃楼。制成以后,随便按上,无不适合。较之回头看时,只见残迹,只见过去的面影,趣味自然不同。这时我们大概也要充满了欣慰与生力,怡然走上前去。倘若了如指掌,毫发都现,一眼便看到自己的坟墓。无所用其涂色,更无所用其蜃楼,只懒懒地抬起了沉重的腿脚,无可奈何地踱上去,不也大煞风景,生趣全丢吗?

    然而,话又要说了回来。——虽然我们可以把未来涂上了彩色,制成了梦、幻影,和蜃楼;一想到,蜿蜒到灰雾里去的长长的路,仍然不过是长长的路,同从雾里蜿蜓出来的并不会有多大的差别;我们不禁又惘然了。我们知道,虽然说不定也有点变化,仍然要看到同样的那一套。真的,我们也只有看到同样的那一套。微微有点不同的,就是次序倒了过来。──我们将先看到到处闪动着的花的红影;以后,再看到苍郁欲滴的浓碧;以后,又看到萧瑟冷寂的黄雾;以后,再看到白皑皑的雪凝在丫杈着刺着灰的天空的树枝上。中间点缀着的仍然是亮的白天,暗的黑夜。在白天里,我们填满了肚皮。在夜里,我们咧开大嘴打呼。照样地,白天接着黑夜,黑夜接着白天。于是到了一个界石,我们眼前仍然只有那短短的时间的一点亮。脚踏上这个界石的时候,说不定还要回过头来看到现在。现在早笼在灰雾里,埋在记忆里了。我们的心情大概不会同踏在现在的这块界石上回望以前有什么差别吧。看了微白的足迹从现在的脚下通到那时的脚下,微笑浮上心头呢?浮上嘴角呢?惘然呢?漠然呢?看了眼前的幕一点一点撤去,惊呢?惧呢?喜呢?那就都不得而知了。

    于是,通过了一块界石,又看上去,仍然是红影,浓碧,黄雾,白雪。

    亮的白天,暗的黑夜,一个推着一个,滚成一团,滚上去,像玉盘上的珍珠。终于我们看到些什么?灰蒙蒙,然而不新奇。但却又使我们战栗了。——在这微白的长长的路的终点,在雾的深处,谁也说不清是什么地方,有一个充满了威吓的黑洞,在向我们狞笑,那就是我们的归宿。障在我们眼前的幕,到底也不会撤去。我们眼前仍然只有当前一刹那的亮,带了一个大混沌,走进这个黑洞去。

    走进这个黑洞去。其实也倒不坏,因为我们可以得到静息。但又不这样简单。中间经过几多花样,经过多长的路才能达到呢?谁知道。当我们还没达到以前,脚下又正在踏着一块界石的时候,我们命定的只能向前看,或向后看。向看后,灰蒙蒙,不新奇了。向前看,灰蒙蒙,更不新奇了,然而,我们可以做梦。再要问:我们要做什么样的梦呢?谁知道。——一切都交给命运去安排吧。

    一想到故乡,就想到一个老妇人。我自己也觉得奇怪:干皱的面纹,霜白的乱发,眼睛因为流泪多了镶着红肿的边,嘴瘪了进去。这样一张面孔,看了不是很该令人不适意的吗?为什么她总霸占住我的心呢?但是再一想到,我是在怎样的一个环境里遇到了这老妇人,便立刻知道,她不但现在霸占住我的心,而且要永远地霸占住了。

    现在回忆起来,还恍如眼前的事。——去年的初秋,因为母亲的死,我在火车里闷了一天,在长途汽车里又颠荡了一天以后,又回到八年没曾回过的故乡去。现在已经不能确切地记得是什么时候,只记得我才到故乡的时候,树丛里还残留着一点浮翠,当我离开的时候就只有淡远的长天下一片凄凉的黄雾了。就在这浮翠里,我踏上印着自己童年游踪的土地。当我从远处看到自己的在烟云笼罩下的小村的时候,想到死去的母亲就躺在这烟云里的某一个角落里,我不能描写我的心情。像一团烈焰在心里烧着,又像严冬的厚冰积在心头。我迷惘地撞进了自己的家,在泪光里看着一切都在浮动。我更不能描写当我看到母亲的棺材时的心情。几次在梦里接受了母亲的微笑,现在微笑的人却已经睡在这木匣子里了。有谁有过同我一样的境遇的么?他大概知道我的心是怎样地绞痛了。我哭,我哭到一直不知道自己是在哭。渐渐地听到四周有嘈杂的人声围绕着我,似乎都在劝解我,都叫着我的乳名,自己听了,在冰冷的心里也似乎得到了点温热。又经过了许久,我才睁开眼,看到了许多以前熟悉现在都变了但也还能认得出来的面孔。除了自己家里的大娘婶子以外,我就看到了这个老妇人:干皱的面纹,霜白的乱发,眼睛因为流泪多了镶着红肿的边,嘴瘪了进去……她就用这瘪了进去的嘴,一凹一凹地似乎对我说着什么话。我只听到絮絮的扯不断拉不断仿佛念咒似的低声,并没有听清她对我说的什么。等到阴影渐渐地从窗外爬进来,我从窗棂里看出去,小院里也织上了一层朦胧的暗色。我似乎比以前清楚了点,看到眼前仍然挤着许多人。在阴影里,每个人摆着一张阴暗苍白的面孔,却看不到这一凹一凹的嘴了。一打听,才知道,她就是同村的算起来比我长一辈的,应该叫做大娘之流的我小时候也曾抱我玩过的一个老妇人。

    以后,我过的是一个极端痛苦的日子。母亲的死使我对一切都灰心。以前也曾自己吹起过幻影:怎样在十几年的漂泊生活以后,回到故乡来,听到母亲的一声含有温热的呼唤,仿佛饮一杯甘露似的,给疲惫的心加一点生气,然后再冲到人世里去。现在这幻影终于证实了是个幻影。我现在是处在怎样一个环境里呢?——寂寞冷落的屋里,墙上满布着灰尘和蛛网,正中放着一个大而黑的木匣子。这匣子装走了我的母亲,也装走了我的希望和幻影。屋外是一个用黄土堆成的墙围绕着的天井,墙上已经有了几处倾地的缺口,上面长着乱草。从缺口里看出去是另一片黄土的墙,黄土的屋顶,黄土的街道,接连着枣林里的一片淡淡的还残留着点绿色的黄雾,枣林的上面是初秋阴沉的也有点黄色的长天。我的心也像这许多黄的东西一样地黄,也一样地阴沉。一个丢掉希望和幻影的人,不也正该丢掉生趣吗?

    我的心,虽然像黄土一样地黄,却不能像黄土一样地安定。我被圈在这样一个小的天井里:天井的四周都栽满了树。榆树最多,也有桃树和梨树。每棵树上都有母亲亲自砍伐的痕迹。在给烟熏黑了的小厨房里,还有母亲没死前吃剩的半个茄子,半棵葱。吃饭用的碗筷,随时用的手巾,都印有母亲的手泽和口泽。在地上的每一块砖上,每一块土上,母亲在活着的时候每天不知道要踏过多少次。这活着,并不渺远,一点都不;只不过是十天前。十天算是怎样短的一个时间呢?然而不管怎样短,就在十天后的现在,我却只看到母亲躺在这黑匣子里。看不到,永远也看不到,母亲的身影再在榆树和桃树中间,在这砖上,在黄的墙,黄的枣林,黄的长天下游动了。

    虽然白天和夜仍然交替着来,我却只觉到有夜。在白天,我有颗夜的心。在夜里,夜长,也黑,长得莫名其妙,黑得更莫名其妙;更黑的还是我的心。我枕着母亲枕过的枕头,想到母亲在这枕头上想到她儿子的时候不知道流过多少泪,现在却轮到我枕着这枕头流泪了。凄凉零乱的梦萦绕在我的四周,我睡不熟。在蒙眬里睁开眼睛,看到淡淡的月光从门缝里流进来,反射在黑漆的棺材上的清光。在黑影里,又浮起了母亲的凄冷的微笑。我的心在战栗,我渴望着天明。但夜更长,也更黑,这漫漫的长夜什么时候过去呢?我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天光呢?

    时间终于慢慢地走过去。——白天里悲痛袭击着我,夜里黑暗压住了我的心。想到故都学校里的校舍和朋友,恍如回望云天里的仙阙,又像捉住了一个荒诞的古代的梦。眼前仍然是一片黄土色,每天接触到的仍然是一张张阴暗灰白的面孔。他们虽然都用天真又单纯的话和举动来对我表示亲热,但他们哪能了解我这一腔的苦水呢?我感觉到寂寞。

    就在这时候,这老妇人每天总到我家里来看我。仍然是干皱的面纹,霜白的乱发,眼睛镶着红肿的边,嘴瘪了进去。就用这瘪了进去的嘴一凹一凹地絮絮地说着话,以前我总以为她说的不过是同别人一样的劝解我的话,因为我并没曾听清她说的什么。现在听清了,才知道这一凹一凹的嘴里发出的并不是我想的那些话。她老向我问着外面的事情,尤其很关心地问着军队的事情,对于我母亲的死却一句也不提。我很觉得奇怪,我不明了她的用意。我在当时那种心情之下,有什么心绪同她闲扯呢?当她絮絮地扯不断拉不断地仿佛念咒似的说着话的时候,我仍然看到母亲的面影在各处飘,在榆树旁,在天井里,在墙角的阴影里。寂寞和悲哀仍然霸占住我的心。我有时也答应她一两句。她于是就絮絮地说下去,说,她怎样有一个儿子,她的独子,三年前因为在家里没饭吃,偷跑了出去当兵。去年只接到他的一封信,说是不久就要开到不知道哪里去打仗。到现在又一年没信了。留下一个媳妇和一个孩子(说着指了指偎在她身旁的一个肮脏的拖着鼻涕的小孩)。家里又穷,几年来年成又不好,媳妇时常哭……问我知道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说着,在叹了几口气以后,晶莹的泪点顺着干皱的面纹流下来,流过一凹一凹的嘴,落到地上去了。我知道,悲哀怎样啃着这老妇人的心。本来需要安慰的我也只好反过头来,安慰她几句,看她领着她的孙子沿着黄土的路踽踽地走去的渐渐消失的背影。

    接连着几天的过午,她总领着她孙子来看我。她这孙子实在不高明,肮脏又淘气。他死死地缠住她,但是她却一点不急躁。看着她孙子的拖着鼻涕的面孔,微笑就浮在她这瘪了进去的嘴旁。拍着他,嘴里哼着催眠曲似的歌。我知道,这单纯的老妇人怎样在她孙子身上发现了她儿子。她仍然絮絮地问着我,关于外面军队里的事情,问我知道她儿子在什么地方不。我也很想在谈话间隔的时候,问她一问我母亲活着时的情形,好似我这八年不见面的渴望和悲哀的烈焰消熄一点。她却只“唔唔”两声支吾过去,仍然絮絮地扯不断拉不断地仿佛念咒似的自己低语着,说她儿子小的时候怎样淘气,有一次,他打碎一个碗,她打了他一掌,他哭得真凶呢。大了怎样不正经做活。说到高兴的地方,也有一丝微笑掠过这干皱的脸。最后,又问我知道她儿子在什么地方不。我发现这老妇人出奇的固执,我只好再安慰她两句。在黄昏的微光里,送她出去,眼看着她领着她的孙子在黄土道上踽踽地凄凉地走去,暮色压在她的微驼的背上。

    就这样,有几个寂寞的过午和黄昏就度过了。间或有一两天,这老妇人因为有事没来看我。我自己受不住寂寞的袭击,常出去走走。紧靠着屋后是一个大坑,汪洋一片水,在外面的小湖那样大。是秋天,前面已经说过。坑里丛生着的芦草都顶着白茸茸的花,望过去,像一片银海。芦花的里面是水。从芦花稀处,也能看到深碧的水面,我曾整个过年坐在这水边的芦花丛里,看水面反射的静静的清光。间或有一两条小鱼冲出水面来唼喋着。一切都这样静。母亲的面影仍然浮动在我眼前。我想到童年时候怎样在这里洗澡;怎么在夏天里,太阳出来以前,水面还发着蓝黑色的时候,沿着坑边去摸鸭蛋;倘若摸到一个的话,拿给母亲看的时候,母亲的微笑怎样在当时的童稚的心灵开成一朵花;怎样又因为淘气,被母亲在后面追打着,当自己被逼紧了跳下水去站在水里回头看岸上的母亲的时候,母亲却因了这过分顽皮的举动,笑了,自己也笑……然而这些美丽的回忆,却随了母亲的死吞噬了去,只剩下一两把的眼泪。我要问,母亲怎么会死了?我究竟是什么东西?但一切都这样静。我眼前闪动着各种幻影。芦花流着银光,水面上反射着青光,夕阳的残晖照在树梢上发着金光:这一切都混杂地搅动在我眼前,像一串串的金星,又像迸发的火花。里面仍然闪动着母亲的面影,也是一串串的,——我忘记了自己,忘记了一切,像浮在一个荒诞的神话里,踏着暮色走回家了。

    有时候,我也走到场里去看看。豆子谷子都从田地里用牛车拖了来,堆成一个个小山似的垛。有的也摊开来在太阳里晒着。老牛拖着石碾在上面转,有节奏地摆动着头。驴子也摇着长耳朵在拖着车走。在正午的沉默里,只听到豆荚在阳光下开裂时毕剥的响声,和柳树下老牛的喘气声。风从割净了庄稼的田地里吹了来,带着土的香味。一切都沉默。这时候,我又往往遇到这个老妇人,领着她的孙子,从远远的田地里顺着一条小路走了来,手里间或拿着几支玉蜀黍秸,霜白的发被风吹得轻微地颤动着。一见了我,立刻红肿的眼睛里也仿佛有了光辉,站住便同我说起话来。嘴一凹一凹地说过了几句话以后,立刻转到她的儿子身上。她自己又低着头絮絮地扯不断拉不断地仿佛念咒似的说起来。又说到她儿子小的时候怎样淘气。有一次他摔碎了一个碗,她打了他一掌,他哭得真凶呢。他大了又怎样不正经做活。说到高兴的地方,干皱的脸上仍然浮起微笑。接着又问到我外面军队上的情形,问我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没有。她还要我保证,他不会被人打死的。我只好再安慰安慰她,说我可以带信给他,叫他回家来看她。我看到她那一凹一凹的干瘪的嘴旁又浮起了微笑。旁边看的人,一听到她又说这一套,早走到柳荫下看牛去了。我打发她回家去,仍然让沉默笼罩着这正午的场。

    这样也终于没能延长多久。在由一个乡间的阴阳先生按着什么天干地支找出的所谓“好日子”的一天,我从早晨就穿了白布袍子,听着一个人的暗示。他暗示我哭,我就伏在地上咧开嘴号啕地哭一阵,正哭得淋漓的时候,他忽然暗示我停止,我也只好立刻收了泪。在收了泪的时候,就又可以从泪光里看来来往往的各样的吊丧的人,也就号啕过几场,又被一个人牵着东走西走。跪下又站起,一直到自己莫名其妙,这才看到有几十个人去抬母亲的棺材了。

    ——这里,我不愿意,实在是不可能,说出我看到母亲的棺材被人抬动时的心痛。以前母亲的棺材在屋里,虽然死仿佛离我很远,但只隔一层木板里面就躺着母亲,现在却被抬到深的永恒黑暗的洞里去了。我脑筋里有点糊涂,跟了棺材沿着坑走过了一段长长的路,到了墓地。又被拖着转了几个圈子……不知怎样脑筋里一闪,却已经给人拖到家里来了。又像我才到家时一样,渐渐听到四周有嘈杂的人声围绕着我,似乎又在说着同样的话。过了一会儿,我才听到有许多人都说着同样的话,里面杂着絮絮的扯不断拉不断的仿佛念咒似的低语。我听出是这老妇人的声音,但却听不清她说的什么,也看不到她那一凹一凹的嘴了。

    在我清醒了以后,我看到的是一个变过的世界。尘封的屋里,没有了黑亮的木匣子。我觉得一切都空虚寂寞。屋外的天井里,残留在树上的一点浮翠也消失到不知哪儿去了。草已经都转成黄色,耸立在墙头上,在秋风里打战。墙外一片黄土的墙更黄;黄土的屋顶,黄土的街道也更黄;尤其黄的是枣林里的一片黄雾,接连着更黄更黄的阴沉的秋的长天。但顶黄顶阴沉的却仍然是我的心。一个对一切都感到空虚和寂寞的人,不也正该丢掉希望和幻影吗?

    又走近了我的行期。在空虚和寂寞的心上,加上了一点绵绵的离情。我想到就要离开自己漂泊的心所寄托的故乡,以后,闻不到土的香味,看不到母亲住过的屋子、母亲的墓,也踏不到母亲曾经踏过的地,自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味。在屋里觉得窒息,我只好出去走走。沿着屋后的大坑踱着,看银耀的芦花在过午的阳光里闪着光,看天上的流云,看流云倒在水里的影子。一切又都这样静。我看到这老妇人从穿过芦花丛的一条小路上走了来。霜白的乱发,衬着霜白的芦花,一片辉耀的银光。极目苍茫微明的云天在她身后伸展出去。在云天的尽头,还可以看到一点点的远村。这次没有领着她的孙子,神气也有点匆促,但掩不住干皱的面孔上的喜悦。手里拿着有点红颜色的东西,递给我,是一封信。除了她儿子的信以外,她从没接到过别人的信。所以,她虽然不认字,也可以断定这是她儿子的信。因为村里人没有能念信的,于是赶来找我。她站在我面前,脸上充满了微笑,红肿的眼里也射出喜悦的光。瘪了进去的嘴仍然一凹一凹地动着,但却没有絮絮地念咒似的低语了。信封上的红线因为淋过雨扩成淡红色的水痕。看邮戳,却是半年前在河南南部一个做过战场的县城里寄出的。地址也没写对,所以经过许多时间的辗转。但也居然能落到这老妇人手里。我的空虚的心里,也因了这奇迹,有了点生气。拆开看,寄信人却不是她儿子,是另一个同村的跑去当兵的。大意说,她儿子已经阵亡了,请她找一个人去运回他的棺材。——我的手战栗起来,这不正给这老妇人一个致命的打击吗?我抬眼又看到她脸上抑压不住的微笑,我知道这老人是怎样切望得到一个好消息。我也知道,倘若我照实说出来,会有怎样一幅悲惨的景象展开在我眼前。我只好对她说,她儿子现在很好,已经升了官,不久就可以回家来看她。她喜欢得流下眼泪来。嘴一凹一凹地动着,她又扯不断拉不断地絮絮地对我说起来。不厌其详地说到她儿子各样的好处:怎样她昨天夜里还做了一个梦,梦着他回来。我看到这老妇人把信揣在怀里转身走去的渐渐消失的背影,我再能说什么话呢?

    第二天,我便离开我故乡里的小村。临走,这老妇人又来送我,领着她的孙子,脸堆满了笑意。她不管别人在说什么话,总絮絮地扯不断拉不断地仿佛念咒似的自己低语着。不厌其详地说到她儿子的好处,怎样她昨天夜里还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儿子回来,她儿子已经升成了官了。嘴一凹一凹地急促地动着。我身旁的送行的人的脸色渐渐有点露出不耐烦,有的也就躲开了。我偷偷地把这信的内容告诉别人,叫他在我走了以后慢慢地转告给这老妇人,或者简直就不告诉她。因为,我想,好在她不会再有许多年的活头,让她抱住一个希望到坟墓里去吧。当我离开这小村的一刹那,我还看到这老妇人的眼里的喜悦的光辉,干皱的面孔上浮起的微笑……不一会儿,回望自己的小村,早在云天苍茫之外,触目尽是长天下一片凄凉的黄雾了。

    在颠簸的汽车里,在火车里,在驴车里,我仍然看到这圣洁的光辉,圣洁的微笑,那老妇人手里拿着的那封信。我知道,正像装走了母亲的大黑匣子装走了我的希望和幻影,这封信也装走了她的希望和幻影。我却又把这希望和幻影替她拴在上面,虽然不知道能拴得久不。

    经过了萧瑟的深秋,经过了阴暗的冬,看死寂凝定在一切东西上,现在又来了春天。回想故乡的小村,正像在故乡里回想到故都一样,恍如回望云天里的仙阙,又像捉住了一个荒诞的古代的梦了。这个老妇人的面孔总在我眼前盘桓:干皱的面纹,霜白的乱发,眼睛因为流泪多了镶着红肿的边,嘴瘪了进去。又像看到她站在我面前,絮絮地扯不断拉不断地仿佛念咒似的低语着,嘴一凹一凹地在动。先仿佛听到她向我说,她儿子小的时候怎样淘气,怎样有一次他摔碎了一个碗,她打了他一巴掌,他哭。又仿佛看到她手里拿着一封雨水渍过的信,脸上堆满了微笑,说到她儿子的好处,怎样她做了一个梦,梦着他回来……然而,我却一直没接到故乡里的来信。我不知道别人告诉她她儿子已经死了没有,倘若她仍然不知道的话,她愿意把自己的喜悦说给别人,却没有人愿意听。没有我这样一个忠实的听者,她不感到寂寞吗?倘若她已经知道了,我能想象,大的晶莹的泪珠从干皱的面纹里流下来,她这瘪了进去的嘴一凹一凹的,她在哭,她又哭晕了过去……不知道她现在还活在人间没有?——我们同样都是被厄运踏在脚下的苦人,当悲哀正在啃着我的心的时候,我怎忍再看你那老泪浸透你的面孔呢?请你不要怨我骗你吧,我为你祝福!

    在我刚从故乡里走出来以后的几年里,我曾有过一段甜蜜的期间,是长长的一段。现在回忆起来,虽然每一件事情都仿佛有一层灰蒙蒙的氛围萦绕着,但仔细看起来,却正如读希腊的神话,眼前闪着一片淡黄的金光。倘若用了象征派诗人的话,这也算是粉红色的一段了。

    当时似乎还没有多少雄心壮志,但眼前也不缺少时时浮起来的幻想。从一个字不认识,进而认得了许多字,因而知道了许多事情;换了话说,就是从莫名其妙的童年里渐渐看到了人生,正如从黑暗里乍走到光明里去,看一切东西都是新鲜的。我看一切东西都发亮,都能使我的幻想飞出去,小小的心也便日夜充塞了欢欣与惊异。

    我就带了一颗充塞了欢欣与惊异的心,每天从家里到一个靠近了墟墙有着一个不小的有点乡村味的校园的小学校里去上学。沙着声念古文或者讲数学的年老而又装着威严的老师,自然引不起我的兴趣,在班上也不过用小刀在桌子上刻花,在书本上画小人头。一下班立刻随了几个小同伴飞跑到小池子边上去捉蝴蝶,或者去捡小石头子;整个的心灵也便倾注在蝴蝶的彩色翅膀上和小石头子的螺旋似的花纹里。

    从家里到学校是一段颇长的路。路既曲折狭隘,也偏僻。顶早的早晨,当我走向学校去的时候,是非常寂静,没有什么人走路的。然而,在我开始上学以后不久,我却遇到一个挑着担子卖绿豆小米的。以后,接连着几个早晨都遇到他。有一天的早晨,他竟向我微笑了。他是一个近于老境的中年人,有一张纯朴的脸。无论在衣服上在外貌上都证明他是一个老实的北方农民。然而他的微笑却使我有点儿窘,也害臊。这微笑在早晨的柔静的空气里回荡,我赶紧避开了他。整整的一天,他的微笑在我眼前晃动着。

    第二天早晨,当我刚走出了大门,要到学校去的时候,我又遇到了他。他把担子放在我们门口,正同王妈争论米豆的价钱。一看到我,脸上立刻又浮起了微笑,嘴动了动,看样子是要对我讲话了。这微笑使我更有点窘,也更害怕,我又赶紧避开了他,匆匆地走向学校去。——那时大概正是春天。在未出大门之先,我走过了一段两边排列着正在开着的花的甬道。我也看到春天的太阳在这中年人的脸上跳跃。

    在学校里仍然不外是捉蝴蝶,找石子。当我走回家坐在一间阴暗的屋里一张书桌旁边的时候,我又时时冲动似的想到这老实纯朴的中年人。他为什么向我笑呢?当时童稚的心似乎无论怎样也不能了解。小屋里在白天也是黑黝黝的,仅有的一个窗户给纸糊满了。窗外有一棵山丁香,正在开着花。窗户像个闸,把到处都充满了花香鸟语的春光闸在外面。当暮色从四面高高的屋顶上溜进小院来的时候,我不再想到这中年人,我的心被星星的光吸引住,给蝙蝠的翅膀拖着到苍茫的太空里去了。

    接连着几天的早晨,我仍然遇到这中年人。每天放学回来就喝着买他的绿豆和小米做成的稀饭。因为见面熟了,我不再避开他。我知道他想同我讲话也不过是喜欢小孩的一种善意的表示。我们开始谈起话来。他所说的似乎都是些离奇怪诞的话。他告诉我:他见到过比象大的老鼠。这却不足使我震惊,因为当时我还没能看到过象。我觉得顶有趣的是他说到一个馒头皮竟有四里地厚,一个人啃了几个月才啃到馅;怎样一个鸡下了个比西瓜还大的卵;怎样一个穷小子娶了个仙女。当他看到我瞪大了错愕的眼睛看着他的时候,这老实的中年人孩子似的笑起来了。

    经过了明媚的春天,接着是长长的暑假。暑假过了,是瑟冷的秋天:看落叶在西风里颤抖。跟着来了冬天:看白雪装点了枯树。雪的早晨,我们堆雪人。晚上,我们在小院里捉迷藏。每天上学的时候,仍然碰到这中年人。回到家里来的时候,就又坐在那阴暗的屋里一张小桌旁看书什么的。窗户仍然是个闸,把夏的蓝得有点古怪的天、秋的长天、冬的灰暗的天都闸在外面。只有从纸缝里看到星星的光、月的光、听秋蝉的嘶声从黄了顶的树上飘下来,听大雪天寒鸦冷峭的鸣声。仿佛隔了一层世界。——就这样生活竟意外地平静,自己也就平静地活下去。

    当第二年的清朗的春天看看要化入夏天的炎辉里去的时候,自己在心情上微微起了点变化。也许因为过去的生活太单调,心里总仿佛在渴望着什么似的,感到轻微的不满足。在学校里班上对刻字画人头也感到烦腻,沙着声念古文的老教员更使我讨厌得不可言状。这位老实的中年人的荒唐话再也不能引起我的兴趣。以前寄托在蝴蝶的彩色翅膀上,小石子的花纹里的空灵的天堂幻灭了。我渴望着抓到一个新的天堂,但新的却究竟在什么地方呢?

    就在这时候,因了一个机缘的凑巧,我看到了《彭公案》之类的武侠小说。这里面给了我另外一个新奇的天堂——一个人凭空会上屋,会在树顶上飞。更荒唐的,一个怪人例如和尚道士之流的,一张嘴就会吐出一道白光,对方的头就在这白光里落下了来。对我,这是一个天大的奇迹。这奇迹是在蝴蝶翅膀上、小石子的花纹里绝对找不到的。我失掉的天堂终于又在这里找到了。最初读的时候,自然有许多不识的字。但也能勉强看下去,而明了书里的含意。只要一看书的插图,就使我够满意的了:一个个有着同普通人不一样的眼、眉、胡子,手里都拿着刀枪什么的。这些图上的小人占据了我整个的心。我常常整整的一个过午逃了学,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去读小说。黄昏的时候,走回家去,红着脸对付家里大人们的询问。脑子里仍然满装着剑仙剑侠之流的飞腾的影子。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一觉醒转来,看看窗纸上微微有点白光在晃动;我知道,这是王妈起来纺麻线了。我于是也悄悄地起来,拿一本小说,就着纺线的灯光瞅着一行行蚂蚁般大的小字,一直读到小字真像蚂蚁般地活动起来。一闭眼,眼前浮动着一丛丛灿烂的花朵。这时候才嗅到夜来香的幽香一阵阵往鼻子里挤,花的香合了梦一齐压上了我。第二天早晨到学校去的路上,倘若遇到那位老实的中年人,我不再听他那些荒唐怪诞的话;我却要把我的剑侠剑仙之流的飞腾说给他听了。

    我现在也有了雄心壮志了,是荒唐的雄心壮志。我老想着,怎样我也可以一张嘴就吐出一道白光,使敌人的头在白光里掉在地上;怎样我也可以在黑夜的屋顶上树顶上飞。在我眼前蓦地有一条黑影一晃,我知道是来了能人了。我于是把嘴一张,立刻一道白光射出去,眼看着那人从几十丈高的墙上翻身落下去。这不是天下的奇观吗?自己心里仿佛真有那样一回事似的愉快。同时,也正有同我年纪差不多的小孩子,他们也有着同样的雄心壮志。他们告诉我,怎样去练铁沙掌,怎样去练隔山打牛。我于是回到家里就实行。候着没有人在屋里的时候,把手不停地向盛着大米或绿豆的缸里插,一直插到全手麻木了;自己一看,指甲与肉接连着的一部分已经磨出了血。又在帐子顶上悬上一个纸球,每天早晨起床之先,先向空打上一百掌。据说倘若把球打动了,就能百步打人。晚上,在小院里,在夜来香的丛中,背上斜插着一条量布用的尺,当作宝剑。同一群小孩玩的时候,也凛凛然仿佛有不可一世的气概似的。

    但是,把手向大米或绿豆里插已经流过几次血,手痛不能再插。凭空打球终于也没看见球微微地动一动,心里渐渐感到轻微的失望。已经找到的天堂现在又慢慢幻灭了去。自己以前的希望难道真的都是些幻影吗?以后,又渐渐听到别人说,剑侠剑仙之流的怪人,只有古时候有,现在是不会有的了。我深深地感到失掉幻影的悲哀。但别人又对我说,现在只有绿林的豪杰相当于古时候的剑侠。我于是又向往绿林豪杰了。

    说到绿林豪杰,当时我还没曾见过。我只觉得他们不该同平常人一样。他们应该有红胡子、花脸、蓝眼睛,一生气就杀人了,正像在舞台上见到的一些人物一样。这都不是很可怕的吗?但当时却只觉得这样的人物的可爱。这幻想支配着我。晚上,我梦着青面红发的人在我屋里跳。第二天早晨起来,无论是花的早晨,雨的早晨,云气空灵的早晨,蝉声鸣澈的早晨,我总是遇到这老实的中年人。他腻着我告诉他关于剑侠剑仙的故事。我红着脸没有说话,却不告诉他我这新的向往。虽然有点窘,我仍然是愉快的。——在我心里也居然有一个秘密埋着了。这时候,如火如荼的夏天已经渐渐化入秋的朗远里去。每天早晨到学校去的时候,蝉声和了秋的气息萦混在微明的空气里。在学校里听年老的老师大声念古文,回到家里来的时候,就仍然坐在阴暗的屋里一张小桌的旁边,做着琐碎的事情。任窗户把秋的长天,带着星星的长天,和了玉簪花的幽香阑在外面。接连着几天的早晨,我没遇到这中年人。我真有点想他,想他那纯朴的北方农民特有的面孔。我仍然走以前走的那段偏僻的路。顶早的早晨仍然是非常寂静,没有什么人走路的。我遇不到这老实的中年人,心里感觉到缺少点什么。我踽踽地独行着,这长长的路就更显得长起来。我问自己:难道他有什么意外的不幸的事情么?

    这样也就过了一个多月。等到天更蓝、更高,触目是一片萧瑟的淡黄色的时候,我心里又给别的东西挤上,这老实的中年人的影子也渐渐消失了。就在这样一个萧瑟淡黄的黄昏里,因为有事,我走过一条通到墟子外的古老的石头街。街两边挤满了人,都伸长了脖颈,仿佛期待着什么似的。我也站下来。一问,才知道今天要到墟子外河滩里杀土匪。这使我惊奇,我倒要看看杀人到底是什么样子。不久,就看见刽子手蹒跚地走了过去,背着血痕斑驳的一个包,里面是刀。接着是马队步队。在这一队人的中间是反手缚着的犯人,脸色比蜡还黄。别人是啧啧地说这家伙没种的时候,我却奇怪起来:为什么这人这样像那卖绿豆小米的老实的中年人呢?随着就听到四周的人说:这人怎样在乡里因为没饭吃做了土匪;后来洗了手,避到济南来卖绿豆小米;终于给人发现了捉起来。我的心立刻冰冷了,头嗡嗡地响。我却终于跟了人群到墟子外去。上千上万的人站成了一个圈子,这老实的中年人跪在正中,只见刀一闪,一道红的血光在我眼前一闪。我的眼花了。回看西天的晚霞正在天边上结成了一朵大大的红的花。

    这红的花在我眼前晃动。当我回到那阴暗的屋里去的时候,窗户虽然仍然能把秋的长天拦在外面,我的眼仿佛能看透窗户,看到有着星星的夜的天空满是散乱的红的花。我看到已经落净了叶子的树上满开着红的花。红的花又浮到我梦里去,成了橹,成了船,成了花花翅膀的蝴蝶;一直只剩下一片通明的红。第二天早晨上学的时候,冷僻的长长的路上到处泛动着红的影子。在残蝉的声里,我也仿佛听出了红声,小石子的花纹也都转成红的了。

    到现在虽然已经过了十多年了,只要我眼花的时候,我仍然能把一切东西看成红的。这红,奇异的红,苦恼着我。我前面不是说,这是粉红色的一段么?我仍然不否认这话。真的,又有谁能否认呢?我只要回忆到这一段,我就能看见自己的微笑,别人的微笑;连周围的东西也都充满了笑意,咧着嘴的大哭里也充满了无量的甜蜜;我就能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向大米缸里插手,在凭空击着纸球;我也就能看见这老实的中年的北方农民特有的纯朴的面孔,他向我微笑着说话的样子。只有这中年人使我这粉红色的一段更柔美,也只有他把这粉红色的一段结尾涂上了大红。这红色给我以大欢喜,它遮盖了一切存在在我的回忆里的影子。但也对我有大威胁,它时常使我战栗。每次我看到红色的东西,我总想到这老实的中年人。——我仿佛还能看到我们俩第一次见面时春的阳光在他脸上跳跃,和最后一瞥里,他脸上的蜡黄。——我应该怜悯他呢?或者,正相反,我应该憎恶他呢?

    夜来香开花的时候,我想到王妈。我不能忘记,在我刚走出童年的几年中,不知道有几个夏夜里,当闷热渐渐透出了凉意,我从飘忽的梦境里转来的时候,往往可以看到窗纸上微微有点白;再一沉心,立刻就有嗡嗡的纺车的声音,混着一阵阵的夜来香的幽香,流了进来。倘若走出去看的话,就可以看到,一盏油灯放在夜来香丛的下面,昏黄的灯光照彻了小院,把花的高大支离的影子投在墙上,王妈坐在灯旁纺着麻,她的黑而大的影子也被投在墙上,合了花的影子在晃动着。

    她是老了。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到我们家里来的。当我从故乡来到这个大都市的时候,我就看到她已经在我们家里来来往往地做着杂事。那时,似乎已经很老了。对我,从那时到现在,是一个从莫名其妙的朦胧里渐渐走到光明的一段。最初,我看到一切事情都像隔了一层薄纱。虽然到现在这层薄纱也没能撤去,但渐渐地却看到了一点光亮,于是有很多事情就不能再使我糊涂。就在这从朦胧到光亮的一段里,我们搬过两次家。第一次搬到一条歪曲铺满了石头的街上,王妈也跟来了。房子有点旧,墙上满是雨水的渍痕,只有一个窗子的屋里白天也是暗沉沉的。我童年的大部分的时间就在这黑暗的屋里消磨过去,院子里每一块土地都印着我的足迹。现在我还能清晰地记起来屋顶上在秋风里颤抖的小草,墙角、檐下挂着的蛛网。但倘若笼统想起来的话,就只剩一团苍黑的印象了。

    倘若我的记忆可靠的话,在我们搬到这苍黑的房子里第二年的夏天,小小的院子里就有了夜来香。当时颇有一些在一起玩的小孩,往往在闷热的黄昏时候聚在一块,仰卧在席上数着天空里飞来飞去的蝙蝠。但是最引我们注意的却是夜来香的黄花——最初只是一个长长的花苞,我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它。还不开,还不开,蓦地一目夹眼,再看时,长长的花苞已经开放成伞似的黄花了。在当时的心里,觉得这样开的花是一个奇迹,这花又毫不吝惜地放着香气。王妈也很高兴,每天她总把所有开过的花都数一遍。当她数着的时候,随时有新的花在一闪一闪地开放着。她眼花缭乱,数也数不清。我们看了她慌张而又用心的神情,不禁哄笑起来。就这样每一个黄昏都在奇迹和幽香里度过去,每一个夜跟着每一个黄昏走了来。在清凉的中夜里,当我从飘忽的梦境里转来的时候,就可以看到王妈的投在墙上的黑而大的影子在合着夜来香的影子晃动了。

    就在这样一个环境里,我第一次觉得我的眼前渐渐地亮起来。以前我看到王妈只像一个弹子,现在我才发现她也像我一样地是一个活动的人。但是我仍然不明了她的身世。在小小的心灵里,我并想不到她这样大的年纪出来佣工有什么苦衷;我只觉得她同我们住在一块,就是我们家里的一个人,她也应该同我们一样地快活。童稚的心岂能知道世上还有不快活的事情吗?

    在初秋的暴雨里,我看见她提着篮子出去买菜;在严冬大雪的早晨,我看到她点着灯起来生炉子。冷风把她的手吹得像红萝卜似的开了裂,露出鲜红的肉来。我永远也忘不掉这两只有着鲜红裂口的手!她有自己的感情,自己的脾气,这些都充分表现出一个北方农民的固执与倔强。但我在黄昏的灯下却常听到她不时吐出的叹息了。我从小就是孤独的,在我小小的心里,一向感觉到缺少点什么。我虽然从没叹息过,但叹息却堆在我的心里。现在听了她的叹息,我的心仿佛得到被解脱的痛快。我愿意听这样的低咽的叹息从垂老的人的嘴里流出来。在她,不知因为什么,闲下来的时候,也总爱找着我说话。她告诉我,她的丈夫是她村里唯一的秀才,但没能捞上一个举人就死去了。她自己被家里的妯娌们排挤,不得已从出来佣工。有一个儿子,因为乡里没有饭吃,到关外做买卖去了。留下一个媳妇在这大城里,似乎也不大正经。她又告诉我,她年轻的时候,怎样刚强,怎样有本领,和许多别的美德;但谁又知道,在垂老的暮年又被迫着走出来谋生,只落得几声叹息呢?

    以后,这叹息就时时可以听到。她特别注意到我衣服寒暖,在冬天里,她替我暖;在夏夜里,她替我用大芭蕉扇赶蚊子。她仍然照常地提着篮子出去买菜,冬天早晨用开了鲜红裂口的手生炉子。在夜来香开花的时候,又可以看到她郑重其事地数着花朵。但在不寐的中夜里,晚秋的黄昏里,却连续听到她的叹息,这叹息在沉寂里回荡着,更显得凄冷了。她仿佛时常有话要说。被追问的时候,却什么也不说,脸上只浮起一片惨笑。有时候有意与无意之间,又说到她年轻时候的倔强,她的秀才丈夫,往往归结说到她在关外做买卖的儿子。我们都可以看出来,这老人怎样把暮年的希望和幻想放在她儿子身上。我也曾替她写过几封信给她的儿子,但终于也没能得到答复。这老人心里的悲哀恐怕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了。

    不记得是哪一年,在夏天,又是夜来香开花的时候,她儿子来了信。信里说的,却并不像她想的那样满意,只告诉她,他在关外勤苦几年挣的钱都给别人骗走了;他因为生气,现在正病着,结尾说:“倘若母亲还要儿子的话,就请汇钱给我回家。”这样一封信给她怎样的影响,我们大概都可以想象得出。连着叹了几口气以后,她并没说什么话,但脸色却更阴沉了。这以后,没有叹气,我们只看到眼泪。

    我前面不是说,我渐渐从朦胧里走向光明里去么?现在我眼前似乎更亮了。我看透了一些事情:我知道在每个人嘴角上常挂着的微笑后面有着怎样的冷酷,我看出大部分的人们都给同样黑暗的命运支配着。王妈就在这冷酷和黑暗的命运下呻吟着活下来。我看透了这老人的眼泪里有着无量的凄凉,我也了解了她的寂寞。

    在这时候,我们又搬了一次家,只不过从这条铺满了石头的街的中间移到南头。王妈仍然跟了来。房子比以前好了一点,再看不到四壁的雨痕和蜘蛛。每个屋子也都有了两个以上的窗子,而且窗子上还有玻璃。尤其使我满意的是西屋前面两棵高过房檐的海棠。时候大概是春天,因为才搬进来的时候,树上还开满着一团团的花。就在这一年的夏天,大概因为院子大了一点吧,满院里,除了一个大水缸养着子午莲和几十棵凤仙花和其他杂花以外,便只看到一丛丛的夜来香。我现在已经不是孩子,有许多地方要摆出安详的样子来;但在夏天的黄昏时候,却仍然做着孩子时候做的事情。我坐在院子里数着天上飞来飞去的蝙蝠,看着夜色慢慢织入夜来香丛里,一片朦胧的薄暗。一目夹眼,眼前已经是一片黄黄的伞似的花了,跟着又有幽香流过来。夜里同蚊子打过了仗,好容易睡过去。各样的梦做过了以后,从飘忽的梦境里转来的时候,往往可以看到窗上有点白,听到嗡嗡的纺车的声音。走出去,就又可以看到王妈的黑大的投在墙上的影子在合着夜来香的影子晃动了。

    王妈更老了,但我仍然只看到她的眼泪。在她高兴的时候,她又谈到她的秀才丈夫,她的不大正经的儿媳妇,和她病倒在关外的儿子。她仍然提着篮子出去买菜,冬天老早起来生炉子,从她走路的样子上看来,她真有点老了;虽然她自己在别人说她老的时候还在竭力否认着。她有颗简单纯朴的心,因了年纪更大的关系,这颗心似乎就更纯朴简单。往往因为少得了一点所应得的东西,我们就可以看到她的干瘪了的嘴并拢在一起,腮鼓着,似乎要有什么话从里面流了出来。然而在这样的情形下往往是没有什么流出的。倘若有人意外地给了她点什么,我们也可以意外地看到这老人从心里流出来的快意的笑了。她不会做荒唐的梦,极小的得失可以支配她的感情。她有一颗简单的心。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这寂寞的老人就在这寂寞里活下去。上天给了她一个爽直的性情,使她不会向别人买好,不会在应该转圈的时候转圈。因为这,在许多极琐碎的事情上,她给了别人一点小小的不痛快,她自己却得到一个更大的不痛快。这时候,我们就见到她在把干瘪了的嘴并拢以后,又在暗暗地流着眼泪了。我们都知道,这眼泪并不像以前想到她儿子时的那眼泪那样有意义。这样的眼泪流多了,顶多不过表示她在应当流的泪以外,还有多余的泪,给自己一点轻松。泪流过了不久,就可以看到她高兴地在屋里来来往往地做着杂事了。她有一颗同孩子一样的简单的心。

    在没搬家过来以前,我已经到一个在城外的四面满是湖田和荷池的学校里去读书,就住在那里,只在星期日回家一次。在学校里死沉的空气里住过六天以后,到家里觉得仿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进门先看到王妈的欢乐的微笑,等到踏着暮色走回去的时候,心里竟觉得意外地轻松。这样的情形似乎也延长不算很短的一个期间。虽然我自己的心情随时都有着变化,生活却显得惊人的单调。回看花开花落,听老先生沙着声念古文,拼命地在饭堂里抢馒头,感情冲动的时候,也热烈地同别人打架,时间也就慢慢地过去。

    又忘记了是多少时候以后,是星期日,当时我从学校里走回家去的时候,我看到一个黄瘦个儿很高的中年男子在替我们搬移着桌子之类的东西。旁人告诉我,这就是王妈的儿子。几个月以前她把储蓄了几年的钱都汇给他,现在他居然从关外回到家来了。但带回来的除了一床破棉被以外,就剩了一个有着几乎各类的一个他那样用自己的力量来换面包的中年人所能有的病的身子,和一双连霹雳都听不到的耳朵。但终于是个活人,是她的儿子,而且又终于回到家里来了。

    王妈高兴。在垂暮的老年,自己的独子从迢迢的塞外回到她跟前来,这样奇迹似的遭遇怎能不使她高兴呢?说到儿子的身体和病,她也会叹几口气;但儿子终于是儿子,这叹息掩不过她的高兴的。不久,她那不大正经的媳妇也不知从哪里名正言顺找了来,于是一个小家庭就组成了。儿子显然不能再干什么重劳力的活了,但是想吃饭除了劳力之外似乎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在我第二星期回到家里来的时候,就看到她那说话也需要打手势的儿子在咳嗽着一出一进地挑着满桶的水卖钱了。

    这以后,对王妈,对我们家里的人,有一个惊人大的转变。从她那里,我们再听不到叹息,看不到眼泪,看到的只有微笑。有时儿子买一个甜瓜或柿子,甚至几个小小的梨,拿来送给母亲吃。儿子笑,不说话;母亲也笑,更不说话。我们都可以看出来,这笑怎样润湿了这老人的心。每逢过节或特别日子的时候,儿子把母亲接回家去。当吃完儿子特别预备的东西走回来的时候,这老人脸上闪着红光。提着篮子买菜也更带劲,冬天早晨也更起得早,生命对她似乎是一杯香醪。她高兴地活下去,没有了寂寞,也没有了凄凉,即便再说到她丈夫的时候,也只有含着笑骂一声:“早死的死鬼!”接着就兴高采烈地夸起自己年轻时的美德来了。我们都很高兴,我们眼看着这老人用手捉住自己的希望和幻想。辛勤了几十年,现在这希望才在她心里开成了花。

    日子又平静地过下去,微笑似乎从没离开过她。这老人正做着一个天真的梦。就这样差不多过了一年的时间。中间我还在家里住了一个暑假,每天黄昏时候,躺在院子里的竹床上,数着天上的蝙蝠。夜来香每天照例一闪便开了。我们欣赏着花的香,王妈更起劲地像煞有介事似的数着每天开过的花。但在暑假过了以后,当我再每星期日从学校里走回家来的时候,我感到空气似乎有点不同,从王妈那里我又常听到叹息了。她又找着我说话,她告诉我,儿子常生病,又聋。虽然每天拼命挑水,在有点近于接受别人恩惠的情形下接了别人的钱,却连肚皮也填不饱,这使他只有更拼命;然而结果,在已经有了的病以外,又添了其他可能的新病。儿媳妇也学上了许多新的譬如喝酒抽烟之类的毛病。她丈夫自然不能满足她;凭了自己的机警,公然在她丈夫面前同别人调情,而且又进一步姘居起来了。这老人早起晚睡侍侯别人颜色挣来的钱,以前是被严谨地锁在一个箱子里的,现在也慢慢地流出来,换成面包,填充她儿子的肚皮了。她为儿子的病焦灼,又生媳妇的气,却没办法。这有一颗简单的心的老人只好叹息了。

    儿子病的次数加多起来,而且也厉害起来。在很短的期间,这叹息就又转成眼泪了。以前是因为有幻想和希望而不能捉到才流泪,现在眼看着幻想和希望要在自己手里破碎,这泪当然更沉痛了。我虽然不常在家里,但常听人们说到,每次她从儿子那里回来的时候,总带回来惊人多的叹息和眼泪。问起来,她就说到儿子怎样病,几天不能挑水,柴米没有,媳妇也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于是在静寂的中夜里,就又常听到她低咽的暗泣。她现在再也没有心绪谈到她的秀才丈夫,夸耀自己年轻时的美德,处处都表示出衰老的样子。流泪成了日常的工作,泪也终于流不完。并没延长了多久,她有了病,眼也给一层白膜障上了。她说,她不想死。真的,随处都表示出,她并不想死。她请医生,供神水,喝符,用大葱叶包起七个活着的蜘蛛生生吞下去,以及一切的偏方正方。为了自己的身子,她几乎忘掉了一切。大约有几个月以后吧,身子好了,却只剩下了一只眼。

    她更显得衰老了。腰佝偻着,剩下的一只眼似乎也没有什么大用。走路的时候,只是用手摸索着走上去。每次我看她拿重一点的东西而曲着背用力的时候,看到她从儿子那里回来含着泪慢慢踱进自己的幽暗的小屋里去的时候,我真想哭。虽然失掉一只眼睛,但并没有失掉固有的性情,她仍然倔强,仍然不会买好,不会在应当转圈的时候转圈;也就仍然常常碰到点小不痛快,流两次无所谓的眼泪。她同以前一样,有着一颗简单又纯朴的心。

    四年前,为了一个近于荒诞的理想,我从故乡来到这辽远的故都里。我看到的自然是另一个新的世界,但这世界却不能吸引着我;我时常想到王妈,想到她数夜来香的神情,想到她红胡萝卜似的开了鲜红裂口的手。第一年寒假回家的时候,迎着我的是她的欢迎的微笑。只有我了解她这笑是怎样勉强做出来的。前年的冬天,我又回家去。照例一阵微微地晕眩以后,我发现了家里少了一个人,以前笑着欢迎我的王妈到哪里去了呢?问起来,才知道这老人已经回老家去了。在短短的半年里,她又遭遇到许多不如意的事情。因为看到放在儿子身上的希望和幻想渐渐渺茫起来,又因为自己委实得有点老了,于是就用勉强存起来的一点钱在老家托人买了一口棺材。这老人已经看透了自己一生决定了不过是这么回事;趁着没死的时候,预备点东西,过一个痛快的死后的生活吧。但这口棺材却毫无理由地被她一个先死去的亲戚占去了。从年轻时候守节受苦,到垂老的暮年出来佣工,辛苦了一生,老把自己的希望和幻想拴在儿子身上,结果是幻灭;好容易自己又织了一个死后的美丽的梦,现在又给打碎了。她不懂怎样去诉苦,也没人可诉。这颗经了七十年痛创的简单又纯朴的心能容得下这些破损吗?她终于病倒了。

    正要带着儿子和媳妇回老家去养病的时候,儿子竟然经不起病的催折死去了。我不忍去想象,悲哀怎样啮着这老人的心。她终于回了家,我们家里派了一个人去送她。临走的时候,她还带着恳乞的神气说:“只要病好了,我还回来。”生命的火还在她心里燃烧着,她不想死的。在严冬的大风雪里,在灰黯的长天下,坐在一辆独轮小车上,一个垂老的人,带了自己独子的棺材,带了一个艰苦地追求了一辈子而终于得到的大空虚,带了一颗碎了的心,回到自己的故乡里去,把一切希望和幻想都抛在后面,人们大概总能想象到这老人的心情吧!我知道会有种种的幻影在她眼前浮掠,她会想到过去自己离开家时的情景,然而现在眼前明显摆着的却是一个不可避免的黑洞,一切就都归到这洞里去。车走上一个小木桥的时候,忽然翻下河去,这老人也被倾到水里。被人捞上来的时候,浑身都结了冰。她自己哭了,别人也都哭起来。人生到这样一个地步,还有什么话可说呢?这纯朴的老人也不能不咒骂自己的命运了。

    我不忍去想象,她怎样在那穷僻的小村里活着的情形。听人说,剩下的一只眼睛也哭得失了明。自己的房子已经卖给别人,只好借住在亲戚家里。一闭眼,我就仿佛能看到她怎样躺在床上呻吟,但没有人去理会她;她怎样起来沿着墙摸索着走,她怎样呼喊着老天。她的红萝卜似的开了裂流着红血的手在我眼前颤动……以前存的钱一个也没能剩下,她一定会回忆到自己困顿的一生,受尽人们的唾弃,老年也还免不了早起晚睡侍侯别人的颜色;到死却连自己一点无论怎样不能成为希望和幻想的希望和幻想都一个不剩地破碎了去。过去的黑影沉重地压在她心头。人到欲哭无泪的地步,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听不到她的消息,我只有单纯地有点近于痴妄地希望着,她能好起来,再回到我们家里去。

    但这岂是可能的呢?第二年暑假我回家的时候,就听人说,王妈死了。

    我哭都没哭,我的眼泪都堆在心里,永远地。现在我的眼前更亮,我认识了怎样叫人生,怎样叫命运。——小小的院子里仍然挤满了夜来香,黄昏里我仍然坐在院子里的竹床上,悲哀沉重地压住了我的心。我没有心绪再数蝙蝠了。在沉寂里,夜来香自己一闪一闪地开放着,却没有人再去数它们。半夜里,当我再从飘忽的梦境里转来的时候,看不到窗上的微微的白光,也再听不到嗡嗡的纺车的声音,自然更看不到照在四面墙上的黑而大的影子在合着历乱的枝影晃动,一切都死样的沉寂。我的心寂寞得像古潭。第二天早晨起来的时候,整夜散发着幽香的夜来香的伞似的黄花枝枝都枯萎了。没了王妈,夜来香哪能不感到寂寞呢?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有一个到外国去,尤其是到德国去的希望埋在我的心里了。同朋友谈话的时候也时时流露出来。在外表看来似乎是很具体、很坚决,其实却渺茫得很。我没有伟大的动机,冠冕堂皇的理由自然也不能没有。但仔细追究起来,却只有一个单纯的要求:我总觉得,在无量的——无论在空间上或时间上——宇宙进程中,我们有这次生命,不是容易事;比电火还要快,一闪便会消逝到永恒的沉默里去。我们不要放过这短短的时间,我们要多看一些东西。就因了这点小小的愿望,我想到外国去。

    但是,究竟怎样去呢?似乎从来不大想到。自己学的是文科,早就被一般人公认为无补于国计民生的落伍学科;想得到官费自然不可能。至于自费呢,家里虽然不能说是贫无立锥之地;但倘若把所有的财产减去欠别人的一部分,剩下的也就只够一趟的路费。想自己出钱到外国去自然又是一个过大的妄想了。这些都是实际上不能解决的问题,但却从来没有给我苦恼,因为我根本不去想。我固执地相信,我终会有到外国去的一天。我把自己沉在美丽的涂有彩色的梦里,这梦有多么的渺茫,恐怕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了。

    一直到去年夏天,当我的大学学程告一段落的时候,我才第一次想到究竟怎样到外国去。恐怕从我这不切实际的只会做梦的脑筋里再也不会想出切合实际的办法:我想用自己的劳力去换得金钱,再把金钱储存起来到外国去。我没有详细计算每月存钱若干,若干年后才能如愿,便贸贸然回到故乡的一个城里去教书。第一个月过去了,钱没能剩下一个。第二个月又过去了,除了剩下许多账等第三个月来还之外,还剩下一颗疲劳的心。我立刻清醒了,头上仿佛浇上了一瓢冷水:照这样下去,等到头发全白了的时候,岂不也还是不能在柏林市上逍遥一下吗?然而书却终于继续教下去,只有把疲劳的心更增加了疲劳。

    就在这时候,却有一个从天而降的机会落在我的头上,我只要出很少的一点钱就可以到德国去住上二年。亲眼看着自己用手去捉住一个梦,这种狂欢的心情是不能用任何语言文字描写得出的。我匆匆地从家里来到故都,又匆匆地回去。从虚无缥缈的幻想里一步跨到事实里,使我有点糊涂。我有时就会问起自己来:我居然也能到德国去了吗?然而,跟着来的却是在精神上极端痛苦的一段。平常我对事情,总有过多的顾虑,这我知道比谁都清楚。但这次却不能不顾虑:我顾虑到到德国以后的生活,我顾虑到自己的家境。许多琐碎到不能再琐碎的小事纠缠着我,给我以大痛苦。随处都可以遇到的不如意与不满足像淡烟似的散布在我的眼前,同时还有许多实际问题要我解决:我还要筹钱。平常从自己手里水似的流去的钱,我现在才知道它的可贵。从这里面也可以看出真正的人情和世态。经了许多次的碰壁,终于还是大千和洁民替我解了这个围。同时又接到故都里梅生的信,他也要替我张罗。在这个期间,我有几次都想放弃了这个机会,因为这机会带给我的快乐远不如带给我的痛苦多,但长之却从辽远的故都写信来劝我,带给我勇气和力量。我现在才知道友情的可贵;没有他们几位,说不定我现在又带了一颗疲劳的心开始吃粉笔末的生活了。这友情像一滴仙露,滴到我的焦灼的心上,使我又在心里开放了希望的花,使我又重新收拾起破碎的幻想,回到故都来。

    在生命之路上,我现在总算走上一段新程了。几天来,从早晨到晚上,我时常一个人坐在一间低矮然而却明朗的屋里,注视着支离的树影在窗纱上慢慢地移动着,听树丛里曳长了的含有无量倦意的蝉声。我心里有时澄澈沉静得像古潭,有时却又搅乱得像暴风雨下的海面。我默默地筹划着应当做的事情,时时有幻影,柏林的幻影,浮动在我眼前:我仿佛看到宏伟古老的大教堂,圆圆的顶子在夕阳中闪着微光;宽广的街道,有车马在上面走着。我又仿佛看到大学堂的教室,头发皤白的老教授颤声讲着书。我仿佛连他的声音都能听得到;他那从眼镜边上射出来的眼光正落在我的头上。但当我发现自己仍然在这一间低矮而明朗的屋子里的时候,我的心飞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我虽然在过去走过许多路,但从降生一直到现在,自己脚迹叠成的一条路,回望过去,是连绵不断的一条,除了在每一年的末尾,在心里印上一个浅痕,知道又走过一段路以外,自己很少画过明显的鸿沟,说以前走的是一段,以后是另一段的开端。然而现在,自己却真的在心里画了一个鸿沟,把以前二十四年走的路就截在鸿沟的那一岸;在这一岸又开始了一条新路,这条会把我带到渺茫的未来去。这样我便不能不回头去看一看,正如当一个人走路走到一个阶段的时候往往回头看一样。于是我想到几个月来不曾想到的几个人。我先想到母亲,母亲死去到现在整二年了。前年这时候,我回到故乡去埋葬母亲,现在恐怕坟头秋草已萋萋了。我本来预备每年秋天,当树丛乍显出点微黄的时候,回到故乡母亲的坟上去看看。无论是在白雾笼罩墓头的清晨,归鸦驮了暮色进入簌簌响着的白杨树林的黄昏,我都到母亲墓绕两周,低低地唤一声:“母亲!”来补偿生前八年的长时间没见面的遗恨。然而去年的秋天,我刚从大学走入了社会,心情方面感到很大的压迫,更没有余闲回到故乡去。今年的秋天,又有这样一个机会落到我的头上。我不但不能回到故乡去,而且带了一颗饱受压迫的心,不能得到家庭的谅解,跑到几万里外的异邦去漂泊,一年,二年,谁又知道几年才能再回到这故国来呢?让母亲一个人凄清地躺在故乡的地下,忍受着寂寞的袭击,上面是萋萋的秋草。在白杨簌簌中,淡月朦胧里,我知道母亲会借了星星的微光到各处去找她的儿子,借了西风听取她儿子的消息。然而所找到的只是更深的凄清与寂寞,西风也只带给她迷离的梦。

    我又想到母亲生前最关心的外祖母。当我七八岁还没有离开故乡的时候,整天住在她家里,她的慈祥的面貌永远印在我的记忆里。今年夏天见她的时候,她已龙钟得不像样子了。又正同别人闹着田地的纠纷,现在背恐怕更驼了吧?临分别的时候,她再三叮嘱我要常写信给她。然而现在当我要到这样远的地方去的时候,我却不能写信给她,我不忍使她流着老泪看自己晚年唯一的安慰者离开自己跑了。我只希望她能好好地活下去,当我漂泊归来的时候,跑到她怀里,把受到的委屈,都哭了出来。我为她祝福。

    我终于要走了,沿了我自己在心里画下的一条鸿沟的这一岸的路走去。天知道我会走到什么地方去;这条路真太渺茫,渺茫到使我吃惊。以前我曾羡慕过漂泊的生活,也曾有过到外国去的渴望。然而当希望成为事实的现在,我又渴慕平静的生活了。我看了在豆棚瓜架下闲话的野老,看了在一天工作疲劳之余在门前悠然吸烟的农人,都引起我极大的向往。我真不愿意离开这故国,这故国每一方土地,每棵草木,都能给我温热的感觉。但我终于要走的,沿了自己在心里画下的一条路走。我只希望,当我从异邦转回来的时候,我能看到一个一切都不变的故国,一切都不变的故乡,使我感觉不到我曾这样长的时间离开过它,正如从一个短短的午梦转来一样。

    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很早的时候,就常有一幅影像在我眼前晃动:我仿佛看到一个垂老的诗人,在暗黄的灯影里,用颤动幽抑的声音,低低地念出自己心血凝成的诗篇。这颤声流到每个听者的耳朵里、心里,一直到灵魂的深深处,使他们着了魔似的静默着。这是一幅怎样动人的影像呢?然而,在国内,我却始终没能把这幅影像真真地带到眼前来,转变成一幅更具体的情景。这影像也就一直是影像,陪我走过西伯利亚,来到哥廷根。谁又料到在这沙漠似的哥廷根,这影像竟连着两次转成具体的情景,我连着两次用自己的耳朵听到老诗人念诗。连我自己现在想起来,也像回忆一个充满了神奇的梦了。

    当我最初看到有诗人来这里念诗的广告贴出来的时候,我的心喜欢得直跳。念诗的是老诗人宾丁(Rudolf G.Binding),又是一个能引起人们的幻想的名字。我立刻去买了票。我真想不到这古老的小城还会有这样的奇迹。离念诗还有十来天,我每天计算着日子的逝去。在这十来天中,一向平静又寂寞的生活竟也仿佛有了点活气,竟也渲染上了点色彩。虽然照旧每天一个人拖了一条影子,走过一段两旁有着粗得惊人的老树的古城墙,到大学去;再拖了影子,经过这段城墙走回家来;然而心情却意外地觉得多了点什么了。

    终于盼到念诗的日子,从早晨就下起雨来。在哥廷根,下雨并不是什么奇事。而且这里的雨还特别腻人,有时会连着下七八天,仿佛有谁把天钻了无数的小孔似的,就这样不急不慢永远是一股劲地向下滴。抬头看灰黯的天空,心里便仿佛塞满了棉花似的窒息。今天的雨仍然同以前一样,然而我的心情却似乎有点不同了。我的心里充满了喜悦,仿佛正有一个幸福就在不远的前面等我亲手去捉,在灰黯的不断漏着雨丝的天空里,也仿佛亮着幸福的星。

    念诗的时间是在晚上。黄昏的时候,就有一位在这里已经住过七年以上的朋友来邀我。我们一同走出去,雨点滴在脸上,透心地凉,使我有深秋的感觉。在昏暗的灯光中,我们摸进女子中学的大礼堂。里面已经挤了上千的人,电灯照得明耀如白昼。这使我多少有点惊奇,又有点失望。我总以为念诗应该在一间小屋中,暗黄的灯影里,只有几个素心人散落地围坐着,应该是梦似的情景。然而眼前的情景竟是这样子。但这并不能使我灰心,不久我就又恢复了以前的兴头,在散乱嘈杂的声影里期待着。

    声音蓦地静下去,诗人已经走了进来。他已经似乎很老了,走路都有点摇晃。人们把他扶上讲台去,慢慢地坐在预备好的椅子上,两手交叉起来,然而不说话。在短短的神秘的寂静中,我的心有点颤抖。接着说了几句引言,论到自由,论到创作。于是就开始念诗。最初的声音很低,微微有点颤动,然而却柔婉得像秋空的流云,像春水的细波,像一切说都说不出的东西。转了几转以后,渐渐地高起来了。每一行不平常的诗句里都仿佛加入了许多新东西,加入了无量更不平常的神秘的力量。仿佛有一颗充满了生命力的灵魂跳动在里面,连我自己的渺小的灵魂也仿佛随了那大灵魂的节律在跳动着。我眼前诗人的影子渐渐地大起来,大起来,一直大到任什么都看不到。于是只剩了诗人的微颤又高亢的声音不知从什么地方飘了来,宛如从天上飞下来的一道电光,从万丈悬崖上注下来的一线寒流,在我的四周舞动。我的眼前只是一片空濛,我什么东西都看不到了。四周的一切都仿佛化成了灰,化成了烟;连自己也仿佛化成了灰,化成了烟,随了那一股神秘的力量飞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不知多久以后,我的四周蓦地一静,我的心一动,才仿佛从一阵失神里转来一样,发现自己仍然坐在这里听诗。定了定神,向台上看了看,灯光照了诗人脸的一半,黑大的影投在后面的墙上。他的诗已经念完,正预备念小说。现在我眼前的幻影一点也不剩了,我抬头看了看全堂的听者,人人都瞪大了眼睛静默着。又看了看诗人,满脸的皱纹在一伸一缩地跳动着:我们很容易看出这位老人是怎样吃力地读着自己的作品。

    小说终于读完了。人们又把这位老诗人扶下讲台,热烈的掌声把他送出去,但仍然不停,又把他拖回来,走到讲台的前面,向人们慢慢地鞠了一个躬,才又慢慢地踱出去。

    礼堂里立刻起了一阵骚动:人们都想跟了诗人去请他在书上签字。我同朋友也挤了出去,挤到楼下来。屋里已经填满了人。我们于是就等,用最大的耐心等。终于轮到了自己。他签字很费力,手有点颤抖,签完了,抬眼看了看我,我才发现他的眼睛是异常地大的,而且充满了光辉。也许因为看到我是个外国人的缘故,嘴里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但没等我说话,后面的人就挤上来,把我挤出屋去,又一直把我挤出了大门。

    外面雨还没停,一条条的雨丝在昏暗的路灯下闪着光,地上的积水也凌乱地闪着淡光。那一双大的充满了光辉的眼睛只是随了我的眼光转,无论我的眼光投到哪里去,那双眼睛便冉冉地浮现出来。在寂静的紧闭的窗子上,我会看到那一双眼睛;在远处的暗黑的天空里,我也会看到那双眼睛。就这样陪着我,一直陪我到家,又一直把我陪到梦里去。

    这以后不久,又有了第二次听诗的机会。这次念诗的是卜龙克(Hans Friedriech Blunck)。他是学士院的主席,相当于英国的桂冠诗人。论理应该引起更大的幻想,但其实却不然。上次自己可以制造种种影像,再用幻想来涂上颜色,因而给自己一点期望的快乐。但这次,既然有了上次的经验,又哪能再凭空去制造影像呢?但也就因了有上次的经验,知道了诗人的诗篇从诗人自己嘴里流出来的时候是有着怎样大的魔力,所以对日子的来临渴望得比上次又不知厉害多少倍了。

    在渴望中,终于到了念诗的那天。又是阴沉的天色,随时都有落下雨来的可能。黄昏的时候,我去找到那位朋友,走过那一段古老的城墙,一同到大学的大讲堂去。

    人不像上次多,讲台的布置也同上次不一样。上次只是极单纯的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这次桌子前却挂了国社党的红地黑字的旗子,而且桌子上还摆了两瓶乱七八糟的花。我感到深深的失望的悲哀。我早没有了那在一间小屋中暗黄的灯影里只有几个人听诗的幻想,连上次那样单纯朴质的意味也寻不到踪影了。

    最先是一个毛手毛脚的年轻小伙子飞步上台,把右手一扬,开口便说话,嘴鼻子乱动,眼也骨碌骨碌地直转。看样子是想把眼光找一个地方放下,但看到台下有这样许多人看自己,急切又找不到地方放,于是嘴鼻子眼也动得更厉害。我忍不住直想笑出声来。但没等我笑出来,这小伙子,说过几句介绍词之后,早又毛手毛脚地跳下台来了。

    接着上去的是卜龙克。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这屋里,只从前排的一个位子上站起来就走上台去。他的貌相颇有点滑稽。头顶全秃光了,在灯下直闪光。嘴向右边歪,左嘴角上一个大疤。说话的时候,只有上唇的右半颤动,衬了因说话而引起的皱纹,形成一个奇异的景象。同宾丁一样,说了几句话之后,就开始念自己的诗。但立刻就给了我一个不好的印象。音调不但不柔婉,而且生涩得令人想也想不到,仿佛有谁勉强他来念似的,抱了一肚皮委屈,只好一顿一挫地念下去。我想到宾丁,在那老人的颤声里是有着多样大的魔力呢?但我终于忍耐着。念过几首之后,又念到他采了民间故事仿民歌作的歌。不知为什么诗人忽然兴奋起来,声音也高起来了。在单纯质朴的歌调中,仿佛有一股原始的力量在贯注着。我的心又不知不觉飞了出去,我又到了一个忘我的境界。当他念完了诗再念小说的时候,他似乎异常地高兴,微笑从不曾离开过他的脸。听众不时发出哄堂的笑声,表示他们也都很兴奋。这笑声延长下去,一直到诗人念完了小说带了一脸的微笑走下讲台。

    我们又随着人们挤出了大讲堂。外面是阴暗的夜。我们仍然走过那段古城墙,抬头看到那座中世纪留下来的古老的教堂的尖顶,高高地刺向灰暗的天空里去,像一个巨人的影子。同上次一样,诗人的面影又追了我来,就在我眼前不远的地方浮动。同时那位老诗人的有着那一双大而有光辉的眼睛的面影,也浮到眼前来。无论眼前看到的是一棵老树,是树后面一团模糊的山林,但这两个面影就会浮在前面。就这样,又一直把我送到家,又一直把我送到梦里去。

    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每在不经心的时候,一转眼,便有这样两个面影一前一后地飘过去,这两位诗人的声音也便随着缭绕在耳旁,我的心立刻起一阵轻微的颤动。有人会以为这些纠缠不清的影子对我是一个大的累赘,然而正相反,我自己心里暗暗地庆幸着:从很早的时候就在眼前晃动的那幅影像终于在眼前证实了。自己就成了那影像里的一个听者,诗人的颤声就流到自己的耳朵里、心里、灵魂的深深处,而且还永远永远地埋起来。倘若真是一个梦的话,又有谁否认这不是一个充满了神奇的梦呢!

    夜里梦到母亲,我哭着醒来。醒来再想捉住这梦的时候,梦却早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黑暗,一直看到只觉得自己的眼睛在发亮。眼前飞动着梦的碎片,但当我想到把这些梦的碎片捉起来凑成一个整个的时候,连碎片也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眼前剩下的就只有母亲依稀的面影……在梦里向我走来的就是这面影。我只记得,当这面影才出现的时候,四周灰蒙蒙的,母亲仿佛从云堆里走下来。脸上的表情有点同平常不一样,像笑,又像哭。但终于向我走来了。

    我是在什么地方呢?这连我自己也有点弄不清楚。最初我觉得自己是在现在住的屋子里。母亲就这样一推屋角上的小门,走了进来。橘黄色的电灯罩的穗子就罩在母亲头上。于是我又想了开去,想到哥廷根的全城:我每天去上课走过的两旁有惊人的粗的橡树的古旧的城墙,斑驳陆离的灰黑色的老教堂,教堂顶上的高得有点古怪的尖塔,尖塔上面的晴空。然而,我的眼前一闪,立刻闪出一片芦苇,芦苇的稀薄处还隐隐约约地射出了水的清光。这是故乡里屋后面的大苇坑。于是我立刻感觉到,不但我自己是在这苇坑的边上,连母亲的面影也是在这苇坑的边上向我走来了。我又想到,在我童年还没有离开故乡的时候,每个夏天的早晨,天还没亮,我就起来,沿着这苇坑走去,很小心地向水里看着。当我看到暗黑的水面下有什么东西在发着白亮的时候,我伸下手去一摸,是一只白而且大的鸭蛋。我写不出当时快乐的心情。这时再抬头看,往往可以看到对岸空地里的大杨树顶上正有一抹淡红的朝阳——两年前的一个秋天,母亲就静卧在这杨树下,永远地,永远地。现在又在靠近杨树的坑旁看到她生前八年没见面的儿子了。

    但随着这苇坑闪出的却是一枝白色灯笼似的小花,而且就在母亲的手里。我真想不出故乡里什么地方有过这样的花。我终于又想了回来,想到哥廷根,想到现在住的屋子,屋子正中的桌子上两天前房东曾给摆上这样一瓶花。那么,母亲毕竟是到哥廷根来过了,梦里的我也毕竟在哥廷根见过母亲了。

    想来想去,眼前的影子渐渐乱了起来。教堂尖塔的影子套上了故乡的大苇坑,在这不远的后面又现出了一朵朵灯笼似的白花,在这一些的前面若隐若现的是母亲的面影。我终于也不知道究竟在什么地方看到的母亲了。我努力压住思绪,使自己的心静了下来,窗外立刻传来潺潺的雨声,枕上也觉得微微有寒意。我起来拉开窗幔,一缕清光透进来。我向外怅望,希望发现母亲的足踪。但看到的却是每天看到的那一排窗户,现在都沉在静寂中,里面的梦该是甜蜜的吧!

    但我的梦却早飞得连影都没有了;只在心头有一线白色的微痕,蜿蜒出去,从这异域的小城一直到故乡大杨树下母亲的墓边;还在暗暗地替母亲担着心:这样的雨夜怎能跋涉这样长的路来看自己的儿子呢?此外,眼前只是一片空濛,什么东西也看不到了。

    天哪!连一个清清楚楚的梦都不给我吗?我怅望灰天,在泪光里,幻出母亲的面影。

    早晨到研究所去的路上,抬头看到人家的园子里正开着海棠花,缤纷烂漫地开成一团。这使我想到自己故乡院子里的那两棵海棠花,现在想也正是开花的时候了。

    我虽然喜欢海棠花,但却似乎与海棠花无缘。自家院子里虽然就有两棵,枝干都非常粗大,最高的枝子竟高过房顶,秋后叶子落光了的时候,看到尖尖的顶枝直刺着蔚蓝悠远的天空,自己的幻想也仿佛跟着高爬上去,常默默地看上半天;但是要到记忆里去搜寻开花时的情景,却只能搜到很少几个断片。搬过家来以前,曾在春天到原来住在这里的亲戚家里去讨过几次折枝,当时看了那开得团团滚滚的花朵,很羡慕过一番。但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现在回忆起来都有点渺茫了。

    家搬过来以后,自己似乎只在家里待过一个春天。当时开花时的情景,现在已想不真切。记得有一个晚上同几个同伴在家南边一个高崖上游玩,向北看,看到一片屋顶,其中纵横穿插着一条条的空隙,是街道。虽然也可以幻想出一片海浪,但究竟单调得很。可是在这一片单调的房顶中却蓦地看到一树繁花的尖顶,绚烂得像是西天的晚霞。当时我真有说不出的高兴,其中还夹杂着一点渴望,渴望自己能够走到这树下去看上一看。于是我就按着这一条条的空隙数起来,终于发现,那就是自己家里那两棵海棠树。我立刻跑下崖头,回到家里,站在海棠树下,一直站到淡红的花团渐渐消逝到黄昏里去,只朦胧留下一片淡白。

    但是这样的情景只有过一次,其余的春天我都是在北京度过的。北京是古老的都城,尽有许多机会可以作赏花的韵事,但是自己却很少有这福气。我只到中山公园去看过芍药,到颐和园去看过一次木兰。此外,就是同一个老朋友在大毒日头下面跑过许多条窄窄的灰土街道到崇效寺去看过一次牡丹;又因为去得太晚了,只看到满地残英。至于海棠,不但是很少看到,连因海棠而出名的寺院似乎也没有听说过。北京的春天是非常短的,短到几乎没有。最初还是残冬,可是接连吹上几天大风,再一看树木都长出了嫩绿的叶子,天气陡然暖了起来,已经是夏天了。

    夏天一来,我就又回到故乡去。院子里的两棵海棠已经密密层层地盖满了大叶子,很难令人回忆起这上面曾经开过团团滚滚的花。长昼无聊,我躺在铺在屋里面地上的席子上睡觉,醒来往往觉得一枕清凉,非常舒服。抬头看到窗纸上历历乱乱地布满了叶影。我间或也坐在窗前看点书,满窗浓绿,不时有一只绿色的虫子在上面慢慢地爬过去,令我幻想深山大泽中的行人。蜗牛爬过的痕迹就像是山间林中的蜿蜒的小路。就这样,自己可以看上半天。晚上吃过饭后,就搬了椅子坐在海棠树下乘凉,从叶子的空隙处看到灰色的天空,上面嵌着一颗一颗的星。结在海棠树与檐边中间的蜘蛛网,借了星星的微光,把影子投在天幕上。一切都是这样静。这时候,自己往往什么都不想,只让睡意轻轻地压上眉头。等到果真睡去半夜里再醒来的时候,往往听到海棠叶子窸窸窣窣地直响,知道外面下雨了。

    似乎这样的夏天也没有能过几个,六年前的秋天,当海棠树的叶子渐渐地转成淡黄的时候,我离开故乡,来到了德国。一转眼,在这个小城里,就住了这么久。我们天天在过日子,却往往不知道日子是怎样过的。以前在一篇什么文章里读到这样一句话:“我们从现在起要仔仔细细地过日子了。”当时颇有同感,觉得自己也应立刻从即时起仔仔细细地过日子了。但是过了一些时候,再一回想,仍然是有些捉摸不住,不知道日子是怎样过去的。到了德国,更是如此。我本来是下定了决心用苦行者的精神到德国来念书的,所以每天除了钻书本以外,很少想到别的事情。可是现实的情况又不允许我这样做。而且祖国又时来入梦,使我这万里外的游子心情不能平静。就这样,在幻想和现实之间,在祖国和异域之间,我的思想在挣扎着。不知道怎样一来,一下子就过了六年。

    哥廷根是有名的花城。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春天,这里花之多就让我吃惊。雪刚融化,就有白色的小花从地里钻出来。以后,天气逐渐转暖,一转眼,家家园子里都挤满了花。红的、黄的、蓝的、白的,大大小小,五颜六色,锦似的一片,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放的。山上枝林子里,更有整树的白花。我常常一个人在暮春五月到山上去散步,暖烘烘的香气飘拂在我的四周。人同香气仿佛融而为一,忘记了花,也忘记了自己,直到黄昏才慢慢回家。但是我却似乎一直没注意到这里也有海棠花,原因是,我最初只看到满眼繁花,多半是叫不出名字。“看花苦为译秦名”,我也就不译了。因而也就不分什么花什么花,只是眼花缭乱而已。

    但是,真像一个奇迹似的,今天早晨我竟在人家园子里看到盛开的海棠花。我的心一动,仿佛刚睡了一大觉醒来似的,蓦地发现,自己在这个异域的小城里住了六年了。乡思浓浓地压上心头,无法排解。

    我前面说,我同海棠花无缘。现在我不知道应该怎样说好了,乡思并不是很舒服的事情。但是在这垂尽的五月天,当自己心里填满了忧愁的时候,有这么一团十分浓烈的乡思压在心头,令人感到痛苦。同时我却又有点爱惜这一点乡思,欣赏这一点乡思。它使我想到:我是一个有故乡和祖国的人。故乡和祖国虽然远在天边,但是现在它们却近在眼前。我离开它们的时间愈远,它们却离我愈近。我的祖国正在苦难中,我是多么想看到它呀!把祖国召唤到我眼前来的,似乎就是这海棠花,我应该感激它才是。

    想来想去,我自己也糊涂了。晚上回家的路上,我又走过那个园子去看海棠花。它依旧同早晨一样,缤纷烂漫地开成一团,它似乎一点也不理会我的心情。我站在树下,呆了半天,抬眼看到西天正亮着同海棠花一样红艳的晚霞。

    总有一个女孩子的面影飘动在我的眼前:淡红的双腮,圆圆的大眼睛。这面影对我这样熟悉,却又这样生疏。每次当她浮起来的时候,我一点也不去理会,她只是这么摇摇曳曳地在我眼前浮动一会儿,蓦地又暗淡下去,终于消逝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我的记忆也自然会随了这消逝去的影子追上去,一直追到六年前的波兰车上。

    也是同现在一样的夏末秋初的天气,我在赤都游了一整天以后,脑海里装满了红红绿绿的花坛的影像,走上波德通车。我们七个中国同学占据了一个车厢,谈笑得颇为热闹。大概快到华沙了吧,车里渐渐暗了下来,这时忽然走进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来。我只觉得有一个秀挺的身影在我眼前一闪,还没等我细看的时候,她已经坐在我的对面。我的地理知识本来不高明,在国内的时候,对波兰我就不大清楚,对波兰的女孩子更模糊成一团。后来读到一位先生游波兰描写波兰女孩子的诗,当时的印象似乎很深,但不久就渐渐淡了下来,终于连一点痕迹都没有了。然而现在自己竟到了波兰,而且对面就坐了一个美丽的波兰女孩子:淡红的双腮,圆圆的大眼睛。

    倘若在国内的话,七个男人同一个孤身的女孩子坐在一起,我们即使再道学,恐怕也会说一两句带着暗示的话,让女孩子红上一阵脸,我们好来欣赏娇羞含怒然而却又带笑的态度。然而现在却轮到我们红脸了。女孩子坦然地坐在那里,脸上挂着一丝微笑,把我们七个异邦的青年男子轮流看了一遍,似乎想要说话的样子。但我们都仿佛变成在老师跟前背不出书来的小学生,低了头,没有一个人敢说些什么。终于还是女孩子先开了口。她大概知道我们不能说波兰话,只用德文问我们会说哪一国的话。我们七个中有一半没学过德文,我自己虽然学过,但也只是书本子里的东西。现在既然有人问到了,也只好勉强回答说自己会说德文。谈话也就开始了,而且还是愈来愈热闹。我们真觉得语言的功用有时候并不怎样大,静默或其他别的动作还能表达更多更复杂更深刻的思想。当时我们当然不能长篇大论地叙述什么,有的时候竟连意思都表达不出来,这时我们便相对一笑,在这一笑里,我们似乎互相了解了更多更深的东西。刚才她走进来的时候,先很小心地把一个坐垫放在座位上,然后坐下去。经过了也不知道多少时候,我蓦地发现这坐垫已经移到一位中国同学的身子下面去;然而他们两个人都没注意到,当时热闹的情形也可以想见了。

    在满洲里的时候,我们曾经买了几瓶啤酒似的东西。一路上,每到一个大车站,我们就下去用铁壶提开水来喝,这几瓶东西却始终珍惜着没有打开。现在却仿佛蓦地有一个默契流过我们每个人的心中,一位同学匆匆忙忙地找出来了一瓶打开,没有问别人,其余的人也都兴高采烈地帮忙找杯子,没有一个人有半点反对的意思。不用说,我们第一杯是捧给这位美丽的女孩子的。她用手接了,先不喝,问我这是什么。我本来不很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反正不过是酒一类的东西,而且我脑子里关于这方面的德文字也就只有一个酒字,就顺口回答说:“是酒。”她于是喝了一口,立刻抬起眼含着笑仿佛谴责似的问着我说:“你说是酒?”这双眼睛这样大,这样亮,又这样圆,再加上玫瑰花似的微笑,这一切深深地压住了我的心,我本来没有意思辩解,现在更没话可说,其实也不能说什么话了。她没有再说什么,拿出她自己带来的饼干分给我们吃。我们又吃又喝,忘记了现在是在火车上,是在异域;忘记了我们是初相识的异国的青年男女,根本忘记了我们自己,忘记了一切。她皮包里带着许多相片,她一张一张地拿给我们看。我们也把我们身边带的书籍画片,甚至连我们的毕业证书都找出来给她看。小小的车厢里充满了融融的欣悦。一位同学忽然问她叫什么名字,她立刻毫不忸怩地把自己的名字写在我们的簿子上:Wala,一个多么美妙令人一听就神往的名字!

    大概将近半夜了吧,我走到另外一个车厢里想去找一个地方睡一会儿。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一个位子,对面坐了一位大鼻子的中年人。才一出国,看到满车外国人,已经有点觉得生疏;再看了他这大鼻子,仿佛自己已经走进了一个童话的国土里来,有说不出的感觉。这大鼻子仿佛有魔力,把我的眼睛吸住,我非看不行。我敢发誓,我一生还没有看到这样大的鼻子。他耳朵上又罩上了无线电收音机,衬上这生在脸正中的一块大肉,这一切合起来凑成一幅奇异的图案画,看了我再也忍不住笑起来。但他偏又高兴同我说话,说着破碎的英语,一手指着自己的头,一手指着远处坐着的Wala,头摇了两摇,奇异的图案画上浮起一丝鄙夷微笑。我抬起头来看了看Wala,才发现她头上戴了一顶红红绿绿的小帽子。刚才我竟没有注意到,我的全部精神都让她的淡红的双腮同圆圆的大眼睛吸住了。现在忽然发现她头上的小帽子,只觉得更增加了她的妩媚。一直到现在我还不明白,这位中年人为何讨厌这一顶同她的秀美的面孔相得益彰的小帽子。

    我现在已经忆不起来,我们是怎样分的手。大概是我们,至少是我,坐着蒙蒙眬眬地睡了会儿,其间Wala 就下了车。我当时醒了后确曾觉得非常值得惋惜,我们竟连一声再会都没能说,这美丽的女孩子就像神龙似的去了,我仿佛看了一个夏夜的流星。但后来自己到了德国,蓦地投到一个新的环境里去,整天让工作压得不能喘一口气。以前在国内的时候,无论是做学生,是教书,尽有余裕的时间让自己的幻想出去飞一飞,上至青天,下至黄泉,到种种奇幻的世界里去翱翔,想到许多荒唐的事情,摹绘给自己种种金色的幻影,然后再回到这个世界里来。现在每天对着自己的全是死板板的现实,自己再没有余裕把幻想放出去,Wala 的影子似乎已经从我的记忆里消逝了去,我再也想不到她了。这样就过去了六个年头。

    前两天,一个细雨萧索的初秋的晚上,一位中国同学到我家里来闲谈。

    谈到附近一个菜园子里新近来了一个波兰女孩子在工作。这女孩子很年轻,长得又非常美丽,父母都很有钱。在波兰刚中学毕业,正要准备进大学的时候,德国军队冲进波兰。在听过几天飞机大炮以后,于是就来了大恐怖,到处是残暴与血光。在风声鹤唳的情况里过了一年,正在庆幸着自己还能活下去的时候,又被希特勒手下的穿黑衣服的两足走兽强迫装进一辆火车里运到德国来,终于被派到哥廷根来,在这个菜园子里做下女。她天天做着牛马的工作,受着牛马的待遇,一生还没有做过这样的苦工。出门的时候,衣襟上还要挂上一个绣着P 字的黄布,表示她是波兰人,让德国人随时都能注意她的行动;而且也只能白天出门,晚上出去捉起来立刻入监狱。电影院戏院一类娱乐的地方是不许她去的。衣服票鞋票当然领不到,衣服鞋破了也只好将就着穿,所以她这样一个年轻又美丽的女孩子,衣服是破烂不堪的,脚下穿的又是木头鞋。工资少到令人吃惊。回家的希望简直更渺茫,只有天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她的故乡,她的父母!我的朋友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我的眼前电火似的一闪,立刻浮起Wala 的面影,难道这个女孩子就是Wala 么?但立刻我又自己否认,这不会是她的,天下不会有这样凑巧的事情。然而立刻又想到,这女孩子说不定就是Wala,而且非是她不行;命运是非常古怪的,它有时候会安排下出人意料的事情。就这样,我的脑海里纷乱成一团,躺下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伏在枕上听窗外雨声滴着落叶,一直到不知什么时候。

    第二天早晨起来,到研究所去的时候,我就绕路到那菜园子去。这里我以前本来是常走的,一切我都很熟悉。但今天我看到这绿绿的菜畦,黄了叶子的苹果树,中间一座两层的小楼,我的眼前发亮,一切都蓦地对我生疏起来,我仿佛第一次看到这许多东西,我简直失了神似的,觉得以前菜畦没有这样绿,苹果树的叶子也没有黄过,中间并没有这样一座小楼。但现在却清清楚楚地看到眼前有这样一座楼,小小的红窗子就对着黄了叶子的苹果林,小巧得古怪又可爱。我注视这窗口,每一刹那我都盼望着,蓦地会有一个女孩子的头探出来,而且这就是Wala。在黄了叶子的苹果树下面,我也每一刹那都在盼望着,蓦地会有一个秀挺的少女的身影出现,而且这也就是Wala。但我什么也没看到。我带了一颗失望的心走到研究所,工作当然做不下去。黄昏回家的时候,我又绕路从这菜园子旁边走过,我直觉地觉得反正在离我住的地方不远的小楼里有一个Wala 在;但我却没有一点愿望再看这小楼,再注视这窗口,只匆匆走过去,仿佛是一个被检阅的兵士。

    以后,我每天要绕路到那菜园子附近去走上两趟。我什么也没看到,而且我也不希望看到什么,因为我现在已经知道,这女孩子不会是Wala 了。不看到,自己心里终究有一个极渺茫极不成希望的希望:说不定她就真是Wala。怀了这渺茫的希望,回到家来,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就把幻想放出去,到种种奇幻的世界里去翱翔,想到许多荒唐的事情,给自己摹描种种金色的幻影。这幻想会自然而然地把我带到六年前的波兰车上。我瞪大了眼睛向眼前的空虚处看去,也自然而然地有一个这样熟悉然而又这样生疏的女孩子的面影摇摇曳曳地浮现起来:淡红的双腮,圆圆的大眼睛。

    我每次想到的就是这似乎平淡然而却又很深刻的诗句:“同是天涯沦落人。”因为,我已经再不怀疑,即使这女孩子不是Wala,但Wala 的命运也不会同这女孩子的有什么区别,或者还更坏。她也一定是在看过残暴与血光以后,被另外一个希特勒手下的穿黑衣服的两足走兽强迫装进一辆火车里拖到德国来,在另一块德国土地上,做着牛马的工作,受着牛马的待遇,出门的时候也同样要挂上一个P 字黄牌,同样不能看到她的父母,她的故乡。但我自己的命运又有什么两样呢?不正有另一群兽类在千山万山外自己的故乡里散布残暴与火光吗?故乡的人们也同样做着牛马的工作,受着牛马的待遇,自己也同样不能见到自己的家属,自己的故乡。“同是天涯沦落人”,但是我们连“相逢”的机会都没有,我真希望我们这曾经一度“相识”者能够相对流一点泪,互相给一点安慰。但是,即使她现在有泪,也只好一个人独洒了,她又到什么地方能找到我呢?有时候,我曾经觉得世界小过,小到令人连呼吸都不自由,但现在我却觉得世界真正太大了。在茫茫的人海里,找寻她,不正像在大海里找寻一粒芥子么?我们大概终不能再会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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