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诗-夔州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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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甫于唐肃宗乾元二年十二月来到成都,卜居草堂,到代宗永泰元年五月离开,首尾是七年,实际的时间不到六年,这六年中还有在梓州、阆州一年多的生活,最后乃从成都离开。离开成都时,他写了《去蜀》这一首诗:

    五载客蜀郡,一年居梓州。如何关塞阻,转作潇湘游。

    万事已黄发,残生随白鸥。安危大臣在,不必泪长流。

    这是说北归不得,只好往南到湖南去。在去蜀以前诗里计划去蜀的事情不止一次,如《桃竹杖引》里面说,“杖兮杖兮,尔之生也甚正直,慎勿见水踊跃学变化为龙,使我不得尔之扶持,灭迹于君山湖上之青峰!”这里面也提到君山,同“转作潇湘游”是一样的意思。《奉待严大夫》里面说,“欲辞巴徼啼莺合,远下荆门去鹢催,”这是计划下荆门。另外还有“将适吴楚”、“将适〔赴〕荆南”等留别的诗。等到他真正去蜀,却不是笔直下荆门、转潇湘,路上有停留,而在夔州住了两年。到了离夔州,下荆楚,转潇湘,乃是他一生最后三年的事了。这当然都是因为生活的关系,他的生活依赖别人的帮助,同他入秦州时所说“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的情况是一样的。杜甫在夔州的两年,是他一生中过的安闲的日子,写了四百几十篇诗,占杜集的七分之二,不但数量多,向来的评价也是很高的。在过去,有许多人,一提起杜诗,首先就是《秋兴八首》了。杜甫夔州诗,在中国文学史上确实代表着一个东西。我们必须正确地对待杜甫的夔州诗。

    我们讲秦州诗的诗〔时〕候,认为秦州诗,把杜甫同庾信比较,杜诗是现实主义最出色的作品,而庾信在杜甫看来“暮年诗赋动江关”。杜甫这样称美庾信的话,却是他自己在夔州“咏怀”(诗题是“咏怀古迹”)说的。可见杜甫自己是把他的夔州诗同庾信的暮年诗赋联系起来。这样联系,对不对呢?对的。这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后来人都说晚唐诗人李商隐是学杜,冯至在他的《杜甫传》里对《秋兴》等篇也笼统地说着“由此而产生李商隐的唯美的诗”的话,这种看法对不对呢?也是对的。庾信、李商隐都有他们的独特的艺术成就,然而杜甫是中国诗人当中最有斗争意志的人,(这一点象古代屈原,象现代鲁迅!)他的诗以国家的命运、人民的生活为主要的题材,一旦承庾而启李,是什么原故呢?其关系既表现在夔州诗里,我们一定得分析出所以然来。是的,简单地说是这几件事:夔州诗情调是悲哀的,想象是丰富的,生活是在回忆中,不在斗争的现实中,因此而有文字的陶醉。下面我们就加以说明。

    从我们讲秦州诗、入蜀诗所举的诗篇看来,杜甫的语言岂不美丽?都是美丽的。但比起夔州诗来,那些诗没有一句是文字禅,生活是第一,语言(不是字面)是用来表现生活。至若三“吏”、三“别”、《前出塞》、《后出塞》等篇更不用说,伟大的语言是因为写出伟大的人民的思想感情和生活。夔州诗才开始突出了老杜的文字禅(庾信、李商隐是这方面的能手),就是说从写诗的字面上大逞其想象,从典故和故事上大逞其想象,如我们一读到《上白帝城》就碰到这样的诗句:“江流思夏后,风至忆襄王。”“天欲今朝雨,山归万古春。”我们必须辨别清楚,这不是生活,这倒是逃避生活的倾向,因为这样是把实际生活粉饰化,也就是主观。当然,杜甫这一步并没有走得顶远,但确是跨进了边缘,他可能很有些欣尝〔赏〕这个主观的世界,所以他曾有“晚节渐于诗律细”(《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的自我称许。我们必须多举例。《滟滪堆》诗云:“沉牛答云雨,如马戒舟航。”这是从“滟滪如象,瞿唐莫上,滟滪如马,瞿唐莫下”的话而引起的联想,滟滪堆象马的时候不能行舟,下雨下大的时候滟滪堆就象水牛(沉牛)浮在那里了。因为雨后水涨,把堆淹没了一些,所以这个堆的样子是回答云雨似的。“答云雨”的“云雨”当然又与宋玉的《高唐赋》有关系,便是巫山云雨,从那里产生这两个字的字面。象这一类的东西不能属于文学的“形象”的范畴,只能算是文字禅,是作者个人的竟〔意〕境,虽然它也是生动的,同用死典故不同。后来李商隐的“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如〔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都属于这一类。本来汉字因容易作对偶的原故最容易起联想,以白描著名的陶渊明有时也有这种表现法:“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但陶诗是偶尔为之,而且他的整篇诗生活气息太重,他的“乌迁”应该属于童话一类。到了文字禅,它一泛滥起来,真容易把生活淹没了,是很危险的。我们再看杜甫《雨晴》诗里的这两句:“有猿挥泪尽,无犬附书频。”其中“猿”是现实,“犬”是联想,从黄犬寄书的故事来的,这样的表现法同我们已经讲过的《登岳阳楼》的“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便不同,一是抒写意境,一是表现生活。表现生活是生活上的这件事非表现出来不可,当然要求表现得好,便是要语言好。抒写意境,当然也不能离开生活,但不属于主题思想范围内的事,是从文字安排出来的,很容易拿一个“美丽”的空想迷失生活的现实性了,——情调可能是很哀伤的,同时它的陶醉作用确实大。又如《雨》里有这样几句:“骤看浮峡过,密作渡江来。牛马行无色,蛟龙斗不开。”并不真是江边有牛或马雨中看不见,乃是由庄周脑中的图画又转变而为杜甫诗中的字面,因为庄子《秋水》篇说“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庄子的文章这样描写水形象性是很大的,杜甫的“牛马行无色”则是文字禅,所以接着又空想一句“蛟龙斗不开”了。又如《西阁口号》写风雪的句子:“雪崖才变石,风幔不依楼。”这也完全是李商隐的写法,这里面没有典故,没有词藻,而一样是把客观主观化,一句话就是主观。上面是五言诗举例。再举七言诗,如《雨不绝》里这样的句子:“舞石旋应将乳子,行云莫自湿仙衣。”这放在李商隐的诗中简直没有分别。舞石是从石燕的故事来,零陵石燕,遇着雨就象燕子一样飞舞起来,雨止则止,这是一个传说。另一个传说,燕山有石,大石象大燕子,小石象小燕子,雷雨之下,小随大而飞,若母之将子。杜甫的《雨不绝》本是实生活当中的雨不绝,乃把故纸当中的石燕浮动起来,是文字禅。“行云莫自湿仙衣”从《高唐赋》来,怕巫山神女在为云为雨之际把自己的衣服弄湿了。我们如果借一个故事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如鲁迅的《故事新篇〔编〕》那样,也是现实主义的一种创作方法,李商隐的咏嫦娥的绝句“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属于这一类。若李诗咏武侯庙古柏“叶凋湘燕雨,枝拆海鹏风”,咏楚宫“暮雨自归山峭峭,秋河不动夜厌厌”,便是文字禅了,学会这一套本领,语言不是用来反映现实,而是在文字中“别有天地非人间”。我们再看杜甫的《秋兴》,无疑的,杜甫所谓“晚节渐于诗律细”是指这一类的诗了,总括一句这类诗情调是悲哀的,兴致是饱满的,而生活不能不说是贫乏的。一个人如果专门做这些诗,结果终日只有吟咏的分,就是《秋兴八首》最后一句说的“白头吟望苦低垂”的状态,其实也应该说是无病呻吟。象“江间波浪兼天涌”这一句,写长江是写得生动的,但由“天”要对出“地”来,因而对一句“塞上风云接地阴”,就不能算是杜甫个人的“性僻耽佳句”,是一般做律诗的通病,而由杜甫开其端。“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都是一味地雕琢,因而晦涩。晦涩就是主观,不是有目共见的东西,是作者个人脑子里隐藏的一点东西。好比“奉使虚随八月槎”,指的是什么呢?很可能是两句连起来说,听猿下泪是实有的事,若故事所传张骞乘槎上天哪有可能呢?就是“每依北斗望京华”的感伤,望而不能到。这该是如何的晦涩!象《咏怀古迹》里“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的句子,是同样晦涩的表现,而在作者的脑子里可能是很生动的,或者山居之中与少数民族同游,留有印象,或者因为“五溪蛮”好五色衣是书上有的话,作者就幻想起来也未可知,总之是想法子与“三峡楼台淹日月”作一对句,好容易对一个“五溪衣服共云山”。这都叫做文字禅。《秋兴八首》第七首最后两句“关塞极天惟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一句写山,一句写水,仿佛写得很形象,然而是作者的意境,是绞脑汁绞出来的,绞出来以后就一定自己满足,自己把自己封在这个想象的王国里,离开了生活。杜甫对“鸟道”这两字常常利用,可见他很感兴趣,如《谒先主庙》里“虚檐交鸟道,枯木半龙鳞”,《南极》里“近身皆鸟道,殊俗自人群”,都是字面上的把戏。杜甫夔州诗确乎有它的趋向,上面我们都是从一首诗里挑出句子来说明这个趋向,现在我们再挑出一篇诗来,从整首诗来看这个趋向,我们挑的诗是七律《吹笛》,诗云:

    吹笛秋山风月清,谁家巧作断肠声?风飘律吕相和切,

    月傍关山几处明?胡骑中宵堪北走,武陵一曲想南征!

    故园杨柳今摇落,何得愁中却尽生?

    这真是杜甫“巧作断肠声”!我们读着确乎感到它的情调是很悲伤的,但这种写诗的方法真危险,离开杜甫,就要成为八股了。从前说诗的人说:“千条万绪,用巧而不见,乃为大家。”有什么“千条万绪”呢?就靠典故做蜘蛛网。为什么“用巧而不见”呢?乃是诗人杜甫诚如庾信《伤心赋》所说“唯觉伤心”,江淹《恨赋》所说“仆本恨人”,他这个人本来是感情厚的,过去的生活又是丰富的,所以不见其巧。如果再往前走一步专门成为“大家”就要不行了。确切地说,诗人不接近人民,不从人民生活取得诗的泉源,他的诗的材料就要窘竭,他就要向故纸堆中去乞怜,他就要向逝去的光阴去讨生活,杜甫在夔州两年,因为生活单调,又比较地安闲,一方面是一组一组的往事回忆(《诸将》、《八哀》、《秋兴八首》、《洞房》等八首、《往在》、《昔游》、《壮游》、还有《夔州百韵》),一方面就有《吹笛》这样的吟风弄月,确乎是吟风弄月!从第四句起,没有一句是写生活,都是联想。因为乐府有《关山月》这个曲名,是伤离别的,所以风月凄清之夜杜甫听了谁家吹笛之声,就想到“月傍关山几处明?”又想到古人有受胡骑的包围者,乘月登楼,中夜奏胡笳,吹得胡人有怀土之思,弃围奔走,所以第五句就有“胡骑中宵堪北走”。又想到马援南征,作了《武溪深》之曲,故曰“武陵一曲想南征”。又《折杨柳》是最哀怨的调子,所以唐诗有有名的句子,“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杜甫现在是当着秋山风月而闻笛,故曰“故园杨柳今摇落,何得愁中却尽生?”就是说,家乡的杨柳此时都落掉了,如何愁中生长起来而再折之呢?象这样就叫做“吟”,就叫做“弄”。我们讲夔州诗,应该认识到夔州诗的趋向是危险的。主要的问题是生活,杜甫在夔州孤独而安闲的生活,使得他的诗离不开“风”和“月”,而杜甫必然地要离开这种生活了,他在夔州住了两年,终于把“田园”放弃了,又去过飘流的生活,——能说他的飘流是更有所求吗?他所求的只不过是“故园”,他知道,他的故园是飘流所得不到的。一句话,杜甫要离开夔州罢了。

    但夔州诗毕竟是中国文学史上有特殊面目的产品,我们随便拈出它一首来,它不是成都诗,不是秦州诗,它是杜甫晚年的雕刻。而且它对后来李商隐的影响,是真花,不是假色,应该属于咱们民族文化里面的佳话,不能一笔抹杀的。因为这个原故,我们从杜甫的夔州诗里选出七首诗来作为代表。下面分别讲这七首诗。

    古柏行

    孔明庙前有老柏,柯如青铜根如石,霜皮溜雨四十围,

    黛色参天二千尺。君臣已与时际会,树木犹为人爱惜。

    云来气接巫峡长,月出寒通雪山白。忆昨路绕锦亭东,

    先主武侯同閟宫,崔嵬枝干郊原古,窈窕丹青户牖空。

    落落盘踞虽得地,冥冥孤高多烈风。扶持自是神明力,

    正直原因造化功。大厦如倾要梁栋,万牛回首丘山重。

    不露文章世已惊,未辞剪伐谁能送?苦心岂免容蝼蚁,

    香叶终经宿鸾凤。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

    杜甫一到成都就去寻“丞相祠堂”,看见了“锦官城外柏森森”。现在一到夔州又歌颂孔明庙前的老柏。他很有一般老百姓对孔明的感情。这首古诗,读起来完全是感情作用,并不一定是合乎事实、合乎逻辑的。诗是纪念夔州柏,而把成都柏也连起来纪念,所以有“气接巫峡”、“寒通雪山”的话,巫峡指夔州而言,雪山指成都而言。“忆昨”四句是成都柏的回忆,“落落盘踞虽得地”以后当然回到眼前“孔明庙前有老柏”来,然而回忆中的成都柏也包括在一起说,都不外“君臣已与时际会,树木犹为人爱惜”,“扶持自是神明力,正直原因造化功”等等。“万牛回首丘山重”一句是晦涩的,这种晦涩是夔州诗所特有的,同《咏怀古迹》的“五溪衣服共云山”句子一样,对读者不明白,诗人脑海深处确有生动的形象。很可能是象庄周文章的夸大,写树之大,有丘山之重,万头牛想运载出去,回首认为不可能了。所以下面说“未辞剪伐”但“谁能送”呢?“苦心岂免容蝼蚁,香叶终经宿鸾凤”,正是夔州诗的巧句见之于古体诗里。通篇都是想象之辞,然而都是感情的流露,是夔州诗的特色。

    夜

    露下天高秋气清,空山独夜旅魂惊。疏灯自照孤帆宿,

    新月犹悬双杵鸣。南菊再逢人卧病,北书不至雁无情。

    步檐倚杖看牛斗,银汉遥应接凤城。

    我们选这一首《夜》,可以代替《秋兴八首》。因为《秋兴》向来那么地有名,我们实在想从那八首里面去选,结果选不出。那八首确是杜甫铺张成篇,辞句多而意义不大,没有什么可取的了。这一首《夜》有《秋兴》之长而无其短,是杜甫夔州七律的代表作,我们选了它可以没有遗憾。《杜诗镜铨》在这首诗上面批道:“清丽亦开义山”。这话是很有见地的。不但清丽,而且响亮,把一种普遍的感情移到许多形象上去描写,而且令人读着不觉得作者是在那里雕琢字面,仿佛一气呵成,李商隐最好的律诗是如此,杜甫的《夜》乃是这类诗当中最具有普遍性的了。

    “露下天高秋气清”,这种写秋的语言真是好,而最不容易的是首先两个字告人以“露下”,本来是开门见山,把秋说出来了,把夜写出来了,而你毫不觉得这里有什么文章作法,只感到这两个字突然而至,意思的明白是不成问题了,这是老杜一贯的“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本领。“空山”两个字是常用的,但杜甫在这里把“空山”与“独夜”对举,“空山”的形象便非常地突出于作者与读者的思想意识,同时“独夜”也不是如“独夜不成寐”那样一般的意义,一般的意义是说一个人在夜里罢了,杜甫的“空山独夜旅魂惊”是把“山”当作一个东西,它的性质在秋天是“空”这个形容词;“夜”又是一个东西,如果把它当作整体来看,它确是一个独物了,所以说它是“独夜”;在白露高天空山独夜之下,于是乃有“旅魂惊”。杜甫是这样写的。“疏灯自照孤帆宿”是一件事,同成都诗里“野船明细火”,“江船火独明”一样指江里的船,(我们于此也可以看出成都诗与夔州诗的形象思维有怎样的不同!)“新月犹悬双杵鸣”则是两件事,天上明月与水边两个女子捣衣,而这两件事当然可以一起看,所以“新月犹悬双杵鸣”。“南菊再逢人卧病,北书不至雁无情”,就是我们所说的把一种普遍的感情转移到形象上去描写,在这种表现方法当中,杜甫这里的两句是最自然的,到了“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殊方日落玄猿哭,故国霜前白雁来”等,便雕琢了,语言里的感情就显得不够。“步檐倚杖看牛斗,银汉遥应接凤城”,都令人读着感到自然,感到亲切,不觉得是在字面上用功夫,虽然用了“牛斗”,用了“凤城”。

    江月

    江月光于水,高楼思杀人。天边长作客,老去一霑巾。

    玉露漙清影,银河没半轮。谁家挑锦字,烛灭翠眉颦。

    这种诗的语言,是夔州诗的特色,在以前的诗里是没有的。最后两句“谁家挑锦字,烛灭翠眉颦”,不但杜甫自己以前的诗里没有,在古诗里,在唐诗里也没有(李商隐的诗里有)。象曹植的“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用全篇来描写女子的事情是有的,同我们现在写小说一样,写一个女性的故事,杜甫的“烛灭翠眉颦”则是从诗人自己的生活日历上忽然想到“谁家”那方面去,确实少有。我们于此可以看出杜甫在夔州的生活状况,思想状况,生活缺少内容,思想上乃呈出空想的现象来。

    月

    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尘匣元开镜,风帘自上钩。

    兔应疑鹤发,蟾亦恋貂裘。斟酌嫦娥寡,天寒奈九秋。

    这同《江月》诗一样,都是杜甫在夔州楼上、月下、江边写的诗。无疑的,他是在楼上夜里睡不着,四更天起来,刚好看见下弦月出来了。这种诗完全是李商隐的写法,只是显得老气一些,李商隐不会写“兔应疑鹤发,蟾亦恋貂裘”。我们对这两句也有点疑问,鹤发杜甫是有的,他哪里会有“貂裘”呢,而且秋天就穿它,因此使得月中蟾蜍也羡慕他?看样子是真的,因为他另外有《江上》一首诗,说着“江上日多雨,萧萧荆楚秋,高风下木叶,永夜揽貂裘”的话。推想起来,江边的秋天的天气是寒冷的。

    “斟酌嫦娥寡,天寒奈九秋”,这两句就是李商隐式的思想,杜甫是其先导,我们应该加一番说明。中国有嫦娥奔月的故事,又传说月亮里面有桂树,这两件事在杜甫的诗里都有表现,到了李商隐就成了他的重要的题材,把民间故事渲染以诗人个人的想象。在封建士大夫的思想意识支配文学的旧时代,对民间传说不能欣尝〔赏〕,对诗人的诗也多有误会,好比杜甫的《一百五日夜对月》一般就不得其解,诗是:“无家对寒食,有泪如金波。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仳离放红蕊,想象颦青娥。牛女漫愁思,秋期犹渡河。”里面的“仳离”二字从《诗经》“有女仳离”来,就是我们现在所讲的“斟酌嫦娥寡”的“寡”字的意思。嫦娥在寡居之下,而丹桂大放其花,想象(就是“斟酌嫦娥寡”的“斟酌”的意思)起来,她应该是“翠眉颦”罢。所以我们现在所讲的这一首《月》同《一百五日夜对月》是可以相互印证的。封建文人对杜甫的想象不能理解,对李商隐的想象就更莫名其妙,好比李商隐有一首《月》云:“过水穿楼触处明,藏人带树远含清。初生欲缺虚惆怅,未必圆时即有情。”首两句是说月照到哪里哪里就亮,而它自己里面却捉迷藏似的藏着了一个人即嫦娥和一棵树即月中桂树。这很象一篇童话,而封建文人却批之曰“不成语”。封建文人开口闭口说李商隐学杜,他们知道李商隐究竟学了杜甫的什么呢?所谓“学”,应该不是模仿,各人有各人的时代背景,从民族传统之中,有时对某一点继承相似而发挥不同罢了。嫦娥的故事,吸引了杜甫,更吸引了李商隐,(李商隐的时代,妇女有出家做女道士的风气,故嫦娥奔月的故事打动了他的思想)我们应该特为指出。

    我们在前面曾说杜甫夔州诗想象多而生活少,这个判断的正确性,把他在长安沦陷时写的《一百五日夜对月》同《月》这一首里“斟酌嫦娥寡,天寒奈九秋”比较一下,就可能更加明白。这是有着重大意义的事,我们就在这里费一点考察。原来《一百五日夜对月》是对月而拿月的故事与自己的生活作对照,自己与自己的爱人今夕不能相见,把她想象为孤独的嫦娥,这个形象很新鲜,更望今年秋天又如牛郎织女终能见面,这个愿望又确是有生气,有力量,所以这个写法是修辞上一般所说的比喻法,是借故事写实生活,读者读着感得诗里的生活气息逼人。“四更山吐月……”则不然,通篇完全是想象,其不落于一般的咏月的滥调是几希的!旧日说诗的人对这首诗说:“叠用镜、钩、蟾、兔、嫦娥,他人且入目生厌矣,一经公笔,顾反耐思,由其命意深而出语秀也。”这话不够科学,确是说出了一个现象。我们的话应该是这样说:诗人如缺乏生活,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如杜甫,亦不免空想了。

    我们还应该作补充,缺乏生活内容的诗容易流为空想,中国旧诗里用典故写的诗并不就缺乏生活内容,杜甫的《一百五日夜对月》就是例证。最有趣的例证应莫过于李商隐的一首《东南》,我们把它附在这里讲一讲。诗是七言绝句:“东南一望日中乌,欲逐羲和去得无?且向秦楼棠树下,每朝先觅照罗敷!”李商隐这时在徐州,他的爱人远在北方家里,他怀念她,所以嚷着“东南一望日中乌,欲逐羲和去得无?”真是天涯一望断人肠的样子。所望的太阳当然是夕阳,一定是急似下坡车,知道追逐不了,连忙就送给她一个朝阳,明天早晨照着她起来!用旧诗写就是李商隐的“觅照”两句。这种诗读者读着总接触到它的生活气息,因为它所表现的内容甚丰富,同杜甫的《一百五日夜对月》是一样。若“斟酌嫦嫦〔娥〕寡,天寒奈九秋”,乃老杜之空想而已耳。

    雨(四首之一)

    楚雨石苔滋,京华消息迟。山寒青兕叫,江晚白鸥饥。

    神女花钿落,鲛人织杼悲。繁忧不自整,终日洒如丝。

    这首诗也正是夔州诗,在忧伤的情调之下把实境与空想对写。“神女花钿落,鲛人织杼悲”,两个故事连写起来,比“斟酌嫦娥寡,天寒奈九秋”又显得繁复一些了。到了李商隐则联想更多,我们且抄他的《听雨梦后作》:“初梦龙宫宝燄燃,瑞霞明丽满晴天。旋成醉倚蓬莱树,有个仙人拍我肩。少顷远闻吹细管,闻声不见隔飞烟。逡巡又过潇湘雨,雨打湘灵五十弦。瞥见冯夷殊怅望,鲛绡休卖海为田!亦逢毛女无憀极,龙伯擎将华岳莲。恍惚无倪明又暗,低迷不已断还连。觉来正是平阶雨,独背寒灯枕手眠。”

    课小竖锄斫果林(三首之一)

    众壑生寒早,长林卷雾齐。青虫悬就日,朱果落封泥。

    薄俗防人面,全身学马蹄。吟诗重回首,随意葛巾低。

    最后我们选出这首《课小竖锄斫果林》和下面的一首《有叹》,亦足以把杜甫夔州诗所表现的生活和思想感情与以前的诗所表现的作一比较。这里“青虫悬就日,朱果落封泥”的描写不很象成都诗“仰蜂粘落絮,行蚁上枯梨”的描写吗?然而诗的情调不同,在那里杜甫还是“傲当时”,还是“醉如愚”,这里是“全身学马蹄”,生活显得凄凉多了。“随意葛巾低”也是借陶潜的生活来写自己,但比起“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的激昂情绪来,是“随意”得多了。“马蹄”的字面用来作对偶,更是夔州诗。庄周的思想与文章对旧日中国文人是很有传统势力的,他的《马蹄》篇便足以为一种思想的代表,所以杜甫“薄俗防人面,全身学马蹄”的句子一般都认为“如此用事,真出神入化矣。”这样从古书上的题目生出个人脑海里的形象来,以前有庾信的“至乐则贤乎秋水,欢笑则胜上春台。”不过一是欢乐,一是感伤。

    有叹

    壮心久零落,白首寄人间。天下兵常斗,江东客未还。

    穷猿号雨雪,老马怯关山。武德开元际,苍生岂重攀!

    这属于杜甫“随意”写的一首诗,见他晚年的生活和思想感情。从现实生活的“穷猿”对出“老马怯关山”(就是说回家的关山之路他不敢再走)的一匹“老马”来,正是夔州诗的表现方法。他过去对国家确实存有希望,常认真地把唐太宗搬出来,“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现在极无意兴地说一句“武德开元际”,因为生活经验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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