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匠列传-罗锔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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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写锔碗者前,容某家先说一个真实的小故事。

    十几年前,我还在老家乡下教书,亦即所谓“民师”者,我同事中有一个李姓老师,是个极实诚的人。一日午休课,大伙在办公室里侃大山,不知怎的说到兄弟秭妹多这个话题上来。凡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以前的人,兄弟秭妹少则两三个,多则七八个。其中又有一个姓刘的同事,就有五兄弟,村里人称“五虎上将”,此该他便吹起牛皮来,李老师听得一笑,说:你五兄弟算什么?像我岳父大人,兄弟九个,姐妹三个,共十二兄妹,这才叫热闹。说着卖了一个关子,问:你知道我岳父他们小时是用什么吃饭的吗?

    还能用什么?碗呗。我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错了。李老师哈哈笑道,那法子你们想破脑壳都想不出!告诉你们吧,那时穷,连碗都买不起。我太岳父就将一根枯树干从中剖开,安上四条脚,做成一张大条凳,然后在上面挖了十二个洞,当作饭碗,给我岳父他们吃,这样连碗都不担心打破。

    同事听了无不捧腹。试想想,十二个小孩就着一根肥厚的长木凳,以坑当碗,大快朵颐,岂非“滑天下之大稽”?然我却有些鼻酸。一个小小的物什,在中国人眼中是何等的金贵?(广义上的饭碗,则更是等同于中国人的生死存亡了)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人,谁个没有因打破饭碗而被父母责打的记忆?譬如鄙人我,不知有多少回就因此而被父母用筷子抽打过脑瓜子。一个碗若是被摔成八掰,那就意味着家伙挨得越重——盖因此碗无得救了。若只摔破一个角,就拿到“卸甲河”街上罗师傅那里锔一锔,补好了还可将就再用。

    罗师傅是个半老头,刚过艾服之年,鬓丝斑白,其面相和善,然有些口吃。他常挑了一副担子走乡串巷,所以十里八方的乡亲大多认得他。他的挑架是用四根竹片所制,上头扎合而起,形尖如锥(上面扎有一个用细竹扭成的圆环,若粗细酒杯,是用来穿扁担的),下面则呈网状铺开,将一个乌黑光滑的小木柜(其工精巧,其色乌黑)稳稳夹于其中。这柜子还有三个抽屉,内装金钢石钻头、小铁碗(捂钻头用)、小钳子、小锤子、小铜锔、小钻子及石灰泥等物什。支架上方挂着一面小铜锣和一枚小锤,走起路来一晃荡,小锤敲便击铜锣,叮铛作响(省去了吆喝),犹如风铃吟唱,甚是清脆——每一听到这特有的铃声,乡人就知罗锔碗来了——扁担的另一头则是风箱和小炉子、板凳之类的工具。

    自然,罗锔碗不仅限于锔碗,盘子、碟子、花瓶类者,只要是瓷器,就可以锔的。又因瓷器硬度极高,普通的钻头无法钻动,须得用金刚石做的钻头才行。俗语云:“没得金刚钻儿,别揽瓷器活”,正谓此也。

    遇到有活要做的人家,罗锔碗便放下担子,摆上小板凳,坐下,双膝合拢,蒙上一块厚布,从工具箱拿出一把小刷,把要锔的碗碴和破碗的掉碴裂纹处刷干净,然后把碴和碗拼好、绑紧,夹在双腿之间,便开始钻眼了。

    罗锔碗使用的金刚钻小巧玲珑,大约尺把长,弦线上绕一根约10厘米长的细圆轴,圆轴面装有金刚钻头,罗锔碗拉二胡似的来回拉动弦弓,钻头不停地旋转,溢出细细的瓷末,迸发出细微的“兹古兹古”声。此处最见功夫:深了,把碗钻透;浅了,则会把瓷崩掉,极不好拿捏。但罗锔碗做来却是得心应手,很快,裂缝边钻出了两排细细的小孔,接着罗锔碗从抽屉里面取出像订书钉一样的铜锔,两头套进小孔,再用一把小锤把它敲实。这小锤亦很精致,象个工艺品。罗锔碗好生了得,手捏着小锤不歪不斜,锤锤落在锔钉上;不轻不重,钉碗之间着力均匀。最后用石灰膏一抹,把裂缝抹平,这活儿就齐了。

    抑或是职业之故,罗锔碗对收藏瓷器别有嗜好,据说他的一个后厢房里,堆满了从乡下淘来的坛坛罐罐,罗锔碗视之如神物,常三更半夜独自一人掌灯玩赏,如醉如痴,以至他的老婆都以为他在乡下中了邪,甚是惶恐。罗锔碗一脸不屑,斥道:你……你……这个头发长见识短的货,懂……懂个屁!

    农历丙辰(龙)年冬月的一个晌午,罗锔碗又挑着担子出现在周村村头。当路过孤老太婆董妑的家门口时,董妑叫住了他:罗师傅,麻烦你郎个帮我把一个碗补一补!

    罗锔碗笑吟吟地应了一声:好咧!随即放下担子。这边厢董妑已巍巍颤颤地捧出一个碗来,说:这碗是前年我去“大士庵”敬香时,徐老主持送我的,说是有些年头了。昨天不小心打破了一个角,你郎看还能补不?罗锔碗接过来一瞅,瞳仁倏然放大,闪出异彩来,但只是如电光火石一闪而过,早归平静,淡淡说:董妑,这……这碗还补个什么?我给……给你郎两个新……新碗得了!说着顺手将这破碗放在挑子里,拿出两个瓷白瓷白的新碗来,一大一小,叠套在一起,双手递过,说:这是一个饭碗一个菜碗,你郎个拿去用!董妑慌不迭的道谢,说这怎么使得这怎么使得?我一个破碗换你两个新碗,心里怎么过意得去?罗锔碗却有些慌张,忙把董妑搀进屋里,又塞了两块钱,说是孝敬的,吩咐她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这事,因为这碗是菩萨用过的,到外面乱说会得罪菩萨。董妑是个极信神佛的人,这话把她吓得不轻,忙闭目合什,喃喃念起“阿弥佗佛”来,罗锔碗借机悄然溜出,生意也不做,径直回了。谁知自此后,罗锔碗竟金盘洗手,不再锔碗。若乡人问得紧,便苦笑一声,道:这手艺不赚钱,只好歇了。人皆以为有理,不疑有他,再者各顾各的营生,谁有心去探细与己无干的闲事?

    歇艺后的罗锔碗改做早餐,因为他的铺面临街,生意倒还将就。大约1991年前后,罗锔碗突然举家从卸甲河小集市上搬到了县城,晃身一变成为县太爷脚下的上等市民了。这令人吃惊不小,都不明白罗锔碗哪来得这多钱?要在县城买地皮、盖房子,无几十万之巨,肯定拿不下来。令人费解的是,这罗锔碗平时过得紧手紧脚,怎么一夜之间就成了富翁,莫非天降元宝,有神人相助不成?

    搬到县城的罗锔碗几乎没回过卸甲河,好像跟故土的人有莫大的怨隙。1999年春,已悬车之年的罗锔碗在看中央电视台一个民间寻宝的节目,画面中一个来自武汉的老头拿着一个缺了口的碗请专家做鉴定。几位专家拿着放大镜照了又照,最后惊得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失声道:这可是元代至正期景德镇官窑的青花瓷,此碗是元朝皇家寺院之物,已成孤品,若非残缺,恐怕身价过亿。虽是如此,这破碗当今市值至少一千万以上!专家激动地问这武汉老头这碗是否祖传?武汉老头笑道:这碗是我在三年前在荆州乡下一个锔碗匠手里淘得的,当时出价60万,至于那人姓甚名谁,我却不方便说出。

    看电视正看得津津有味地罗锔碗突然大叫一声:亏死我了!仰面一跤跌倒,竟自去了。那双眼睁得铜板也似,进了棺材也没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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