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匠列传-姚骟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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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吾乡有两医生,一人医,偶兼接生,姓万,人称“万神仙”。一兽医,还兼骟卵,姓姚,人呼“姚骟卵”。

    “姚骟卵”大名曰姚子龙,这名字与常山大将赵子龙只有一字之别,却也颇具英雄气慨。赵子龙于百万军中取上将头颅如探囊取物,姚子龙煽猪阄鸡也是手到擒来。他的阄割之术方圆十里无出其右者,因此乡人又叫他“姚一刀”。

    “姚骟卵”长得高高挑挑,用村人的话形容之,就是“像一根钓鱼杆子”,走路不起尘,轻手轻脚像个妇人。他是我们地方上最轻闲的男人,一年四季不下地,田里的活计全是婆娘做,腿肚子上不沾半点泥星,这让地方上的男人羡煞死,说:要是娶到像春兰这样的婆娘,老子少活三十年都值!女人则毫不客气地顶一句:老娘要是嫁给像姚医生这样的男人,情愿只活二十岁!

    “姚骟卵”夫妇在乡人眼里是对可人儿。

    “姚骟卵”的穿着总是透着清爽:夏天头戴一顶呱呱新的草帽,上身一袭雪白的确良衬衫,衬衣口袋里还插着一支“英雄”牌钢笔,一个特大的绿军用包从左肩往右斜挎着,手里握一管乌黑乌黑的牛号角,走几步,便把号角往嘴角里一戳,两边腮邦子坟鼓起(恰似含着两个乒乓球),一匹极其高亢、苍凉、萧荒的音柱从那道曲翘的管道里捵将出来:呜~~~呜~~~呜~~~!

    披羽之禽,肉角之畜,一听此声,无不惊悚骇极,振翅者收其毛,哮吠者咽其声,皆惶惶退窜,颤粟不止。而人们则知道:“姚骟卵”来了!

    “姚骟卵”大多是在早晨或黄昏时节出现。盖因此时农人多在家中,骟猪阉鸡的活儿较多。而阉鸡,则一定是在早晨——农户早于前一天就与“姚骟卵”约好了,鸡都关在笼里没放出来。待听到“呜~~~呜~~~”响,忙将公鸡从笼中择挑出,装在麻袋里,提到禾场上,再倒来一盆清水,搬出条凳,静候“姚骟卵”。

    放出来的母鸡们在禾场上抖翅梳羽,拉出一堆堆热气腾腾的鸡屎,有风走将来,卷起地上的羽毛和落叶,飘飘扬扬地旋舞。有几只憋了一夜的公鸡,早迫不及待地去宠幸母鸡了。在鸡鸣狗吠声里,“姚骟卵”晃荡而来,主人忙敬上一只烟,一边点上火,说:麻烦你郎个了!“姚骟卵”喷着烟子说:没事,没事!一屁股踏在凳子上,从挎包里掏出一块垫布铺于双膝上,垫布里裹着一布包,展将开来,原来是阉割的用具:保定杆、开张器、套翠器、阉鸡刀之类。

    把工具排布好后,“姚骟卵”弯腰从麻袋里提出一只鸡仔,将两翅交叠在一起,鸡身右侧向上侧卧,两腿绑在保定杆上,固定好使其无法张扑,再把阉割部位周围的羽毛拔掉,尔后左手拇指与食指撑开,将皮肤和骼腰肌一并稍向后拉,使其张伸,右手的小尖刀适时轻划,沿肋骨方向切一条小口,再用开张器撑开,成一个小小的“口”字形,再将阉鸡刀倒转,用另一头的小钩轻轻将腹膜划破钩开,完后,托睾勺伸进鸡肚,用托睾勺上的马尾巴线套住睾丸,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捏住勺柄,极轻极缓地转动,没几下睾丸便脱落了,再用托睾勺取出,丢在旁边的清水盆里,取出开张器,将切口捏几捏,然后给鸡松绑,轻轻往地上一放,那鸡扑弄几下翅膀,狙犷逃蘧,那份伧捷样,浑无一点刚动手术的痛楚。

    在我们荆南农村,把阉过的公鸡叫“献鸡”。相对那些妻妾成群风流成性的鸡公们,献鸡长得快——然这正是它的大不幸——一只鸡公往往打鸣几年才被主人杀掉,而献鸡刚长成成年鸡就有断头之虞了。相形之下,献鸡真是“心有戚戚焉”。

    乡下也有手艺不熟稔的阉匠。他们将鸡卵阉割未尽,那些公鸡也还能打鸣。然啼声怪怪的,沙哑,粗糙,短促而刺耳,远不如雄鸡的嘹亮高亢,它声音不好听,偏又特别喜欢鸣啼。乡人便给这类鸡取了个名字:“叫鸡公”。——这也常常用来比如村里那些好出风头耍嘴皮子的男人。

    阉鸡于“姚骟卵”而言,简直是毫末之技。他最喜欢的,还是劁猪骟牛,这方显他的英雄本色。

    “阉猪”又叫“劁猪”。所谓劁猪者,亦即一种去势术:割掉猪的卵巢或睾丸,使其“变性”。劁割后的猪性情变得驯顺,贪吃贪睡不吵闹,故尔长膘快。《易经》里说“豮豕之牙吉”,意思就是阉割的猪,性情温顺,牙齿虽锋利,也不为害。《礼记》中也云“豚日循肥”,意思也是阉割后的猪能长得膘满臀肥。据现代著名学者闻一多先生考证,商代甲骨文就已经有了阉割猪的记载。可见这这手艺,我们的祖先早在几千年前就发明且使用了。

    民间有传说,骟匠的祖师乃是华佗仙师。其所传阉法分为两种,一曰“幚阉”,从左面进行手术,是谓大手术;另一曰小阉,即从右面进行手术,相对简单,故谓小手术。学艺时先背口诀,幚阉口诀是:“阴手进、阳手出,哈哈儿(时时)不离三岔骨;大肠冷、小肠热,花肠硬如蛇”。小阉的口诀唱:“一只手捉住胯,一只手摸到嗲(下面)。刀儿划,指拇儿掐,哈哈儿(时时)不离二嘛嘛(咪咪)。要问花肠在那核儿,尿泡那底下”。

    “姚骟卵”下乡多是吹号,但偶尔也唱歌拉号子:

    “张大妈、李大妈,

    我来给你阉个猪娃娃。

    不阉它不长,

    不阉长不大。

    经我阉了后,

    一长千八斤,

    不信你去称”。

    或:

    “张大嫂,李大嫂,

    阉个猪儿好不好?

    大的小的一起阉,

    公的母的一起阉,

    不阉它不长,

    一长千八斤,

    不信自己称。”

    这歌谣充满了天然的土趣,滑稽而好笑,常逗得一帮拖着鼻涕的孩子跟在屁股后面怪腔怪调地唱:“大的小的一起阉,公的母的一起阉;大的小的一起阉,公的母的一起阉……”反反复复只这两句,惹得满村人皆笑。

    “姚骟卵”记性超好,乡村十八里哪家买了母猪,何时下崽,那家买了公猪,何时阉割,皆了谙于胸,他的身影总是在最恰当的时候出现在东家眼前,乡人无不钦服,叫他“神算子”。

    劁猪,在无聊的乡下绝对是场热闹事,总有人围着看,尤其是小男伢,但看时却不敢太过靠近,只远远地围着。然站在后面的家伙总喜欢恶作剧,有时冷不丁猛地里一推,站在前面的伢儿立不住,“唿啦”一个踉跄冲几步,撞近“姚煸卵”,接着遇见鬼似的“哇”地一声惊叫,着火似的后退不迭,生怕“姚煸卵”捉了去割自己的“雀雀”。原来这“姚煸卵”最喜开玩笑,一见到小男伢,老远就右臂暴伸,五爪铺张,做出捉小孩的动作,另一只手则在兜里摸刀子,口里呼着“割雀雀”、“割雀雀”,伢儿见状吓得小脸熬白,一手紧攥了裤腰,一手捂了自己的“小雀雀”,没命奔逃。但有的却不幸落入“魔掌”。我记忆最深的是我童年的一个死党,名唤周楚山的伢,他是那种“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调皮主儿,一天到晚光着屁股蛋村前村后的捣蛋,一天晚上刚好碰到“姚煸卵”在劁猪,被一把逮个正着,用双腿夹将住,拉起“小雀雀”,作势要割,周楚山双手乱抓,杀猪似的喊爹叫娘。“姚煸卵”说:你狗日的以后再光不光屁股蛋儿?周楚山嚎哭道:再不光了再不光了!“姚煸卵”“啪”地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唬道:要是下次再看见你光屁股,老子定把你雀雀割了!周楚山挣扎下来,兔子也似的跑去,以后果真穿上衣服,再不敢甩着卵蛋穷疯窜了。

    我家邻居李东生是地方上小有名气的养猪专业户,一年能出两栏,合计起来怕是有五六十头。他的猪全是“姚煸卵”劁割。“姚煸卵”每次来劁,李东生都极是亲热:“姚医生,快,屋里坐!”随即装烟奉茶,十分客气。茶毕,“姚煸卵”搬出一张凳子坐到猪栏前,从腰里一个皮子做的工具包里掏出一把约五寸长的双刃尖刀,但见刀刃薄细,寒光熠熠,叫李东生的婆娘从锅底刮下一勺子锅烟灰,放好,准备工作周全了,嘴里便喊一声:“把猪崽子揪过来!”李东生忙答应:“来喽!来喽!”他一手提着一只小猪,跨栏跳将出,猪拼命地挣扎嘶叫。“姚煸卵”毫不在意,接过小猪,劈开双腿一看,乃是个公猪。于是用双膝把小猪一夹,左手往小猪屁股后边一捏,就见有两个小东西鼓起。接着右手抄刀,极娴熟地轻轻一划,切开一个小口。跟着左手一用力,两个小睾丸便挤将出来,又把连带着两个小睾丸的韧带轻轻切断,那睾丸随之落于手掌,“姚煸卵”把睾丸往装着清水的脸盆一丢,拿起粗针在伤口处逢上几针,最后抓起一把锅烟灰,抹在小猪伤口处,站在一旁的李东生忙接过,小心地放进猪栏。那小猪在地皮上歇了几歇,接着蹒跚站起,一边仰头朝栏外张望,嘴里一边哼哼叽叽,仿佛在咒骂“姚煸卵”绝了它的后。

    接下来是一头小母猪,已经长到“半糙子”了,力气颇大,“姚煸卵”一个人欺它不住,便叫李东生过来帮忙,李东生右膝跪着猪头,双手死死按住四肢,“姚煸卵”则左腿半跪在猪的肚子上,右脚用力撑着地面。猪在地上凄厉地惨叫着,声震舍宇。即使不读书,乡村的孩子也明白了“像杀猪般叫”的意思。但“姚煸卵”只当没听见,麻利地拿出阉猪刀,在猪肚子的卵巢处,轻轻划两下,划出一口子来,接着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伸进口子去掏,从里面扯出一条像鸡肠子那么大的肠子,将其中一截割掉,再将小肠揉回肚里,在伤口上涂上一层草木灰,便松开四蹄,那猪的惨嚎立止,躺在地上扭了几下,巍巍站起,弓着背,踉踉跄跄地夺命而逃——整个手术大概不到五分钟。吾乡有句村谚云:“公猪不像公猪,奶(母)猪不像奶猪”,意思是手术做得不成功,把母猪阉成了阴不阴、阳不阳,一不长肉、二不下崽的牲口。

    阉割术看似简单,其实学问颇大,有五种情况不能阉猪:一是饱食之猪,此时若阉,则猪易造成肠管或子宫嵌顿,或肠管脱入:二是患病之猪,易造成死亡;三是发情之猪,易大出血;四是刚入场或长途运输和环境改变的“新”猪,易受刺激,急性死亡;五是断奶期仔猪,易成僵猪。

    与猪相较,没有阉割的公牛野性甚强,不听使唤,那牛鼻子比铁还硬,东家要它往东,它偏往西,惹急了还会攻击人。尤其是发情时的公牛,打起架来那可真是不要命。记得在生产队搞集体的时候,我们村里的两头牯牛打架,大伙棍打棒揍,何曾“劝”得开?两头牛你追我赶,且战且走,也不知跑了多少里路,引得满村男人跟在屁股后面追。最后追到四湖河边,两个家伙还兀自不甘休,在河堤上抵角盘错,撞击得“砰砰”乱响,恰如雷鸣般。八只蹄脖儿翻飞,踢得泥草乱溅。这时附近村里人赶了来,举了火把猛烧,方才把这对家伙烧开。经此一战,两牛遂成死敌,老远见了就眼红,挣扎着要厮拚。生产队无法,只好将其中的一头卖了,另一头也劁了,这才熄了祸根。

    劁牛较之劁猪,要大费周折。

    我家的那头牛犊子,就是“姚煽卵”劁的。

    那是一个夏天的早上,我正在禾场上滚铁圈玩儿,只见“姚骟卵”骑着一辆半旧半新的绿色邮递自行车,像个飞将军来到我家门前,父亲听到声响,忙从屋里出来,见是“姚骟卵”,就热情地邀他进屋喝杯茶。“姚骟卵”一边放自行车,一边取下挎包,一边道:不用了,牛犊子在哪?早劁早完个事儿。

    我家的那头黑牤子贼壮实,脖子圆鼓隆咚,肩头耸如驼峰。现在它拴一棵歪脖子桑树上,悠闲地摇着尾巴,浑然不知已大祸临头。

    父亲请了几个壮汉来帮忙,这时牛已牵到禾场中央,哥哥掉下一把青草,那牛见了,喜之如命,低下头大嚼特嚼。四个壮汉前后分成两组,各拿了一条粗综麻绳,挽成扣,悄悄套在牛脚下。另外两个也拿了一条粗综绳去网牛角。套得齐了,蓦地一起发力,但听“砰”地一声沉响,牛犊子像堵墙似的绊倒在地。另外几个拿横杠的壮汉忙上前,把犊子胸前胯后牛角都别上横杠,死死压住,然后四肢连尾巴一起都捆得牢牢实实的(乡下称此为“捆牛”),纵那犊子有泼天的力气,此时已动弹不得!只“哞——哞——”地嚎叫个不停。

    “姚骗卵”让父亲拎来一桶冰凉的井水,一瓢一瓢浇在牛蛋上,牛犊子一个劲地沥尿,四腿直打激凌。浇了好一会儿,“姚骟狼”伸手摸了下,说:浇透了,可以劁了。

    禾场上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

    “姚骟卵”从挎包里掏摸出一个油渍渍的帆布包,弯腰放在地上,一层层打开,原来里面裹着一堆各式各样的刀子,他眯缝起眼睛,从中摸出一把来,用嘴叼着,伸出双手,将牛卵子往下捋,同时向一个方向旋转,随着双手的转动,牛卵子的包皮月绷越紧,这时“姚骟卵”用左手狠狠攥着卵子根部,右手取下刀,在那包皮上轻轻划开两道口子,牛犊子全身一哆嗦,要打旁拐,可蹄子已被绑得结结实实,一点儿动弹不得,疼得那浑身的肉棱子小耗子似的上下蹦蹿。这边厢的“姚骟卵”收起刀,腾出右手,捏住牛蛋囊的一侧,轻轻一挤,两颗滑溜溜圆乎乎白噜噜鹅蛋般大小的牛蛋带着血筋蹦出,但听那牛犊子朝天一声长嚎,红眼珠子突出眶外,大把大把的泪珠汹汹地淌将下来,软软地垂下头去,再不挣扎。

    劁了的牛有再无公性的狂野,性格温顺了许多,亦再不会耍流氓了。那被割下的睾丸,都被村中为数不多的几位老人享用了。听人说,牛卵可是大补壮阳的极品。此等妙物,当然只有德高望重的老者才配享用。

    骟猪劁牛是绝后之事,当然是造孽,所以骟猪匠家中,大都供奉着一些神佛,敬以香火,为其祈福消灾。不过供的最多的,是《封神演义》的“二郎神”杨戬。所以者何?盖因杨戬使用的武器是“三尖两刃刀”,像极骟猪匠的刀具。

    时光榖轮辚辚进入20世纪90年代,其时谷价贱于糠麸,稻米廉若泥丸——一斤稻谷不到4毛钱,种田愈多,就亏本愈深!且苛捐杂税多如牛毛,乡镇干部又凶如猛虎,逼得荛民刍夫弃田于野,纷纷外出谋生,十舍之村,竟去其七,孤守空巢者,尽是些老弱病幼!昔日良田五谷丰茂地,现成蓬蒿丛生处。恰此民生凋敝之际,却有一个叫刘冒生的米厂老板逆风而上,办了一个大型养殖场,喂狗喂猪,将那不值钱的稻谷,直接粉碎了作祠料,只将那些畜牲个个喂得膘肥滚圆,正如当下的某些饕餮官员。

    且说那养殖的肉狗,远比猪牛羊凶猛,挨长到大半个时,便得骟了,不然发起情来,胡乱咬人,那可不是耍处。这刘冒生一寻思,便叫手下人去请“姚骟卵”来,将这些骚狗去势处理。

    “姚骟卵”见地方上最有钱的大老板亲自派人开车来接自己,便有点受宠若惊,连忙背上药箱,诚惶诚恐地钻进桑坦纳,“哧溜”一声绝尘去了。

    不过一根烟功夫,“姚骟卵”早到了肉狗养殖场。但见刘冒生刘老板带着几个人已养殖场门前迎候,更是倍感尊荣。寒喧一番后,“姚骟卵”便兴致勃勃地操起刀来……

    骟狗时,“姚骟卵”特意放慢速度,一道一道工序表演给刘老板一干人看。刘冒生一双眼睁得牛卵也似,眨都不眨一下,又戏问:“狗蛋、猪蛋、人蛋都是一个模样吗?”

    “姚骟诳”闻言,停将下来,指了指盆里的狗蛋,笑道:“我没看过人卵,但应该是一个模样。”又调侃道,“刘老板吃过牛卵吗?那东西切成片,配上蒜苗韭菜小炒,嗻……嗻……,那味道才叫个美!老人们常说吃啥补啥,刘老板你不想弄点牛蛋狗卵补补?”刘冒生听得眉飞色舞,拍了一下“姚骟卵”的肩头,振天大笑道:“看来老哥你一定精力旺盛,子孙满堂了!”

    是日中午,刘老板让肉狗养殖场整了几个菜,留“姚骟诳”对酌。“姚骟诳”起初还拘谨放不开,待两杯黄汤下肚,便张狂起来,两人从骟猪骟狗讲到过去皇宫里遭阉割的太监,只侃得唾沫横飞。不一会“姚骟诳”有了醉意,早忘了高低,揽着刘冒生的肩膀诉苦,说如今骟一头小猪才三五块钱,一年四季到处奔波,脚趾头都踢破,一年赚不了几个银子。眼下儿子正说亲事,女方要求盖楼房,不然就不嫁。结婚盖房两件大事凑在一起,最少都要二十万!刘老板一听,大表同情,说道:“你这样下去么子时候能赚二十万?用么子盖房娶媳妇?这样,你兼职做我养殖场的兽医,一年给你三万,怎么样?”“姚骟诳”感激涕涟,不停作揖,只差叩头。刘老板又道:“不过常言说得好,‘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我看你还得动脑筋捞点外水才行。”“姚骟诳”点头如饿鸡啄米,临别时紧紧握着刘老板的手,说:“我没别的法子谢你,以后的猪蛋狗卵牛鞭啥的我全给你留着,让你补补身体!”

    “姚骟诳”兼职养殖场的差事,可谓“天上掉馅饼”,全家人高兴得朝抃暮颠,梦笑夜歌,以为命遇贵人,财运当头,以后虽不至飞黄腾达,却也能出人头地,扬眉吐气了。

    自做了刘冒生养殖场的兼职兽医后,“姚骟卵”便成了刘府上的座上宾。为联系方便计,刘老板还给“姚骟卵”配了部手机,保证二十四小时随呼随到,以防畜牲之不测。

    弹指之间,一年早杳然而过,一切皆相安无事。

    是年暮春三月,正是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之际,田野里绿肥(紫云英)镺蔓如茵,苕子岑蔚犹织,吃了一冬枯草的水牛见了如此鲜叶嫩草,无不嗜之如命,每年春天都有牛因贪吃绿肥苕子而被活活撑死的。

    这天午夜,“姚骟卵”的手机突然铃声大作,“姚煸卵”以为是刘老板的养殖场又出了什么事,譬如有哪头猪得了急症什么的——这是以前常有的事,忙拿起手机“喂”了一声,电话里却是一个陌生声音,说是邻村王家铺的一头水牛挣脱缰绳,跑到田里贪吃绿肥,肚子胀得像面鼓,再待一会怕是就要胀死了,请他带齐工具立即赶过去。牛命关天,“姚骟卵”二话没说,慌慌套上衣服,背起药箱,推上自行车,急急朝夜色深处骑去……

    到王家铺要路过一个大渊,其渊名曰“王铺渊”,系1954年荆江发大洪水时所冲,水阔十亩,其深不可测度。水面终年薄雾缭绕,堤上则绿树匝围。纵使在熠熠白日,这里也阴阴如覆。此时夜寂人静,月落深林,百鸟潜迹,堤上比白日更森十分。“姚骟卵”只想着救牛,埋头猛蹬赶路,哪顾得星稀月黑?正一个拐弯处,蓦听得一声大喝,三个蒙面黑衣人抢将出来,挡住去路,一把将“姚骟卵”扯下,两个人一左一右紧紧擒住他胳膊,另外一人则用大胶纸将他嘴巴封住,塞进一辆小面包车,呜溜而去。

    “姚骟卵”吓得半死,心想老子怎么这么倒霉,遇上抢劫了?待要叫喊,口又被封住,只好将身子乱蹬乱扭,一个水牛一样的人狠狠踢了他一脚,骂道:再动老子就捅了你!“姚骟卵”果真不敢再动,脑里却陀螺也似飞旋,不知这几位绿林好汉是哪路神仙?若是仇家吧?自己平生走路都怕踩死一只蚂蚁!如是抢劫,自家一个穷兽医,又有甚么值得一劫的?如此一想,心倒平静了,暗说爱怎么的就怎么的吧,反正烂命一条,要割要剐,且由他们去。

    面包车大约驶了二十来分钟,“嘎”地停住,“姚骟卵”被推搡出来,定睛看时,却是一处旷野,旷野中有个破窑,原来是处废弃的窑场。

    三个蒙面人夹着“姚骟卵”往破窑走,“姚骟卵”心如蛙跳,不知道这几个人到底想搞什么鬼!忐忑竦懝中,不觉已进了窑门。但见里面一烛如豆,一个年约三十的修长男子绑缚在里面,软瘫于地。这时一个瘦高个蒙面人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把明晃晃的三角刮刀,一把揪住“姚骟卵”,刀尖抵着胸窝,另一个蒙面人拿出一沓钱丢在地上,把眼睁得圆彪彪地说:“你要想死,老子现在就给你一刀;你要想活,”一指那个被绑的人,“把他两颗卵子割下来,老子给你五万块手术费!”一边撕下了他嘴上的封条。

    “姚骟卵”乍听之下,只唬得魂不附体,面如土色,打着哆嗦说“我……骟过猪卵牛卵狗卵,却从没骟过人卵。求求……你们放过我吧!”高个蒙面人朗声一笑,说姚骟卵你不是曾经说过人卵和猪卵狗卵差不多吗?你做了一世的骟匠,骟个人卵还不是小菜一碟?

    “姚骟卵”冷汗如浆,哪敢动手?那蒙面人又接着说,姚师傅你别怕,这狗日的色胆包天,胆敢玩我们老大的女人!今天终于落进了我们设下的套子!你把他骟了,量他也没脸去报案!就是去报案,谁又会想到是阉猪的兽医阉了人呢?你说是不是?

    蒙面人见“姚骟卵”面有难色,便焦燥起来,三角刮刀一用力,“姚骟卵”感觉皮肤一痛,刀尖已浅浅刺进肉内。心想若不依了他们,只怕是在劫难道。便开口道:“我阉了他,你们可说话算数?”

    “当然!这五万块钱对你是个大数目,但对我们只是一场赌博钱,根本算不了么子!”

    “但我还有两个要求。”

    “说。”

    “一,我一手交货,你们一手交钱、放人;二,你们仨要在窑外给我放风,怕有赌博打牌的路过,看见你们的小车一样会暴露。”

    仨蒙面人一听,连忙点头答应,递给“姚骟卵”一个手电筒,让他快点行动。然后一起退出窑外,没一会便听见汽车马达发动的声音。“姚骟卵”探头望了望,只见另外两个果在放风,另一个司机则将车泊在远处的黑影里。“姚骟卵”将刀叉剪子掏出,故意在窑门口碰得叮铛响,见蒙面人未起疑,忙折回窑内,定睛再看要被阉的人时,不禁大吃一惊,险些叫出声来。强定心神,忙将他裤裆扯烂了,尖刀下去,顿时血流如注。约莫五六分钟,“姚骟卵”便拎着塑料袋,将两个血淋淋的卵蛋交到了蒙面人手中。蒙面人倒也不失言,将报纸包的五万块钱交给“姚骟卵”。“姚骟卵”擦了擦头上的汗水,长吁吐了一口气说:“你们进去验下货吧,那家伙从此以后成半个太监了。”一蒙面人进窑看了看,出来后对同伴说:“是阉了,裤裆里全是血。”话毕,便催促“姚骟卵”赶快回家,等不见了“姚骟卵”的影子,仨人驾车一溜烟遁了。

    这“姚骟卵”并没回家,而是一路狂奔到县城,连夜报案。县公安局一听说居然有割人卵的,大奇特奇,火速赶到案发现场,待拉起受害人时,所有的人不禁大吃一惊,此非别人,乃是埋卸乡的兔唇乡长谢守龙——原来谢乡长着一副兔唇,在埋卸乡骄横跋扈,视民如草芥,是以怨声载道,乡民正面奈何他不得,背地里却送他了一个绰号:“谢兔嘴”。

    在审讯室里,这位兔唇乡长老老实实交待了自己同时与五、六个女人保持不正当关系的丑行。那么,这些女人的背后谁个男人是主谋呢?专案组人员刚把与这几个女人相关的男人名字一一报出,“姚骟卵”蓦然想起蒙面说的那句话,当时只觉耳熟,现在回想起,不禁脱口而出:“难道是他?……”

    事不宜迟,公安局当天夜里就把犯罪嫌疑人刘冒生抓了来。那刘冒生是嚣张惯了的,以为有钱能摆平一切,遂大大咧咧地全招了……

    原来财大气租的刘总是个沾花惹草风流成性的货,两年前,他以一百万元的代价与原配协议离婚,没几天便和刚招来的一个女秘书结了婚。此女子姓肖名琼,亦也有些来头:她原是县首模特大赛金奖得主,貌美如花,柔媚入骨,端的是一个人间尤物。当时刘冒生是这届模特大赛的赞助商,由此认识了肖琼,当时便惊为天人。一个爱色,一个爱钱,三来二去,俩人便勾搭上了手,刘冒生随之便把发妻蹬了,娶了这个小娇媚娘。

    婚后不到两年,刘冒生对肖琼玩得腻了,又与县电视台的一个女主播粘糊上,把个青春年少的肖琼凉在一边。这肖琼如何耐得住寂寞?恰好埋卸乡的乡长谢守龙与刘冒生交往甚笃,隔三差五地找刘冒生打牌喝酒。肖琼见他是乡长,虽是兔唇,人却还不失帅气,更有心勾搭他。这谢守龙也是个色中饿鬼,惯弄风月的,如何不懂肖琼暗递过的风情?俩人瞅准一个机会便做成了一处,从此混得如胶似膝。有道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早传到刘冒生耳里,刘冒生只觉心如油煎,五内俱焚。他做梦也没想到平素视为兄弟的谢守龙竟勾引自己的老婆,恨不得一刀宰了他,可立刻又想到这谢守龙绝非一般的地痞流氓,而是独霸一方的乡长。这家伙上有后台下有铁哥们,想要明目张胆地报复,恐怕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然而刘总毕竟是刘总,他虽然没甚文化,但几十年来在商海里杀进杀出早练得老奸巨滑了。他一边不露声色地继续与谢乡长交往,一边牢笼“姚骟卵”,软硬兼施地让“姚骟卵”把谢乡长阉了……

    警察在审问刘冒生的时候,刘冒生仍然得意洋洋,浑不在乎。审问员严厉地问:刘冒生,你知道你所犯的罪行吗?!刘冒生哈哈大笑道:我知道我这犯的不是死罪,怕个么子?!我有的是钱,上下买通了,多则两年,少则一年就出来,到时还能享受人生乐趣!可谢守龙那王八呢?像猪狗一般被骟了!男人没那玩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哈哈哈……

    审问员冷笑一声,说道:刘冒生,你高兴得太早了!姚兽医根本没阉人,那天他只是在谢守龙大腿根扎了一刀,让血流出来骗你的打手。至于那两个卵蛋,却是他随身带来准备送给你品尝的两个狗卵,把你迷糊过关了……

    刘冒生一听,只惊得张口结舌,半个字也说不出,脸色由白而黄,由黄而青,全身一阵悸动,然后一头栽倒在地,竟是气得晕绝过去了。站在一旁作证的“姚骟卵”大笑道:

    “我骟了一辈子的猪卵牛卵,不知造了多少孽,今天保住了一个人卵,总算功过相抵,老天不会折我阳寿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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