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匠列传-黎箍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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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荆南老家,骂人蠢而笨的,有两句最伤恼人心:一是粪桶,二是饭桶。饭桶尤还可,(如有时讽某人饭量大,就以“饭桶”喻之)。粪桶则是揭天灵盖的恶骂了,煌煌雄哉!现今的潮人常把“脑子进水”一骂挂于唇齿之间,觉得此骂足可将老国骂“他骂的”取而代之,一旦金声玉振地啐将出,便顾盼自雄,甚是得意。殊不知“脑子进水”与“粪桶”一比,不是“相形见拙”,而是“小巫见大巫”,气势输得不足以道里计!若用我们乡下人的土话形容之,就是“裤子都输落了”。

    乡人嘴上喜欢挂桶,“粪”来“饭”去,盖因在他们生活中,桶是不可或缺的器皿,是以物以人传,人以口传,口以声传,桶皿便化腐朽为神奇,一跃成为骂人的言词了。

    在无塑胶及铁制品之前,木制的器皿,是农家人生活中不开或缺的工具。如饭甑、饭桶、谷桶、米桶、水桶、马桶、粪桶、粪舀子,洗脸盆、洗澡盆、洗脚盆、洗菜盆……等等,实难以述尽。

    据有学问的人考证,箍桶在吾国是个古老的行业,遥遥有几千年之历史:晚于青铜(时期)而紧随于陶器(时期)。窃以为这个说法大抵是可信的:盖青铜之器十分昂贵,非一般荛民所能用。而陶器则易碎,觅一坚皿代替自然再正常不过。不过民间还有一种传说云:箍桶匠的祖师乃是鲁班的妻子邓氏——春秋战国末期,煮饭汲水还在用荷叶包,极不方便。邓氏便对丈夫鲁班说:“人们都说你是能工巧匠,你就不能替我们女人弄个盛水的东西?”(可惜彼时没有“东东”一词,故邓氏不知用,殊为可惜!)孰料号称木匠祖师爷的公输班也大摇其头,连呼“难哉难哉!”。邓氏闻言,悻悻将腰间围裙向后一抹,两腮鼓如坟丘,坐在灶门前生起闷气来。鲁班一看妻子抹围裙的动作,顿足喜曰:“有办法了有办法了,就照你这圆形围裙做做个盛水的。”邓氏闻言,顿如醍醐灌顶,便一边坐在烧火凳上,一边烧火,一边将鲁班造房用剩的木料派上箍成锅盖、盆之类。烧火凳后来演变成了箍桶业特有的长推刨(板凳刨),劈柴刀则演变成了箍桶刀,邓氏由此成为箍桶行业的祖师。——因此细细算来,箍桶师傅亦属木匠之列。鲁班传下的弟子为“方凿”,邓氏传下的手艺为“圆凿”。所谓“方凿”者,就是常见的那种造房做家具的木匠。而“圆凿”呢,则是以制作圆形的木器为长的木匠(也有人又称作圆匠)。在早前乡下,箍桶匠和篾匠、木匠、泥瓦匠、铁匠列为“五大匠人”,在“积金千两,不如薄艺在身”的乡村,其地位显然高人一筹。不过“圆匠”或“圆凿”太过饶舌,很少有人如此称呼,大多是叫成“箍桶匠”或“箍桶佬”,爽脆且麻利,野趣溢于颊齿,实为妙称。

    在我们周村,也有一个箍桶匠。姓黎,名锦天,躯精瘦,年六旬,身五尺,背略驼,凸额,凹眼,鼓腮,陷唇,突腭,面黧黑,手如鹰爪,小腿肚上青筋盘纽如蚯蚓,平素话不多,开腔却声若洪钟。村子里称他“黎师傅”,但背地里也有叫“黎箍桶”的。听大人们说,黎师傅是三十年前从湖南常德迁过来的——当时他和村里一个大姓打架,手持一根竹棒三进三出,将那一族人打得落花流水,后举家迁移,几经辗转,终落脚周村。他为人极是低调,从不与人争执,便是泥人也让着三分。常有不信邪的年轻人找他比划拳脚,“黎箍桶”无不采取不抵抗主义,还未交手便落荒而逃,数十年来莫不如是,从此再无人信他有功夫。对于他“三进三出”的传奇故事,也认为是“说书者言”,不足为凭。

    “黎箍桶”的行头,与篾匠锔碗匠大不相同:一头是平底、略凹的木底盘,底盘用四根竹条兜着,四根竹条上端相交处,用棕麻绳紧紧捆扎住,绳头又留有圈口,做为扁担绳,竹条上挂着长锯,铁环、铁丝圈、篾圈(均用来箍桶的),曲尺之类的工具。另一头则是椭圆形的木桶,高约四十公分,桶盖一半是固定,另一半是活动的,可自由开启,其作用一是桶内用来放置各类工具,二是当作凳子使用,干活时就坐在上面。不过最为稀罕的,是箍桶匠工具箱里还有着其他行当没有的两样小东西:麻丝和油腻子,它们是用来制作油腻子防漏的。制作油腻子也是箍桶匠的一项重要的技术活:用桐油和石灰按一定比例调和(成分比例完全靠箍桶匠自己的感觉和经验掌握),然后像搓汤圆似的揉拌成膏,既不能太硬,否则镶嵌不进木桶(盆)的缝隙。亦不能太软,不然则易流出。

    不过也有的箍桶匠工具箱是长方形的,分为三格抽屉,面板放着锯子之类的大工具,上两层抽屉里则放着小物什,如锥、凿、铲、竹圆规、一字刨之类,最下面的一层有时用来装衣服,备于出远门。黎箍桶的扁担是他最为珍爱的宝:乃深山老竹根做成,两头尖,中间宽,也不知经历多少岁月打磨,油光水滑,泛出玉石的光泽。挑起来两头一浮一沉,颤颤悠悠的与步履甚是协调——听说这弹力可让挑担人轻松几许——此扁担真乃妙物一件!

    在我邈远的儿时记忆中,每年冬腊月或春闲时,是“黎箍桶”最忙的时候。这时他就肩荷一幅担子走闾串埭,一路走,一路吆喝,“箍桶哎——箍桶—!”,一边用一长把的小木槌“噗、噗、噗”地敲打木桶盖,就像古寺的老僧敲打木鱼般。有时也唱起《箍桶歌》:

    “百行手艺有箍桶,

    天天赚钱归一笼。

    只有一样真难受,

    修补尿桶气难闻。

    箍桶师傅真勤劳,

    天光黄晕走忙忙。

    做了一家又一家,

    赚了银钱笑开花”

    或:

    “箍桶师傅本领高,

    刀一把来篾几条。

    弯板几块分得散,

    篾圈一个箍得牢。”

    他声音宏亮,就像在筛一面铜锣。闻到的人皆说:这嗓子不去唱戏可惜了!于是就有人提着要箍的木盆木桶之类的用具循声而至:有板烂掉的要换上新的,漏水的便把箍紧一紧,实在不能修那就得重新箍制一个了。

    “黎箍桶”是我们周村人,所以周村绝大多数的桶器都出自他之手。尤其是姑娘出嫁的那些盆盆桶桶,则全部由他“包干”了。

    曾有一段时间——大约是我十二来岁时候左右吧——,我突然对“黎箍桶”狂热起来,有空没空就往他家里跑,缠着要拜师学艺。父亲打了几次都未拦住,“黎箍桶”见状笑道:小伢儿就三分钟热,庆伢(我乳名)要学,就让他吧!

    从此,我做起了“黎箍桶”的挂名弟子。

    其实黎师傅和我父亲他们都被我这个小子骗过了:我真正的“图谋”是想学黎师傅的功夫——黎师傅的武功在我们周村始终是个迷——虽然从来没有人看见过他显露过一招半式。但会武的父亲有一天说:黎师傅会功夫,而且功夫不浅。我眼睁得像鹅卵石似的问道:你郞个怎么晓得的?父亲答道:看黎师傅走路的步履就晓得了,又轻又稳,是个老手!

    这话令我窍喜欲狂:原来身边就有一个武林高手!

    于是,就有了我拜师学箍桶的“阴谋事变”。

    黎师傅的房子是一幢三间低矮的瓦房,箍桶的“工地”就设在堂屋,地上铺着待修的木条,墙上则挂着箍桶工具,其中尤以刨子最多:圆底的叫滚刨,专刨弧形的板条,平底的叫平刨,还有弓刨。箍桶的凿子和一般的木匠用的不同,而是圆形的,这些大大小小的圆凿的凿头均用上等的好铁所铸,钢火非常好,极是锋利,凿头呈半圆形,用来铲修木桶的内壁。

    刚学箍桶时,黎师傅要我刮篾、打箍。说这是基本功,要在一个月内学好。但考虑到我还在念书,不是专门的学徒,就给我两个月时间。

    一般的木桶上都有两个箍,一上(大)一下(小)。打箍最能见出箍桶匠掌握圆度的本领:箍的大小,必须一眼认准,大了箍不住,小了箍不上。俗话有云:“箍紧必炸”。但黎师傅对我要求不高,只要箍圆就行。

    拜了黎师傅才知道,箍桶看似容易,实则是一门很难学的手艺。以箍一个木桶而言,首先便是选料。这选料亦颇有讲究,最好的是杉木,其次是樟树、檩树等木质较结实的树。有心的东家,往往还把木头在河里浸泡两三年,然后阴干。经水泡过的木头不虫蛀,不变形,不皴裂,更不易腐朽。其中要数泡水的桑木最好,色泽铜黄,散发出淡淡的芬芳,是制作桶器的上好材料。

    选好木材后接下来便是确定桶的尺寸,尔后开板。黎师傅将一筒筒圆木用锯子刀成一块块厚薄均匀的木板,尔后用斧头清边。清边时,斧头须下得轻而准,这样才能修好板块的弧度。清好了斜边,黎师傅将斧子放入箱内(以免放地上怕人踢着)拿起平板刨——长约六十公分右,宽约十五公分,有两条腿,像极板凳,故又名“板凳刨”——此刨多为老枣树所制,质地极为坚硬,刨身中心开有斜膛,插装着宽形的刨刀,它由此又得了一个极生动别致的名字,曰“朝天吼。”

    平板刨的反面一端除装有矮脚外,另一端还开有弧槽,与椭圆桶上的敞口处相吻合。黎师傅在刨斜边时,将平板刨一头着地,另一头嵌在坐桶边上,左手前、右手后地紧抓着木板,在刨子上来回刨削。刨口先是吐出零零碎碎的木屑,没几下便吐出窄窄长长的刨花来,木板刨平后,黎师傅便将它稍稍斜刨弧圆。为使每块板料斜面一致,他每刨完一块板,就把斜面紧贴在刨面上,不时地用自制的形尺搁量弧度,如弧度符合则放在一边,如不符合再继续刨削,直至完丝合缝为止。

    板刨后下一个工序乃是钻眼:黎师傅把木板量将好,整齐地放成一排,用竹片做的墨笔划上墨线定位,取出小钻头,在每块木板的拚接处钻眼孔(其孔若毛衣针粗细),把眼钻好,接下来削竹锲,将削好的竹锲一根根嵌进眼孔里,(若用铁钉反为不美,因铁钉进水好生锈膨胀,易折断。),再将木板一块块地锲拚成一个桶,用左手箍将住,右手拿起一条钩锯,在桶底部锯出一圈槽缝,然后用串铲蠲清沟槽。到此,桶身的工序基本做完了。接下来便是做桶底:黎师傅拿出一条软尺,在桶底约二寸处量好直径,将数用粉笔记在木桶上,弯腰在刨花里找出几块木板,镶拚成一个不规则的圆盘,再用一个自制的木质大圆规,画出一个圆圈,捡起细锯子,依圈刀出一个圆形的桶底,刀好后,双手拿捏着桶底边沿,小心翼翼地从桶口塞入,用拳头一拳一拳地慢慢往下敲,待桶底完全咬塞到凹槽里,一只桶才算初步完成了。

    箍桶是所有流程中最重要的一道工序,松了则易散,紧了则变形。但黎师傅是个中老手,一遍便成:他先用篾片环绕桶帮量出上下箍口的周长,然后用上好的青篾片编了大小两个桶箍,尔后把桶倒扣于地(这样就上细下粗了),先将大箍套上去,然后再套小箍,接着拿了一块柄柄的木块凿在桶箍上,转着圈儿往下杵打,桶箍一丝一丝往大头处移动,越杵越紧,直至杵不动了,这个桶方法才箍成。

    桶箍也分三六九等,用什么样的桶箍,就能看出这户人家的家境来。其中铜箍最好,铁箍其次,竹箍最差,所以农家的自用桶多是竹箍。若是有姑娘要出嫁的人家,纵使再穷也要打制几付铜箍撑撑门面。

    桶上完箍后,黎师傅拿出一个小平刨,里里外外修细致精心地刨光。待刨得光溜溜无一处硌手了,一个完美的桶终告诞生。

    细数起来,箍一个桶计有刨平、夹缝、划线、量板、钻洞、锲位、锲竹楔、拼板、组合、刨外圆、内圈,加铁(竹)箍、修平、修圆、校准、做桶底、做沿……等三十多道工序,真是繁复非常!

    黎师傅打的桶不上桐油都滴水不露,是为地方一绝!正像箍桶歌所唱的那样:“有漏教无漏,如何水洩通?既能圆密了,内外一真空。”

    但不经桐油的桶不耐用,木板易腐烂。所以再懒的汉子,也要把桶上油:将桶放烈日下暴晒两三天,先涂一遍白桐油,晾干(此时却又不能暴晒,否则桐油起皮),再涂一遍白桐油,又晾干,最后再上一遍黑桐油,再度晾干后便可用了。经桐油油过的桶,油光锃亮,挑在肩上,人也跟着长几分精神。

    箍桶工艺烦缛,不过有的桶形却颇美。有一种名曰“腰子桶”的,体态圆润,线条优美,犹如从敦煌壁画上飞下来的盛唐仕女。

    在诸多桶皿器中,数老式马桶最难做。从前姑娘做媳妇一只马桶要用到老,其他的傢生用破了可以用新的,马桶坏了只有修补。一个圆木师傅,只要会做马桶,其他的圆件就不在话下了。有句歇后语叫“马桶无沿——难得(难端)”,马桶沿顶难做,如果做得不牢靠,技术不过关,几年后就要掉下,那这个箍桶师傅就要被人骂了。

    不过世界上被骂的最多的箍桶匠,大概要数那个叫葛朗台的家伙了:这个精明过人的箍桶匠一跃成为资本新贵,索漠首富,其能量令中国古往今来所有的箍桶匠都汗颜无地!

    当时光的车轮滚入20世纪80年代中期后,铁桶铁盆尤其是塑料制皿如水银匝地,无孔不入,没几年功夫便将粗笨的木器取而代之,箍桶这个行当也随之衰落,黎师傅的手艺自然也无用武之地了。

    此时的黎师傅已六十多岁,我早已成了一个毛头小伙,自然,我再已不是他的“挂名弟子”了:当年我跟黎师傅“挂”了三个月,始终没发现他练过一次拳脚。一天夏夜,我和黎师傅在禾场上纳凉,但见银河清浅,珠斗斓斑,一轮皓月从东涌出,照得屋宇如同白昼。我手捻一根稻草,鼓起勇气,眼珠儿一动不动盯着黎师傅,问道:

    师傅,都说你郎会功夫,是真的是假的?

    黎师傅听了哈哈一笑,摩挲着我的头说:别听他们鬼说!我哪会什么功夫?这么久,你看过我打过一次拳吗?须知有功夫的人是天天都要练的。俗话说“三日不练手也生”嘛!

    黎师傅的话令我处心积虑的“阴谋”一下掏空,想学功夫的念头一刹那间冰消云散,心里说不出的沮丧、空虚和失落……

    黎师傅的大儿子要比我大五六岁,早已到了结婚的年龄,黎师母也请了好几个媒人说媒,怎奈那些女子一看到那间低矮破旧的房子,掉头就走,浑无半点进来做媳妇的意思。黎师傅一面慨叹世风日下,一面不得不准备扳砖做房子。

    黎师傅一家人口多,故分的责任田也较多,田里的活儿根本忙不完,哪有得空闲来板几万砖?一合计,便请了四、五个河南人,一万砖五百块钱,包吃包住,砖完钱清。

    若天气晴好,四五个人板三万砖也就二十来天左右。然黎师傅却时运不济,把扳砖人请到家没三天,老天爷就绵绵不休下起了雨,下得黎师傅心火直冒,但那几个河南人倒像捡了天大的便宜,一日三餐吃了喝了便在地铺上(因黎师傅屋小床窄,故而在堂屋打了地铺)大呼小叫地摔扑克,快活之极。加之他们饭量惊人,又餐餐要酒要肉,稍不周至便扔碗丢筷的给脸色看。黎师傅倒没觉得什么,但黎师娘一个妇道人家哪受得了?也便对这几个河南师傅拉起长脸,还以颜色。黎师傅虽也急得口舌起泡,但对黎师母的态度还是过意不去,便劝道:你对他们要客气一点!出门人不容易呀,我还不是常出门的?!

    那阵雨断断续续差不多下了一个月,那帮人也在黎师傅家白吃白喝了一个月,真有“座吃山空”之势,连村人都替黎师傅急了。便建议说:我看那几个河南人都不是做事的货,就别指望他们了!用机器出吧,一天半就把三万砖出齐了。黎师傅无奈,只好应了。好不容易捱到天晴,又等了两三天,让太阳把砖场晒干,黎师傅便把出砖机拉了来。

    这天他请在村里请了二三十个壮汉来帮忙,当然也包括那几个河南人。黎师傅事先就跟他们沟通好了:帮忙出一天半砖,每人给一百五十块工钱,然后请他们另寻他家做工。

    一天一百!这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农村简直是“匪夷所思”的天价了。饶是如此,那几个河南人还是不悦,等到出砖时,便借故与黎师傅吵将起来,要他每人给500块工钱,说是耽误的劳务费。黎师傅的大儿子一听顿时火冒三丈,跳将出来说你们在我家白吃白喝了一个月,砖没扳几块,为么子还要给你工钱?

    一个牛高马大的黑脸河南汉子回道:是老天爷要下雨,又不是我们不给你扳砖!怪得我们?一边嚷,一边走上前,将出砖机踹了一脚,接着就去卸皮带。黎师傅儿子急了,伸手去拦,不料黑脸汉子右脚一钩,双掌一推,竟将黎师傅儿子绊倒在地,扑上去便打。说时迟,那时快,但见黎师傅一个箭步跨上去,右手扣住黑脸汉的右胛骨,只一抖,那黑汉踉踉跄跄跌出四五步,愣在那里像根烧糊的柱头,但觉肩上火辣辣的痛,掀衣看时,只见五道紫青的手指梗印在上面,脸“刷”地变得乌青,眼里盛满惊恐,哪里再敢吱半句声?

    村人见这几个河南人如此嚣张,都不愤气,围上来哄哄地要打。黎师傅慌得双手乱摇,急声劝道:不要打不要打,你们一打架我今天就出不成砖了!大伙见东家求情,便骂骂咧咧散了,那几个河南人唬得魂不附体,乖乖上阵帮忙。待到第二日砖出完毕,黎师傅真个一分不少把工钱付给了他们。那几个河南人既惭且愧,打起行装怆怆溜了。

    我们周村尚武成风,每隔两三年就要请上武打师傅来教村里的后生习武。这年晚稻收割过后,村里便又请了两位师傅来,姓邹,一老一少,系为父子。老者六旬开外,体魁面黑,走路镗镗有声,甚是威风。少者年近而立,身修长,脸渣白,乍看之下像个痨病之人。

    新师傅到一个地方教武,都先要展露自己的功夫,以让众人信服。用行话讲,就是“开堂”。

    那天“开堂”的场子设在一个禾场上。此时夜帷垂罩,晚月未起,乡人点起火把围成一圈,气氛甚是热烈。

    首先上场的是那位邹少师傅,表演的是手指钻砖。但见他腰间束一根红腰带,抱拳作了一个箩圈揖,接着收腹,吸气,做了几个气功把势,尔后吐气发声,两臂含劲缓缓伸出,双腿拉开成右弓步,左掌紧紧压在一块红砖上,右手握拳,食指独戟出,去钻那砖头。满禾场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眼珠随那手指轻轻转动。没片刻,邹少师傅额头上便滚下豆大的汗珠来,众人的心俱提到了嗓子眼,担心他钻不透。时光在一片静默中悄悄流走,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大概是一根烟,又或是一柱香——,蓦听得他大喝一声,右食指猛地一戳,那砖竟真个贯通了,露出一个圆圆的洞来,恰如铁钻子钻的一般。人群轰天价叫好,邹少师傅拿着洞砖绕场子走了一圈,神色倒也泰然,显然是久闯江湖见过风浪的。

    接下来是邹老师傅“开堂”了,他呼呼地打了一套长拳,面不改色气不喘,果然是功夫老到,内力深厚。

    邹老师打完拳后,讲了一习场面上的话,正欲退下来,却有一个人像土行孙似的钻将出来,铜声说道:“邹师傅,你的拳打的真好,我想请教请教。”大伙不料有此一出,定睛看那人时,见是个五十来岁的人,矮,宽,壮,像尊石礅,谁也不认识,俱狐疑不止。邹老师傅知道今天遇上了“踢场子”的人,有道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心下不由一怔,忙抱拳道:“敢问师傅贵姓?”那人道:“不敢当!免贵姓蔡,现在在李家门开堂授徒。”大伙听了介绍,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李家门与周村隔河相望,两村却世代不和,旧社会时常有械斗,解放后政府管得严,虽不至发生群殴事件,但依旧明争暗斗得厉害。尤其是像端午划龙船过年舞狮子这样的热闹场合,稍不顺气便起干戈。当周村起势请师傅教武学时,李家门亦闻声而动,生怕自己村里的后生没习武,将来与周村打架吃亏,于是在岳阳君山请了一个武打师傅来。探听到今夜周村武学开堂,便撮弄了蔡师傅来搅场子。原来这教武之人最忌有人踢场子,邹老师傅见刚“开堂”就有人挑斗搅事,不觉也动了肝火,脚下摆个不丁不八的步势,一抱拳,道声:“蔡师傅,请!”那蔡师傅自恃有一身拳脚,平素好斗惯了的,这时更要扬名立万,更不客气,跳入场中就要比划,这时却听一声:“蔡师傅等下,让我来!”原来是邹少师傅,上场替下了父亲。

    二人抱拳礼毕,更不答话,当即拳来脚往打开来。只不过六、七合,邹少师傅便被蔡师傅一招“螳螂展翅”打翻在地。邹老师傅急了,也顾不上去扶儿子,喝声:“蔡师傅,得罪了。”两拳呼呼如流星疾驰。那蔡师傅当真了得,换了个拳势,躺在地上满地翻滚,招招只朝邹老师傅下三路招呼,不到一根烟功夫,邹老师傅的步法便乱了,早应顾不睱,那蔡师傅见机使个“兔子蹬鹰”,双脚蹬在邹老师傅胸膛上,邹老师傅“噔噔”地踉跄后退,险些跌倒,已是输了。

    周村人见自己请来的两个师傅没几招便被打得一败涂地,个个臊得脸如炭火,点得夜燃。有心上去讨回颜面,无奈技不如人,徒增笑耳,以至满场老少无一人言声,只听得那火把在夜空中“吱吱”作响,瑟瑟如旷原。

    李家门的人见自家的师傅在周村的地盘上大获全胜,那数辈子的积怨至此风云际会,犹似万斛泉涌喷薄而出,狂声大噱道:“我们一直还以周村的人打架好狠呢,原来都是糖拉稀呀——!”话音刚落,就听一个声音接道:“你说哪个糖拉稀?像你这样的土坯子,我打你十个八个就像大人扒泥丸玩儿!”周村的人一听皆为之精神一振,你道是谁?原来正是那一生神秘莫测的黎师傅。

    黎师傅嘴里衔着一根旱烟管,慢悠悠走到禾场中央,那烟锅上的一锅腥红的烟火在暗夜中一明一灭,犹如磷火。他吧嗒了一口,笑眯眯地问道:刚才是哪个说我周村的人是糖拉稀呀?现在何不出来跟我这个糟老头子试试?一边把烟捏熄了,将烟锅在右脚后跟磕了磕,顺势将烟杆插在腰里,一指北边的人群:那个李家门的谁,刚才的话好像是你说的吧?来来来,让我这个糖拉稀的老家伙喂你几招!那个被指点的壮汉刚欲越众而出,只听蔡师傅插口道:那是我刚收的徒弟,还没来得及教他呢!就由我来替他过几招吧。说着摆了一个架势。黎师傅不紧不慢地道:蔡师傅的七星螳螂拳和地趟拳玩得倒还凑合,只是武德还差了那么一点儿。说完右手一抹脸,陡然间缩脖耸肩,抓耳挠腮,挤眉弄眼,上蹿下跳,口中嘶嘶有声,状若猿猴。蔡师傅认得这是猴拳,不由大吃一惊,忙稳定心神,一势“毒龙出海”狠捣黎师傅心窝。黎师傅见他出招毒辣,格以刁手,只一刁便将对方手腕牢牢刁住,五指发力,蔡师傅的腕骨“咯咯”直响,顿时痛得大声求饶。黎师傅一言不发地将他放了。蔡师傅抬腕看时,只见紫黑紫黑的一圈,就像铁箍箍过,知道遇到了高手,也顾不得招呼众弟子,钻出人群灰溜溜地遁了。

    周村人今日始见黎师傅真面目,无不喜出望外,禾场上欢声雷动,恰似遇到了活神仙。黎师傅见再匿隐不住,便索性放将开,打猴拳、舞猴棍、耍猴刀……,只引得禾场上的叫好声如鼎如沸,直闹到半夜方休。

    黎师傅众望所归地做了周村的武教头,而那两位请来的邹师傅,当夜就不辞而别蔫蔫去了。

    经此一役,黎师傅威名远播,四村八岭的人皆慕名而来,投师学艺者如过江之鲫,却被我们周家的族长周远稀老先生悉数挡了回去,得意非凡地对来人说:不收不收!要收都是等我们周村学完了再收!他平素自自诩为乡下俊造,民间鸿儒,一切人等皆不入他法眼。现又明珠在握,那胆气更豪,其口气不容置喙,其神态又若门神。轻睨万物于八荒,傲视尘寰于九垓,踌躇满志,端的不可一世。

    这次周村精挑细选了三十多人作为首批徒弟,我也是其中之一。然在喝完拜师酒后的第三天,黎师傅父子却凭空消失了,惹得满村人议论纷纷,更有甚者说是偷跑了。气得族长周远稀当面臭骂道:偷跑?黎师傅偷你家什么东西跑了?满嘴喷粪的狗东西!久住成族,知道不?!再说两家话,小心老子敲断你的狗腿!族人见德高望重的稀老先生都发了脾气,均不敢再妄言,却不免满腹狐疑。

    忐忑待过一周后,黎师傅父子竟带了两只猴子出现在周村。乡人既奇且惑,纷纷问其用途,我挤在大人屁股圈后面尖声细音地大嚷道:是让我们模仿猴子学打猴拳的!黎师傅赞道:还是庆伢(我乳名)聪明,一下就猜到了!得到师傅的当众表扬,我说不出的得意,浑身暖洋洋轻飘飘地,像睡在云端上晒太阳。

    可惜周村的武学只办了一个多月,上面便催着上水利,村里的劳力全被拉了去,武堂不得不解散了。等到水利任务完成时,已到年关。大伙儿忙着过年,便将学武的事丢在了一边。待翻过新年,又要开始忙春耕,加之习武又是个极苦的事,我们这一批三十多个学徒,最后坚持下来的,也就五、六个人。黎师傅对这几个徒弟悉心指点,并无半点怠慢。不过有关黎师傅的故事已在村里传开了。

    黎师傅的祖上本姓李,祖籍不祥,爷爷是太平天国的一个小将领。当年随康王汪海洋转战梅州,兵败后逃至常德乡下,落脚胡家湾,改李姓黎,饰以假名,藏匿于民间,以种地、箍桶为生,后无疾而终。黎(李)氏猴拳,乃是祖传,至黎师傅父亲手上时,也有五代!

    黎师傅并无兄弟,只有两个姐姐,均已嫁人。黎师傅在村里是单姓独户,又兼是外来的,故总被人欺负。然黎师傅父亲秉承祖训,为人处世,谦恭温忍,终得勉强安身。及至1949年初,其时旧权将废,而新政未立,世道板荡,黎父抑郁一生,积怨成疾,竟至一病不起,含恨而终。

    黎师傅见父亡殁,悲恸欲绝,与姐姐姐夫商量后,欲将父亲遗躯葬在村西头的小山岗上。然胡家湾的人却横加阻挠,说胡姓的土地上怎么能够埋外姓人?!两个姐姐上前评理,却被打落门牙。黎师傅见状,不由悲愤交加,想我黎氏三代人,好歹也在此地住了几十年,怎么死了就连一个葬身之地都没有?含泪将父亲在山上用树枝火化了,让大姐带着父亲骨灰回家安葬,尔后去找胡家湾的族长评理,不料却当众吃了族长一耳光,黎师傅如何按捺得住?一拳将族长打翻在地,胡姓人见族长被打,纷纷围将上来。黎师傅恚怒不已,抄起一根木棒,在胡家湾打了个通进通出,打得人仰马翻,狠狠出了口胸中的恶气,从此流落江湖,远走他乡。

    黎师傅是1954年到我们周村落户的。是年长江发大洪水,黎师傅挑着一幅担子,一头是箍桶的工具,另一头则是一个箩筐,箩筐里坐着一个小男孩,担子后面是一个衣不遮体的妇人,一家三口悽悽惶惶地在周村沿户乞讨。村里人见他们操外地口音,大人衣不遮体,小儿瘦成柴棍,起了恻隐之心,便将他们留下来补桶修盖。黎师傅一身好手艺,经他修补的木皿滴水不露,还不要一分工钱,只让一家三口好歹吃个肚饱便行。周村的老村长见这一家人极是实诚,做事又勤快,便跟大队干部请求,把黎师傅一家入了周村的户籍,黎师傅从此成了我们周村的人。

    在周村,黎师傅从来没跟任何人红过脸,对三岁的小伢都是笑嘻嘻的,走路轻手蹑脚地怕踩死蚂蚁。但他舍得力气,不怕自己吃亏,谁家有事他都尽心尽力地帮忙,故极得人缘,周村的老少没有一个把他当外姓人,有时竟看得比本家还亲!

    然黎师傅的身世和他的传奇故事,在周村却是一个迷!若不是这次有人来挑周村的武场让他神龙再现,恐怕永远不会“穿帮”了。

    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农村出现“打工潮”,青壮劳力摞下良田,纷纷南下打工,黎师傅的三个儿子也跟着出去了,七十多岁的黎师傅便守着几个孙子过活,日子倒也过得自在。

    1994年秋日的某一天,忽然有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找到黎师傅,说要请他箍矮脚桶。先箍120只,每只工钱60元,材料都是订家出。黎师傅正闲得慌,见得老行当找上门来,恰似枯苗遇雨,不由心花怒放,想也没想,便一口应承下来。那人也甚爽快,丢下五百元定金,颠颠去了。

    120只桶箍到一半的时候,黎师傅却听到一个消息,说他箍的桶是拿到县城的一家洗脚城做洗脚用了。那洗脚城叫“天天沐足”,名义上是洗脚,背地里却干着卖淫嫖娼的勾当。黎师傅听了半信半疑,便跑到“天天沐足”去调查,果见所用的正是自己箍的桶。黎师傅气炸了肺,想不到自己一世的清白竟毁于一旦,当即大发雷霆。那“天天沐足”城原是一家红黑两道勾结开的娱乐场所,自有黑社会打手看家护院。黎师傅这厢一动手,那边涌出几个光头混混,拿棒提刀的打上来。黎师傅浑然不惧,手持两根断木,早打翻了五六个。众小贼见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竟然如此厉害,不禁大怵,慌慌地退开远远围着,凶凶地吠嚷却不敢上前。这时恼了一个二十多岁的黄毛家伙,这厮竟从腰里掏出一把手枪来,抬手就是一枪,黎师傅应声而倒,众歹徒一拥而上,刀棍齐下,可怜黎师傅英雄一世,竟惨死于撮尔宵小之手。

    这是建国后我们那个地方的第一起枪击案!这事在社会上引起了极大公愤,不仅是我们周村人,就连城里的那些市民们都上街游行了,要求严惩凶手。上面知蒙骗不住,只得依法行事,将那凶手枪毙了,以平民愤。还装模作样扫了几下黄,那家“天天沐足”自然也停业整顿了。

    去年我回家休假,听得县城居然有了几条“红灯街”,卖淫嫖娼几乎已公开化。不知怎的我就想起已枉死多年的黎师傅来,心里不由深深喟叹道:要是师傅活到现在,看到“黄流”遍地,只怕还没被人打死,早就给气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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