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匠列传-伍榨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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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人的生活,大抵是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然本篇独讲油,以及一个与油有关的人。

    在我老家荆南,将油分为“大油”和“素油”。所谓大油者,即动物油也。素油则是植物油了。

    窃以为,“大油”应早于“素油”。因我们的先人,最早是猎杀动物而裹腹的。当他们将野猪羊狍狗之类架在木柴上烧烤时,有液体从肉里中渗将出,其中大概有一个特好吃的人,用手指沾了沾送往嘴里吮吸,蓦觉此物奇香无匹,遂用瓦缶土罐接住,将肉撕下蘸着吃,果然鲜美之极——由此这世间多了一物:曰油。

    然“油”最先不是叫油,而是“脂”或“膏”。汉末刘熙作的《释名》云:“戴角曰脂,无角曰膏”。古文献中多有载录动物油脂在烹饪中的应用,如《礼记·内则》中便说:“脂用葱,膏用韭。”又如《周礼·天官冢宰》记道:“凡用禽献:春行羔豚,膳膏香;夏行腒鱐,膳膏臊;秋行犊麛,膳膏腥;冬行鲜羽,膳膏膻。”所谓膏香、膏臊、膏腥、膏膻者,应不外乎就是牛油、羊油、猪油这几种动物的油脂罢。但油脂油膏延伸到后来却出现了一个极著名的词:民脂民膏。

    而素油的提炼,大约始于汉。按明人陈耀文编撰《天中记》中说法,素油是从“乌臼”中提炼出来的:“荆州有树,名乌臼,其实如胡麻子,擣其汁,可为脂,其味亦如猪脂。”“乌臼”者,实为“乌桕”也,落叶乔木,有果,外包白色蜡质。种壳和仁皆可榨油,但现在已均作工业原料,皆不再食。

    在荆南地区,榨油的原料多是菜籽和芝麻。

    菜籽古时称芸苔菜。北魏贾思勰著的《齐民要术》中,曾把芸苔菜列为古代21种重要蔬菜之一。著名医药家李时珍在其《本草纲目》中,指出前人栽培的芥菜和芸苔菜“乃今油菜也”、“冬月多种此菜,能历霜雪。”斯言不谬。

    菜籽若属“汉”,芝麻则是属“胡”了。据说它是张骞从西域带回的,最早叫“胡麻”,但什么时候改称为“芝麻”,我无所考。但榨油之法,典籍中多有记载。如北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元代的王祯《东鲁王氏农书》、明人宋应星的《天工开物》及徐光启《农政全书》均有。现摘录《东鲁王氏农书》之《油榨》章节如下:

    《天工开物》之《法具》篇则云:

    “凡取油,榨法而外,有两镬煮取法,以治蓖麻与苏麻。北京有磨法,朝鲜有舂法,以治胡麻。其余则皆从榨出也。凡榨木巨者围必合抱,而中空之。其木樟为上,檀、杞次之(杞木为者,防地湿,则速朽)。此三木者脉理循环结长,非有纵直纹。故竭力挥椎,实尖其中,而两头无璺拆之患,他木有纵纹者不可为也。中土江北少合抱木者,则取四根合并为之。铁箍裹定,横栓串合而空其中,以受诸质,则散木有完木之用也。

    凡开榨,空中其量随木大小。大者受一石有余,小者受五斗不足。凡开榨,辟中凿划平槽一条,以宛凿入中,削圆上下,下沿凿一小孔,削一小槽,使油出之时流入承藉器中。其平槽约长三四尺,阔三四寸,视其身而为之,无定式也。实槽尖与枋惟檀木、柞子木两者宜为之,他木无望焉。其尖过斤斧而不过刨,盖欲其涩,不欲其滑,惧报转也。撞木与受撞之尖,皆以铁圈裹首,惧披散也。

    榨具已整理,则取诸麻菜子入釜,文火慢炒(凡桕、桐之类属树木生者,皆不炒而碾蒸),透出香气,然后碾碎受蒸。凡炒诸麻菜子,宜铸平底锅,深止六寸者,投子仁于内,翻拌最勤。若釜底太深,翻拌疏慢,则火候交伤,减丧油质。炒锅亦斜安灶上,与蒸锅大异。凡碾埋槽土内(木为者以铁片掩之),其上以木杆衔铁陀,两人对举而椎之。资本广者则砌石为牛碾,一牛之力可敌十人。亦有不受碾而受磨者,则棉子之类是也。既碾而筛,择粗者再碾,细者则入釜甑受蒸。蒸气腾足,取出以稻秸与麦秸包裹如饼形,其饼外圈箍,或用铁打成,或破篾绞刺而成,与榨中则寸相吻合。

    凡油原因气取,有生于无。出甑之时,包裹怠缓,则水火郁蒸之气游走,为此损油。能者疾倾,疾裹而疾箍之,得油之多,诀由于此,榨工有自少至老而不知者。包裹既定,装入榨中,随其量满,挥撞挤轧,而流泉出焉矣。包内油出滓存,名曰枯饼。凡胡麻、莱菔、芸苔诸饼,皆重新碾碎,筛去秸芒,再蒸、再裹而再榨之。初次得油二分,二次得油一分。若桕、桐诸物,则一榨已尽流出,不必再也。

    若水煮法,则并用两釜。将蓖麻、苏麻子碾碎,入一釜中,注水滚煎,其上浮沫即油。以杓掠取,倾于干釜内,其下慢火熬干水气,油即成矣。然得油之数毕竟减杀。北磨麻油法,以粗麻布袋捩绞,其法再详。”

    上述古老的榨油方式,我是无缘目睹了。但我却见过如何用机器榨油,亦还记得那位榨油的伍师傅。关于乡村的一切,都是我此生无法抹去的记忆。

    我儿时所读的小学,名曰“周村小学”,是在我们周村私塾的基础上扩建起来的。这是一座还算美丽的乡村学校:周围绿树掩荫,两排青砖碧瓦的校舍,东西相迎的一字排开:东边是六七间教室,西边则是老师的办公室和宿舍。中间是一个操场,广约二亩许,虽是土操场,但平整却如青石板。操场内有五棵梧桐树,均水桶粗细,枝叶亭亭。每到秋季,树上结满了梧桐子,它们被风吹下,被鸟啄下,被自己的枝杈误打下,再被秋风一扫,操场上遍地都是,像铺着一层金铃铛。小孩儿天性贪嘴好吃,见梧桐子金黄如豆,便捡了吃。吃几颗尚好,若多了便头晕,于是大伙再不敢吃了,只好掀着鼻孔,眼巴巴地看着学校北边的那个大礼堂——从里面飘出的油香令我们垂涎欲滴。

    那个大礼堂原是村里地主赵家的,解放后没收归公了。人民公社时代,是用来群众开会的,人民公社解散后,再不开群众大会,这大礼堂便空闲下来。当时大队里还有一个榨油厂,那厂房早已破败不堪,大队干部一合计,便把榨油厂迁到了大礼堂。

    大礼堂真个叫大,大概容得下二三千人(在我们看来,人民大会堂都没有它大),它像一块巨大的屏风塞嵌在两排校舍的北面,甚是雄伟。朝南的两壁面墙上,写着一幅红色标语:“严肃紧张,团结活泼”,而靠屋檐底下的高处,则写着“抓革命,促生产”,同样是红色的美术字,但很少有人去认真看它们。挨到下课,我们就像野猴子一样骑在大礼堂身上扒墙壁、爬窗户,极尽捣蛋之能事。然等到放学后,大礼堂就冷冷清清了,那庞大的灰色身影隐在薄暮或夜色里,与操场上的梧桐默默相望,颇有几分“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的况味。但大礼堂的青砖灰瓦太过陈旧了,只有榨油厂的到来,那馥郁的油香才驱除它陈腐的气息。

    榨油厂总共才十来人个,一个厂长,一个会计,一个师傅,另有几名伙计。厂长和会计都是大队干部的亲戚,不大逗人敬。只有那位榨油的师傅,姓伍名兴发者,村民们才恭恭敬敬地叫他“伍师傅”。不过传到到我们学生娃口里就变了样:伍榨油。当时还不知是谁创作了一首顺口溜,在学生间广为传唱:

    “你榨油,

    伍(我)榨油,

    他榨油,

    大家一起榨香油。”

    “伍榨油”四五十岁的样子,身躯成四方形,好像长个时被李元霸的大铁锤扁了一下,那肉往横里长,故人又称“矮冬瓜”。他脸上永远油腻腻的,像从未洗过脸,然油脸上总是笑眯眯,露出一口被旱烟熏得黧黑的牙齿来。不过更疹人的,是他左颊上有颗铜钱大的黑痣,黑痣上长着戗戗的黑毛,每一笑,黑毛瑟瑟飞动,好像能随时扑过来叮人一口。

    “伍榨油”相凶,心却好。他口袋里常藏着芝麻饼、豆饼之类的好吃物,一高兴了,随手丢一块,就像钓鱼者抛鱼饵一样,故他屁股后面总粘着馋猫似的学生娃,勇敢地闻着他的臭屁,不为别的,只为得到他一块香香的“油饼”。

    在20世纪70年代初,农村吃的油大多是棉油,亦即是棉仔花籽榨的油,其色如酱油,其味麻而涩,远不如菜籽油(荆南地区又称之为“青油”)好吃。但庄稼人都舍不得,全卖给了城里人享用。芝麻油则更为珍贵,一般人家一年最多也只用三四斤,多是用来佐味,如拌辣椒酱、碗豆酱等。

    大礼堂榨油厂成了学生心里的天堂。一待到下课,我们便迫不及待地一窝风跑到大礼堂去看如何榨油。

    因怕我们进去坏事,所以下课铃一敲响,大礼堂的几扇门就赶紧关上了,我们只好爬到台窗台上去看。不过“伍榨油”似乎与我特别有缘,只要我发现趴在窗台上,便招手示意我下来,然后开门放进去。这让同学们嫉杀恨杀!

    大礼堂的东边有几口大灶,均靠墙砌着,那锅大得出奇,直径怕是都超过两米了。但灶后台要比灶前台高出许多,将锅放成45度的斜坡。而炒菜籽的工具,是一个木做的推档,形如“T”字,用一根绳子拴吊着,使其腾空。杂工炒菜籽时,腿成弓步,身微前倾,左手握前,右手握在推档顶端上的一根小横木上,全身发力,炒那菜籽——这须掌握力道:重了将菜籽捣出锅去,轻了则炒不均匀,生熟不一,影响出油率。但这几个杂工皆是老手,将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灶里烧的是棉籽壳,灶堂里像落了一颗太阳,火烧得活蹦乱跳,像个疯子在跳舞。“伍榨油”也光着上身,胸前挂着一匹厚厚的土布围裙,围着几口灶台转来转去,大约过了刻把钟,锅里响起“毕毕剥剥”的炸裂声,便将火压下,随后抄起一小把,看看,嗅嗅,尔后放在灶台上,用块瓦片一碾擦,若菜籽显出苦黄色,便是火候到了,“伍榨油”于是吆喝一声:“起锅——!”大伙儿一阵忙乱,将菜籽倒入碾粉机里,碾粉机“突突”一阵乱响,出口槽里吐出菜籽粉末来,像道小瀑布似的落进地上的小箩筐里,小箩筐一接满,一个壮汉便端起菜籽粉倒进甑里蒸(另一个人则及时补上一个空筐),蒸了约五六分钟,便熟了,接着又倒进空箩筐里,等着做饼。

    做饼的圈是钢圈,亮锃锃的,直径约脸盘大小,高约二指许,(这是滚铁环的最好工具,是我们每个男孩都梦寐以求的)。杂工将钢圈平放于地,扯来几握新鲜的稻草,夹在左腋窝,右手五指张开如笊,捋去软草,抖得净了,再用左手抓住结穗的那一头,扭成一个结,躬腰放在铁箍中间,此时右手伸将出,把稻草向铁箍均匀散开,折半,让稻草像蓠芭似的竖起,另外一人用撮箕将菜籽粉倒进稻草里,铺摊平,用脚踩实(那料填得要比钢圈高出两寸许),再把稻草折回,覆压在中间,如此一个麸饼便做成了。

    待一口气做了四五个麸饼后,“伍榨油”便让人把饼圈放进榨油机里。那榨油机像个铁笼子,高约2米多,宽约50公分,成正方形。四个角就是四条钢柱,若大人手腕粗细,十分坚固。中间还有两条稍细一些的轴杠,也是纯钢所制,是用来固定麸饼的。榨油机的顶盖,是一块厚厚的钢板,四角各有一个茶杯粗细的圆洞,那四根钢柱就套在里面。再往下,也就是榨油机的中间部分,则有两条腰带似的钢圈,宽若手掌,可开合:要放麸饼了就打开,完后扣上,护着那两根轴杆,真个是安如磐石,稳如泰山。

    一台榨油机可装多少麸饼?我没数过,纵使当时数了,时至今日已忘了。只记得那麸饼一个一个垒上去,直到离上面的那块厚钢板只有尺把来高,这才算装满。

    听“伍榨油”说,像这样站在地上的榨油机,是立式榨油机,它主要是靠压力把油压出来。

    把菜子饼压出油来?这得多少力气!

    “伍榨油”看出了我的狐疑,一指榨油机身上一根长长的铁柄说:你压它!

    这压柄至少有一米五长,我双手攥将住,用力往下压,哪压得动?情急生智,和身扑上去,四肢腾空,整个人就像一个秤砣吊在上面。“伍榨油”看得笑起来,一拍我屁股,骂道:“你这小猴子脑子蛮空的,鬼精鬼精!”在他说话的当口,那压柄慢慢往下坠,冲压表的指针也缓缓向上移动,杆不动,它也就停止了。停柄一看,原来顶上那块厚厚的钢板也压在麸饼上,油像雨滴似的渗将出来,落在最下面的钢盘上,那钢盘有一个鸭嘴似的壶口,金黄透亮的油经它流到地上的木桶里,浓郁的油香像水一样在榨油房中漫溢,因这油香太过镺蔓,偌大的榨油房框它不住,如是从窗户里、瓦缝中、壁罅间、从明与暗的孔洞内逶逸流出,然后毫无节制地在空中绽放流淌,又像蛇尾一样钻进学生和老师的鼻孔里,涤荡着肺腑,撩拔得每个人都神迷意乱,是以上课者无心,听课者走神,校园众生都被这油香颠倒了。

    油香漂溢,就意味着丰收。农人们缺油的脸上因此溅出笑容来。有乡谚云:“女人望坐月,男人盼夹(压)油。”在农人枯索的肚肠里,他们确实要油来滋润滋润了。

    榨油坊的门多是关着的,我们自然不依,聚拢了喉咙一起喊:“开门,我们要饼吃!”“开门,我们要饼吃!”里面传出叱骂声:“你们这班小烂鸡巴的,吵死呀吵!”这自然是“伍榨油”的声音。一个学生接口回道:“你个老烂鸡巴的,比铁公鸡还小气!”我们一阵大笑,喊得更起劲。这时老师也不理,任凭我们疯闹——然那门还是不开。不知是谁急了,捡了一块硬泥砸上去,但听“呯”的一声响,大伙俱一惊,随之如一蓬麻雀“哄”地飞开来。果然,榨油坊那厚重的门“吱呀”启开,里面探出“伍榨油”的半截身子来,从厚嘴里吐出破败如锣的声音:“是哪个小抽筋的装(监利方言,犹“砸”)的?”没人回答,但那油香随着门的敞开更加澎湃地汹涌而出,极度的嘴馋使我们忘记了方才的无礼,大伙又如蚂蚁逐糖似的堆在一起,团团的涌向榨油门,但见油坊内累着一排排麸饼,它们像哪吒的风火轮滚进每个人的眼窟,我们一下就锥到了豆饼和芝麻饼,它们黄灿灿地放出娇艳的光芒,勾魂摄魄。有的人不觉流出口水来,恨不得一口吞了它。然而没有“伍榨油”的恩准,谁也不敢越雷池一步。这时“伍榨油”问:“刚才是哪个兔崽子骂我做老烂鸡巴的?”一个五年级的大男孩回道:“伍师傅,你这么老了,鸡巴烂就烂了呗!”我们放肆地哄堂大笑。“伍榨油”一丁公敲过去,骂道:“没屁眼的,老子不给饼你吃。”然脸上却笑着,无一丝儿怒意,但他的身子却横在门口,浑没有放人进去的意思。于是我们簇在一起往里挤,他张开双臂两边扇,一边嚷:“挤!挤个么家伙?谁喊老子一声爹,老子就给他一个整饼吃!”当然没人叫,却愈发挤得猛了。他虽是大人,但我们小人力量大,终被挤到了一边去,他就势一退,我们终于跨进了榨油厂内,离香喷喷的油饼更近了一步,此时每个人的眼珠子都发出绿光来。后来我读文学作品时,有形容曰“像饿狼一样的眼光”,我想那个时候我们的眼神与这个“狼光”庶几近之。

    “伍榨油”让我们靠墙站好,不准乱走动,怕打翻了东西。榨油厂内共有八台榨油机,朝南北向分成两排,这时每台榨油机都在轧油,不时有人拎起油桶倒进大水缸里,随着油匹的注入,油香被溅起,它像湖水一样在空气中滉荡,把整个榨油厂都浸淹在里面,我们不停地掀着鼻孔,贪婪地吮吸着,就像感冒中吸鼻涕一样。其实这时我们心里除了吃饼外,还有一个愿望,就是家里拥有这样一大缸油!

    就在我们馋涎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时候,“伍榨油”拿来两块豆饼,掰成一块块分给我们,一边赶小鸡似的:“拿到的滚蛋!拿到的滚蛋!”拿到饼的同学一边退,一边嚼,口里的粉末从嘴角满出来,落在地上又成小鸟的美食。

    较之豆饼,芝麻饼更胜一筹。入口香脆无比,这是我们最爱吃的。每含一块口里,都是用牙齿一点一点的啮,然后舌头再细细地品匝,将那香味尽可能地在嘴腔里缭绕,直到饼屑化了才依依不舍地咽下去。

    其实饼不是用来吃的,它更好的用途是作饲料和肥料。但那时节农村里勉强填饱肚子,哪来得零食可吃?所以香喷喷的豆(芝麻)饼在我们乡下孩童看来是天下最好吃的美食!

    大人们当然也是爱吃饼的,但因为是大人,所以表现得没小孩们那样馋,他们更惦记的是油。如果家里有充足的油,不仅可以把菜炒得更好吃,还可以卖了换钱。

    油是钱!正如它的颜色一样,释放着黄金般的光泽。两百来斤油,大抵可抵一家农户一年的全部收入!

    这个榨油厂是我们村唯一的集体企业,能在里面上班,也算得是工人了,这只是比城里工人低一篾片的职业,在农村里实在是羡煞死人!

    然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农村彻底包干到户了。既然单干,那公家的财产就要分得一干二净,榨油厂的那几台老机器被当作废铁卖掉,连炒籽的灶都拆了,几块黑不溜秋的砖头搬得一块不剩,仿佛那不是土烧的砖,而是一块块金砖。

    没有了油厂,“伍榨油”失业了。他榨了一辈子的油,地里的活计早已生疏,将来的生计托与何方?心头不由十分悽惶,整日价眉头紧锁,长吁短叹,再没有当榨油师傅的神气。

    日子如此过了一冬,转眼又到收割菜子的季节。由于村里没有了榨油厂,乡亲们要到十多里地外的赵家村去榨油,甚是不便。油厂的老会计是个颇有生意头脑的人,一天找到“伍榨油”建议道:“我说老伙计,你怎么不自己开家榨油坊呢?这方圆几个村子里没有一家,你搞一个生意肯定好的不得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伍榨油”猛地一拍脑袋,说:“看我这个死脑筋!”但手头无钱,人急生智,便拉老会计合伙,老会计说合伙的生意是做不好的,再好的人,一合伙做生意就反目成仇了。我不能跟你合伙,但可以帮帮你。我的亲外甥在镇里农业银行搞主任,帮你搞点贷款去买设备是没问题的。

    老会计是个急性子,翌日早晨就上了镇里,端起舅舅的架子硬逼着外甥贷了8000块钱,回来径直就给了“伍榨油”,“伍榨油”感激得眼雨跑圈子,两片嘴唇哆哆嗦嗦地像跳舞,一个字也蹦不出。

    不到一个星期,“伍榨油”就将设备拉了回来:一台195柴油机,一台新式轧油机,一台炒籽机,新榨坊是临公路边租的一家旧三间瓦房——原东家全部上城市吃商品粮去了,一直空着。

    由于是老师傅,“伍榨油”的榨油坊一开张就门庭若市,好在榨油机进步了,不再像以前那些老式的立式榨油机,要用人工去压把柄。现在这台新式的榨油机倒像台碾米机:将炒熟的菜籽从漏斗里倒进去,一边出油,一边出饼,甚是快捷。

    “伍榨油”不仅油出的好,且比别人的多。后来他告诉我诀窍:要想出油率高,主要是看菜籽炒的好不好!一般是菜子要炒成淡淡的焦黄色,老了不行,嫩了也不行,否则都会影响出油率。一锅菜籽,一般都要轧三遍。第一遍能轧出七成油来,然后再把饼倒进斗里轧第二次,这次可轧出二成油。轧第三遍时,需在饼上均匀的洒上适量的水,再倒进斗里,这次可就真是将菜籽榨轧得枯巴枯燥无一滴油水了!

    如此不出几年,“伍榨油”俨然成了地方首富。在20世纪90年代初,他的财富据说就达20万之巨——须知那个时候“万元户”都还是个稀罕事儿!

    然富起来的“伍榨油”十分的低调,依旧穿着破衣烂裳,见着三岁的伢儿都是未言先笑,一团霭然和气。

    但富终究是藏不住的,先是有村里的小瘪三们隔三差五地讹他零花钱,“伍榨油”只有一个独子,且在村里是小姓,自是敢怒不敢言,只得从了,来者不拒,还得搭上笑脸,心中苦不堪言。

    话说到了1996年春,村里要上缴“三费五统”(所谓“三提五统”者,是指村级三项提留和五项乡统筹。三项,即公积金、公益金和管理费。五统,即农村教育事业费附加、计划生育、优抚、民兵训练、修建乡村道路等民办公助事业的款项。),村干部又找到“伍榨油”借钱还款。“伍榨油”哭丧着脸道:“求求你们饶了我吧!这几年你们村里都从我这里借走五六万了,每次都说年底还,可到现在你们一分都没还!那几万块钱我不找你们还了行不?只求你们以后别再找我借了!”一边不住地作揖打拱,鼻涕眼雨流成沱。村支书怒道:“伍兴发,村里找你借钱是看得起你,别给脸不要脸!你不借,我们有的是手段收拾你!”说罢和村会计一起怒冲冲地走了。

    “伍榨油”和老伴是夜无眠。

    翌日巳时许,村书记带领一帮子人浩浩荡荡而来,还有几个穿制服戴大盖帽的,有公安,也有税务,胳膊里俱夹着公文包,小肚子腆得坟尖也似,官派焰焰。“伍榨油”何曾见过这样的阵势?只唬得心如鹿撞,浑身捉颤,十六对牙齿碰对儿打架,一双腿筛糠得像狂风里的小树。浑噩中只听村书记说:“伍兴发,你偷税漏税,垄断市场,低收高卖,今天税务就来查你帐,封你的门!”那几个公安不由分说,涌上前将“伍榨油”铐了,那白亮亮的铐子像冰的火,炙得“伍榨油”手腕生生疼。另几个税务则在屋里翻箱倒柜寻帐本,终挖掘得几本帐薄,都是学生笔记本的那种,页上写着某人某年某月日差多少钱,还了的,就用笔涂了,没还的,依然惺忪地睡在那里,就像等着被阎王打钩的奄奄一息的重疴病人。税务见得,如获至宝,忙塞进包里,一边说:“找到证据了!找到证据了!”一干人折腾了一番,便把“伍榨油”带到村委会议室,轮番轰炸,容不得他半点分辩,最终裁定:伍兴发偷税漏税,罚款5万元;低收高卖兼垄断市场,封杀其油厂;暴力抗法,拘留七日。

    七日后,村人没见到“伍榨油”。

    十七日后,村人还是没见到“伍榨油”。

    一个月零七天或又十七天后,村人还是没见到“伍榨油”。

    他的家人也随之陆续在村里消失了。

    没有人知道他们全家去了哪里。

    留在村子的只是一幢空房子,门上挂一把锁。

    但那锁只虚挂着,没锁上。

    人们也就渐渐淡忘了。

    是年年底,村里又有了新的榨油坊。

    老板正是抓“伍榨油”的村支书。

    设备正是没收来的“伍榨油”的机器。

    而榨油的师傅居然是村里的老会计,也就是帮“伍榨油”弄贷款的那个老会计。

    村支书是这个老会计的第三个儿子。

    但他的榨油坊生意出奇地冷淡。

    人们宁可将菜籽拉到几十里外的地方去加工,也不愿到他这里图方便。

    没多久,村支书的榨油坊就蹋火了。

    支书卖掉机器的那天,村子里响起了鞭炮声。

    时间一晃荡就窜到了2002年。

    这年过年时,有一个从南方打工的人回来说:他在广东东莞的某个小镇看到了“伍榨油”,现在开着一家很大的榨油厂,生意做得大大的!

    可人家根本不认我!那个中年男子说,那天我在商场看到他,高兴死了!跑上去相认,可“伍榨油”不认我,说我认错人了。我怎么会认错呢?就是一只蚂蚁我都认得出公母,我会认错他?他脸上那个长毛的黑痣烧成灰我都认得!我正纠缠着,这时上来两个年轻仔,像秘书的模样,把我拦将开,我眼睁睁地看着“伍榨油”走出门,钻进一个有鱼叉牌子的小轿车上,一轰油门一道烟地走了。不过他在关车门的时候,扭头看了我一眼,眼角里好像挂着发光的东西。

    众人狐疑不定。

    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伍榨油”?

    直到现在——亦就是笔者即将行完此文的时候——也还没弄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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