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匠列传-剃头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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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乡下,手艺人中最受尊敬的,大概就数木匠和裁缝,人前人后都称之为“师傅”,并无半点的怠慢。相形之下,剃头者就享不到这样的礼遇了,虽当面也还称“师傅”,但背里却叫“剃头佬”,职业后面加个“佬”字,那可是大大的不敬。就像聪明且高贵的城里人,叫我们农民做“乡巴佬”一样,是个名副其实的蔑称。

    我们村里的“剃头佬”,姓孙,大名曰有财。照这名字的意思,他祖上是希望他家财万贯,富甲一方,做个沈万山式的土财主。怎奈他命运多舛,把个好端端的名字活生生地给辜负了——他不但没钱,反穷得家徒四壁。只因家里养了一个药罐子——他老婆患者有极严重的风湿病,吃的药渣,把屋后的灰坑都填满了的,这病不能下水田干活,孩子又多,摊上这样的家庭,纵你有三头六臂的能耐,也只有受穷的份儿。

    “剃头孙”高而瘦,鹤骨嶙峋,身赛竹杆,无肌又无肉,穿啥衣服都晃荡,乍一看,还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谁知他是一个潦倒涸鲋之人。

    剃头只是孙有财的副业。每到农闲时节,他便挑起一副担子,走乡串户。那担子前头挑一张自制的椅子,折叠的,甚是轻巧。另有一个木制的箱子,里面装着剃刀、推剪、剪刀之类剃头的工具;另一头则挑着一个脸盆架,还有一只火炉。那火炉大概亦是自制,因它颇为简陋:外灶是用弧形木板所箍,内置买来的灶胆。所烧燃料,有一阵子是干枯的牛粪,后换成木炭(他从不用煤,因为那是要钱的)。炉子在没启用时,进风口只留了一丝丝儿缝,将火封住。那炉口的护边,就像一个大喇叭倒翻着,一个铝锡水壶(此壶用来温水,以资客人剃头时用)炖偎在上面,甚为稳当。但他还不放心,在壶把上又系了一根绳子,拴系在扁担上,以防万一。不过最有趣的,还数那个细细的壶口,它随着主人走动时轻微的摇摆,亦步亦趋地袅出淡薄的篆烟,就像有个极微小的老人,缩蹲在壶里很配合地吐烟圈似的。所以在民间,有一句歇后语是这样形容剃头佬谋生的工具的:剃头佬的挑子——一头热。诚哉斯然。

    三国时的魏人司马芝乃云:“夫农民之事田,自正月耕种,耘锄条桑,耕熯种麦,穫刈筑扬,十月乃筚。”这位曾任过魏国大司农的名臣,对农事农时竟习熟如斯,千载之下,也足令当今那些五谷不分尸餐素位的官爷们汗颜无地了!因此农历的十月小阳春,正是农民休养生息的时节,“剃头孙”挑这个当口穿行于蓬户瓮牖之间,可谓正逢其时。

    与“戗刀蔡”相比,“剃头孙”出现在村头是无有吆喝声的,他挑着一副担子,不疾不缓地走来,似是闲庭信步。首先发现他的,是那些卵子还在地上拖灰的顽童们,甫一见他,便“哄”地尾上去,一起放了尖尖的嗓子唱:

    “剃头佬,

    来剃头,

    剃个么子头?

    帮你剃个尿罐盖子头。”

    对于村童的野闹,“剃头孙”不嗔反喜。因为小调皮们的捣蛋,正好把呆在屋子里的大人们给钩将出来,待有得一个人招呼,“剃头孙”便放下担子,张罗起生意了。

    大人剃头所坐的凳子,正是“剃头孙”自制的那张可张可合的活椅。其椅脚和椅背,均系木制,但其垫子,却是用柴油机抽水用废了的宽皮带,经条割后绷制而成。人坐上去,弹而韧,十分的舒服。这对那些坐惯了硬板板的屁股们来说,真是莫大的享受!

    客人坐在椅子上洋洋自得地乐陶陶,“剃头孙”那边厢则已将炉门全启,让火上腾,然后摆好工具箱,支盆架、放脸盆、挂毛巾、取镊子、拿刀剪,一套家什布好,炉上那只铝锡水壶刚好热气腾腾。“剃头孙”便提壶,沿着脸盆浇了一圈,细细地烫洗一番,将水泼了,再倒上热水,便示意客人挪近洗脸。客人依言前挪,于盆口低下脸颊,露出水牛也似的后颈脖来。“剃头孙”看了便赞道:你这力气,怕是打得死几头牯牛!说话时,他已往客人脸上扑了水。那水热得恰到好处,烫得客人浑身毛孔舒张,舒坦之极。

    庄稼人平时洗脸都不大讲究,往往随便扑腾几下就了事,那还用什么劳什子香皂!一张脸从立春忙到冬闲,皱涧纹壑里不知於积了多少泥垢,现在难得用香皂一遍一遍地洗,故受用得赛做神仙。

    待把脸洗净了,“剃头孙”便让客人坐直,并在其身上系铺上围布,以接发屑,他将客人的脸端详了又端详,如此搞得人家不好意思起来,便道:你看个么子鬼?几十年的乡里乡亲难道不认得?“剃头孙”笑道,认得当然是认得的,但也要看你的脸这一年是胖是瘦了,我这才好给你剪发型。听如此说,客人嘟哝了一句:又不是去相亲,随便剪剪得了。听似埋怨,实则高兴。“剃头孙”听了微微一笑,也不作声,拿起理发剪子做起法事来。

    那时候的理发工具,哪有现在的高级?理发的剪子,是用手推的,故名曰“推剪”,头发剪得齐与不齐,全靠师傅对推剪的掌握。技术好的如“剃头孙”者,一剪推过,头发平整如地。而手艺不行的,则推得参差不齐,村人形容其“像狗啃的”,委实形象。

    那时节的发型,远没有现在的花哨,尤其是在农村,男人无非是平头和光头,男孩则是光头与尿罐盖子头。

    理发先理头顶,“剃头孙”右手拿着推剪,但听“咔嚓”“咔嚓”一阵响,推剪如一台推土机在头顶錾过,头发乱麻般落下,这时客人已自闭目养神,竟发出响轻轻的鼾声,将自己的那颗五阳之首,任凭剃头匠摆弄。

    将头顶打理好后,便要理鬓角,然客人这时正歪头半憩,如何理得?“剃头孙”便一拨拉其脑袋,说:剃头睡个么子鬼觉?把头立起来。客人吃了一惊,醒了,有些不好意思,道:看我这瞌睡,一坐下就睡了!用手掌拍脸醒觉提神,一边呵欠连连。

    鬓角理得好不好,直接关系到发型与脸型配不配,这也正是考验师傅的手艺与眼光处。这时“剃头孙”下剪就较慎重了:脸圆的鬓角短,脸长的鬓角则长一些。但无论什么脸型,“剃头孙”总是拿捏到好处,理得人心里舒敞,自觉年轻帅气了不少。

    将鬓角理好后,便是后脑勺了,“剃头孙”左手轻压客人的头,使其后颈突出,这时他手法奇快,“突突”几下,客人只感后脑几溜清凉滑过,业已剪好。

    操剪至此,理发还只是一个毛坯,还得用剪子剪。“剃头孙”放下推剪,拿起那把曾被“戗刀蔡”磨过的剪刀,左手捏了一把梳子,梳子在头上篦发,长发被篦将出来,但见“剃头孙”右手的剪刀像只轻俏的燕子在梳子上飞舞,发屑煤灰似的飞落,梳剪过处,果是整齐如板,再无一根突出的长发。

    修整发型毕,接下来便是修面。

    修面前须往脸上涂肥皂沫。“剃头孙”拿出一把小毛刷,其形状若荷钱,其发细软如丝。他将毛刷在一块湿润的碧绿的香皂上来回刷几次,然后涂在客人的面上、唇上及下腭处,然后拿起剃头刀,那刀细而长,刀身如竹叶,刃口极其锋利——我从来还没有见过比剃头刀更锋利的东西。

    “剃头孙”捏刀的手呈兰花状,看上去颇为优雅。他先把刀在背刀布上背了几下,又往上面吹了几口气,左手抚着客人的额头(这时客人又已闭目养神),右手剃刀轻落,锋利的刀刃在脸上刮过,宛似薄纱轻拂,细凉滑腻,叫人丝毫感觉不到他的手重。他先刮面,再刮鼻梁,尔后颈、耳弧……,处处都刮得熨熨贴贴,待把一张脸收拾干净,客人对着镜子直照,便觉自己凭空年轻了十岁,就忍不住赞道:师傅真是好手艺!

    但“剃头孙”还没完,他又给客人剪鼻毛,掏耳朵,尔后捶捶肩,捏捏颈,整得客人筋松体软通体舒泰,方才罢了。

    那时小男孩理的发型大多是“尿罐盖比”——所谓尿罐盖子头,就是四周皆光,唯顶上留发,圆如罐盖,大小亦如罐盖,乡人多谐趣,便谓之为“尿罐盖子头”也。语虽粗俚,却极形象。笔者小时亦多剃此头,故印象极深,特在此处钩沉之。

    在我的印象里,成年人绝多大数理的是平头,而老年人,多是光头。

    光头看似好理,实则不然。不会理的,头上的发斑这里一摊那里一摊,恰如佛头着粪一般,极是难看。然“剃头孙”的光头则剃得像光葫芦,锃亮赛灯泡,可做钵盂来敲的。所以村子里虽有几个剃头佬,但人们还是喜欢找“剃头孙”理发。

    然于“剃头孙”自己,最喜欢的却是给满百日的婴儿剃胎头。一者钱多,二者还能得到一些小礼物,譬如如红鸡蛋盐鸭蛋者。

    理胎头,须在婴儿酣睡之际方可。这时“剃头孙”戴上乡下鲜有的口罩,(怕自己呼出的浊气污了新鲜的婴儿——这也是乡亲喜欢他剃胎头的原因之一),右手运刀如絮,极轻极快,不出半柱香时间,一个胎头业已理完。但婴儿的胎发极软,粘在头上落不下。“剃头孙”叫东家拿出刚煮熟的鸡蛋,将壳剥得干净,一边在婴儿头上来回滚动,一边唱着《剃百日头歌》:

    手拿剃刀三寸长,

    罗真师傅带我登厅堂。

    昨日皇上剃太子,

    今日我剃百岁郎。

    剃发开天门,

    龙头亮堂堂。

    龙蛋滚龙头,

    福寿百年长。

    贵府添龙子,

    百事皆顺畅。

    积善人家神灵佑,

    生逢时运好辰光。

    家和犹似张公义,

    九代同堂庆吉祥。

    无灾无病身强壮,

    聪慧早入圣贤堂。

    出门有贵人,

    持家家兴旺。

    大名留金榜,

    宏财进四方。

    出将入相,

    锦绣文章。

    名扬天下,

    祖宗耀光。

    龙蛋滚龙头,

    龙头亮堂堂。

    树大根基深,

    根深福泽长。

    平安度百岁,

    家声远流芳。

    一阙歌毕,婴儿的新头已被滚得锃亮,东家极是欢喜,付了工钱,给了小礼,“剃头孙”道声谢,挎上箱子,悠悠地去了。

    “剃头孙”对自己的手艺颇为自负,然却不敢轻觑村里的那几个同行——因为自己太穷。

    “剃头孙”想把自己的手艺下传,乃叫大儿子学理发。他找来一些大冬瓜,先让儿子练刀功,要儿子把冬瓜上的细毛剃干净,且不能见刀伤。他儿子甚是抵触,说这个老掉牙的手艺,跟不上时代了,现在的理发,是要烫、要染,那才叫个美!“剃头孙”听得勃然大怒,一丁公敲过去,骂道:美你姆妈个头!刀功不好,屁都不顶!

    没料想此子十分叛逆,吃了一丁公,次日就偷了钱,跑到汉口一家美容理发学校去学理发了,还留下一封书信,痛数老父的种种迂酸陈腐,“剃头孙”气极反笑,骂:老子倒要看看你狗日的能翻出什么天来!

    其实“剃头孙”离我家只一河之隔,我泊河之北,他栖河之南。有时懒得走弯路,便直接游泳去他家里理发,然后游回来,嬉一会水,连头都不用洗,实在的惬意。我记得他屋旁边有一个很大的偃塘,当夏月当空,池塘中田田碧荷里白莲卓卓,鱼游浅底,清香随风漶漫,连河北边都闻得到。有时南岸会传来幽幽的二胡声,那是已进入迈年的“剃头孙”在那棵老杨树下对月抒怀:不知他是叹世风的变异,还是在默默地感伤——他的那些老工具还真的被淘汰了:手推剪变成了电推剪,吹发屑有了电吹风,更重要的是发型变了:男人变得像女人,女人变得像妖精——头上不是像抱鸡窝,就是染得五颜六色如开颜料铺。

    然而他的大儿子却发了财,那年这小子偷了家里的钱去汉口学理发,艺成后便直接去了深圳,在外厮混了几年,居然开了一辆小轿车回来,牛气直冲太虚,咸村老少无不为之瞠目,均一改从前之鄙夷,大赞其为能人,恭而敬之,敬而媚之,媚而谀之,殷殷之态,无以弗加。

    在家得瑟几天后,大儿子把“剃头孙”接到了深圳,说是让其去享福。不料没去三五天,“剃头孙”便闷闷回来了,这让村人百思不得其解,想那深圳,传说中马路上都铺着钱,这样天堂也似的地方不呆,却偏要窝在这穷乡瘦地,这老头脑子是不是进泥浆了?

    回来后的孙老头闭户不出,羞于见人。没过多久,村里便有在深圳打工的青年仔回来,说孙老头的儿子不是在正正当当地理发,而是在开发廊。所谓开发廊,就是挂个“美容美发”的招牌,招了一些年轻女郎,穿得破绽百出,做那皮肉色相的勾当。这情形“剃头孙”如何看得过眼?没想到自己引以为豪的老手艺,现今竟异变堕落到这般田步,这是他八辈子也没想到的!不由气血上涌,大发雷霆,手脚狂伸处,早掀了店子,依然恚怒不息,便回了老家。

    由此不到一年,“剃头孙”便郁郁而终了。村人皆知他死因,无不叹息,说:孙师傅,是个好人啦——!

    孙师傅这三个字,叫得字字含情,音音千钧,“剃头孙”若在九泉之下听到,也该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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