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匠列传-俩木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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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周村有俩木匠,一姓周,名曰永强;一姓王,大号为北。因乡下匠人较多,如做瓦匠的,做裁缝的,比比皆是,若都叫师傅,极易混淆了,乡人为将他们两人与其他行业的师傅区别开来,便取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叫其为“强师傅”、“北师傅”。

    强师傅中短个,身微胖,头圆,发稀,若一笑,眼细如缝,恰如篾片勒开。他脾气极好,成天笑眯眯如弥勒佛祖。不过身体上却有一怪,就是右手的大拇指上又长出一个小指头来,人们有时戏称他“六只手”,强师傅一点不恼,反把腰一倾,将脸凑近了说:那你长出一个给我看看?!随之哈哈大笑,人们亦跟着莞尔。跟强师傅相比,北师傅却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但性格亦很温和。他身材削瘦而高,像冬天落光枝叶的树杆。其脸腊黄,像个痨病鬼。然手掌奇大,若张开来,像个芭扇一般。他烟瘾极大,一天只用一根火柴棒:早晨起床点燃一根烟,然后就一根接一根不熄火地抽,直到晚上上床睡觉方止。因抽烟太多,他身上的烟味隔老远就闻得到,用强师傅的话说:能熏死一头牯牛!一口牙齿也是黄粙粙地,一笑就金光灿然,像个土老财。他抽烟还有一绝:烟粘在上唇上,与人说话时上下翘动,却怎么也不掉下来,像是用502脱水粘着,牢稳得很。所以他又有个绰号:老烟枪!

    他们二人年纪相若,又兼同行,故极为相好。用泼皮舒庆华的形容,俩人是“除了老婆不共用,啥子都共用。”这话被周村的学究周远稀老先生痛斥为“粗鄙不堪,畜牲之言”,有村人便问该如何形容这对搭档?稀老先生一抚长须,答曰:应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怎奈乡下皆拘墟之辈,哪懂得这高明之语?幸亏王瞎子在村里说过《杨家将》的评书,有记性好的人出来说,这俩人是杨六郎手下的大将,是换脑袋的生死兄弟!众人一想,稀老先生用这两人来比周王二木匠,实乃天下绝喻,不由佩服之至!

    世人皆言木匠的祖师为鲁班,然在某家看来,木匠的祖师应是西周的偃师。论其人,比鲁班早;论其艺,较鲁班有过之而无不及。《列子·汤问》中有《偃师造人》一节,描写了偃师用木头等材料造成的人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其文云:

    “偃师谒见王,王荐之曰:“若与偕来者何人邪?”对曰:“臣之所造能倡者。”穆王惊视之,趣步俯仰,信人也。巧夫颌其颐,则歌合律;摔其手,则舞应节。千变万化,惟意所适。王以为实人也,与盛姬内御并观之。技将终,倡者瞬其目而招王之左右侍妾。王大怒,立欲诛偃师。偃师大慑,立剖散倡者以示王,皆傅会革、木、胶、漆、白、黑、丹、青之所为。王谛料之,内则肝、胆、心、肺、脾、肾、肠、胃,外则筋骨、支节、皮毛、齿发,皆假物也,而无不毕具者。合会复如初见。”

    这是一个极有趣的故事,若用白话翻译过来,读来则更为有趣:

    周穆王向西巡狩时,在遥远的异域遇见一位奇人,名叫偃师,他献给周穆王一个偶人。这偶人与常人的外貌极为酷肖,周穆王一开始还以为只是偃师的随行之人,经过偃师的解说,才让这位神性极强的名王也惊奇万分。

    偃师让那偶人表演,但见那偶人前进、后退、前俯、后仰,动作和真人无一不像,掰动下巴,则能够曼声而歌,调动手臂,便会摇摆起舞,让旁观者惊奇万分,周穆王看得有趣过瘾,还让宠姬一起出来观看。

    表演将毕,那偶人却向周穆王的宠姬抛了抛媚眼,周穆王勃然大怒,一心认定这个灵活宛似活人的家伙本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真人,便要将偃师当场处决。

    偃师无奈将偶人立刻折开,发现它只是由皮革、木头、胶漆、黑白红蓝颜料组成的死物。

    周穆王趋前细看,偶人的内部器官俱有,外边则是筋骨、关节、皮毛、牙齿、头发一应俱全,但却都是假物,一经组合,却又是一个活生生的偶人,将偶人的心拆走,偶人便无法说话,拆走肝则眼目皆盲,将它的肾拆走,就无法走路。

    周穆王见了,不由心悦诚服,遂免罪于偃,对偃师高超的技法钦佩之极。中国文字中由此也多了一句成语:“偃师造人,唯难于心。”

    这个偃师所造的偶人,千载之后亦令人惊异非常:它的智能,几乎比现代高科技的机器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机器人还要用电,否则玩不动。而这个偶人却纯系手工制作!人言“巧夺天工”者,莫过于此。

    所谓木匠祖师鲁班者,安能造出此物?!

    在我们乡下,木匠又叫木工。与其他匠人相比,木匠的人数要多一些,何也?盖因“市场需求”要比其他行当大一些焉!

    木匠的工具,细细数来约有几十种。计有斧头、刨子(刨子又分长刨、中刨、短刨、槽刨、一字刨、线刨、角刨)、锯子(锯子也分粗锯、细锯、绕锯、中锯和大锯)、凿子(亦分平口凿、斜口凿、鱼尾凿、半圆凿、三角凿、雕花凿)、锛、墨斗、钻子、弯尺、羊角锤等等,这些都得自己花钱买。所以要制齐一套完整的工具,往往得花好几年,且耗资甚巨,故尔木匠对自家的工具,看得非常的金贵,轻易不借他人使。

    在乡下,木匠是比较受人尊重羡慕的行业,有如教书先生。所以者何?因其艺与人们的生产生活都有着密切联系,小到农户家中的桌椅板凳,大到农业生产上的犁耧锄耙,那一样不是木匠所制?就是人们居住的房屋,也少不了木匠。那房上的七柱九檩,正是出自木匠之手。所以乡民们像尊重教书先生一样尊重木匠,是再自然不过。即使是在过去的生产队时期,生产队长也高看他们一眼,很少让他们下地干活,却一样的拿高工分。因为生产队的农具,比如板车、水车、耧、犁、耙……一旦坏了,就得请他们来修,否则便不堪用了。在某种程度上,木匠的牛气甚至超过教书先生,因为农户的孩子书可以不读,但农具却不能没有的。

    每年农历冬腊月时节,是木匠最忙的时候。因为这段时间,乡下的婚嫁丧娶、起屋盖房之类的事格外多,强、北又是地方上的名匠,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在20世纪70年代初,农村还没有电锯、电刨这类工具,做木工活基本上都是徒手操作。但无论做甚东西,都要把一根整树剖开。这时周师傅和王师傅就支起两个木架,将已截断的树干架在上面,再用几个大抓钉将树干钉得死死的,用墨斗弹上墨线,尔后拿来两米多长的大锯,拉开架势,各拉一头,但听“哧啦、哧啦”响,微黄而细碎的锯末随着锯子的运动洒落下来,铺在地上如同一层薄薄的金屑。锯子沿着墨线走,无有一点儿偏差——这便是功夫了:若外行来锯,锯子就会上下跑偏,将木料锯坏。

    来来回回拉上一阵子,粗木头就成了两半,再分别从中间锯开,就成了四瓣、八瓣。随后而来的推刨也是人工操作,薄薄的刨花散落一地,象木头开出的花朵。经过一番精心操作,原本圆滚滚的木头变成各种各样的家俱和工艺品。

    在我老家荆南乡下,木匠分为两类,一种是专门造船建屋的木工,称为大墨木匠。强师傅便是这种;一种是做生活用品(如床柜桌椅)的木工,称为小墨木匠,如北师傅者。强、北二人虽有大墨、小墨之分,但不敢说他们的手艺谁高谁低,只能说强师傅小墨不如北师傅,北师傅大墨不如强师傅,各有千秋罢了。

    早些时候,荆南乡下的房子多是砖木结构,外面是墙,里面是七柱九檩,所以在做屋时,就是强师傅大显身上的时候。

    建房造屋,是农村人一生一世的大事,极是慎重。因工匠们太忙,往往要提前大半年预约。开工的日子,也是东家充分征求了木匠、瓦匠乃至风水先生的意见后定下的,一定要是个黄道吉日,否则宁可延期。

    在荆南农村,几乎每家农户的围前屋后都栽着树,有松、桑、榆、柳、杨、楝、桦、柞、栎、水杉、梧桐、刺槐(当然亦还有梨、桃、杏、李、枣、柿之类的果树)等等,为的就是盖房起屋、婚丧嫁娶用。如果到木材市场上去买,那得花一大笔钱,这对穷苦的农民来说,是个天文数字。譬如我家80年代盖的房子,所有的木料就全是自家栽的树,没花一分钱。

    记得在盖房的前两年,父亲就把用得着的树全部伐倒,在水塘里泡上一年(听说水泡过的树不仅更结实,而且不虫蛀),之后又拉上来垒在阴凉处风干一年。待到晚谷收仓,农事俱毕的冬闲之时,就可起屋了。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我家的房子是一九八六年农历十月初八开工。初六那天天还没亮就开始搬家,寓“越搬越亮”之意,初七拆老房子,在这天晚上,父亲和大哥就分别把强师傅和北师傅的工具挑了来。

    开工日也是“木匠进屋”和“瓦匠进屋”的日子,在这天东家不敢有半点马虎,对师傅们毕恭毕敬,唯恐有半点得罪。我曾听祖父讲,在所有工匠中,木匠和瓦匠是最不能得罪的。因为他们会做小木人或在砖头上刻咒符,这些神秘的东西会给主人带来种种不幸和恶运。

    那天强师傅、北师傅和几个瓦匠刚进门,母亲就给他们端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父亲先是敬散烟,然后每人又塞了一整条,几个师傅稍作客气,便很安然地收下了。后来我知道,这是约定成俗的“派利是”。

    强师傅和北师傅先将选好的树木分类,按照材质的不同来选择适合的用途:梧桐做梁,杉树做柱,榆树做檩,柳树和杨树做椽皮,松树做窗户和门,桑树柞树做门框……父亲也给我安排了一个差事:削树皮。我拿着一把锋利的铁锹,撅着屁股,对着早已被水泡得松软的树皮铲下去,但听“哧啦哧啦”的响,一条条树皮像皮带似的掉下来,露出洁白丰盈的树干,在冬日温亮的阳光下闪闪发光,犹如出浴后日本女优的胴体。

    在立柱的头天晚上,强师傅和北师傅要供鲁班。父亲用一只斗装满了粮食,给强师傅他们插鲁班牌位,牌位安放好后,强师傅和北师傅便点起香灯去“发马”。

    所谓“发马”,其实就是驱巫祭神。在天色将黑之际,强师傅和北师傅净了手脸,各端一碗清水,父亲则肩上扛了一个木马样(这是木匠自制的道具)的东西,左手提着一只雄鸡,紧跟在他们身后,来到村中的一个十字路口,烧香,虔诚地四方跪拜,然后立起,强师傅拿起碗大喝一口水,然后“卟”地喷出,口中念念有词:

    一喷东方邪魔鬼道躲四方,

    二喷西方邪魔鬼道往外钻,

    哪里来的哪里去,

    哪方来的回哪方,

    姜太公在此诸神回避!

    念毕,将碗摔破于地,尔后把鸡头垫在木马角上,一斧子剁下鸡头,朝前方丢去,若鸡头朝前,则马已发开。如鸡头方向朝后,证明马未发开,还要抱只鸡来重发。

    屋梁是否坚固对房屋至关重要,所以选材极为讲究,一般要选通直的泡桐或杉木,取其发育茂盛之意,寓“发家发人”。伐梁时,首先焚香告奠,祭树砍伐。在抬运回家的途中不得落地,忌人畜跨越。梁成之后要用酒、肉、公鸡祭梁。所以做屋最隆重、最热烈的事莫过于上梁了,这也是强师傅和北师傅最为风光的时候。

    上梁仪式又分开梁口、典梁、贴“福”字、祭梁、上梁、抛梁,接大斧、挂万年青等,整个仪式都由强师傅和北师傅主持。

    上梁是个技术性很强的活计。强师傅和北师傅先把房梁用绳子系好,然后各爬一张梯子,强师傅口里一边念:

    “脚踏云梯步步高,

    张班鲁班把手招。

    主家上梁良时到,

    金龙登科上早朝。”

    北师傅紧接上去:

    “新打大斧亮堂堂,

    我替主家造高房。

    今年砌座逍遥府,

    明年又造宰相堂。

    宰相房里生贵子,

    子子孙孙状元郎。”

    接着又是强师傅:

    “新打大斧亮堂堂,

    我替主家造高房。

    左边文星扶玉柱,

    右边武曲托金梁。

    金梁登科逢黄道,

    玉柱成行遇紫微。”

    吉言唱完,他们刚好爬到中柱顶,这时东西两边柱架又上去几个壮汉,协助起梁。看看人都站稳了,北师傅就吩咐下面的人将绳子头扔给他们。于是在房架上的人用力拉,下面的人使劲往上擎。擎到手够不着时,就用叉子继续往上擎。在大伙齐心合力下,中梁终于稳稳地架在了房架上。

    接下来便是开梁口。母亲给强师傅他们敬茶酒,强师傅他们喝完酒茶后便贺奉:

    “喝主家一杯酒,

    主家辈辈有。

    喝主家一杯茶,

    主家辈辈发。”

    唱完后,母亲又抱来一只大雄鸡请强匠师傅典梁,强师傅提着鸡唱:

    “紫梁、紫梁,

    生在何处长在何方?”

    北师傅应:

    “生在老龙背,

    长在老龙腰,

    千人过路不敢摸,

    万人过路不敢砍,

    鲁班师傅哼一声,

    你一跤跌在地岩层,

    滩也滩不光,

    冲也冲不亮,

    鲁班推你上豪光”。

    那边厢强师傅拿着鸡拜四方,紧接着北师傅唱:

    “此鸡玉母娘娘刺定的,

    一起下了二十四个蛋,

    只有三个鸡,

    大哥上山做凤凰,

    二哥下海做龙王,

    只有三哥无去处,

    拿你开关典紫梁,

    一典梁头,

    子孙出来做诸侯,

    二典梁腰,

    子孙步步把高,

    三典梁尾,

    辈辈发辈辈有!

    典完梁后便是贴“福”字。强师傅嗓子亮堂堂地接唱:

    手执福字喜洋洋,

    我替主家封正梁。

    福字贴在龙口上,

    富贵荣华万万年。

    福字写得四角方,

    好时好日我来装。

    左边福是长命富贵,

    右边福是金玉满堂。

    “福”字贴完后,接下来是祭梁。这次是北师傅:

    一拜天,夭官赐福。

    二拜地,五谷丰登。

    三拜朝阳千载盛。

    四拜福地万上兴。

    接下来的抛梁将整个仪式推向了高潮。

    所谓抛梁,就是木匠将东家事先准备的糕点、糖果从梁上撒下,让看热闹的邻居和亲友争抢。这对东家是一种荣耀,而对得到糕点、糖果的人则是一种吉利。

    强师傅唱:

    一撒东方甲乙木,主人加官又进禄。

    二撒南方丙丁水,一年四季无口嘴。

    三撒西方庚辛金,朝进黄金暮进银。

    四撒北方壬癸水,立起华堂金银堆。

    五撒中央戊己土,一年四季得安乐。

    双手抓起遍地撒,将来定是富豪家。”

    抛梁仪式完成后,父亲拿起一个蒙着红布的盘子,里面装着六条烟和六十元钱(隐寓六六大顺之意),恭恭敬敬地递给强师傅,此乃“喜钱”,这时鞭炮大作,梁上好了。

    梁上好后,还要打楔子牢固,于是还有一个仪式:接大斧。

    父亲拿起一把白晃晃的斧头,爬上梁递给强师傅。强师傅接过大斧,一边唱:

    斧头生来亮堂堂,

    老君炉里炼成钢。

    接到堂内千年福,

    接到库内谷满仓。

    上梁最后一道仪式是挂万年青。万年青是长青植物,象征着吉祥如意。这时强师傅和北师傅合唱:

    万年青来万年青,

    左脚金来右脚银。

    昨日还在苏州城,

    今朝已到万福厅。

    在整个上梁过程中,木匠师傅说一句,下面的人就异口同声的和一句:发!发!发!热闹之极。

    ……近三十年过去了,上梁热闹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但那间老屋早已被拆掉,二哥在原址上盖了一幢两层的小洋楼,他将老家的一些旧家什全扔在旁边废弃的厨房里,今年我回去,还在里面找到一个缺脚的高脚凳,它藏在时光深处,落寞地躺在角隅,满面尘灰,一身沧桑,然而它却触动了我心底最柔软的一页:它正是我读小学时坐过的那张凳子(在我读小学时,学校通常只出一张课桌,凳子则要学生自带。那时学生带的多是高脚凳,又称“棉花凳”,其长约二尺,高六十公分许。),而它,正是出自北师傅之手。

    那年我姐姐出嫁,父亲照样请了北师傅和强师傅。稍有不同的是,这次是北师傅做掌墨师傅:他的小墨是地方一绝。

    由于婚期较紧。北师傅又请了两个帮工,都是中年汉子,一看他们的把式,就知道是做了多年木工的老手。他们一进屋,就挑选做嫁妆的木头:这根可以做啥,那根可以做啥,按类分好后,把最先要用的木头挑出来,放在空闲的地方。然后把刨、凿子、锯子、墨斗等等家什拿出来,开始有条不紊地干起活来。

    在师傅们干活的这几天里,一天三餐饭,每餐都是好酒好烟地招待,周到客气之至,不敢有半点怠慢。木匠们干活也格外的勤奋、认真,他们各执工具,有说有笑的劳作着:弹墨线、锯长短、砍木料、削厚薄、刨平直,一堆或长或短、或干或湿、或曲或直的木头他们的辛勤劳作下,悄然演变成了具体的几何图案:衣柜、桌子、碗橱、箱子、板凳……一套嫁妆不到十天就打好了。

    竣工那天,母亲炒了八盘菜,满满的一桌,父亲沽来一壶酒,足有十来斤,说:师傅们这几天辛苦了,今个工做完了,就请放开肚子喝吧!

    那天几个师傅都喝得高了,甚是尽兴。临出门时,北师傅突然叫住我,说:小明子,我用多余的木材帮你做了个读书凳,放在左墙角里!

    这个读书凳的面料是用桑木做的,颜色通黄,且泛出淡淡的赫红,显然是块老桑树,它光滑得像镜子,摸上去凉爽爽的,我小小的屁股坐在上面该是多么舒服!凳子的脚则是轻俏的杉木所做,故而整条凳子坚固而轻便,我极是喜欢。大哥用一支秃毫毛笔蘸了红漆,在凳子底下写上我的名字,以防丢失。这条凳子我一直用到小学毕业,而现在我已人到中年,凳子已跟着我老了。

    但不管怎样,我和凳子现在好歹还活着,而它真正的主人:北师傅和强师傅却已先后谢世了!

    大概进入90年代后,农村的房子全改成了水泥砖瓦结构,实木家具也慢慢褪出了人们的视线,乡下塞满了用三夹板拚凑起来的组合家俱,传统的木匠行当失去了市场,鲜有人问津,这情景令强师傅和北师傅陷入深深的迷茫与失落中。这时他们已令过六旬,儿孙都外出打工,偌大的房屋盛满孤独与空虚。北师傅闲不住,有一天找到强师傅,说:“老伙计,我们来鼓捣一个东西怎么样?”

    “啥子东西?”

    “做木流牛马。”

    “你是说做诸葛亮的木流牛马?”北师傅也是个《三国》迷,一听便晓。

    “正是!”

    强师傅也正闲得手足无处安放,当下一拍即合。两人找来《三国演义》,翻到第一百二十回“司马懿占北原渭桥诸葛亮造木牛流马”,找到有关制作木流牛马的文字,细看下去:

    “木牛者,方腹曲头,一脚四足,头入领中,舌著于腹。载多而行少,宜可大用,不可小使;特行者数十里,群行者二十里也。曲者为牛头,双者为牛脚,横者为牛领,转者为牛足,覆者为牛背,方者为牛腹,垂者为牛舌,曲者为牛肋,刻者为牛齿,立者为牛角,细者为牛鞅,摄者为牛秋轴。牛仰双辕,人行六尺,牛行四步。载一岁粮,日行二十里,而人不大劳。流马尺寸之数,肋长三尺五寸,广三寸,厚二寸二分,左右同。前轴孔分墨去头四寸,径中二寸。前脚孔分墨二寸,去前轴孔四寸五分,广一寸。前杠孔去前脚孔分墨二寸七分,孔长二寸,广一寸。后轴孔去前杠分墨一尺五分,大小与前同。后脚孔分墨去后轴孔三寸五分,大小与前同。后杠孔去后脚孔分墨二寸七分,后载克去后杠孔分墨四寸五分。前杠长一尺八寸,广二寸,厚一寸五分。后杠与等版方囊二枚,厚八分,长二尺七寸,高一尺六寸五分,广一尺六寸,每枚受米二斛三斗。从上杠孔去肋下七寸,前后同。上杠孔去下杠孔分墨一尺三寸,孔长一寸五分,广七分,八孔同。前后四脚,广二寸,厚一寸五分。形制如象,靬长四寸,径面四寸三分。孔径中三脚杠,长二尺一寸,广一寸五分,厚一寸四分,同杠耳。”

    二人先是绘图,画了四五天皆不得要领:尺寸在那,然想凑在一起却是难上加难。这天又从清晨鼓捣到傍晚,大白纸铺得满地都是,还是没画出一幅像样的图来。强师傅甚是气馁,一屁股坐在地上,哀叹道:“我说老伙计,咱们就算了吧!你想诸葛亮是个神仙样的人物,我们怎么造得出来?!”

    北师傅也不言语,对着一地的废物纸发呆。这时从窗户透进一阵风,吹得白纸翩然欲飞。北师傅突然大叫一声:“有了!”腾地跳起,强师傅吓了一大跳,以为老兄弟走火入魔了,定定盯着他,只见北师傅手舞足蹈语无伦次地喊:“风!风!”

    “风,风什么?我看是你疯了吧?”强师傅大惑不解地道。

    “我说老伙计,你猜我们农具中什么东西最像木流牛马?”

    “我……我还真想不出。”强师傅脑袋愈发迷糊。

    “风车呀!你说风车是不是有点像木流牛马?它有肚子,有脚,伸出来的两条抬杠只变一个形,是不是就是牛的两只角?”

    强师傅愣了一愣,突然间一拍巴掌,恍然大悟地道:“就是呀,风车还真有点像木流牛马!”

    这天傍晚二人喝了一斤多老白干,说起木匠曾经的风光岁月,不胜唏嘘,慨叹辉煌不再,旧景难续。喝罢老哥俩抵足而眠,发梦话都在喊“木流牛马”“木流牛马”。

    翌日起得床来,已是红箭射窗,胡乱洗了脸,早饭都顾不得吃,两个老木匠便拿起凿子斧头叮叮铛铛敲起来,在清闲宁静的冬日乡下,这声音给村子添了些许热闹和生气。

    村人听说两个老木匠要用木头造出一头牛马来,先是新奇,尔后嘲笑:造吧造吧,等造出来我们都把活牛宰的吃了,以后耕田整地全用木马,哈哈……

    那时我还在乡下教书,对这两位老木匠的“异想天开”大表支持,还送给他们一块黑板和十几盒粉笔,作为画图用。这令他们大受鼓舞,好像在敌阵中孤军奋战的勇士遇到了来救援的战友。在他们看来,有我这样的“文化人”加入阵营,这事就大有希望,对满村的风言风语再不在乎,关起门一心一意地鼓捣起来。

    有了黑板后,他们画图方便了很多。他们一边画,一边对每个部件都进行精细的计算,一天下来,胡子眉毛上全是粉笔灰,好像刚从石窑里钻出来的石灰人。

    一天夜里,我正秉烛看书,窗外一轮皓月当空,照得大地如同白昼,乡村的冬夜寂静如渊。我正入神,蓦听得大门“啪啪”猝响,一人急切地喊道:“明子明子,快出来快出来!”我以为出了什么不测之事,猛然起身,把椅子都带翻了,匆匆去开门,定睛看时,却是北师傅和强师傅二人。只见他们四眼灼灼,恰如黑夜深处的灯泡。看着他们的兴奋样,我料到了什么,便问:“是不是木牛流马设计好了?”

    “就是就是!”强师傅激动得连搓双手,说,“图终于搞出来了。”

    我惊喜之余,亦诧异非常,因为我也偷偷请了一个高明的数学老师在设计图纸。须知此公乃华中师范大学数学系的高材生,在地方上极负盛名,人称“小华罗庚”,孰料这位老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把图绘出来,那天他束手无策地对我哀叹道:“诸葛亮不愧是智慧的化身,他这个木流牛马一千多年了没人复制得出,真是神人啊!我这个凡夫俗子哪搞得成?不搞了,不搞了!”从此罢手,誓死再不研究这玩意!

    听到此话,我也高兴之极,灯都未灭,当即随北师傅来到他家,只见那块黑板上赫然画着一幅木流牛马,甚是逼真,但我仍存疑虑,问:能造得出吗?

    能!北师傅信心十足的回道,一指黑板:这图是按比例画的,每一个地方我们都计算得准确无误!

    我说,图是图,但实际做起来未必是那么回事!

    那就试试!

    说着他们就迫不及待地摆开木料动起手来,我想他们应该是通宵达旦了,真是两位可爱的老人!

    大约一星期后,他们的第一台木流牛马终于横空出世,然却是一匹死马:不会走路!

    本来周村人就等着他们的笑话,这下终于有了实柄,满村子都飘着冷嘲热讽的言语,北师傅和强师一生的光辉形象在一刹那间轰然倒塌,在周村人眼里,他们再不是手艺高明的木匠,而是两个憋出毛病的半疯半痴的傻老头。

    但这次失败丝毫没给北师傅二人带来任何打击和动摇。那天傍晚我去安慰他们,北师傅豪气雄雄地说:“这有么子?一次不成来两次,两次不成来三次!我就不信把它搞不出来!”态度比他们的铁凿子还硬。

    然木流牛马实非凡物,他们又接连失败了好几次,以至村人都不再关心此事,连讥笑都不再施舍了。

    大约有近两个月的时间,村里几乎消失了他们的身影。我知道,这两位老人在“闭门造车”,在此时,能否造得出木流牛马,不再只是一个手艺的问题,而关乎他们一生的清誉了。

    这年腊月的一个中午,大伙都在茶馆里打麻将消遣,突然听到北师傅狼一样地嚎叫:“搞好了!木流牛马搞好了!哈哈哈哈……”

    茶馆的人怔了一怔,有人说道:“这老头莫不是真的疯了?”便拥出去看。只见北师傅的禾场上,一头似牛又似马的东西在“哒哒”地转悠,这下大伙惊得呆了,以为看花了眼。泼皮舒庆华咕嘟着上去狠狠踢了一脚,立马抱起脚叫唤起来:“这东西是木头做的,是真的,是真的!”北师傅伸手在木流牛马嘴里动了一下,便像使了定身法似的立刻停了。

    大伙忙围上去,只见这匹木流牛马长约1.6米,高1.3米,四条腿,大腹空空,是用来装物的。舒庆华跛着脚挤上前,问:

    “你这木……木什么马的能驮东西吗?”

    “当然能!”北师傅声音钢钢的说。

    有好事者马上拿来三只蛇皮袋,装满了土,搁到牛肚子里。北师傅站在木牛身后,双手一压双辕,木牛的前脚抬起,顺势一推,牛前腿进一步,再抬起双辕,前腿站住同时后腿被拉起,木流牛马果真由此迈开了步子,“哒哒”地朝前走。那三袋子泥巴怕是有四百多斤,然木流牛马驮起来却毫不费劲。众人大奇,轰声叫好,北师傅和强师傅两张老脸笑得灿烂如春花,几个月的郁闷之气终于一扫而光,当年的风光在一刹那间失而复得,俩人的眼不禁湿了。

    舒庆华躬着腰,跟着木流牛马亦步亦趋,眼睁得像牛卵子,口里不停地嚷:“奇了奇了真奇了,这木头做的牛马还真的活了!”

    周村俩个老木匠用木头造出活牛活马的消息不胫而走,四里八乡的人都来看稀奇,参观的人络绎不绝,北师傅和强师傅来者不拒,拉着他们的宝贝不厌其烦地给人表演,乐呵呵地像两个老顽童。

    那位数学老师“小华罗庚”听说两个乡下匠人造出了木流牛马,以为天方夜谭,一天造访周村,对着木流牛马仔细研究了一番,尔后连连慨叹道:“真想不到,民间有大智慧呀!”接着向人们解释了木流牛马能行走的原理:

    “木牛流马能行走关键是杠杆原理发挥了作用,木牛流马是一个连续变换支点的杠杆群,它们的头、颈等部位都是连动的。之所以一个人就能操纵,就是运用了杠杆原理。”

    “还有木牛流马口内的舌头,那是个‘机关’,舌头与内部的木轴承及后腿相连。正常状态下,活塞参与木牛流马的运动。如果把这个活塞转动,卡住连杆轴承,它们的后腿就失去了行动能力——木牛流马就走不动了。”

    听了“小华罗庚”的解释,众人才明白其中的奥秘,对北师傅和强师傅佩服得五体投地。从此在周村人眼里,他们俨然成了半个诸葛孔明。

    北师傅一辈子都是抽的生叶烟,就是自家菜地种的那种。愈年老,烟瘾愈大。冬季天冷气燥,北师傅的咳嗽益发厉害,拉风箱似的呼哧呼哧响,咳到后来,喉咙连茶饭都咽不下了。两个儿子见不是事,便硬拉着他上县医院,检查毕,医生说可能是喉癌,郑重地让他们去省城的大医院再作复检。北师傅怕花大钱,死活不肯去,逼得两个儿子没法,只好去求强师傅来做老父的工作。强师傅对北师傅说:老伙计,你有病不治,难道要让你儿子一辈子背上不孝的骂名?一句话就把北师傅顶上了干坡,乖乖跟儿子去了武汉的大医院,一检查,业已喉癌晚期。医生要其住院,北师傅拒道:都晚期了,还住个么子院!这不是烧钱么?回去回去,免得人财两空!拎头就走。医生忙赶上去嘱咐道:老人家,您千万不能抽烟了。再抽就没命了!北师傅淡然一笑,说,我抽了一辈子的烟了,要死早就死了。一支烟能抽死人?你别说得那么骇人!

    甫一回家,两个儿子便把烟叶烟枪全扔了,让北师傅找不着烟抽。

    严冬益深,北风更硬,北师傅的喉咙亦愈发吃紧,最后竟是滴水不进了,只能靠输液残喘度日。

    这年过小年的那天,北师傅的大儿子从卸甲河街买菜回来,当路过周村的那片杨树林时,蓦然发现老父佝偻着身子在林中捡枯树叶,心中大奇,忙悄悄掩了过去,只见老父把枯叶捻碎了,用裁成片的报纸卷成烟,倚着树干贪婪地抽吸。大儿子见状心痛如裂,一把扑出,抱着老父道:爹,你郞怎么抽这个呀?北师傅咧嘴一笑,说:娃儿,烟就是我的命,要是没烟,我的命就没了!儿子终拗不过,只好又把烟给老父供上了。

    新年的正月初九,北师傅终于驾鹤西去。强师傅闻讯,跌跌撞撞地赶到北师傅家中,见北师傅面盖黄纸,已然阴阳两隔,心中大恸,长呼一声:“我的老兄弟呀——”竟此晕厥过去。众人急救方醒,醒来又哭。一老妪劝道:“你郎个就莫哭了!今天是玉皇大帝的生日,是玉皇大帝把北师傅接上去做伴了呢,这可是几世几劫才修得的福气!你郎一哭,倒把北师傅跟玉皇大帝作伴的喜气给冲了!”强师傅这才强打住悲伤,吩咐人把木流牛马烧了,说是做北师傅的坐骑,让他骑着去见玉帝!

    北师傅仙逝后没几天,强师傅把所有的木匠工具都毁了,终日沉默寡言。一年后,强师傅也撒手人寰,极巧的是,他的逝日竟和北师傅是同一天:正月初九玉皇大帝的诞辰!

    人们惊异之极,既羡且叹地说:这俩兄弟,怕是玉皇大帝招上去给他做木流牛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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