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匠列传-挦脸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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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开香,年轻时号称是我们周村的第一美人。咋个美法?若用说书人的话来形容,那就是“有闭花羞月之容,沉鱼落雁之貌”,整泥巴的穑人只知道犁、耙、耖、滚,如何晓得如此的文雅字儿?赞许氏之美,也是土得冒腥气:贼好看!还有一个便是比,譬如电影电视中出来个女明星,便说:妖里妖气得瑟个么子,还没有我们的许开香好看!在村里人看来,许开香,是世上最好看的女人。虽然现在已年过四十,但依然透着俏劲,风韵不逊当年。然毕竟是有了点岁数的人,再“许开香”“许开香”的叫,便显得有些不尊了,村人便改了一个称呼,唤作“许姨”。尊敬倒是尊敬了,却令许开香相当的失落,常一个人闷闷地寻思:难道我就这么老了么?其实在她心里深处,是希望人们叫她许姐的!

    好看的女人,大多手巧,很少听说有面容姣好却笨如牯牛的。所以这许开香,也是村里的第一人巧人儿。尤其是她的挦脸,堪成一绝。

    挦脸,在我们荆南方言中,又叫“扯脸”、“绞脸”、“绞面”或“开脸”。照旧时习俗,妇女除非结婚,绝不可以剃掉脸上的汗毛。唯独在结婚前夕,也就是“上头”梳髻之前,才开始人生的第一次扯脸。未出阁的闺女,是断断不行的,所谓“黄毛丫头”之名者,乃因此而得。

    挦脸之风起于何时?民间有一种传说:隋炀帝贪淫好色,滥抢民女,八纮之内,凡有女者无不慌恐。某日,有一户人家嫁女,为避官兵检查,急中生智,乃将女儿的脸上的汗毛全部褪去,涂脂抹粉,假扮城隍娘娘,洪洪洋洋过街,果然骗过衙爪。此法传开,万民皆效,铺衍承袭,竟成了风俗。

    然挦脸之道,亦不是个个妇人都当得起的:须是好命,儿女全双者才行——有女无嗣者,不行;寡孤者,更是避若鬼神。命好,手艺好,周村又非许开香莫属了。

    挦脸,大多是在农闲时节,尤其是腊冬月为甚。所以者何?盖因这两个季节婚嫁之事最多,这期间许开香便忙得不可开交,凡周村里要出阁的女子,无不请了她做挦脸师傅。

    农历庚午年腊月十八,是水兰要出阁的日子。在腊月十七男方家来上头的那天早上,水兰的姆妈扯了一匹淡蓝色的印有碎米花的确良,提了一对后猪蹄子,喜滋滋地来请许开香。许开香见水兰妈提了这多礼,嗔道:他婶子,你这不是把我看外了么?说什么也不肯收。水兰妈也是个嘴皮利索的妇人,道,你见过哪个送礼的又把礼物提回去的?你这样不是打我的脸么?许开香见如此说,只得收了。笑道,那我就帮水兰好好的绞脸,保你的丫头如花似玉似的!

    水兰的男家,是对河李家门的,大名李华山,是个退伍军人,还当着村里的民兵连长!那是个勤劳而标致的后生,农活样样精,最难得的是还有一幅好头脑,一复员回来就大规模地养鸡养猪,听说一年赚好几万呢!最讨人喜欢的,是他带领乡亲们发家致富,几年下来村里一下就冒出好几个万元户,由此他评上了劳模,还上了电视,听说是县委书记亲自给他带大红花。像这样能干又上进的小伙,就是打天大的灯笼在地方上也找不出几个来。所以他家的门槛,都快被做媒的人踩烂了。

    这时许开香坐在水兰的身后,柔柔地将她的秀发盘起,笑吟吟地说,兰儿,你是怎么把华山抢到手的?

    水兰的脸立马就像泼了一盆胭脂水,连粉颈都污染得红了,极是羞涩地扭扭身子,轻嗔一声:许姨……

    许姨“嗤”地一声笑,道:都快成人家的人了,还这么害羞。说着站起身,拿起一碟粉盒,躬腰往水兰脸上扑粉,水兰刚才还姻红的脸就变得粉嘟嘟了。

    扑完粉,就该扯脸了。扯脸的用具,全由过礼人从男家带来。其实也很简单,只一把新镊子、两枚钱币,几根五色丝线而已。

    闺房里飘着一股淡淡的女儿香,极是素净,外面喜庆的喧闹声浪花一样扑进房里来,许开香的脸上也跟着红洇洇的。水兰轻说了一声:太吵了!许开香知道这小妮子不愿意别人看见她挦脸的样子,便浅浅地一笑,过去将窗关上,然后点燃两支红蜡烛,又将一面镜子摆在水兰对面,说,你看着我绞喱!将来你在婆家那边,也会有人请你绞的。

    许开香捻起那根红棉线,很轻巧地将其绕成一个8字形,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撑着“8字”的一边,打开如一个三角形,左手扯着线的一头,嘴里咬着另一边,随着头的摆动,右手两指一开一合,左手手指也配合着摆动……这个8字形的“线轮”在水兰面上跳舞似的,极是轻盈:先在额头上,然后鬓角,面颊。在绞面颊时,水兰轻轻地鼓起腮帮子,就像嘴里含了两个小汤丸。而绞到眼皮时,水兰则闭上眼,并轻轻地用手压住眼角,很是娴熟地配合着。

    水兰想和许姨说说话,她有满腹的话要跟许姨说,她问:

    姨,昭哥哥不回来过年吗?

    嗯……哪……。水兰感觉到许姨绞脸的手颤了一下。

    水兰口中的昭哥哥是许开香的独苗,名唤周召昭,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跟水兰青梅竹马,俩人一直念到初中才分开:水兰初中一毕业就回家务农了,而周召昭却一路高中、大学的直升了去。但许开香知道,他们还是有来往的。

    姨,昭哥哥的事你还没说呢!水兰追问着。

    你个小妮子!许姨停下来轻轻敲了水兰一丁公,说,我不正忙着么!等我绞完了后颈脖再跟你说。姨也有好多话要交待你呢!一边按了按的头,道:低下去!

    水兰便将头低下来,露出粉粉的后颈。她感觉许姨手中的红绳像只蝴蝶在皮肤上轻盈地飞舞,痒酥酥地。她想笑,却极力忍着,以至身子都轻轻颤抖起来。

    绞完了颈脖,许开香还没等水兰开口,便抢着说道:兰儿,姨有些话想叮嘱你喱!

    嗯。许姨你郞说,我张着耳朵听着呢!水兰蛾首低垂,手指头不停地绞着发梢。

    过去了,就成大人了,什么事都由不得自己的性子来。上敬公婆,下亲姑叔。知道不?

    嗯!

    他的爹妈就是你的爹妈。就算他的爹妈对你不好,你也要对他们好,因为他们是他的爹妈。

    嗯!

    你过去就是他们家的人了,你就是他们家的主人。要多为这个家着想,不要只顾着娘家,只顾娘家的女人不是好女人。

    嗯!

    水兰开始用手揉眼了。

    从你踏进他家门的那一刻起,他就是你这一生中最亲的人了。他比你亲生爹妈还要亲。因为你要跟他生儿育女地一辈子,你亲生爹妈不能陪你过一辈子。

    嗯!

    他家的亲戚娘家的亲威你要一碗水端平,不能分亲疏。有时待他家的亲戚甚至要比娘家的亲戚好。你敬人家一尺,人家会还你一丈的。

    嗯!

    眼睛放灵活,手脚须勤快,家里的大事小事都要抢着做,不要让人说是个懒媳妇。人家都盯着你呢!

    嗯!

    牙齿和舌头都有相反的时候。小两口闹别扭,那是常有的。生气的时候不要吵架,可以不说话,不洗他衣服,就是不要吵架。

    嗯!

    就是和男人吵架了也不要到外面去张扬,那样会里里外外都丢面子,给人当猴把戏看。更不要往娘家跑,须知回来的路宽,回家的路窄呢!

    嗯!

    两个人过日子不要老想着面子。面子能当衣穿?能当饭吃?不要争强好胜,什么事都让着点。你让着的不是别人,是你男人。

    嗯!

    两人正絮絮叨叨地轻语着,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水兰的母亲闪了进来,默不作声地端详着女儿,眼慢慢红了。许开香见了,便道:大喜的事哭个么子?去去去,帮我煮个鸡蛋!

    脸挦完了,还有些许没扯净或扯断的汗毛留着,便得刮。刮不能用刀,用刀刮过的再生的汗毛粗而硬,有损花容。须得用碗碴子刮。碗碴,也须上好的细磁,粗磁是不行的,不锋利,剔不净,力稍用得大了,就有破脸之虞,而细磁则不同,所以刮脸的器具,丝毫马虎不得。

    给水兰刮脸的碗碴,是许开香自个带来的,这可是上好的景德镇细瓷碗打碎的,边刃齐整如刀,利而不尖,委实是个好物什。

    许开香让水兰抵近自己,膝靠膝的坐了,眼睁得溜圆,像穿针鼻似的在她鹅蛋脸上寻残留的汗毛。待找到了,便轻轻挤起那一豆肌肤,让汗毛突出,手中的瓷片极轻极巧地切下,那汗毛便应刃而断了:这可是极见功夫处——力道轻了或下手不准,那汗毛断不了。下得重了,便破了姑娘的脸,弄出一条血口子——这可是极大的忌讳,大喜之日见血,那是大不吉。甭说要应手的钱物,就是主人家那难看的脸色,也够你羞惭无地的,只有乖乖的溜着墙根走人的份儿。

    然许开香拿瓷片割毛,却是做得那么轻松利索,水兰只感到有一颗冰珠子在她面上、颈上点来点去,没多大一会便好了。

    刚刮过的脸,弗能水洗,若有水进了汗毛孔里,弄得发炎起了红疱,反为不美。拾汗毛,须得用煮熟的鸡蛋。水兰的妈这时已把鸡蛋煮好,亲自端了来。水兰发现,那鸡蛋壳是红的,透着说不尽的喜庆味儿,她心头也不由泛起一阵甜甜的涟漪来。

    许开香拿起红蛋,转着圈儿在椅子上轻轻敲击,把蛋壳敲得碎了,再用兰花指把碎皮剥掉,露出光溜溜的蛋清来,一边在水兰脸上滚来滚去,一边嘴里念叨:“手拿红头绳,满脸滚鸡蛋,今天喝喜酒,明年吃喜面……”水兰感到脸上温润润的,就像一块软玉在吻舔肌肤,极是舒服。正陶醉间,许开香却把鸡蛋拿了下来,说,拈完了。水兰定睛一看,只见鸡蛋上沾满了细细的绒毛。母亲早端过镜子,对女儿说:你看看,你的脸和鸡蛋一样光鲜了。

    水兰脸上又不由飞起一团红霞。

    可不!许姨接口道,古言说得好,“如三日新妇”。为啥子“因为三日新妇一是开了脸,修了眉,显得漂亮。二是穿着新衣服,显得干净。三是人生最大的喜事莫过于“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精神着呢!我们乡下不是有句俗语,叫着“破破烂烂的姑娘,花花朵朵的媳妇”吗?正是这个理儿。

    但水兰心里还有个病儿,她知道不能把这个病带到男方家去的,今天务须医好了,才能安安心心地做人妇。她借故支走了母亲,房里又只剩下她和许姨两人。

    许姨,她问,声音轻抖抖的,你还没回答我呢,昭哥哥今年不回来过年吗?

    许开香暗暗长叹了一口气,心想是该揭开盖子了。她没直接回答水兰,反而绕着问:

    兰儿,你妈有几个儿女?

    四个呀!水兰诧异非常。她想许姨怎么会问这个问题呢?都是一个村子里人,且两家又走得那么近,谁有几个子女还不清楚么?

    许姨不理她的诧异,又问:

    那我有几个子女?

    就……就昭哥哥一个。

    那为啥你爹妈有四个儿女,我只有一个呢?

    这……

    告诉你吧闺女,你昭哥哥……的爹爹是没有生育能力的。

    啊!

    你再仔细想想,你昭哥哥像我们村里的哪个人?

    ……

    想到没?

    没……

    你再仔细想想,把我们村里45岁以上的男人过一遍。

    像……像我爸!!!

    水兰轻轻地说出这句话,心里却爆了一颗原子弹,整个人都震得晕乎乎的。许开香扑上去,紧紧地把她搂在胸前,哽咽着说:兰儿,所以你不能和昭哥哥好,她是你的亲哥哥!

    水兰感觉有座大山从头顶压下来,让她透不过气,然又感到无比轻松,多年的心病从此了断,她对她的昭哥哥,从此再无念想了。

    姨,您放心,我会在那边做个好媳妇的。

    水兰殷殷地说,泪却不由自主地淌下来……

    许开香拥着水兰,柔柔地唱起一首民谣:

    “福筷举一双,

    开始贵头鬃。

    第二贵头额,

    入门有通吃。

    孝顺得人疼,

    劳动爱打拼。

    第三贵眼睛,

    消灾添福寿。

    夫妻手牵手,

    君子是好逑。

    第四贵你鼻中鞍,

    荫你夫君早做官。

    今夜子婿床中伴,

    早生贵子心喜欢。

    第五要贵鼻,

    夫妻百岁长。

    老人夸奖你,

    欢乐相爱到百年。

    第六贵嘴边,

    今夜好团圆;

    十月生后生,

    勤俭剩大钱。

    最后贵你嘴,

    给你早出贵;

    吉语讲在先,

    上轿十八变。

    赐你富贵万万年,

    吉时同夫结良缘。”

    在许姨啴缓澶湉的眷眷俚音中,水兰怅惋的心慢慢复于平静。这时屋外突然响起热烈而密急的爆竹声,浓烈的硫磺气味挟裹着热闹喜庆四处飞扬。水兰知道,男家上头的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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