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匠列传-补伞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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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村里的那位补伞师傅,姓冯,名冬生,六十多岁,是个有点来头的人。他原本是我们村小学的校长,名望甚隆。不过脾气却有些古怪,他有三种人不看:一是官人;二系富人;三谓恶人。——遇到这三种人,他是将眼光直越过其人头顶往虚空掷了去,连所谓的白眼都不耐烦施一睃。不过所谓的官人(比如些乡村两级的干部们)和富人还好界定,然那恶人如何定法?不过冯先生却有自己的绳墨:凡他所不喜的,便是恶人!

    冯先生三十来岁就做了校长,一做就是三十多年。论年龄早该退休了,可村人不肯,以至一拖再拖。这样一晃就到了20世纪90年代初的某一个秋日,新学开学在即,村支书要安排自己的亲外甥进校当一个老师,没想到被冯先生一句话关在门外:我的学校不是菜园子门,不是哪个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村支书屡次求情不得,就在在外面放狠话要撤他的校长,冯先生冷冷一笑道:量他一介村夫,能奈我何?!就在说此话的第二天,村支书真个把校长撸了,冯先生由一个半泥腿子变成一个整泥腿子!

    被罢黜的冯先生倒也泰然。在他看来,像他这样的饱学之士竟在一个蛮汉治下教书,实是有失尊严。现在为民抗命被扫地出门,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然冯先生不谙农事,却又不愿就此空下身手来。正筹躇愁无计处,一日忽听得邻居说:我家里的伞坏了好几把了,丢又舍不得,不丢又占位置。要是有个修伞的师傅就好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冯先生当晚就把自家的几把破雨伞翻出来,鼓捣得三五日,对修伞的窍门竟无师自通了,从一个教书匠摇身一变成了补伞佬。

    雨伞,对耕田使牛的农人来说,是清闲时候才用的器物。若农事时,农人宁肯光头露背淋雨也不愿撑这劳什子。他们最喜的雨具,还是蓑衣斗笠(所谓“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那是文士们闲得发慌的逸趣,与稼穑之苦的耕夫毫无瓜蔓):蓑衣不仅遮雨,还可御寒,且极为耐用——一件蓑衣用上十年八载几无问题!

    不过,一般的农家还是备有几把雨伞,以应不时之需。农人所不知的,他们半嫌半爱的雨伞还是个古物。这物什,据说在公元前十一世纪的西周时期就有了,且还是用帛制成的。司马公的《史记》里有载,最早的伞,曰“盖”。有句云:“五大夫之相秦也,劳不坐乘,暑不张盖”,又如“孔子将行,雨而无盖”,这里的“盖”者,均指的是雨伞。

    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农家用的大多是油布伞。那布是绵帛,锔了桐油,黄灿灿犹如太阳的颜色。伞把是竹子所制,光溜润滑,撑在手里如握暖玉。伞骨架是粗粗的铁丝,甚是坚固。

    油布伞不易用破,但老鼠却极喜欢啃噬,大概是有桐油味之故罢——盖因老鼠原是极好吃油的。

    在读小学时,我用的就是一把油布伞。一天早上,春雨潇潇,我照例拿起那把伞去上学,一待撑开,却发现伞面有两个铜钱大小的洞,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掼在地上,嚷道:“又被死老鼠咬破了!”母亲听得,忙过来看究竟,尔后将食指竖在嘴边,嘘声道:“不声张不声张,要是‘高个爹’听到了,它晚上还会来的!”

    我不理解母亲为什么如此敬畏讨厌的老鼠?且还叫它“高个爹”(在彼时,荆南乡下的妇女们几乎都这么叫),越发生气,尖叫道:“我逮到这个死老鼠要把它剁成八十八块!”心里一边盼着天晴,一边盼着冯校长来补伞。

    冯校长中短个,身着一袭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纤尘不染。脸清寒,祥和而威仪。银丝斑驳,恰如覆在鸟窝上的一蓬残雪,乌白相间。他通常是挑着一副筐子担,一头筐子里装着待售的旧伞和收购来的坏伞;另一只筐子则装着尖嘴钳、铁锤、剪刀、钢锉、螺丝刀、成卷的铁丝等补伞工具和其他家什。且走且吆喝,“补雨伞嘞——补雨伞——!”调子逶逦而清越。

    家里有坏伞的,一听到这吆喝,忙将坏伞拿出,站在禾场上恭恭敬敬地喊道:“冯校长,我这里有,请你郎个到我这里来!”冯校长老脸上顿时绽出一团灿灿的春花,口里应着:“来喽!来喽!”步履一紧,一道烟地小跑过来,放下担子,未及喘气便从东家手里接过伞来,撑开,瞅瞅,尔后将屁股歇落在矮板凳上,开始忙活。

    若是伞面破洞,冯校长便先把洞周围整平,在洞口周围涂上调了柿汁的桐油,柔化旧伞面(因旧伞面过于枯硬易干裂),用一把小毛刷轻轻在纸面上刷几下,将油摊匀,再朝上面呵几口热气,尔后将一种乳白色的丝绵纸按尺上寸剪好,小心翼翼地覆盖在洞口上,用后双掌从正方两面合压,使布贴紧贴平。待干后,冯校长就用相近的颜料——多是棕色或栗壳色——涂于纸上,使其和整个伞面顺色。等色干了,复涂上一层白油,这样防水效果更佳——不过刚补好的伞须搁放一天才能用,否则新补的又被撑坏了。

    与伞面破漏相较,伞骨断了则是大麻烦:只要有一根伞骨断,整面伞都软塌塌地撑不起。遇到此种坏伞,冯校长就得动“大手术”了:先把雨伞损坏的部分小心地拆开,把折断的伞骨架拆除,然后用他自家带来的伞骨进行替换,把替换后的骨架和原来的伞面分将开,再取出绳绳线线、铁丝螺帽、钳子刀子、伞骨弹簧等七零八碎的物件,在膝上摊开一块围布,一会儿掏尖嘴钳,一会儿拿剪刀,又是螺丝刀,又是成卷的线,把新骨架和旧伞面缝合在一起。为了不因缝合的针眼漏水,还得在新骨架的两面加上一层和伞面相近的布料,再涂上桐油,这样就既不漏水又能保持更换的伞骨稳固。

    冯校长补伞,不是做生意找钱讨生计,而是纯属好玩,借来打发闲暇的光阴。所以他总是不慌不忙地补,口里不时哼几句:

    “根根柱头千根样,

    乌云盖得团团圆。

    暑天靠你遮太阳,

    阴雨得你不湿杉。

    满身穿竹肚里空,

    雨施可代凉亭功。

    人生在世一把伞,

    看见姓名便知人。”

    当然,冯校长更多是胡侃大山。照他的说法:“女娲补天,老人补伞。补天补伞,同一个‘补’字,九天之上是‘神’,万物之下是‘人’。女娲挡大水,我们挡小水。”舌生莲花,又兼是乡下宿儒,不由得村人不信。

    关于伞的故事,冯校长还知道很多。他说:在中国古代,伞是帝王将相、达官贵人权势的象征,且等级森严。伞的用料、色彩、尺寸就象头上的乌纱,身上的朝服一样,也是区分官职大小,身份尊卑的一种标志。如汉代规定,食粟二千石以上的九卿、三公用黑伞,三品以上的官员用青伞,而宋代则天子用红黄二色,庶僚一律用青色等。所以古时皇帝或高官出巡时乘座的轿子或车子都张着伞盖,以示“庇荫百姓”。因此这种伞又称“凉伞”、“罗伞”、“万民伞”,书面语又称“华盖”。秦始皇陵铜车马,千里走单骑中的“华盖”,都是用伞人身份的标志。

    他所说的这些,村人如听天外之言,无人能懂。但有一个广为流传的民间故事:雨伞是鲁班的妻子发明的。因为鲁班惯在野外作业,常被雨雪淋湿。鲁班的妻子云氏,看到丈夫这样辛苦,就想做一种能遮雨的东西。一日在凉亭里歇荫避暑,看到亭面圆圆如盖,受到启发,回到家中,将竹子劈成细条,圆撑成亭尖的形状,再蒙上兽皮,中国历史上的第一张伞就这样诞生了。古书里形容它“收拢如棒,张开如盖”,真是方便极了。

    但我更宁愿相信另外一种传说:400O年前,天上下着倾盆大雨,一个小孩子顶着一张荷叶挡雨。可是凹面向上的荷叶积了不少雨水,渐渐顶不住了。孩子灵机一动,把荷叶翻过来扣在头上——伞就这样发明了。

    不知是谁个天才把伞被比作“能移动的房屋”。在我的印象里,伞还是古时文人的偏爱之物:将一把油纸伞藏掖于一口长长的布袋之中,斜挎于肩,于羁旅中峨冠博带地冉冉而行,飘飘然颇有几分神仙的况味。但我生命中最为珍贵的,还是那把经老校长补过的雨伞。每当撑起它,我就觉得女娲娘娘在上面翩翩起舞,随同老校长殷殷地庇荫我的福祉。

    然而令我疼惋的是,可敬可亲的冯老校长已于前年仙逝了,村里再不见他仙风道骨的身影。而补伞这个古老的的行当,却随着打工潮漫流到城市的旮旮旯旯里。在菜市场,或在某个街道的拐弯处,人们都可看到从乡下来的朴素而沧桑的补伞匠,他们大多像树一样沉默着,低头忙着手中的活计。若接到生意,就会抬头冲顾客感激地一笑,谦卑地说:我这儿补伞,还搭补鞋,您有要修的鞋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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