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匠列传-鞋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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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鞋匠,又曰“皮匠”。著名作家王安忆曾写过一部很有名的小说:《骄傲的皮匠》,不过她写的是大上海里的皮匠。虽只是一个小人物,然好歹呆在大城市里,比起穿行在乡下的皮近来,风光不能以道里计。在我老家荆南乡下,大伙管修鞋的叫“鞋匠”或“补鞋佬”,从来没人叫什么劳什子“皮匠”的,由称呼便可窥见一斑矣!而我现在写鞋匠,却是因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境是这样的:

    一只硕大的甲鱼慢慢浮出水面,乌黑的龟背像个小脸盆在凫动,那尖而长的头从硬硬的盔甲中探出,小心翼翼地着窥视周围的一切。一只蚊子——抑或是一只小蛾——贴水面飞过来,看似笨拙的甲鱼突然“吧嗒”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蚊虫撩卷进口里——我突然感到右脚的小趾头有针扎般的麻痛,忙在凉席上侧势一擦,一线极淡极凉的洇湿濡在我皮肤上。我纠起身来,才知是南柯一梦。低头看时,黄黄的凉席上有一抹红红的血迹。

    但我为什么会梦见甲鱼呢?而那只以身殉国的蚊子为什么偏偏只叮我的脚趾头?难道它们之间有什么隐喻?冥思苦想间,我终于忆起儿时的某个场景来:在某个极寒的冬天,我穿着一双棉鞋去学校,在抬脚迈进教室门槛的一刹那,一个清亮的声音像铜号般筛将起:“你们看,庆伢的‘脚鱼’露出来喽——!庆伢的‘脚鱼’露出来喽——!”原来我穿的棉鞋已破了洞,几个光脚趾像几根萝卜根露了出来。

    在早时乡下,穿的最多是布鞋(现在却成奢侈品了)。虽然穿着舒服,可那鞋底是千针万钱手纳的,费时费工且不说,也极为不易:一是做布鞋打褙纸用的废旧布料很少——衣服大的穿了还要留给小的穿,补丁摞补丁了还舍不得拆掉;二是鞋面、纳鞋底用的麻绳绳价格较贵;三是工序特别复杂。所以,小时穿破鞋或补丁鞋是常事,因此我并不大在意同学们的讥笑。

    回想到这里,我总算明白这个梦境的隐喻了:我梦见的脚鱼就是自己的脚(在我们荆南,把甲鱼称为“脚鱼”,故尔自然而然地引申到人的脚上面来),而伸露的脚趾头被蚊子叮咬,则暗示着我有一双鞋破了。

    我家里确实藏有一双穿破了的鞋。

    那是我来广东买的第一双鞋。40码。棕色。浅套,平跟。128元。我穿了它六年,将鞋底磨平、磨薄,最终磨穿,可舍不得扔,用塑料袋包好了,存着作纪念,时光荏苒,谁一放就是四年。然而它现在托梦给我了,要我把那个填满辛酸和辛劳的破洞补上。

    我无法也不能辜负它的愿望。

    因为这双亲爱的鞋已成为我漂泊生命中的一部分。修补它,就是修补我千疮百孔的灵魂。

    我决定去菜市场去找那位老鞋匠。

    X镇中心菜市场楼梯的拐角,形如“V”字,其面积,顶多也就三米见方的样子,真是再逼仄不过。那个修鞋的老头,穿着一套灰不溜秋的衣裳,胸前系一块乌黑的围裙,两只胳膊上各套一只蓝色的袖笼,蜷缩着坐在一个小凳儿上,犹如一堆年久发乌的草垛窝在窄小的角落里。在每个早晨,楼梯上穿梭着来买菜的人,有如过江之鲫,但鞋匠视若无睹,垂着花白的头头颅,一丝不苟地忙着手中的活计。在他身前,是一个小小的摊儿,摆着一些不起眼的东西,诸如小钉子、碎皮子、前掌、后掌、鞋油、胶水,以及废旧的自行车、汽车的外带和内胎……之类。一台缝补机放在右手侧,左侧是一个小木箱,有几格抽屉,分别放着切刀、锥子、磨石、剪子、铁锤和钉子……这样的小工具,零乱而杂碎。在他屁股后面,也就是靠墙的那一壁,则堆着还没来得及补的鞋:这时它们俱张大了嘴看着我,发出阵阵混合的臭味。

    作为一介农夫,我从小就闻惯了各种臭味。如人粪臭、牛粪臭、猪粪臭、烂泥臭……之类。所以我毫不在乎,从袋子里请出我的老搭档,晾在手里,问:师傅,补这双鞋要多少钱呀?

    鞋匠接过去,翻着看了看,说:“你这双鞋底都断了,得换,一共20块。”

    “20就20吧。”我说着,一边在他对面的空凳上坐下,默默地看着他忙活,脑里不由浮起儿时乡下修鞋匠的画面来。

    20世纪70年代,我们邻村里也有一个鞋匠,是位五十来岁的肖姓师傅。高瘦得像根麻杆,跟人说话软声细语的,还会打毛线衣,处处显着女人气。乡人好谐戏,送他一绰号,曰“肖姨娘”,他听了也不恼,有时还故意正儿八经地应上一声,逗大伙儿咧嘴一乐,颇得乡亲们喜欢,所以在地方上有着好人缘。如果有段时间他的身影未出现,便有人唠叨:咦!怎么许久没见“肖姨娘”了?该不会是嫁人了吧?哈哈……,引得笑声一片。

    肖师傅的行头,也是一副担子,一头挑着木箱,木箱有四个小抽屉,里面修鞋的小工具。另一头是一个有盖的竹篓,装着大大小小的皮块、旧皮鞋、破胶底、旧轮胎(大多是顺手捡来的,亦有少许回收回来的。)等等,均是补鞋子用的材料。

    修鞋这个行当,奉铁拐李为祖师。所以者何?盖因鞋匠的工具,有一把铁拐。其拐一般长约五十到七十公分(依鞋匠的身高而定),拐的两头,是两只鞋底状的鸭嘴儿。若用时,便将拐竖将起,紧紧夹在腿间,再把鞋底儿朝天套在鸭嘴儿上,修修补补的很是方便。

    肖师傅进村修鞋,一般不吆喝,拿了一个拨浪鼓,“嘣蹬嘣蹬”地一路摇将来,招揽生意。妇女一听到这声音,便把家里的烂鞋拿出来,招呼肖师傅过来补。

    那时的鞋不仅款式单一,色彩亦很老土,无非是黑色和灰色两种,原因是耐脏。凉鞋穿坏了就用烧红的烙铁烫后粘好,若是布鞋、胶鞋和水鞋破了,就得请鞋匠补了。

    补鞋的繁简主要看鞋子坏的部分和坏的程度。若是鞋面坏了,肖师傅通常是先取过鞋子,翻来覆去观察一番,然用湿布擦擦灰,然后戴上老花镜,凑到鞋子破口处,仔细端详一番,用錾刀小心翼翼地将破口錾齐,再往里塞一块与鞋子颜色相似、并与破口大小差不多的皮底子或布料,然后将鞋子架在身边的补鞋机上,固定后,又从箱子里拿出一圈和鞋面颜色相似的尼龙线圈,将它插在机头线柱上,而后将线头穿在补鞋机针头的针眼里,接着一手掌鞋,一手摇着机把,“咔哒咔哒”地缝补起来,声音悦耳,力量匀称,动作舒缓娴熟。等鞋子缝补好后,肖师傅从机器上取下鞋子,然后用剪刀剪掉多余的线头。把皮底子或布料塞在鞋内,补的疤子就在里面,鞋面上只有一圈密密的针脚,若不细看,很难发现鞋子缝补过。

    若是靠鞋底部位的鞋帮破损了,那却要比修鞋面又要麻烦些:需要将补鞋的皮子一半儿绱在鞋底上,一半儿缝在鞋帮上。这时肖师傅先将鞋子套在铁拐顶上,鞋底朝上,用小铁锤轻轻地砸几圈,使鞋底平整,然后,在鞋口儿里面塞进鞋楦子,把鞋楦圆滑。鞋楦子是木头做的,分鞋头部分、鞋跟部分和中间部分,鞋头部分的楦子就像人脚前半部分,只是五个脚趾不分开,而是一个圆滑的整体,鞋跟部分的鞋楦子就像人的脚后跟一样,中间部分的鞋楦子就是几个大小薄厚不一的长方体木楔子。楦鞋时,肖师傅先将鞋头楦子塞入,再把鞋跟楦子放入,中间部分根据鞋子的大小放进若干个长方体木块,再用薄一点的木楔楔紧。等几分钟之后取出鞋楦子,就算绱好了。绱鞋时,肖师傅同时用两根针,先用锥子在要穿针的部位扎一个小孔,两根带线绳的绱鞋针相向穿入,两手同用劲缒紧,然后循环往复。锥子扎下的小孔,几乎用肉眼看不见,然肖师傅用手摸着,扎针走线如飞,快而且准,委实令人叹服。

    最好补的是套鞋(亦即雨鞋)。

    套鞋系橡胶所制,而乡下片瓷断瓦较多,经雨水一冲,便裸露了出来。在泥浆地里行走,常常被这些尖锐的小东西划破,便穿不得了。补套鞋时,肖师傅先把破处洗净抹干,将那个铁拐伸进套筒内顶住,右手拿着一把锉子,把伤口及周围的旧皮锉除,锉好后,再拿一块皮(通常是板车轮胎的内胆),剪下一块,垫在膝盖上锉新,吹去上面的皮灰,在套鞋的伤口处比划大小,再用剪刀把皮块裁剪好(此时剪刀要斜剪下去,使皮块的切口有斜面,利于粘补时合口。),把套鞋和皮块粘上胶水,呵几口气,待稍干后,便贴将上去,再用锉刀拍打几下,如此套鞋的伤口便补好了。

    肖师傅曾告诉我:修鞋最麻烦的要数换鞋底。换鞋底就差不多等于将鞋子重做一次,而我现在要换的恰恰是鞋底。

    这时我坐在这位鞋匠的对面,看着他先用小刀将切断旧钱,将断底撒换下来,然后从工具箱里寻出一双40码的新底,与鞋面比划了一番,然后用锥子穿上麻线,沿着鞋脚边密密地扎。我着无事,便和他聊起天来:

    “师傅,请问你是哪里人呀?”

    “河南的。”

    “家里都有哪些人?”

    “两个儿子一个闺女,都成家了。”

    “看您样子有60多岁了,怎么不在家享福?”

    “享福?农村像我这样年纪的,哪个能享福?!不把一把老骨头做散架,你休想!”说到这里他抬头打量了我一番,道:“您这位先生跟我这个糟老子说话,不怕脏?”

    我汗颜无地,真诚地说:“谁说您脏?万一就算您脏,我也不干净呀!”

    鞋匠听了这话,舒心地笑起来,极是灿烂。但我的心在隐隐作痛。

    “我看您样子是个文化人,有个事想请教你一下。”鞋匠一边忙着一边说。

    “请教不敢当,您请说。”

    “我是我们那个县郊区的农民,家里有十多亩地,前年政府把我们那个村的地全拿走了,说是城区要扩大。一亩地给了我们500块钱补助,可他们后来把地拿到省城拍卖,一亩地卖了30多万。可补我们的钱还一分钱都没给。”

    像这样的事太多了。我无言以对。鞋匠依然说着:

    “没了地,我们没法生活,只好买了一台三轮车到县城拉客赚点生活费。可城管和交通不让,说什么扰乱了社会秩序,把车给没收了。可我们得活呀!于是扯横幅上县政府去闹,讨个说法。结果说法没讨到,倒拉了几个人进去。我怕,就跑出来谋活路了。”

    “那您的两个儿子呢?他们在干吗?”

    “唉!有么好事等他们做的?大儿子在砖窑厂做苦力,大媳妇做环卫工。小儿子就更惨了。”

    我静静地听着他说下去。

    “以前有地吧,还能拴着我小儿子。他脑瓜子灵活,种一些经济作物,一年也能卖几万块钱。农闲时就进城弄个早餐摊子,日子倒也过得去。自失了地后,他就荒了。一来做生意没本钱,二者又不愿进城打工,慢慢地就变得游手好闲了。最后逼得没法,就去偷。什么东西不好偷?竟去偷电缆,结果判了12年。”

    “……”

    “不到两年,我小媳妇丢下两个孩子,跟人跑了。这个家,就这么完蛋了。”

    “那……这两个孩子现在谁在抚养?”

    “还能有谁?还不是交给我这个老不死的!先生您说说说看,我这么一大把年纪,做人倒又做回去了,现在又当爹又当爷的,是不是在造孽?!”

    “那……他们在读书么?”

    “哪有钱读什么书?能活命就不错了!”

    “那……现在您的生意怎么样?”

    “马马虎虎。可不大好做。”

    “怎么不好做?”

    “唉,管这个菜市场的头头黑呀!每个月都要我送一条烟给他抽,不然就赶我走。”

    “您交摊位费了吗?”

    “不交摊位费我能在这里做?一天都呆不住!”

    “既然交了摊位费,他为什么还要烟?”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子呗!”补鞋匠似乎不愿多谈这个话题,顿了顿,用那双浑浊的老眼看着我,说,“先生,您能不能把我们失地的事写个文章,跟我们讨个公道?”

    我心里的苦溢到嘴角上来,脸上露出惭色。嚅嚅说:“老……老爷子,要是我是一个有能耐的人,还会补一双烂鞋么?”

    鞋匠一征,呐呐道:“也是……也是……,有钱有权的人谁会补鞋呢?穿旧一点就扔了!”

    这时他已把鞋补好了,双手在围裙上正反摩挲几下,复拿起鞋,上下左右仔细端详了一番,好像是阿历山德罗斯在欣赏赏自己雕刻的维纳斯,树皮般的老脸上漾出微微的暖意来。待确定补得完后好,便双手递给我,说:“您检查下。”

    我接鞋的手有点颤抖,也没有检查,装进塑料袋里。掏出一张50元塞在他手里,沉声说:“您不用找了。”

    鞋匠一愕,张着嘴要说什么,我已转身走了。只觉提在手里的那双旧鞋,有如两座须弥山一样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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