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匠列传-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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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农事,于每个农人来说都是一个沉重而艰辛的话题。于我,同样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我好古文,尤爱晁错的《论贵粟疏》,每每读到“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署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亡日休息……”时,未尝不心痛如锥,以至怆然而涕下。我如斯的痛楚,大概要被那些未受稼穑之苦的楮墨之客抱椠之徒们所耻笑——然我要说的是,这些人的见识,还不如七百多年前的一个古人。元人王祯在其煌煌巨著《东鲁王氏农书·自序》里说道:

    “农,天下之大本也。‘一夫不耕,或授之饥;一女不织,或授之寒’。古先圣哲敬民事也,首重农……”。

    此可谓安邦定国之高论,实非酸儒燕雀麸糠之言可比之。

    中国农事的起源,史谓滥觞于神农氏。《周书》有言:“神农之时,天雨粟,神农遂耕而种之。”《白虎通德论》(东汉班固编撰)亦云:“古之人民,皆食禽兽肉,至于神农……因天之时,分地之利,制耒耜,教民农作……”,然吾国的第一任“农业部长”,大概是是上古之人羲仲了。司马迁在《史记·五帝本纪》中撰曰:“尧命羲仲理东方青州嵎夷之地,日所出处,名曰阳明之谷。羲仲主东方之官,若周礼春官卿。敬道日出,便程东作。”所谓“东作”,就是春耕了,其亦泛指农事。《书·尧典》有云:“寅宾出日,平秩东作。”北宋孔传曰:“岁起於东,而始就耕,谓之东作。”

    人间有管农事的官,天上亦有相对之星宿,谓之“农丈人”。此语出自《晋书·天文志上》:“‘农丈人’,在南斗西南,老农主稼穑也。”我们的祖先,常窥此星光亮程度而占卜丰歉:“大明岁丰,小微天下饥寒。”(见战国魏人石申所撰《星经卷下·箕宿》),南宋王应麟也在其《玉海卷一九五·星瑞》载云:“祥符四年(1011年)正月戊寅,夜,老人星见。己丑,司天言:‘农丈人星见,主岁丰。’”

    我对古人这种穷天地之机、通宇宙之变的智慧佩服得五体投地!然十分惭怍的是,我自十二岁起就随先父下田种地,累迭近三十年,竟不知粗糙的农事里庋藏着如此精深的学问,真是愚钝之极!——但话又说回来,又有哪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去把农事当做一门学问来研究呢?若真如此,不是无食果腹作乞丐,便是衣不敝体成饿殍了。

    中国文学最早描写农事的,大约是《诗经·豳风》中的《七月》了: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

    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

    同我妇子,馌彼南亩。

    ……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

    蚕月条桑,取彼斧斨。

    以伐远扬,猗彼女桑。

    ……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

    八月剥枣,十月获稻。

    为此春酒,以介眉寿。

    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

    采荼薪樗,食我农夫。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

    ……”

    《七月》写春耕、采桑、秋收、冬藏……之种种农事场景,千载之下读来仍鲜活如画,历历如呈目前。我奕代务农,也曾躬亲垄亩经年,久于其道,故对此诗中所描写的农人辛劳困苦感同身受,于是操觚奋羽,钩辑旧闻,将种种农桑之事著字成文,以悼过往。纵使粗疏浅鄙不堪惹高人奚落,却也顾不得了。

    整田

    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田家几日闲?耕种从此始。

    ——《观田家诗》唐·韦应物

    春耕是布谷鸟的歌声衔来的。

    沉睡的农具是被惊蛰的炸雷震醒的。

    地洞里的蚯蚓是被蛤蟆的呱呱声轰出来的。

    田野里的绿肥(紫云英)在燃烧了。

    被雨水灌饱的田梗在渗出水泡。

    成片的田野在没日没夜地呼喊:

    整田吧——!整田吧——!

    一耕田

    我梦见躺在杂房里的那张桑木犁用它尖尖的铧锋锥我屁股了。

    还有那条鞭杆,“呼呼”在我头上盘旋飞舞,犹如一条灰色的小龙。

    鸡在笼里开起了会,咕咕嘎嘎地吵成一团。

    鸭永远比鸡迟钝,但也接着扑翅了。

    狗总喜欢无缘无故地干吠,而猫的咪咪声比春天的风还要柔媚。

    窗外,树上的扬雀子叫得是那么欢悦,把麻雀的“喳喳”声全压了下去。

    ……

    ——周村在黎明中苏醒了,新一年的春耕也接踵而至。

    今天,我得去耕田——翻耕秧地。

    我从杂物房里搬出农具:犁、轭头、铁锹……,倚在墙上,它们尽情呼吸着春天新鲜甜美的空气,涤荡着胸中旧年的积尘。我的心里也充满了亲切和喜悦,每件农具都是从农人身体上延伸出去的肢体,有着血和肉,蕴藏和散发着庄稼人的气息和体温。

    放下农具轻微的碰撞声惊醒了还在牛棚里憇息的牛,我听到它的呼吸明显地加重、加长了,这是恋人久别重逢后才有的激动。于是我走进牛棚,卧着的牛赶紧站了起来,像迎接一位远方而来的客人,一双清澈的大眼盛满了温顺。我敢说,世上没有谁的眼睛比牛的眼睛更温顺了。

    走出牛棚的牛挣脱了我手中的缰绳,径直朝犁走出,用角轻轻地将犁和轭碰倒,然后用鼻子闻,用舌头舔,我听见犁轭发出幸福而甜蜜的娇嗔,我知道,它们都在渴望爱情的战场了。于是右肩荷起犁,左手赶着牛,走进薄薄的晨雾里,路在前方,人和牛踩出的湿径蜿蜒在后面。

    沟渠上有几排疏疏的白杨树,白杨树后面是成片成片的田野,田野的尽头又是几垄红墙碧瓦的村庄横浮在疏疏的树林里,墨黑的树梢上绕着淡白的雾,雾里传出隐隐的狗吠……乡村的早晨犹如一幅水墨画。而我的田,就是这幅水墨画中一笔点皴。

    我亲爱的秧田是一块周周正正的上好的良田,去年收割后,我就把它翻耕了。在周村,把秋后翻耕田地叫做“还冬”——有经验的农人都会把秧田还冬。一是冻死害虫,二是土坏经霜打冰冻后格外松软,泡水即散。

    我把牛松开,让它去隔壁田里吃一会绿肥——牛是不能饿着肚子干活的,这是人对牛应有的尊重。

    这块秧田的泥土肥沃而美丽,浑身放着乌金般的光泽。一块块犁坯像一片片龙鳞似的倒扣着,在它们的罅隙间织搭着一蓬蓬银色的丝网——有的是小蜘蛛所织,有的是天丝垂下自然织成。这时晶莹的露珠点缀在它们身上,看上去像披着一件件玲珑珍珠衣。我双膝跪下,捧起一抷泥土用舌头舔了舔。这是我开耕的仪式,向伟大的地母跪谢它无私的馈赠。

    在牛吃草的当儿,我套好了犁镵和铋耳,然后把它放在田里。

    刚过完枯冬的牛不能多吃青草,尤其是绿肥。——在春天,常有牛因贪吃绿肥而活活撑死的!

    我只让牛吃个半饱——它极不情愿离开那肥美鲜嫩的绿肥,和我犟起了鼻子,但我有的是办法对付它:揪起几把绿肥,辫成两把辫子,挂在牛角上。牛抬起头伸舌就撩,可怎么也撩不到,于是我顺势把它牵出了绿肥田。

    牛站在犁前一动不动,任凭我给它套上轭头,就像一个哲学家在思考某个深奥的哲学问题,根本无睱顾及世界之外的事。

    接下来我撅起屁股去搭犁扣。

    犁扣分正扣、抬扣、埋扣、右偏扣和左偏扣。

    好耕的犁,大多时候使用正扣。其法是:麻绳拴在犁盘两边,平行往前耕。套正扣的犁吃土不深不浅,牛不吃力,人也轻松,所以耕起来比较快。一个好庄稼把式配一头好牛的话,一天能耕四五亩地(我们周庄田亩面积是老亩,每亩一千平方米);若犁吃土较深,则要套抬扣:麻绳从下往上兜,将犁尖稍稍抬起,如此耕土较就不会深了;若犁吃土浅,总往外飘,则就要套埋扣。埋扣与抬扣的搭法正好相反:麻绳从上往下套,让犁尖下扎吃深土;

    还有一种犁,耕起来总是跑偏,耕的土坏窄窄地一条,误时误工,若如此,便得套偏扣了。如犁往左跑,就搭右偏扣:将犁盘左边的绳子适当缩短,右边则相应纵长,这样犁尖就往左扎了,如此一来吃土便宽了一些。而左偏扣的搭法正好与右偏扣相反,不用赘述。

    耕田是个劳力活,也是个技术活。除了套犁扣有技巧,从哪开犁亦有讲究:如若耕板子田,则要从靠界边的地方耕起——先留一犁之宽,一犁耕过去,然后返回头,把留下的边耕掉,这种开犁法叫“绞边”。

    但我的秧田是已还冬的田,所以又是另一种耕法:我把犁摆在第二垄田的边上,扶住犁尾巴,口里“呔”一声,那牛不用扬鞭已奋蹄。黑黑的土坯从犁耳上翻滚过来,一团团稀薄的热气腾起,带着温润的泥土的气息钻进我的鼻孔,渗进肺腑,令我通体舒泰。一些躲在泥坯底下过冬的小虫们再无藏身之所,像夏天的雨点纷纷扑出,四散逃命。时有泥鳅鳝鱼钻出,我就停下犁,捉住,扔进拴在犁尾巴上特制的小编织袋里。——耕一天田下来,往往能逮上一两斤泥鳅鳝鱼,于是一碗鲜美异常的鳝鱼泥鳅汤也就有了。

    耕田时,牛、犁、人三者须成一条直线。人的双脚要走在犁沟里,切不可走在畦上,否则那犁耕起来歪歪扭扭,牛便走得不利索,人牛都受罪,一天要少耕好几分地。

    我十六岁起就开始耕田,经父亲手把手地教,早成老手了。

    耕田最难的是耕板田种午季,一要畦子直,二要宽窄一致,三要沟犁清朗,沟犁清朗,张田捞畦好捞。古话说“官司横打,弯田直耕”。而耕得直不直,全靠扶犁梢人的眼睛看,这就有点难度了,起板田第一畦大约要耕一畦的四分之三宽,还要正好耕到田埂边后,才来开始开拴,应左手靠畦子边的方向开拴,即第一犁叫外开拴,回来第二犁叫里桃拴,是从第一犁外开拴的里里边沿埂耕回来,第三犁沿第二犁的边耕叫完拴,第四犁趁第一犁的外开拴边沿耕回来叫外完拴,第五拴趁第三犁的边沿耕去,第六犁从第一畦的外边耕回来,这都叫完拴,最后一犁叫了拴,了拴的一犁,深浅都要一致,要犁直,沟里土要了清朗便于好捞畦,好沥水。一般一畦八犁,也有十犁的,抄田好耕,从畦沟边犁去,再从这条沟的另一畦边犁回来,然后从这畦两边拔,耕完为止,一般六犁耕完一畦,如果是点午季最后一犁要直,深浅要一致。高手耕的田,犁道直,犁坯像年轻人上了发胶的头发,平平复复。而不会耕的人,那犁道弯曲如蛇,犁坯高低不平,东一块西一块,乱得像北风吹乱的草堆。

    这时我右手扶着犁梢,让犁身稍稍向右倾斜,偶尔将犁身轻轻晃动(这样可使土坯更顺溜地滑出),同时左手拖着鞭杆,悠闲地吹着口哨,让牛不缓不疾地走,不一会,第一畦就耕到了尽头,牛在田梗边停住了,我又“呔”了一声,让它再走一步,使前脚踏在田梗上,如此犁又往拱了一步——这是耕田老手才知道的法儿:犁靠田梗越近,留下的死角就越少。而很多庄稼人都不知这个窍门儿——他们往往让牛靠到田梗边就再不上前了,所以耕完田后,他们还得用锹去翻挖没有耕到的田角——这就是不会使牛的代价。

    当牛前脚踏上田梗时,就不能再往前了。如若跨过了田梗,牛掉头转弯很是费事。这时我拉起牛绳往左撇,这头可爱的牛真是聪明之极,不用我吆喝,便左拐掉头,我连忙端起犁尾,一个大甩摆,已将犁掉过来,犁尖正好对着第二畦田的沟边上,牛见我已摆好犁,便自动迈开步,逆来时方向耕了回去,如此一来,第一畦和第二畦的土坯恰好翻在畦沟里,把沟填平,这样会节省许多平田的功夫。

    随着牛的前进,土坯像一道道波浪徐徐地地翻覆在我脚下,大约个把多时辰,这块秧田业已耕完。我卸下轭头,把牛放到堤坡上去吃草,把犁具搬到水沟里洗净,然后一个人在田梗上惬意地踱来踱去,就像一个打胜仗的将军在仗量他刚刚缴获的土地。

    初春的天空崭新得像一匹刚从染房里取出的蓝布,云儿在移动,鸟儿在飞翔,微寒的春风捎来远处渺茫的歌声,这一切使我这个曾经的乡村教师凭添了几分逸兴,脑里不由想起一句古诗来:

    “凿井而饮,耕田而食。”

    是的,我明天该耙田了。

    二耙田

    翻耕过来的土坯像一个个刚出生的婴儿睡在田里,一片白汪汪的浅水泡着它们。在不远处,有一个放鸭人正率着他的部队浩浩荡荡朝这边开过来。我扛着耙,赶着牛,与他或它们相向而行。这时是早晨七八点钟的时候,太阳像一碟刚出锅的煎鸡蛋,路边的小草也才拱出点点新绿,而沟堤上的树枝还是光秃秃的,杈丫上乌黑的鸟窝像老天爷拉下的粪蛋蛋,异常显目地挂在蓝天的胸脯上。有人在西渠沟里抽水,柴油机在春野里欢快地歌唱。是的,惊蛰过后,周村就犁耙水响了。

    对于田事,我亲爱的牛显然比我积极得多。此时它嘴里喷着粗气,尾巴摇得像绞丝,把牛绳拉得直直的,扯着我往前走,好像前面有土地爷爷在牵引。

    待到田头,我已有些气喘。那张槐木耙重达二三十斤,荷在肩上走两里路对谁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在田梗上我肩膀猛地一卸,耙带着十对牙齿迫不及待地扑下田,只听“卟”地一声,泥水像音符似的溅起来。田痛得一阵颤抖,把水都抖了开去。我没法理会它们二者之间是亲热还是在打架,我自有我的活儿要干。弯腰取出一根一米多长的麻绳,从耙左角的的那个铁环中穿过来(这根要与牵牛绳相连),又拿起轭头,将它挂着的两条粗拉绳分别套在耙框的两边,然后走上前,将轭头拉起,试绳子的长短。如果太短,耙齿会伤到牛脚。按照通常的经验,牛脚至少要离耙二尺远才算安全。

    耙田的牛力要大,所谓“千斤犁,万斤耙”,不说刚成年的牯牛犊子背不动,就是体弱一点的母水牛也拉得吃力。但于人,耙田却是件相对较轻松活儿:人两腿分开一前一后站在前后耙梃子上,好像坐车赶集一般,省去了劳足之苦。(不过千万不能打瞌睡,不然就有倒在耙框里的危险,那尖刀一样的耙齿会轻易地刺破你的身体,笔者早年在乡下见过此事多矣。)

    但农人大多心痛牛,只有在耙绿肥田和硬坯田的时候才站在耙上(这样才能把绿肥压下去,把硬土坯剖开),像我这块还冬了的田,泥坯松软,根本不用如此。但跑空耙又太轻,于是我在耙箱里(耙的配套工具,用几块木板订起来的箱具,多是农人自制)压上几块泥坯增加重量,当牛拉动耙具时,二十根错列的耙齿划破泥坯,粗厚的耙框又将它们碾碎,拱起的田畦被赶平,浅浅的泥水向两边涌开,身后留下数十道齿印,一些小泥鳅被耙翻出来,扭着身子在泥浆里惊惶失措地逃窜。但我对这些滑溜的小东西没兴趣,让它们自吓自好了。

    牛耙田时前脚不用踏上田梗,这与耕田又有所不同。我的这头牛对一套农活熟稔得不得了,它知道耕耙耖辊的各种路数。这时它抵达田梗边,便自动向左转弯,朝另一畦田拐过去。在这当儿,我赶紧弯下腰,操起耙的一端,把它移近田梗,尽量不留死角。牛非常聪明,它配合我走得很慢。待耙身转直时,方才加快步伐。

    耙田有两种耙法。一是直耙,二是横耙。我现在所做的就是直耙。无论是横耙还是直耙,耙田时要耙一格、留一格。其法是:先耙第一畦田,绕过第二畦耙第三畦,待耙到第四畦时,再从空着的第二畦田耙过去,如此循环往复。

    横耙的作用除了剖碎犁坯外,也有平田之用。盖因横耙时,泥土会被耙齿和耙框带到田沟里,将其填覆。

    耙田有“三横三直”之说,即耙三遍横耙,耙三遍直耙。但这只是对没有绿肥的水田而言。如若是绿肥田,那就得大费功夫:为了把绿肥压下去,人不得不站在耙上面增加重量。有时绿肥会缠着耙齿,这时就不得喝住牛,掀起耙,将绿肥抠下来,再重新开始——所以一亩绿肥田往往要耙上大半天。因为只有耙好了,田才能耖好。

    耙田亦有出事的。我们周村有这么一个主,叫舒庆华,此人性子急爆,蛮横无匹,人称“舒雷公”,只要他耕田使牛,田里便充斥着他不堪入耳的怒骂声——他一直不停地骂牛,仿佛牛是他九世的仇人。有一年“双抢”时节,他借亲戚一头牯牛来耙田,舒庆华以为跟自家的母牛一样好欺负,一上耙又是鞭抽又是叱骂,刚开始时这牛倒也还默默承受,待日至晌午时,天地如蒸笼,这头牛如何熬得住?便犟起鼻子要去沟渠濯水,舒庆华哪里肯?抡起鞭子猛抽。惹得那牛性起,发起狂来,撒腿猛奔,舒庆华拉扯不住,竟颠下耙来,身子锲在耙框里,像犁耕田似的飞走,舒庆华唬得魂飞魄散,直着嗓子喊救命。邻田的人见状忙飞奔过来,但哪来得及?幸亏田头有一个陡坡,那牛跃上坡时,蹦断轭头,舒庆华侥幸逃得一命。可身上却被耙齿扎得鲜血淋淋,治了三月有馀方好,从此他倒也改了脾气,再不打牛骂牛了。周村人平时都恨及他的霸道,见他如此下场,不由幸灾乐祸地笑道:

    看你狗日的还狠不?!

    三耖田

    耖田是一项最要技术的活儿。周村有谚云:“赶耖要用巧,也要力气好。”说的是耖田不仅要技术,也须力气。有的种了大半辈子地的庄稼人,也不见得把田耖得平整。这事儿就像有的人读了一辈子的书,却不会写书是一样的。

    那天耙完秧田后,天色尚早,我却没有带耖来,回去搬又太费时,便转身朝一个闲置的草棚里走去,里面果然放着几张农具,犁耙耖辊都有,这是乡亲们用后放下的,免得带来带去的麻烦。我挑了一张半新半旧的耖,扛到田里,小心翼翼地放下后,又用脚使轻踩了踩,让耖齿深扎在地里,以免套轭头时牛突然拉动扎到牛脚——那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耖田要耖成蚌壳边,乌龟背,在操作时,高处要挖,低处要放,大田要一直二横,秧田要左双右双……。”这是先父教过我的法门,纵使时隔多年后,我依然记得一清二楚。

    耖田时,田里的水要恰到好处,水深若西瓜皮厚即可。若水大了,耖在上面浮,耖齿吃不到泥土,田就耖不平。若水太浅,泥土划拉不开,且易积成堆,将田耖得像丘陵般,令内行庄稼人笑话。

    我的整田技术尽得父亲真传,所以耖田这事儿于我是小菜一碟。这时我将牛轭套上,把牛绳适当放长,使牛腿与耖齿之间的距离在2尺至2.5尺之间。如果绳子放得太长,耖齿往下扎,吃土深,卷土多,牛拉得吃力。如太短了,耖齿会戳着牛腿。

    作为一对老搭档,我的牛对我十分信任,我们配合得十分默契。我刚将耖提起,它就迈开了步子。我双手紧握耖柄,若遇到高处,便将耖把向后扳,有时还得将上身压下去,将田泥壅起带走,赶到低处时将耖把向前推,放下所壅之泥。若遇到一边高一边低的地方,我便两手压高抬底。

    耖田的最后一道工序叫关耖。这时耖要反套,即耖齿向后(耖齿对人),耖身向前倾斜。还要在两端的耖柱上绑一根木棍,在木棍和耖轴之间塞进一块木板,牢牢绑定,然后用蛇皮袋装几十斤泥巴压在板子上,让耖齿翘起来,利用耖轴把高地方的土往低地方带,使田平整。

    毫不吹牛地说,凡我耖过的田,地平如境,灌水后水深相差不足半指,田泥烂如稀粥,插秧不坏手,插后壅蔸严实,秧苗返青快,秋后稻子金黄沉甸。我的耖田技术,得到周村老少爷们的一致夸许,这也是我这个半拉子农民半拉子文人(您别忘了,我是民办教师)引以自豪的事。

    不过整田的事还没完呢,它还有最后一道工序:打葡辊。

    四打葡辊

    我们周村人把“磟碡”叫做“葡辊”,所以就把打磟碡叫做“打葡辊”了。至于对与不对,那是文化人的事儿,与我们这些种田打土块的泥腿子了无干系。

    我人生的第一次打葡辊是在我十来岁的时候,那是一个“双抢”季节,父亲要在变天前把早稻收割干净,为了腾出更多的劳力,便把我派上了阵。我高兴之极,因为打葡辊可以坐在辊凳上,拿着鞭子赶牛,那架势活像电影里古代的士兵驾车打仗一样,好不威风——这是我们乡下男孩最爱做的农活儿。

    那块田就在我家旁边,只四五十米远,鸡叫鸭鸣狗吠什么的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令我更有了底气。那天我头戴一顶乌灰的破旧草帽,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遮羞的短裤,赤着双脚,像一个硕大的卤蛋立在田梗上,看着父亲把辊轴扔进田里,套好葡辊架,将一张特制的凳子装上去,再用几根小拇指粗细的绳子把它绞绑得稳如磐石,这样父亲还不放心,又坐上去扳着凳子前后左右地用力地晃,见它纹丝儿不动,才跳下来拍了它几巴掌,好像在叮嘱它别把我摔着了。此时我像猴子一样跳下田,利索地爬上辊凳,父亲牵着绳,在旁边赶着牛示范了几圈,我有点不耐烦了,说知道啦知道啦,我会赶。一把抢过牛绳,一扬鞭子,口里“驾——”一声,牛受到惊吓,往前冲了几步,我快活之极,心想当大将军也莫过如此。

    父亲三步一回头地忙别的农活去了。我更无所顾忌,洋洋得意,有时扯起嗓子大声吆喝,有时尖着喉咙唱《游击队之歌》,恰如中了邪一般。牛在前面拉,葡辊在我屁股底下“扑腾扑腾”响,泥浆和浑水向两边波裂浪开,留下一道显出田泥的辊道,不时有几条小泥鳅被辊辗翻出来,末日临头似的扭着身子逃命。但泥浆很快复拢了,将辊道淹没,泥鳅大有劫后重生之感,小小的尾巴竟拍溅起几点泥巴浆点来,尖尖的头迫不及待地向稀泥里拱去,眨眼之间就不见了踪影。

    牛走到田梗前就自个转弯了,根本用不着我拉动牵绳指挥。但这并不是等于任牛信“马”由缰。其实打葡辊跟耖田一样,也有它的道儿。如果让牛胡乱走,那么有的地方就会漏过,有的地方则又辗得太多(周村人把这种辊法叫做“打花辊”)。整块田就生熟不一,影响插秧的速度和质量。

    这块田约二亩大小,端端正正的像块麻将,真是一块良田。对于整田的农人来说,田面积越大越好,这样牛转弯少,故效率也高。若是小块田,转弯抹角的像旋陀螺,人畜皆累得够呛不说,还耽误功夫,一天根本整不出什么田。

    在葡辊的“扑腾扑腾”声中,天气越来越热,一轮毒阳当空烤着,煮得田里的水都烫了,我黑溜溜的皮肤也像有无数根银针在刺扎。牛不听使唤了,总梗着脖子要往沟渠里跑,我使劲扯,手勒得生痛,最后没法,只好卸下轭头对让它泡水去。

    沟渠的水刚没牛背,牛像活命似的在水里打滚,还不停把头沉到水里去,然后抬起鼻子长长地喷气,舒畅之极地摇头振角,我想它实在是热坏了,心疼之余又有几分自责。

    我让牛泡了十几分钟——那时我也没手表啥的,也许是二十多分钟——然后拉它上岸,牛却赖着不肯起身,我越使劲,它就越歪扬着脖子往后退,我不由恼了,举起鞭子抽,好不容易才把这厮赶上来。然而再次下田的牛完全变了,拉着葡辊慢吞吞地像散步,开始打一鞭还冲两三步,最后连鞭子也抽不动了,那呼啸的鞭子落在它身上好像抠痒痒似的。我越发恼火,不停地抽,它愈加不服,脾气越来越坏,不停地甩轭头,甚至有几回将轭头甩到了牛角上,害得我不得不停下来重新去套上。但走不了四五步,它又硬拉着葡辊往岸上走,此时我的双手已勒得紫红,人牛之间像打仗似的,斗来斗去我不由哭起了鼻子,觉得这牛太欺负人了,牛却见机站着不动了,胜利而骄傲地昂头抖动轭头,想把它卸下来。我也不是好惹的,任轭头斜挂在它脖子上,就是不让它上田。人牛正僵持着,父亲恰好赶了来,见状不由哈哈大笑,下田劝架,说,不打辊了,都歇荫(即歇凉)去吧!

    我气咻咻地扔下鞭子跑上岸,狠狠地盯着这头该死的牛。它也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里面盛满委屈,我的心不知怎么忽然一下就软了,泪又流出来,但怕父亲看见笑话,忙掉转屁股蛋,将裆里的两颗小卵子甩得叮当响,悻悻回家去了。

    吃晚饭时,父亲端着饭碗笑眯眯地表扬我说:老三(我在家排行老三)可以当一个劳力用了,今天第一次打葡辊就打得不错!我听得心里美滋滋的,与牛斗气的不快顷刻烟消云散。接着父亲又教导道:人用牛,牛也用人。用牛的人要掌握牛的脾气,有的牛调皮,它看人,你弱它就不听你的使唤,古话说:“善打长工,恶用牛”,就是这个道理。不仅牛有脾气,土地也有脾气,你对地好,地就给你个好收成。你对地不好,地就歉产歉收,一报还一报,没个‘商量’二字!

    写这篇文章时,我可怜的父亲因操劳过度已去世多年,但他老人家对牛对土地的这番话,却时时在我耳边响起,咀嚼起来仍回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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