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城的乱世佳人-巧舌劝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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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立一个人在城中漫无边际地转悠了一遭,突然发现人们对他敬而远之了,那些眼光中有表情是复杂的,甚至有憎恨的眼神,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孤独过。

    他已经很久没有视察全城了,看到人们菜色的面容、形销骨立的老人和妇女、赢弱得如风摆柳似的士兵……这样的军民还有战斗力吗?一旦敌人再展开猛烈的攻势,城池就岌岌可危了……

    一种深深的自责如潮水般涌来,从脚跟漫上他的全身:哪一个元帅当家时候没有两三年存粮?哪一年的日子像今年这样难过?哪一个时期山上饿死过人?即使是后来叛国投敌的马千,也要让儿子下山去弄粮食回来,(如果不是为搞粮食,他儿子也不会被俘而叛变……)

    多长日子没下山了?具体时间已经很模糊,怪谁?“女人是祸水?”都是王玉害的!

    那天自己正要下山,被一罐鸽子汤拦着了去路,于是就回家,回到那个面目全非的家,再陷于富贵温柔乡里不能自拔……那是迷魂魄汤啊!更迷魂的是我干妹妹的笑容——她哪里是我妹妹,她是我丧母期间非法同居的女人,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妻子,一个已经为我生了儿子的女人……却是我没有名分却名副其实的妻子啊,我疏于管理军事政务干她何事?

    酒不醉人人自醉,天下尽失,都是女人所为?一个女人你能要她如何?不就想嫁个好丈夫,过几天好日子吗?她也是为我好啊,不是让我过上了皇帝般的生活吗?哪有妻子不为丈夫着想的?如果那天下山,说不定不能生还,还能有我今日的荣华富贵?还能有我的香烟后继人?

    我那好可爱的儿子哦,那是我王家的接代人啊,原来以为我命中无子了呢,天助我也!为了儿子,我也要好好活下去,将他抚养成人……儿子将来能过上好日子吗?躲在深宫,不也要面临饥荒?身处山上,能有几日安稳?

    安节也有儿子,可死得那样惨,我要落到敌人手中,岂不会更惨?儿子呢?那是比心肝还宝贵的小人儿。张珏也有儿子,被敌人抓住大腿撕成两半……啊呀呀,那惨况更不堪回首啊……城堡怎能陷落?我怎能不尽守土之责?我一死不足惜,总不能像张珏那样死而无后吧?

    想到此,王立全身汗毛也竖立了,应该振作精神,将元帅威风重新抖擞起来,明日带人下山抢粮食去!于是两手抄后,大步向前,要到全城走一遭,考虑一下保土守城的大事了。

    由于分到了一点米,人们脸上多少露出了笑容,家家房顶上冒出了炊烟。见此他又满腔怒火:这是从我的嘴里挖出来的粮食呀,马青苗真是欺人太甚!这个强盗之女,到底显露出她血液中的抢劫本色了,必须要收拾她一下!

    悲哀呀,饥民也真是可怜之极,上次找奶妈就发现,满城居然没有一个齐肩以下的孩子,是被吃了?还是被藏起来了?而今每人分到十斤米算得了什么?不够半月吃的,吃了以后呢?还到我宫里来抢什么?真要让我和他们一同饿死?想到有朝一日,万一锅里煮的是自己儿子,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呀,他两腿几乎迈不动步子了,人要有了牵挂,可就要瞻前顾后、寸步难行了哩……

    一个老头迎面而来,提着一小袋米,边走边掏出一把往嘴里塞,残缺的牙齿咀嚼出一些和着口水的白沫,见了元帅,扑通跪倒:“大仁大义的好人啊,多亏你开仓放粮哟,你要是早几天发米,我那老婆子也不会饿死了……”

    他正要伸手拉老人起来,一个人从他后面抢上前来,一脚将老人踢到路边,是王一。王立这才发现,身后还一直跟条尾巴,是忠心的仆人,不久前翻墙出来给他报的信,自己不是马上就打发他回去了呀,怎么又跟来了,莫不是监视我?于是没好气地说:“你不回宫,老跟着我干什么?”

    “老爷,大主意靠您拿,大事情靠您做,饿肚子怎么行?小姐让我叫你回去吃饭的!”

    “你看满城人有几家吃饭的?我还吃得下吗?”王立说:“看来,都是你这奴才干的好事!囤积了那么多的粮食,不是将我推到军民对立面上了吗?你可知官逼民反的道理?”

    王一不动声色地说:“一抬众,如鱼山,众抬一,如鸿毛。不是老爷您不给他们吃饭,是老天爷要惩罚人,谁能奈何?”

    哎,大概钓鱼城的气数也快尽了,真是老天的惩罚吧!王立不再说话,扬长而去,上了城楼,城上士兵刚换班吃饭,一个人手里还拿着一个团子在啃,青灰色的一块粑粑,看不清是用什么东西做成的。

    “给我尝尝!”王立掰下一小块塞进嘴里,强忍着硬咽下去,那苦涩的滋味让他问话也不利索,“这,这是什么做的?”

    那士兵又将整团递过去:“是,是红苕叶和米粉作的,元帅,您就吃吧。”

    “我吃了你吃什么?”

    这是个老兵,大着胆子问了一句,“元帅,一餐不吃不要紧,以后怎么办?”

    “以后?”王立没有说下去了,走到垛口处往下看,围城敌人并不多,但是远处的帐篷不少,正看着,一骑武将飞奔而来,到了城下勒住了马,王立很意外,“你不是赵安吗?”

    底下人也说:“我说怎么连马也打几个喷嚏哩,原来是王帅呀。你还好吗?”

    见王立不答,下面传上来的话就刺耳了:“老弟,你饿得话也说不出来了吗?我给你送了一篮礼物来,你如果敢收的话,就放绳子吊上去!”

    “笑话,你敢送礼,我为何不收呢?来者不拒!”

    “好!那你等着!”赵安说罢,飞马离去,不过半个时辰,果然带一个有盖的篮子来了。

    王立命人吊上来,打开一看,是一只卤鸡,油黄橙亮、香味扑鼻,他只觉得喉咙里像有蚂蚁爬,奇痒难忍,可是不敢吃,生怕有毒。于是取出来,给城楼上的士兵们:“你们守城辛苦,分吃了吧。”

    几个人既饿又馋,再加上是元帅的命令,接过来谢了,撕开就吃,连骨头也咬碎了吞下去,那味道让王立喉笼里几乎伸出爪子来,挥手让他们一边吃去。

    他知道鸡不过是幌子,见身边没人了,这才揭开篮子底下的油纸,果然有一封信,急忙塞进怀里,这才说:“赵安,你真是太小气了,就送一只,这么多弟兄还不够塞牙缝的哩。”

    “元帅真是爱兵如子,是不吃独食呢?还是怕它有毒呢?”

    “明人不说暗话,兼而有之吧。”

    “可惜可惜,我知你山上为节省粮食,不敢养鸡,特送你尝鲜的。”

    “如你所言,粮食是不多了,填肚子是一等大事,鲜不鲜的到无所谓。”

    “既然如此,你何不看看我给你的信?”

    他当众说出来了,王立有些尴尬,应付着说:“你还有什么屁话可说?破纸一张,不如我带回去擦屁股。”

    说着还是抽出来打开,只见上面除了以前的陈词烂调,也没有多少新鲜的东西,只想不到他对城中饥饿情况也了如指掌,说再有半年,即使风调雨顺,也无法维持下去,到时候钓鱼城一定会不攻自破的……这些话句句说到他心坎上,城中人实在太多,如能够突围一部分人,城中减少些负担也是好的呀,否则,哪里能够自给自足?

    想归想,说归说:“赵安,难得你还为山上人着想,但是,难道不知鱼城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倔脾气——?”

    “说实在的,以你目前状况,攻城也不是不能获胜的,只是现今元主体悯满城百姓,我们既要玉全,也要瓦全,所以才还回张珏的尸体,所以才给你送鸡……”

    “说的比唱的好听了,我们不也给蒙哥大汗送过鱼和面饼吗?竟然把他气死了,你以为我也是蒙哥?想要气我可不容易。”

    赵安的马脸因奸笑而缩短了:“要置你于死地还不容易?可是我们兄弟一场,多少还是有点情意的,只要你开口,我们安西王相下过命令了,你要什么我们都给你送来。”

    “安西王相是哪个龟儿子?”

    “你不要骂人,王相也是饱读诗书的汉人,姓李,名德辉,辅助的是当今元主忽必烈的儿子——四川的最高统领安西王,你想,他的意思不也就是元主的意思吗?”

    王立回头看去,吃鸡的人连骨头都嚼碎咽完了,一个个还在舔手指头哩,看起来,元军们真采取怀柔政策了?于是咽了口唾沫,说:“我缺粮食,你能给我送些来吗?”

    “即使养虎为患,助纣为虐,我也遵蒙主旨意奉送,只是要待明日调集齐备才送来。”

    “哈哈哈哈哈……”王立大笑,“你的诚意何在?你的情谊何在?骗鬼去吧!”

    “你若不信,明日此时就来看吧,你只要多准备一些绳子起吊就是了。”赵安说着走了。

    城上的几个士兵不信有这等好事,王立笑道:“谁知道呢?天下怪事样样有,他只要送,你们就照单全收就是了。”

    “老爷,日过中天了,我们该回家吃饭了。”王一还像个影子一样跟着哩,鸡的香味长久不散,勾出了他的搀虫,许久没吃鸡了,早知道应该带回去和王玉一同享受的……

    本以为,等待他的是家中的电闪雷鸣、风雨交加,谁知道,一进门就如沐春风,让他感受到家最温暖的气氛。

    翠翠抱着孩子在他和王玉的卧室中喂奶,王玉就站在她身边,还在和言悦色地为她抹伤,见他脸上笑出一朵花来,竖起一个指头在嘴前示意他禁声。

    看她俩亲密的样子,仿佛天生一对好姐妹,真是太阳从西边出了,难道,王玉真的是坐在磨子上动脑子——想转了?他捏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儿子在翠翠的怀里已经熟睡,小脸恬静得如一块温玉,真想亲亲他,但想到他日后的命运,心里又罩上了乌云。

    翠翠将奶头轻轻拔出来,再把孩子小心地放到床上,盖好被子埋头就出去了。

    他小声问:“怎么让孩子睡我们床?不跟翠翠睡了?”

    王玉把他拉到卧室外的堂屋再说话:“自家孩子自家疼,让金豆在我们身边也容易培养感情呀,你不见他对我都认生了?”

    “那孩子夜里要吃奶怎么办?”

    “上半夜我们三个睡,下半夜你们三个睡就是了。”

    王立看她似真似假的口气,报愧地说:“我不过是笼络她,让她善待我们的孩子罢了。”

    “我当真了吗?你是逢场作戏,我也善解人意。吃久了荤菜还要换换素的哩。”

    “你真是我的可心可意的宝贝呀——”王立伸手一搂,王玉身子就贴了过来,他却说,“你说吃,我的肚子还真饿了。”

    王玉也不恼,带他到前厅,拍拍巴掌,就有人上前侍候了,她吩咐道:“给老爷上中饭!”

    没提往日所说的“酒菜”二字,他也没十分在意。端上来的东西把他吓了一跳:“这是什么?黑不黑,黄不黄,干不干,稀不稀的——”

    “这就是我们的饭食呀!就这还不知能吃多久哩。”

    “她们不是送还来一些米吗?”

    她苦着脸说:“宫里这么些人,能吃几天?为了儿子,奶妈还要吃一份独食,你叫我巧妇怎为无米之炊?”王立无话可说,喝了一口黑糊糊,一股怪味,又酸又涩,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做成的,他哇的一声全吐了。

    王玉让人端来水漱洗,还亲自为他擦嘴,然后长叹一声:“唉,你还是一山之主,竟然让一个官不官、民不民的疯子强盗抢了,还出告示给她撑腰,你这元帅当得窝囊不窝囊啊!”

    “妇人之见!既成事实,我若不认同就与全城军民为敌,官逼民反,脑袋也会搬家的!”

    王玉突然扔了面巾,嚎啕大哭:“我好命苦啊——只说有了元帅丈夫身世有靠,谁知道,家中竟然让一个疯婆子寡妇闯进门来,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家也遭抢了,这苦到哪里诉呵——”

    “你哭什么?难道和疯子一般见识?她就不是疯子,也是强盗之女,一身反骨,久走夜路,她总要撞回鬼的。”

    这哪像掌管生杀大权的元帅?简直是个和事佬嘛!

    王玉这才感到真正的悲哀:“宫中的食物吃光那天,也就是我们同归于尽的日子了,我本蒙你错爱,活到现在已是赚来的时日,可怜你正年富力强,文武双全之才,也要和那些贱民们一道为钓鱼城殉葬吗?更可惜金豆,那是你王家唯一的根呀——”

    她大放悲声,把里间的孩子惊醒了,哇哇大哭,王立哪里吃得下那猪食一样的午饭,连忙进去抱孩子。王玉不但不压低哭声,反而跟进去抢过孩子,搂在怀里哭得更凶,“金豆呀——你投错了胎哟——早知如此,不让你到世上来受苦呀——”

    女人哭,儿子哭,王立肚子饿得猫抓似的,也不知道哄哪个好。下人们从来没有见过这阵仗,一个个也不敢进来,只得去告诉了大管家王一。他有主意就把翠翠叫出来,说金豆哭了,要她奶娃娃去。翠翠不愿意把孩子放到王玉卧室,再一想,可能王玉怕孩子大起来不认生母,更有可能是想另外找奶妈,要赶她出宫哩,她可舍不得金豆呀!一听说孩子哭就马上赶来了。

    “娃娃没吃饱就睡着了,现在是肚子饿了。”翠翠说着接过孩子,金豆就不哭了。王立本来心烦,对翠翠挥挥手,让她他带出去喂奶。

    翠翠抱起孩子出了卧室,本想回自己房间的,想起王玉说的,从今天起孩子就要在他们房间睡觉,要喂奶了再让人喊她,心头好不自在,半夜里让她进俩人睡觉的屋子给孩子喂奶,这不是明明羞辱自己吗?再加上这狐狸精霸占了自己丈夫,竟不允许真夫妻亲近片刻,又是打又是骂,把头发也拽下来一大绺,痛在身上,更痛在心里呀!别看她后来又是陪礼,又是道歉,不知又要玩什么鬼花招……自己反正是个苦命人,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任她怎么办吧,还不是舍不得这么乖的娃娃!只有听她摆布了,因此也不敢走远。

    既然他们在屋里,翠翠就只有在卧室外面厅堂奶孩子了,待他睡着了,也好就近放到他们床上去。孩子含着奶头安安静静地卧在翠翠怀里,卧室里面却清晰地传出王立沉闷的话声:“你还哭什么?我正烦着哩!”

    “你要是个男人,就应该为我们娘儿母子烦嘛!”王玉总算不哭了,可是咄咄逼人。

    “你不就是担心没饭吃吗?今天城下还给我送卤鸡来的哩。”

    王玉赶紧问:“鸡在哪里?山上缺粮后,我有一年半载没见过鸡了,风干的鸡像柴棍一样,你有那么好吃的,还要回来吃饭?”

    王立说:“你要真想吃,我明日让他们送来就是了。”

    她的嘴一撇:“城下有你孝顺子孙吗?那样听你的?!”

    “真的是赵安送鸡来的,我怕有毒,给城上的士兵吃了。”

    “是他?他敢下毒!”

    王立将嘴一歪:“你以为他恋着你?只不过是奉安西王相的命令行事,要对我们采取怀柔策略。”

    王玉一听,悲喜交加,却不露声色:“啊,赵安是李德辉手下人了,他混得不错嘛!”

    她如何得知李德辉是安西王相?王立头脑里的念头闪了一下,可没心思追究,又为自己的命运不济愤愤不平:“人家如今是重庆知府,何况他说那里干戈平息、百废已兴,百姓已经安居乐业,他当了一个太平官,日子当然好过了。”

    王玉更加不平:“那姓赵的算什么东西?就是舔你的脚板心,你还嫌他的舌头粗哩。现在官做得比你大了,日子过得比你好了,真是时来运转,牛屎也发烧了。”

    话虽粗俗,他觉得很对自己的胃口,只是,心中良知并没有完全冺灭,他是看不起赵安的,于是淡淡地说:“他那种卖身投靠的官也不值得羡慕,男人不要脸,用良心换高官厚禄也是不难的。”

    “良心?良心多少钱一斤?无身则无心,无心良存何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若将我许配给他,哪像这样担惊受怕,吃了上顿无下顿,再没几天就要饿死了!”

    这婊子竟然还恋着姓赵的家伙哩,他恼羞成怒,顺手推她一掌:“你怎么这样俗不可奈?至今还想嫁给那个叛臣逆子,也不怕万世留骂名?”

    本来推得不重,她却就势倒在地上撒娇放赖了:“谁骂?我们女人无名无位,嫁个男人只图吃饱穿暖有个好归属,骂我何来?你不看天下,一片降帆出长江,文武百官都朝元,被骂的是你呀!”

    “我忠君报国,功昭后世,谁能骂我?谁敢骂我?”

    “你忠何君?保何国?”

    “当然是忠的赵家天子,保我大宋啊。”

    “哼哼哼哼,”王玉一阵冷笑,“钓鱼城巴掌大一块地方,不比当年的宋朝天下大吧;你本姓王,不过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可怜得很呀!不比大宋赵家那些王子王孙的官作得大吧?也没有他们与赵家关系亲密吧,他们早捧着属于他们自己的土地献给蒙主了,而且诏告天下臣民放弃抵抗,归顺大元,尔等抗旨不遵,还算得上忠吗?”

    “虽然恭帝被俘北去,可是还有文天祥——啊,赵安说,他也被俘入狱了。只是还有陆秀夫等人拥立的卫王即位于福州……”王立底气不足,声音小多了。

    “哼!赵姓娃娃,听人摆布,也算皇帝?!一个赵家小孙子,海上四处漂流,踪迹还不知在哪里?你怎样去忠?”

    王立就像被逼到悬崖的逃犯,心理即将崩溃了,声音小得如蚊子哼:“即使国亡不能救,为官也该讲个‘气节’二字嘛。”

    王玉坐到地上,气势却压倒王立:“你提做官,当官就要为百姓作想啊,就应该让他们安居乐业、丰衣足食啊,你为官一场,就应该造福一方。但是,你困守孤城,弹尽粮绝,民不聊生,饥寒交迫,军民早就怨声载道了,你看到了没有?想过了没有?”

    他何尝没有看到?哪里就不知道?全城崩溃的这一天眼看就要来临了,他害怕得很,之所以以尽量不出宫,尽量不去想,也就图个眼不见心不烦,在深宅大院中过一天算一天呀。直到粮食被运出了,他好日子也不多了,现在已经到了内外交困、四面楚歌的时候了,自己就是楚霸王,别姬的时刻就在眼前了,王玉比虞姬应该不差颜色吧?还有自己的骨肉后代呢?

    过去,山上也有连续饥荒的时期,可那时元帅与民同甘共苦,早有长远的计划安排,现在孤家寡人,也怪自己贪图享乐,不理军政,以至于到了这山穷水尽的时日……

    他想不下去了,一屁股坐到王玉身边,搂着她,就像溺水之人捞到一根救命的竹竿:“完了完了,我的官也做到头了,城也守不住了,家也保不全了,到妻离子散的时候了,只是儿子……我的心肝呀,……你说怎么办?”说到这里,王立声泪俱下。

    一向威风凛凛的元帅,今日也有状如孩童的软弱,王玉心喜若狂,等待多日的时机到了!她将男人的头抱着,轻轻抚摸着,说:“别怕别怕,有我哩。”

    “你?”他拂开那双柔嫩的手,为失态害羞,侧过脸去,“一介女流,有什么办法?”

    “我们不能走赵安的路子吗?”

    “赵安?你和他真有一手?”

    王玉拍拍他的脑袋:“看你,犯得着吃醋吗?你比他不是更有价值?”

    王立叹了口气:“他只是我们一个走卒,对方是拿他作诱饵的哩,是诱使我们上当的。”

    “元军能优待他,不能优待你?”

    “你哪里知道,蒙古大汗蒙哥是我指挥开炮打死的,他临死前立下了‘屠城剖赤’的血诏,那就是说,只要城门一开,全城一个活人也不会留下来的,何况我这个一城之主?他的后人难道能不遵先帝遗旨?钓鱼城上谁人不知晓?所以宁愿饿死,也没有一个人敢打投降的主意,因为进退都是死路一条啊!”

    王立说罢也安稳下来,拉起王玉,坐到椅子上:“我们就认命等死吧!”

    王玉也觉得地下冰凉,站起来,侧身坐到他的怀里,搂着他脖子说:“我想,天无绝人之路,那当今元主忽必烈只是蒙哥的弟弟,又是个宽厚的人,他要饿死我们再开城易如反掌,即使现在攻城也是不难的,居然按兵不动,不就是给我们一个投诚的机会吗?”

    她的抚摸不能慰籍王立的惶恐,他说;“元主要收买人心,也许对付汉人另施别政,可他的手下人个个如虎似狼,我们要干出引狼入室的蠢事来,那才追悔莫及哩。”

    “掌管四川的是忽必烈的儿子呀,他的丞相李德辉曾是他的先生,王相保证了全城人的性命,也保证所有将领的性命,你还担心什么?”

    “你怎么知道李德辉?你怎么知道他有这些保证?”王立突然警觉起来。

    “他写给张珏的信我至今还保存着哩。”说毕翻箱拿出只旧鞋,从鞋里取出一封信来,正是李德辉写给张珏的,当时她藏在隔壁出来捡到的,保存到现在,这个女人真有心数呀。

    王立不以为然:“那是几年前的事了,现在还能管用?更怕他们出尔反尔啊。”

    王玉得意地笑了:“对你当然更加宽厚了,你是他的妹婿呀!”

    她也疯了?想吃鸡想疯的?王立不明白她说的什么,直愣愣地看着她,见她又抽出一封来,接过一看,是李德辉写给自己,看完了还当在梦中:“哪里来的?”

    “老家人王一带上来的呀。”

    “你的家人?他通敌?”

    “自家人!通什么敌?我的家人也就是李德辉的家人啊,我与王相是同母异父的兄妹。”

    王立总算明白了,一掌将她煽到地下,纵身取下墙上的宝剑,指向她说:“你这妖女!是李德辉派你来的吗?你一定是个奸细!派你上山来干了些什么勾当?快给我如实招来!”

    “谁派我来的?是你将我带上山来呀,你忘了?”她天真地仰起头。

    “我?我都是受了你的诱惑才……”

    “真是狼心狗肺!不是我救你,你早就没命了!”

    王立突然明白了似的:“你跳楼就是个计谋……”

    “就是我跳下城楼,也没叫你救我呀!”她自己起身,掸去了衣服上的灰尘,坐到一边。

    “但是,你说你姓王,就是撒谎!”王立愤愤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的确,我不姓王,我是宗玉萍,我同母异父的哥哥姓李,嫁给熊耳以后,被人称之为熊耳夫人。”

    “为什么你要说你姓王?”

    “我不姓王,能活下来吗?能被你认成干妹子吗?我不是潜入你们宋营的军事间谍,我不是叛民卖国的贼子奸女,我不是被什么人派出打入宋军的卧底女人,我只是随风飘荡的落花飞矢,我只是战争的牺牲品,作为一个乱世佳人,我珍稀爹妈给我的一具好皮囊,蚂蚁尚且偷生,等我变成一具白骨,美貌同样令人恐惧。难道我想活命,想生活得好点错了吗?”

    王立如同见到化生白蛇的许仙那样连连后退:“你,你比妖精还可怕……”

    “怪我吗?只怪我生错了时间——战争无法让女人走开:我冰雪聪明,经受不了血雨腥风;我弱不胜娇,扛不起山河历史。”玉萍冷冷笑道:“当年的熊耳夫人,现在的王立外室,都不是我的错,是你救我上山,是你要占我身子的,委身熊耳是迫不得已,上钓鱼城也是迫不得已,跟从蒙将或者侍奉宋将,我都是被人玩弄的宠物。”

    “妖精迷人,不是人的错!”王立还想否认。

    “你怎么忘了?一再向我求婚的不是你吗?天长日久,我为了报答你一片痴心,这才为你生了儿子,却处于妻不妻,妾不妾的地位,跟着你担惊受怕,眼看又要饿死于穷山之中,我哪点对不起你?你又哪点对得起我?”

    她说的未必不是事实,但事关全城命运,他仍然不甘罢休地问:“难怪你三番两次劝我投降,原来是大有来历的,我若听信你言,岂不是坏了我的名节?一个三十多年历史的抗蒙名城断送在你的手中,我岂不是变成了千古罪人了吗?”

    “是元帅的名节重要?还是十万人的身家性命重要?”见他无话可说了,她仰靠在椅子背上,悠然地说,“花开花落,鸟飞鸟去,不关风事,不关雨事,只要能保你一世英名,只要你能保住你儿子,只要你能保住你全城百姓,你杀了我就是了。”

    说完她双目紧闭,伸长脖子,再也不说话了。此时的王玉,不,是宗玉萍,(唉,说不定她还是叫李玉哩),美得简直动人心魄,在王立的眼中,简直是艳若桃花,冷如冰雪,他手中的宝剑也就格外沉重起来,他比试着,一步步走过去……终于,宝剑“铛”的一下掉在地上了。

    他长叹一声:“杀你何益?天啦——为什么偏偏我是英雄末路?”

    此时不杀,她再无性命之虞了,于是话语也就阴森了几分:“古往今来,多少英雄壮志未酬身先殒,你算什么?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如果能重土安民,救百姓于水火之中,那才是真正的英雄哩!”

    见王立退坐床上,垂首无言,王玉走过去并排坐下,以手抚肩,慢慢开导他:“其实,你大可不必内疚,江山也如草木,花开春夏,叶落秋冬,一岁一枯荣。改朝换代,不也与树上的果子一样,谁都应该吃个新鲜?就是王母娘娘的蟠桃,三千年一结果,也有个终了之时,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还能都在一棵树上吊死?……”

    王立还是愤愤不平:“真是呀,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不打满天飞。你本宋人,又在宋营待了十几年了,怎么你还是帮元人讲话呢?”

    “非也,同根共土的文化更容易产生情感,我对元帅是真爱的,否则怎么能为你生下儿子?其实宋家天下,元家天下都没我的位置,可是只要在你的心中有位置,我就倾情以报。”见对方还不放心,她身子又往前贴了贴,“真的呀,王侯将相的功败垂成都与我无关,有关的只是身边的男人。前夫失败了,我才流离失所才进了荒僻的山林,后夫胜利了,我才能与之共享安乐。我还能再回娘家吗?不,我是要与元帅白头偕老的,为了我们的将来,为了我们的儿子,我才与哥哥联系的呀……”

    好话说了万万千,见还不能打动他,王玉又循循善诱道:“为官一场,造福一方。当年你英勇战斗,保护了一城百姓免遭蒙哥的杀戮,你是他们的英雄。而今,城中饿死人日渐增多,你散尽宫中粮食,能延缓他们几日性命?你就忍心让这里成为军民的坟场吗?忽必烈给大家一条活路,你却偏不放行,你不是救星你是恶魔呀……”

    王立终于跃身而起,狠狠地说:“降——为了全城百姓……”。

    王玉心中巨石终于落地了,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我的元帅夫,你声音不能小一点?”

    “莫非隔墙有耳?”他走出门来,客厅里没人,翠翠把孩子抱走了?现在睡着了没有?他还是不放心,就往翠翠房间走去,还没进门,就听到金豆嘹亮的哭声,进了她的房间,只见翠翠低头颤身在哄孩子,嘴里还唱着:“小宝宝,快睡觉,鸡莫飞,狗莫叫……”

    到哪里去找这样好的奶妈?他回去跟王玉说:“赶快叫人给我搞些好的东西来吃,我真是饿极了,再给翠翠送点去,可不能亏待她!”

    王玉却说:“写一封降书,装入我的绣鞋,放王一出城。先把大事办了再吃饭!”

    他一惊:“这可不能明目张胆地干!一个士兵顺口说了一句开城门的话,就被七月踢到城下去了哩!”

    王玉咬牙切齿地说:“所以,要隐蔽一点,尤其要防备将军府中那一家子杂姓人。”

    “把他们杀了?”

    “不用我们动手,来个借刀杀人——让他们出城!”王玉的眼睛闪出了猫吃老鼠前那幽幽的绿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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