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小芙是老太太的了。所以阿嘤一进门,老太太一端详她的嘴脸就替小芙发生恐慌。这小猫是新停的奶又是这怕事相也许不至闹乱子吧,我当然回护阿嘤。
但到了第二天阿秀的报告来时我也有点不放心了。原来她下楼去一见鸟笼就跳脱了阿秀的手跑去到笼子边蹲着,小芙一见就着了慌,豁开了好久不活动的小翅膀满笼子乱扑。阿嘤更觉得好玩了,她伸出一只前脚到笼丝上去拨着玩儿,这来阿秀吓得一把抱了她直跑上楼。噢——吓得我,阿秀说。
这新闻一传到厨房,那小天井里自来水管脚边成天卖弄着步法的三个小鸭子也起了恐慌。吓,吓,他们摇着稍尾挤做一团,表示他们是弱小民族。但这话当然过于夸张阿嘤的威风。实际上她一辈子就没有发作过她的帝国主义的根性。
她第二天就大大的换了样是真的。勒粟尔的一洗把她洁白的一身毛从灰黑中救了出来,这使她增了不少的美观。嘴都不像昨儿那样尖了似的。模样儿一俊,行动也爽荡了:跳上沙发,伸一个懒腰,拱一个背,打一个呵欠,猛然一凝神,忽的又窜下了地,一溜烟不见了。再见她是在挂帘上玩把戏,一个苍蝇在她的尾尖上掠过,她舍了窗帘急转身追那小光棍,蝇子没追着,倒啃住了自个儿的尾巴。回头一玩儿倦,她就慢腾腾地漫步过来偎着太太躺下了,手一摸她的脖子她就用不放爪的前脚捧住了舔。这不由人不爱。“我也喜欢她了。”太太,本来不爱猫的,也叫阿嘤可爱的淘气给软化了。
她晚上陪着太太睡。绵似的一团窝在人的脚边。昨晚我去睡的时候,见她睡在小房间的床上,小脑袋枕着一条丝绒的围巾,匀匀的打着呼。一切都是安静的。
但今天早上发生了绝大的悲惨。老何手提着小芙的笼子,直说“完了,完了”。笼子放在楼梯边一只小桌上,笼丝上挂着三片淡金色的羽毛。笼丝也折断了两根,什么都完了,可是一点儿血迹都没有。“我说猫一进门鸟笼子就该悬中吊着不是?”老何咕哝着,仿佛有人反对过那个主意。老太太不是打前儿个就吩咐要买铁丝吊起笼子的吗?老何是太忙了,也许是太爱闲躺着,铁丝儿三天没有买,再买也来不及了。得,玩儿完!
“阿呀”,厨房里又响起一阵惊叫的声音。“我那三只鸭儿呢,怎么的不见了?”厨娘到天井去洗菜才发见那弱小民族的灾难。“好,一个芙蓉,外加三个鸭子,好大胃口,别瞧她个儿小,真可以的!”老何手捻着小芙的遗毛,嗓子都哑了。“我早知道尖嘴的一定是贼”,厨娘气红了脸心里盘算着她无端遭受的损失:买来时花了四毛半小洋,还费了多少话才讲下的价。再过两个月每只准有二斤吧,一块钱卖不到,八角钱一只总值的,三八二圆四,这损失问谁算去。况且那三条小性命,黄葱葱的一天肥似一天,生生的叫那贼猫给吃得肫肝都不剩一个,多造孽!下次再也不上当了。厨娘下回再也不上当了。
老太太听见了闹声也起床出房来问是什么事。可是这还用得着问吗?单看了老何手掌心里托着的三片黄油油的毛就够叫软心的老太太掉眼泪,还有什么问的?完了,早上醒过来他那欢迎光明的歌声,直唱得满屋子都是快活,谁听了都觉得爽气,觉得这日子是有意思的,还有他那机灵的小跳动,从这边笼丝飞扑到那边笼丝,毛彩那样美,眼珠那样亮,尤其开口唱的时候小脖下一鼓一鼓的就像是有无数精圆珠子往外流着——得,全没了,玩儿完!老太太怎样能不眼红?鸭子倒是小事,养肥了也是让人吃,到猫肚子去与到人肚子去显不了多少分别,老太太不明白厨娘为什么也要眼红,可是小芙——那多惨多美的一条小性命叫一个贪心的贼强盗给劫了去,早上的太阳都显得暗些似的。“阿秀呢?”老太太问。阿秀还睡着没有起,她昨晚睡得迟。阿秀也昏,不该把小芙放在这地方正方便贼。可怜的小芙!
老太太为公理起见再也不说话就上楼去捉贼。贼!她进小房间见阿嘤在床上睡得美美的,一发火就骂。阿嘤从甜梦中惊醒了仰头一看神情不对,眼睛里也露着慌张。“一看就知道你是贼!倒有你的,我饶了你才怪哪!”慈悲的老太太一伸手就抓住了阿嘤的领毛就带了她下楼;从老何手里要过那三片毛来给放在笼边,拿阿嘤脑袋抵笼丝叫她闻着那毛片的美味,然后腾出一支手来结实地收拾那逮着了的刑事犯。你吃,你吃!还我的小芙来!贼猫,看你小心眼倒不小,叫得多美的一只鸟被你毁了。
阿嘤急得直叫,可是她的叫实在比不上小芙的。也许是讨饶,也许是喊冤,小爪子在笼边直抓,脑袋都让打昏了。
这一闹阿秀也给惊醒了,昨晚最迟的那一个。她一下来直说“不对不对,不是她!”原来昨晚半夜里她见一只大黑猫在楼梯边亮着灯笼似的两只大眼,吓得她往屋子里躲。害命的准是那大贼,这小猫哪吃得了许多,昨儿给她一根小鸡骨头她都咬不烂哪!老太太放了手,阿嘤飞也似地逃了去。“怪不得,我说这点儿小猫会有那胃口,三个鸭子,一只鸟,又吃得那干净。”老何还是咕哝着。
回头太太给阿嘤的脖子上围上一根美美的红绒,算是给她披红的意思。小芙的破笼子还在楼下放着。
载上海《美周》第4期人体专号(1929年8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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