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他有了觉悟,不再说废话了。本来是,拿了人参汤喂猫,她不但不领情,结果倒反赏你一爪。不识趣的是你自己,当然。你得知趣而且安分——也为你自身的利益着想。你学卫生工程的,努力开阴沟去得了。你学文学的,尽量吹你的莎士比亚葛德法郎士去得了。
西滢的法郎士实在讲得不坏。你看完了他的文章,就比是吃了一个檀香橄榄,口里清齐齐甜迷迷的尝不尽的余甘。法郎士文章的妩媚就在此。卡莱尔一类文章所以不耐咬嚼,正为它们的味道刚是反面,上口是浓烈的,却没有回味,或者,如其有,是油膏的,腻烦的,像是多吃了肥肉。西滢是分明私淑法郎士的,也不止写文章一件事——除了他对女性的态度,那是太忠贞了,几乎叫你联想到中世纪修道院里穿长袍喂鸽子的法兰西士派的“兄弟”们。法郎士的批评,我猜想,至少是不长进!
我狠少夸奖人的,但西滢就他学法郎士的文章说,我敢说,已经当得起一句天津话:“有根”了。年来我们新文字(还谈不到文学)的尝试不能完全没有成就。慢慢的,慢慢的,这原来看不顺眼的姿态服装看成自然了。这根辫子是剪定的了。多谢这解放了的语言,我们个性的水从此可以顺着水性流,个性的花可以顺着花性开,我们再也不希罕类似豆腐干的四字句文体,类似木排算盘珠的绝律诗体。话虽这样说,这草创期见证得到像样的作风,严一点说,能有几多?也是当然的事情。学那一家,并不是不体面的事情;只要你学个像样,我们决不吝惜我们的拍掌。但就是“学”,也决不是呆板的模仿,那是没有生命的。你学你得从骨子里,脊髓里学起,不是从外表。就这学,也应分是一种灵魂的冒险。这是一个“卖野人头”的时代。穿上一件不系领结袒开脖子的衬衣,就算是雪莱。会堆砌几个花泡的杂色的词儿,就自命是箕茨。逛窑子的是维龙;抽鸦片的藉口《恶之花》的作者。这些都是庙会场上的西洋景,点缀热闹的必要,也许。
幸而同时也还有少数人知道尊重文字的灵性,肯认真下工夫到这里面去探出一点秘密来。他们也知道这是有报酬的辛苦——远一点,也许。等到驴子们献尽了伎俩的时候,等到猴儿们跳倦了的时候,我们再留神望卖艺的台上看吧。
像西滢这样,在我看来,才当得起“学者”的名词,不是有学问的意思,是认真学习的意思。第一他自己认自己极清楚;他不来妄自尊大,他明白他自己的限度。“想像力我是没有的,耐心我可不是没有的。”“我很少得到灵感的助力,我的笔没有抒情的力量。它不会跳,只会慢慢的沿着道儿走。我也从不曾感到过工作的沉醉。我写东西是很困难的。”这是法郎士自述的话;西滢就有同样的情形。他不自居作者;在比他十二分不如的同时人纷纷的刻印专集,诗歌小说戏剧那一样没有,他却甘心抱着一枝半秃的笔,采用一个表示不争竞的栏题——《闲话》,耐心的训练他的字句。我敢预言,你信不信,到那天这班出锋头的人们脱尽了锐气的日子,我们这位闲话先生正在从容的从事他那“完工的拂拭”(The finishing touch),笑吟吟的擎着他那枝从铁杠磨成的绣针,讽刺我们情急是多么不经济的一个态度,反面说只有无限的耐心才是天才唯一的凭证。
但我当然只说西滢是有资格学法郎士的。我决不把他来比傍近代文学里最完美的大师,那就几乎是笑话了。他学的是法郎士对人生的态度,在讥讽中有容忍,在容忍中有讥讽;学的是法郎士的“不下海主义”,任凭当前有多少引诱,多少压迫,多少威吓,他还是他的冷静,搅不混的清澈,推不动的稳固,他唯一的标准是理性,唯一的动机是怜悯;学的是法郎士行文的姿态:“法郎士的散文像水晶似的透明,像荷叶上露珠的皎洁”,西滢说着这话,我们想见他唾液都吊出来了!他已经学到了多少都看得见;至于他能学到多少,那就得看他的天才了——意思是他的耐心。至少,他已经动身上路,而且早经走上了平稳的大道,他的前途是不易有危险的,只要他精力够,他一定可以走得狠远——他至少可以走到我们从现在住脚处望不见的地方,我信。
我夸够了。我希望他再继续写他的法郎士,学他的法郎士。乘便我想在他的法郎士的简笔画上补上一条不易看得见的曲线。法郎士的耐心,谐趣,崛强,顽皮,装假,他都给淡淡的描上了。他漏了法郎士的真相。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自来没有一个在心灵境界里工作的,不论是艺术家诗人文人,公认他对他自己一生的满意。随他在世俗的眼内多么幸运,他只知道苦恼;随他过的日子是多么热闹,他只知道寂寞;随他在人事里多么得意,他只知道懊丧。密仡郎其罗,尼采,贝多芬,托尔斯泰,一般人不必说;葛德总算是幸运的骄儿了吧,可是他晚年对他的朋友Eckermann噙着一包眼泪吐露了他的隐情,他说他一辈子从不曾享受过快乐,从不知道过安逸。法郎士也来这一手,这是更出奇了。我不知道他一辈子有那一件失意事;他有的是盛名,健康,舒服。但是,按勃罗杜的报告:
他叹一声气。
“在全世界上最不幸的生灵是我们人。老话说‘人是万物的主脑’。人是苦恼的主脑,我的朋友。世上有人生这件事是没有上帝再硬不过的证据。”
“但你是人间最羡慕的一个人呢。谁不艳羡你的天才,你的健康,你的不老的精神。”
“够了,够了!阿,只要你能看到我的灵魂里去,你就会吃吓的。”他把我的手拿在他的手里,一双发震的火热的手。他对着我的眼睛看。他的眼里满是眼泪。他的面色是枯槁的。他叹着气:“在这全宇宙间再没有一个人比我更不快活的。人家以为我快活。我从来没有快活过一天,没有快活过一个时辰。”
载北京《晨报副刊》1926年1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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