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没有比梁先生更博学的;再没有比梁先生更勤学的;同时更没有比梁先生更虚心求学的。十一年冬天欧阳竟无先生在南京支那内学院讲唯识,每朝七时开讲。我那时在南京也赶时髦起了两个或是三个大早冒着刺面的冷风到秦淮河畔去听庄严的大道。一来是欧阳先生的乡音进入我的耳内其实比七弦琴的琴音不相上下,二来这黎明即起的办法在我是生活的革命,我终于听不满三两次拿着几卷讲义也就算完事一宗。梁先生(那时梁先生也在南京讲学)也听欧阳先生的讲。我怀疑我们能在当今三十岁以下的学生里寻出比他更勤慎,更恭敬,更高兴的学生!是的,不止是勤慎,不止是恭敬,梁先生做学问,就比他谈天或打麻雀一样,有的是不可压迫的真兴会:这是梁先生学问成功——也是一切事业成功——的秘密。他听江西老表话的程度我想也不一定比我们强,他喜欢天不亮爬起床冒冷风跑路一类也不见得比我们甚;但他好学的热心可以使他废寝与馈,可以使他忘忧;学问上的发见,不论怎样细小,可以给他莫大的欢喜,真的使他“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欢喜,就比如小孩子在水里捞着了鱼,在鸟窠里探得了鸟卵一般。这时代真乏,什么真的东西都是越来越稀少了。连学生都快灭迹了!在浅蓝漆木凳上坐着,在浅蓝漆木桌上靠着,手指间擎着不情愿的笔杆,眼睛里噙着极奥妙的睡态,脑帘间映着变态心理类的画片的一流——是学生吗?他们是为什么来的?学问;为学问来的才是学生;但连学问的烟头都不曾望见的,更不谈寻求真理一类的高调,我们也可以滥称学生吗?谁想到为寻一个真纯的学生,那是认涵葆真理的学问为唯一努力的对象的,我们还得到五十开外头童齿豁如梁先生几个少数人身上找去!
但反过来说,今天所谓大学教授们,也那禁得起“哲学猫”的一笑——“哼,什么话!”
但正如亚里士多德认真理是他先生的先生,在今天我们有志气做一个学生的也正应得放开眼界,直超过一班凭博凭硕充当教席不幸的生灵们,望到那更辽阔更清澈的天边——那是无穷的真理的境界。
佛教的奥义是我们浅学人平常想懂而偏懂不到的一类恼人的东西。有时我们也听到极高明的讲,但结果只是更糊涂。就比如欧阳竟无先生算是当代讲唯识的大师,但你去听他的讲或是读他的著作,所得到的只是似是而非一类的印象。当然只怪我们自己浅薄,承受不进去。假如我们对佛学也可以学西滢先生对古琴一般的解嘲态度,分明自己不懂,却偏说对面那东西根本没道理,那我们做人求学一类的事就可以简单得多;但不幸我们有良心干涉,不许我们过分舒服,这来事情就麻烦了,我们还免不了从头做起,得出空我们的心,得向艰难处下工夫,得一步一步不躐等的往前走去,得时时认清了我们寻求的对象——换句话说,我们得认真学做学生。
梁先生不是会说话的人,但他的笔头却真是粲着花儿的。什么艰深的学理他都有法子讲得你点头;他可以讲佛学连着三四个钟头叫全堂听讲人不倦!在欧阳先生口里笔下我们摸不清路子的微言奥义,这里在梁先生的讲义里,我们至少可以一流顺水的往下看,那就不是易事。同时我们更应得记在心里,这日子不是好过的日子,锐利的刀锋不时在我们眼前晃着,谁都不知道明天变出来的是什么玩艺。这时候要你们悉心听超出时空超出一切的道理似乎不是近人情的办法,但既然有梁先生那样不合时宜的人在那里讲,又有我这样不合时宜的人来替他宣传,在读者中间我敢猜想也一定不至于绝无不合时宜的同道愿意来看。姑且试着吧。
载北京《晨报副刊》1925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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