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宾》是什么?一对年轻的情人出于同情,接济了一位年轻的姑娘。那个姑娘就是女宾。他们共同生活。初始是出于帮助他人的愿望。同情心是首要的。进而他们便有了新的打算。因为在男人和女宾之间,有了新的关系的可能性。于是他们发现,他们三个人可能是能够和睦相处的,哪怕这其间已暗藏了新的暧昧。于是,新的生活目标出现了。伴随着新的生活的原则。他们企图打破常规,进行一次新的生活的实验和突破。尽管在高度文明的法国人看来这是个极为大胆而新颖的想法,也是极富刺激和挑战性的,却不知几千年来,古老中国的后宫和妻妾成群的家庭就是以非凡的制衡规则一直在玩儿着这种多人生活的把戏。那是封建社会最典型的特征和糟粕,却被西方的大师接纳了过来,赋予它更先锋的意义。历史便是这样循环往复,在新与旧之间并无明显的界定。总之,这样的做法只有波伏娃和萨特想得出来。因为他们的爱情和生存方式本身就是极其独立的行为。譬如,你听他们在决定了共同生活的时刻是怎样约法三章的:他们约定只恋爱,不结婚,不生儿育女,甚至也不同居,各人都保有自己的住处。更为前卫的是,他们还十分认真地约定互相的性开放,不争风吃醋,不妒嫉。他们要求对方的是坦诚和信任,而不是感情的忠诚,尤其不是肉体的忠诚。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样约定,也许是因为他们很怕婚姻,更对自己能否做到感情忠诚疑虑重重吧?是因为心理和生理上都存在的那种胆怯,那种对自身的不信任。总之,就如另一位法国作家莫洛亚所说的那样,他们的伙伴关系就这样开始了。此后任何事情都未能打破这种关系。他们两人都怕结婚。他们彼此给予对方完全自由。大概他们有时也为此忍受过痛苦。他们两人各自都有过外遇,但是他们之间的紧密关系经受住了考验。他们一起思考,一起战斗,一起获得文坛上的盛名。他们每个人都享受着在自己钦佩的人身边生活的幸福。这样,竟至漫漫五十年。
这便是那个前提了。于是,《女宾》的故事便不足为奇。不仅仅在《女宾》的故事中,现实中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也许,《女宾》本来就是从现实来的。在连年迈的波伏娃也死去之后,那个“女宾”的原型便毅然地跳了出来,诉说那个短暂的三人共处的生活所带给她的苦难和创伤。《萨特、波伏娃和我》。书名便充满了广告色彩,为招徕更多的读者。那个名叫比安卡·朗布兰的当年走进萨特和波伏娃生活的小姑娘说,他们从不问我,在同他们一道的生活中,为我带来了怎样的情感以及心灵的伤害。犹太姑娘比安卡和萨特、波伏娃的照片被一起刊登在书的封面上。比安卡曾经是波伏娃的学生。是因为波伏娃喜欢她才把她接到家中来住。波伏娃甚至对她有着同性恋的乞求甚至更有着引诱她上床的行为。所以,比安卡后来说,波伏娃把她班级里的姑娘当成鲜肉,总是自己先尝一尝,然后再将她们献给对女人如狼似虎的萨特。
《女宾》的故事继续发展着,年轻的男人终于开始用爱的目光看待“女宾”了。于是年轻的女人开始妒嫉。她要求自己表现出宽宏大量,而拼命去做的却是怎样想方设法把年轻男人从女宾的床上夺回来……
然后萨特和波伏娃都厌烦了这种游戏。然后他们同仇敌忾地丢弃了比安卡,在迫害犹太人的战争期间也没有帮助过她。比安卡认为,她只是他们新式生活的一个可怜无辜的牺牲品。她因此而毕生不幸。就像小说中那样,年轻的女人在女宾熟睡的房间里打开了煤气的开关。
但是现实中的女宾比安卡还是穿越了情感的苦难和残酷的战争顽强地活了下来,并再度介入到萨特和波伏娃的生活中若即若离。她甚至成为了晚年波伏娃的朋友,和波伏娃一道经历了萨特的死。她伺机潜伏,隐忍着,等待着。一旦当年的那一对年轻的恋人统统死掉,便急不可耐地跳了出来,攻击他们。死人当然是不会反击的,尽管他们有着深邃的思想和身后的浩瀚的声名。但声名又算什么呢?萨特说,声名为他招来的,全都是仇视。那么,要撼动一个人的声名,其实也是轻而易举,举手之劳。所以,比安卡活到了最后也笑到了最后,因为她留了下来,留在世间写了那本能让世人看到的书。她的书不仅为她带来了巨大的精神补偿和经济利益(比打官司要求赔偿还有效),而且还使她蜚声法国和世界。她的反抗肯定比《女宾》中的那个姑娘要强烈。她声泪俱下,后来果然有了来自世界不同角落的对萨特和波伏娃不道德生活和行为的质疑。那些人最先是如发现了新大陆般地欢呼,他们终于拥有了能抓到大师把柄的第一手资料。他们作出同情那个可怜无辜的犹太姑娘的姿态,进而穷追不舍地窥视到了波伏娃可鄙的双性恋癖好,对她的女权主义者头衔表示怀疑;再进而,批判大师萨特的道德和哲学,批判他的道貌岸然、人面兽心(这是晚生代一种本能的反权威心理)。甚至,他们对萨特死后,竟有几万人赶来巴黎为他送葬的恢宏场面不能理解,认为萨特不值得那么多的人对他顶礼膜拜。那是一种近乎神话的欺骗和愚弄,他们想问,这些盲目的人群听到大师身后的角落里独自忍受疼痛的犹太小姑娘的哭泣了吗?
而这个犹太小姑娘又是谁呢?
这个比安卡,谁又能证明她说的都是真实的呢?
而比安卡的责难就能够抹掉萨特和波伏娃历史性的光辉吗?他们身体力行的伙伴契约难道不是爱的千古绝唱吗?否则为什么多少年过去,关于他们生命的传说总是历久不衰呢?
那是个不尽的话题。
人们永远在说着,在说着。
能这样地永远被说着、被说着的,世上又能有几人?
比安卡是牺牲者。还有很多与萨特上过床甚至保持过长久关系的女人也都是牺牲者。牺牲者还有波伏娃的那些情人们。雅克·博斯特、阿瑟·科斯勒、还有那个众所周知的美国作家尼尔森·阿尔格伦。他们爱她。甚至想和她结婚,但是被她和萨特的那坚不可摧的伙伴关系阻隔了。无论怎样的外遇,最终还是他们长相厮守。唯有他们。他们俩。在萨特的晚年波伏娃为他读书。直到,萨特闭上眼睛。离开。
然后再回到《女宾》,回到那个意味深长的“三人家庭”。所以波伏娃在这种三角关系中终于认清了什么。她说,她发现,她最终还是产生了妒嫉,而且妒嫉占了上峰并主宰操动了一切。其实这是波伏娃自己的真实感受,本意上她是不能忍受萨特同别的女人上床的(也许萨特也很在乎她同别的男人上床。那一次,他让波伏娃延长了呆在美国与尼尔森相识相爱的时间,是因为希望自己能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另一个女人)。但是宣言呢?她当然不会忘记他们的约定包括互相的性开放。不妒嫉。他们要的只是一种精神上的息息相通,是心灵上而不是肉体上的忠诚。但是波伏娃还是妒嫉了。或者她不说,但心里的苦是在的,并时时刻刻啃咬着她的心。那种疼痛的感觉她显然是知道的。当她得知她爱的男人同另一个女人相爱并做爱,这个前卫的女人第一个反应是,痛苦(这和常人没有任何区别);当然第二个反应便是超越“性”的并有着理论的高度的,那便是迎上去尝试别的文明的西方妇女不会做的事,组建一个三人生活的新世界。那也是萨特无比希望的,因为他通常既不愿舍弃新欢,更不愿由此而永远失去波伏娃。他从骨子里知道只有波伏娃才是终生的。小说的终局也是存在主义的。三人的故事所得出的结论是:世界是荒诞的。没有忠诚。人与人之间不可沟通。
最终,现实中的三人生活总是以失败告终。他们各自的外遇使他们屡次三番地高举起“三人家庭”的大旗,其实,比起他们两人之间实实在在的关系,那不过是一个非常虚幻的空中楼阁,只悬置在他们的意识中;或者,那不过是一旦外遇来临,他们便勉强打出抵挡一阵的幌子罢了。
《女宾》应当说是波伏娃对她自己人性的认识和反思。“三人家庭”的失败其实也就意味了人的本质。那才是人的真实感情,也才是女人真实的心境。爱情永远是排他性的。你可以爱你的兄弟姊妹爱你的邻人,但是却很难爱你情人的情人,因为他掠夺的不是别的,而是你们独一无二的亲密的关系。这便是物质的前提。不可抗拒的。所以波伏娃会痛苦会妒嫉,因为她是人而不单单是一种概念。她的这种女性的痛苦和悲哀,在她1967年发表的中篇小说《被遗弃的妇人》中也有更为上佳的表演。更加地深邃哀婉。仿佛那个被遗弃的女人就是她自己。
波伏娃的退而求其次只是为了能继续拥有萨特。她对萨特的爱是源自于生命的,这一点谢烨可能也是一样。她因为太爱顾城了,才会费尽心力把顾城爱的女人也拉进他们的生活中。这是怎样的一种境界。有点像中国古往今来的那些通晓事理的大太太。谢烨显然是很爱她桂冠诗人的丈夫的。尽管他并没有真的被封为桂冠诗人,而只是戴着那顶很高的很标新立异也是很虚伪做作的高帽子。她崇拜他,迷恋那个能写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的智慧的大脑。但是谢烨毕竟是谢烨,她死于非命前,不过是一个被掩在顾城熠熠光辉之下的无名的女人。她没有波伏娃的名声。也没有波伏娃震惊法国文坛的《女宾》以及她获得龚古尔奖的《名士风流》,更没有像闪电一样至今照亮在女性天空的那本永恒的《第二性》。谢烨只是谢烨。只是顾城在火车上遇到的那个单纯的女孩。后来又成了那个神经质的天才的朦胧诗人的妻子,成为了那些出自顾城之心灵的那些朦胧诗的忠实读者。谢烨之能够与顾城结合,不单单是因为她喜欢顾城的诗,还因为她同顾城精神的某种契合,因为她内心潜藏着的未来可能会大放光彩的文学的底蕴和才华。但是在激流岛的时光里,谢烨的文学潜质还并没有被真正地开掘出来。她只是以一种美丽而忧伤的情思写了《英儿》中“雷米”的那一部分。只是顾城的一本书的一部分罢了。她并没有能够与顾城一道获得文坛的盛名。她随顾城一道出访,不过是因为她是顾城的妻子。她没有自己的成就和头衔,甚至没有自己独立的人格和主张。她只能是诗人顾城的那个附属品。走不出顾城的阴影。
于是这样的谢烨只能无条件地服从顾城的意志将英儿接来。她知道顾城想念英儿,她可能也知道英儿来后会发生些什么。但是她为此劳碌奔波。因为她爱顾城,她不想让顾城因英儿的不能到来而沮丧失望。后来,英儿果然来了。她看见了顾城的满面春风。她也是知道顾城与英儿做爱的,就像是波伏娃知道比安卡,知道萨特让她滞留美国是因为另一个女人。谢烨一定也是很痛苦的,但是她容忍并接受了这一切。这是个既定的事实。是不可改变的。而周旋在两个女人之上的,是那个足以统治和摆布一切的男人。童话的王国。伊甸园一般的。男耕女织。每个人都在涂抹的诗歌。创造着,真正乌托邦的生活。在激流岛上。养鸡。田园牧歌。看似天籁一般的和谐。而潜流是深刻的痛苦。还有逐渐的游离。彼此恨着。却同吃同住同微笑。虚伪支撑了能够看得见的一切。所有的女人都想显示出她们是无私的,她们不在乎男人到底是爬上了谁的床。唯有男人是自私者。他的全部目的就是得到。他们果然得到了,两种女人的两种爱,还有大同小异的两种女人的身体。他们才是这种畸型关系中最大的受益者。而女人得到了什么?是痛苦的锤炼。
萨特和波伏娃生活闹剧的结果是,那个可怜的犹太姑娘受到了永难弥补的心灵的伤害。而两位大师的坦诚使他们在伤害了他人之后,总是能重归于好。他们安然无恙。身心犹存。爱情依旧。他们的心心相印才是永恒的。因此那爱情不是物质,而是由纯精神铸成的。
而顾城们生活的试验所导致的却是无比深重的灾难。是死亡。除了悄悄逃离了激流岛的英儿得以幸存,那个原先田园诗般的家园被他们自己彻底地毁灭了。顾城凶狠地砍杀了谢烨又悬木自尽。留下了真正可怜的小木耳,从此无依无靠。没有了爸爸,也没有了妈妈。怎样的疯狂。怎样的失败和怎样的悲剧。毁了自己。烧了生命的船。黑夜中再不会有寻找光明的眼睛。灯灭了。不再燃烧。连《英儿》也随着时间的推移随风而去。近期的那部关于这场诗人悲剧的电影,也不过是投入茫茫黑夜的一颗转瞬即逝的流星。岁月无情。
之后我要说的是第三个“三人家庭”。那是我在1997年写作的一个中篇。《当另一个人走进来》。那时候我很惶惑。不知道怎样才能超越自己。小说中的两个女人其实是一个女人的两面:一个是自甘消失于男人爱情的牢笼中的女人;而另一个是敢于超越任何的常规和世俗的甚至敢于背叛友情敢于抢走女友丈夫的女人,极具攻击性的。便是这样的两个女人同那个男人搅在了一起。我就是想知道,一个看似牢不可破的幸福家庭,一对信誓旦旦彼此相爱的情侣,一种平和宁静温馨美好的生活,当另一个人突然间闯了进来,生活究竟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所以写这样的小说是因为我不知道结局会是怎样的,但是我想知道。想探究使生活发生变化的真正的原因。妻子先是隐忍着。因为走进这个家庭的女人不是别人,而是她的最好的女友。所以她容忍。她甚至怂恿。她以与人为善之心看事情一天一天地向前发展着。她不能控制什么。她只是在真正忍无可忍的时候,去做了那一次她一直抵抗着的性的背叛。那也是她个人的行为,于全局没有任何的意义。而另一个突然闯进平静的家庭生活中的女人,尽管她有着无穷的能够操纵男人的能力。她也确实引诱了那个男人,让原本和谐的家庭生活失衡,但她也依然不能左右全局。
能够决定一切的依然是男人。
譬如,萨特只要勾一勾小手指头,说,西蒙娜,我需要你。波伏娃就会立刻从美国飞回来,把日夜盼望的和美国情人的相聚时间从三个月减到两个月,因为,萨特的计划改变了。再譬如,顾城说,要英儿来。谢烨便要全力以赴。而顾城又说,英儿走了,你不要走。单单是因为谢烨也想离开了,便惨遭杀戮。最后的悲剧也是由顾城一手制造的。这便是男人的力量。他们说,开始吧,便开始了;他们说结束吧,便也就结束了。无论悲剧还是喜剧。
通过这样的故事,我还想知道一个女人的忍耐力和承受力到底有多大;一个男人与不同女人周旋甚至陷入爱河的能力究竟有多强。他们为什么抵御不住家庭以外的其他友人的诱惑?他们为什么又总是把罪恶归结到女人的身上?他们什么时候才会疲惫和厌倦?他们又是用怎样的方法和手段甩掉他们所嫌弃的女人的?他们怎样看待家庭?他们在侵害着家庭成员的利益时是否也感到愧疚?他们愿意抱残守缺还是冒着风险开始新生活?有一天,他们会失去主宰和统治女人的权力吗?
总之,男人真是个我们女人永远也无法了解的世界。一个没有谜底的谜。有时候,连我们最亲近的男人,你都无法知道他真正想的是什么。
还想说,“三人家庭”的失败是必然的。没有挽救的可能。一个人只能爱一个人。多了,便只能崩溃,或者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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