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夜里,琎婆从石村走出,步履如月一般悄然无声,身影被月光虚幻地拖向荒漠的深处。琎婆在那轮皓月之下,如痴如醉地遥望着古道的尽头,寻找那远去的驼铃声和那个消失在佥红色霞光中穿紫色长袍的青年。
就在这时,琎婆从戈壁滩那望尽望不尽之处,看见一群狼从古道尽头飘逸而出,皓月之下狼目如磷火一般闪闪烁烁,在空旷的荒漠上如幽灵般缓缓游弋。
琎婆就虚晃了身子,呆呆望着。
群狼到了黃土梁.便如人一般蹲坐,面对那轮耳古不变之月,默立久久。
此时.月正中天,青辉满盈盈照了黄土梁,狼的身子从荒漠中离析出来,干戈壁映出尊尊黑影如画一般冥静。
突然,一声苍老、凄怆的狼嗥从寒土梁上啸啸传出,在空寂的戈壁滩上跌宕起伏。‘怆的嗥叫慢慢变成哀伤的哭泣,呜呜咽咽,悱惻而凄惋,于茫茫天地间萦纡飘绕:
“唤呜——嗅呜——噢呜——呜——呜
——啊——啊——啊!”接着,群狼的哭泣变成号眺,嗥声如风暴一般袭卷着荒漠深远的沉默。
群狼嗥叫由疯狂渐渐转为凄惶的哀唼,如绵绵不息的痛苦呻吟,盘旋在荒漠的上空,久久不息。
此时,唯有一轮沉默的月,悬照一地的苍凉。
琎婆听着听着,就惊了险,尖锐地叫道:
“狼在哭啊……”
琎婆就颤抖着身子,捂了脸,觉着心随狼的哭声去了,便畅了心怀随了狼一齐哭。
琎婆满脸洎水,断肠似地对月说:
“天呐,狼诉甚呢?狼祈求甚呢?狼也知人间的苦么?”
狼的哭嗪传人村里,村人听了,纷纷出屋,伫立门傍,面露栖惶之色,看一地的月光亮得惊人。于是村人说捩作礼拜呐琎婆在那天夜里亲眼目睹了群狼恸哭上爷的情景之后,就再也没走出石村。
飨作礼拜不久的日子,风暴在戈壁滩上癍狂地撕掠了十天十夜,毁灭了无數无数的生灵,唯有石村处在这场风暴的风暴眼中,人兽安祥。村人惶惶然站昏黄的天日下,茫然四顼,风暴如怪兽在四周嘶鸣狂啸,村人齐齐呼道风暴眼啊!天呐,石村得救了……”于是,众人对天长碴不巳。
如是,石村村前村后的几口水井一夜之间干枯竭底。公鸡从早至晚不停地打鸣,直至啼血而死村狗呼天抢地地吠,直吠得晕死过去。
村人大惊。
若千年之后,尕嫁到了石村^石村的木木就娶了尕作女人。
木木迎亲那天,琎婆大清早就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端端坐了。琎婆微瞑双眼,留一条细缝注视着石村,直到看见一顶花轿从村里出来,才睁开眼睛,琎婆盯看着那顶花轿,在她的目光中,花轿如梦中景物一般虚幻。
迎亲的队伍走到老槐树下时,木木从队伍中近出,快步走到琎婆踉前,正欲说话,琎婆突然惊叫一声,双。圆睁,怔怔地盯着木木身着的紫色长袍,目光中射出一道灼人的光芒。琎婆的神态,如恍然隔世一般,木木和村人都惊了。
木木上前轻声呼道:“琎婆……”
琎婆毫无察觉,脸上的神情朦朦如烟。
琎婆的幻觉被那件紫色的长袍照亮,使她又一次走进若干年前曾发生过的现实之中,似乎听到了从古道尽头传來的清脆悦耳的驼铃声,看到了从佥红色的晚霞中走来的青年。青年身着紫色的长袍,映着金红的霞光,对琎婆深情地微笑,青年用恢宏的嗓音说道:等驼铃再次响起的时候,我来娶你,带你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琎婆泪流满面,朝着金红色霞光中的青年走去……可是金红色的晚葭倏然间退去了,一片茫茫的黑暗;痕光中的青年消失了,一片迷朦。琎婆绝望地呼叫着,伸出手,紧紧地搛着眼前飘浮的紫色云雾……木木惶恐地剥开琎婆死拽住衣襟的手,呼道:
“琎婆,咱明天娶亲,今天是去迎亲的!”
琎婆抽搐了一下,松开了值硬的手,呆呆地望着木木,凄楚地叹口气,说:“是木木啊?”木木唔了一声。琎婆梦呓般喃晡道娶亲,娶新娘,坐花轿……”琎婆脸上呈着苦涩的笑迎亲的队伍从琎婆身边走过去,璉婆看了一眼花轿,花轿的窗口上的红绸被风吹得扑闪扑闪的,轿里空着,像黑洞,琎婆贪婪地盯着那个黑洞从眼前飘过,花轿慢慢远去,琎婆脸上就浸下泪来。
迎亲的队伍走远了,琎婆突然从地上跃起,魍趔趄趄朝队伍追去,边追边喊:“站住,站住广队伍就停住,回过头,都惊了脸。
琎婆扑到木木跟前,伸出枯槁如柴的手指,手指间发出一种凉飑飕的顫抖,指着木木身着的紫色长袍,声音沙哑滞重;几乎哀唼地呼道:“脱下……脱下……你佚脱下广琎婆的目光^弥漫着一股阴森森的杀气,木木就吓了,就惊恐地脱下了紫色长袍。
琎婆看若木木脱下长袍,目光屮那团沉郁的火焰,倏乎间熄灭了,人一下变得萎缩了「干怨枯瘦,没有分跫。
琎婆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望着在风中飘摇的花轿远去。花轿把她的灵魂带到遥远的记忆中,今天的…切在她的眼睛中全不存在。
尕长一对大奶,全村人都知道,尕嫁到石村的那天,花轿刚在木木家院里落定,媒人便迫不及待地撩开轿帘。尕人未走出来,却是那对大奶,先摆在众目之丁了,招得四座惊讶。
尕姗姗儿走出轿来,一对大奶便跟着晃悠。尕着了一身红缎袍子,扑扑闪闪,闪得生动,闪出了响声。院落里的人皆眼花缭乱。
这一幕琎婆和木木的哥是没看到的,他们正端坐在堂屋里。尕被媒人扶着走到堂屋门口时,琎婆惊叫了一声,随即险上就有不祥之色,侧目看了一眼木木的哥,说:“霸道命:木木的哥听了,背上就生了凉,脸也随即僵硬了,愣怔望着门口。只见红光一闪,尕的一对大奶抢先进了门坎。琎婆就用拐杖狠狠地跺地面,声音很尘锐,木未的哥听了心里发怵,但眼前那一道红光一闪,却闪出了木木的哥满眼斑斓。
自从那顶花轿把尕抬进石村以后,琎婆的神情就十分恍惚。尕的那对大奶在村里晃来晃去,琎婆如同见了妖怪一般惊恐不安。
那一日,琎婆坐在槐树下,把干枯的手指伸进衣襟底下,抚摸自己那个从未经历过男人抚爱的干瘪的乳,目光迷迷朦朦,盯着悠远的天边,嘴角浸出一丝梦幻的笑意,琎婆见尕走来了,就把手从衣襟里脱出来,怔怔地看着尕那对鲜活的大奶,嘴里发出咯咯嚓嚓的响声,压着嗓音,恨恨地骂妖精,克夫,寡妇命!”
琎婆的骂声传到尕的耳朵里,尕立即就翻了白眼,骂:巫婆!”
尕就从村西走到村东,一对大奶颇悠悠晃动,晃得村里男人的心都乱了。
琎婆就用拐杖敲地皮,敲得村里人都不敢声张。琎婆总重复那句话:“奶大,克夫,寡妇命:于是村里男人女人见了尕,脸上就有了难色,就有了玄惑,就上上下下看了她。
尕就站村口骂,骂得村里人心惊肉跳。
尕说:奶大,怎么啦?操你袓宗八辈,老娘寡妇了还得招一百二百男人……”
尕骂着骂着,声音小了,一屁股坐在石碡碌上哭,尕盯着自己沉重的胸,就越发狠心地哭。尕忆起出嫁前一夜,奶奶的哀叹,声声刺痈尕的心,"你娘大奶,克死你爹,尕想到这里,就心惊肉跳起来,停了哭琎婆在石村年岁最长,就像她终年坐守村口的那棵老槐树,谁也说不清她有多大年龄所以琎婆说话村人都相信,她说天要下黄沙了,天就准下黄沙,她说某口井的水要变苦了,那口井的水就准变苦。那一年,木木和他哥在戈壁滩上打野兔,见了一汪泉水幽幽盈盈极诱人,兄弟俩就翘起腚喝了一肚,喝完枱起头咋巴咋巴嘴,说:苦呐!”兄弟俩回村路过村口把这事对琎婆说了,琎婆赶紧问:“苦么,答:苦吶广琎婆的脸色就变了,说:“绝了,绝了,戈壁滩的泉水变苦了就不能喝,牛喝了不思耕地,羊喝了终日变狗叫,马喝了不奔跑,男人喝了……唉!断子,断子瞰”琎婆悲痛地望着木木的哥,木木的哥吓了,木讷地望着琎婆抽搐了几下的脸就预感到将来要发生什么事情。
琎婆说尕奶大,克命,当寡汩,木木的哥心里就犯怵。
尕后来真正成了寡妇。
那是在及与木拿斥在山上煤矿的惘都用阴森森的眸子盯尕,琎婆见了尕就用拐杖狠狼池敲地面,敲得当当响,尕脸上的肌肉就僵了,尕想,木木如果当初不去山上的煤矿,兴许就不会死,兴许自己也不当寡妇了。想到这些,尕就恨木木的哥,就嚎啕大哭。
木木的哥是村长,他就让木木去,说能挣钱,肥水不能落外人田。这样木木就去了煤矿。
木木去山里媒矿那天,尕送木木到村口琎婆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微眯双眼,看着木木和尕走过来。
木木停下,说:“尕,回吧!再送,咱腿就软了,尕眼睛幽幽儿闪,柔柔地望着木木,木木就捏了一把尕的大奶。尕轻声儿说:“大么”木木说:“大。”尕说“好么?”木木说“好,给咱生儿子,这大的奶,奶水不把咱儿子撑坏才怪呐:尕就重重打了木木,说:“你不信那邪说?”木木说:“不信。”尕说:“真不信?”木木说:“那是啥鸡巴话,说成寡妇就成啦!”尕就软软儿靠了木木,木木搂了尕,两人抿了嘴嘿嘿笑。
琎婆猛睁开眼,问,去哪?”
木木好着脸,说:“咱去旷上挖煤呐。”
琎婆听了,嘴角动动,欲说,无言。脸上的皱褶满浸着哭的苦浦。
尕对木木说木木,你走,枉络吶尕就看着木木走远。
待木木走得看不见了,尕掉转头,琎婆正盯着她看,阴森森的,尕吓一跳。
琎婆说起风了。”
尕仰头看灿灿幽幽的天,就恼了,说广风呢,在哪?尽雒说!”尕转身往村里走。
尕走出十几步,眼前就突兀起一柱顶着天的黄风,柱着长脚,旋转着过来,发着“嚯嚯嚯,的声响,把地上的牛粪羊便垃级尘土统统卷上天去。风柱从尕身上滚过时,把尕旋暈了,呛了尕满嘴黄土,腥腥地呕心。风走远了,风柱便软了脚坍塌下來,黄土扬杨洒洒,朴开去。
长脚风是大滇的特产。靖丁丁的天,冷不防拔地而起,把地上的边土碴烂物什,卷上天,黄黄的如一巨妖,扭扭捏捏摆叆着庞大的腰肢,在荒漠上速速地行走。有时蹐过村庄,将猝不及防的鸡卷上天,在空中像凤凰翩匍起舞;风软时徐徐坠下,鸡落地之后,就傻咧咧伸直脖子朝前跑,揸了人也不拐弯,直到撞在尖硬的物体上,晕死过去。是公鸡就成天打鸣,直到累得啼血而死。于是,村人都忌铕这风,遇到这种风,村人就感到大难要临头,终日惶惶不安。
尕心里咯噔噔惊了一跳,忧虑着心思,拍打身上的尘土。棹过头望琎婆时,璉婆正对她张着嘴笑,嘴摩覉洞一般.尕很呕心,木木被砸在洞里那天,下着大雪,村里村外,远山近树,都白。尕早上起床的时候,眼皮跳得凶,人就显了慌乱,傻望着窗外白晃晃的天。远处路上空空荡荡的,天低垂着,像要压下来的样子。尕算着日子,该是木木回来的时候,望着白茫茫的天厂心事便越来越重了。尕想,嫁木木两年,自己这肚里还瘪着,每次木木回来,夜里总摸她平坦的腹,換着摸着就叹了气。尕就哀哀地问木木:“昨的呢,咋就不上怀呢?”木木就摇摇头,不言语,闷头睡自己的觉。尕望着木木熊起的背,便就想到了村里女人,常盯自己的肚子看,看了之后就说这肚里不装崽,装甚?长对大奶,不奶崽,甚用?”尕听了,脸就白了,没骂村,也没翻眼,就酸楚地悲了泪。木木的哥,虽不说甚,但那张脸老阴阴地值着。尕几次看见木木的哥用他那双挤满白眼屎的眼睛,上下瞅自己,尕心里直发怵。
天麻黑的时候,雪就停了。
亮灯时分,村狗三四只,冲村口狂呋俄尔,有拖拉机的声音进村,就惊了材里的大人小孩,纷纷出屋看。
拖拉机停在村口槐树下,车上有五六个人跳下来,全是男人。车上的人下来之后,村人才发现车上停着口槍材,黑油漆的,上面铺着层厚雪,在睛暗的天日下,显得更加沉闷。
村人见了棺材,鄣把脸值紧了。
“死人呐?”有人惶惶地问。
车上下来的人扑扑拍拍打了身上的雪,哈着寒冷的白气,直直往尕的房子去。
尕站在槐树下,见人是往自家去,尕两眼就恍惚起来,眩眩地就晕了,腿就软下去。尕把双手申进酥软的雪地里,攥一把,紧在手心,哭一声木木,乂哭一卢木木,就再没声了。村里就乱了起来,女人把尕抬回屋去,男人就帮着把棺材抬下来。
尕的屋里灯光昏黄,把屋里的人映得像阴间人物一般。木木的哥在跟矿上来的人说话。木木的哥满脸鼻涕泪水,说话也不成句,直打哽,说一句哽一句,矿上的人脸上就显出栖惶。
木木的嫂子斜靠在床上,目光凶凶地盯着矿上的人,扑哧扑哧地喘粗气。木木的嫂子患了肺气肿,日日像拉破风车似地挣扎,到眼下浑身都肿圆了,肚子髙髙地鼓着,发亮。木木的嫂子眼里呛满了泪水。一句话堵在喉咙里,半天说不出来,脸都紫了。村里女人端来一碗水让她喝,她喝了几口才把气缓过来,于是凄凄哀哀地哭起来,“木木哟,是该咱死的该咱死的呀!”哭着哭着便没有了声音,村里女人赶紧捶她的背,木木的嫂子就吐出一口浓痰来。
尕醒来的时候,已到半夜,村里人多数巳散去,有稀流几个在屋里陪着。
尕醒来第一眼就看见木木的哥,坐在暗处,正精细着眼睛看自己的大奶,看得入神。
尕一翻身下床,指着木木的哥便骂。
“黑心当初不是你让木木去,木木就不会死的。这下好,木木死了,你好宽心,断子绝孙的!”
尕骂得两只大奶跟着乱颤,木木的哥黑着脸,怔怔地望着尕乱顫的大奶,没敢言声。
尕开始低一声高一声地哭,哭得村里女人都跟着抹了泪。
后半夜,村人渐渐散去,瑞婆摄后一个走。出门时,把拐杖拄在门外,人站门里,目光幽幽恍忧望着门外的夜空,用苍老的声音说:“是有这一天的,是有这一天的……”说着便跨出门去,边走边重复念叨这句话,声音凄凉沧桑。
尕听着,浑身颉抖,呆呆地望着木木的棺材。木木的哥就说广你歇着去,今夜我来守:
尕缓缓地动了动身子,到木木的棺材前烧了一刀黄纸,往守灵灯里加了清油,在棺木边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就回屋去了。
尕走后,木木的哥就嚎啕大哭起来,传得满村子回响,狗也随着有一声无一声地叫。
木木的哥说,木木你这就走啦?你就看着咱家断了香火么?你嫂子进咱家十五年,肚里就一直空着,现在又得了绝症,甚鸡巴希望也没有了,就指望你和尕了,你甩手就走,尕的肚子还空着,你这算甚意思……咱家断了!”
木木的哥字字泪,声声泪,哭得心伤,哭得悲怆,哭得愤慨,哭得惊天动地。
把尕哭起来了。
尕见木木的哥哭的两眼黢黑,就说:哥,你歇木木的哥就停了哭"绥缓站起身,头勾着,闷闷地说埋人的时候,傲就不去坟上了,尕听了木木的哥的话,脸就僵了,愣着眼看着木木的哥的背影慢慢消失。尕把目光收回,望着木木的棺材,慢慢垂下头,不语。
清早,天和地都冻得结結实实,村里人缩着脖子,呛着白色的气体,往尕家里去。
琎婆一进门就问木木的哿:埋什么地方”木木的哥说:埋胡杨林吧,那里僻静。”
琎婆把嘴瘪瘪,摇头,说,埋黄土梁好,那里当阳木木的哥说:黄土梁狼多,琎婆说广黄土梁的狼不咬人。”琎婆说这话的时候,牙咬得紧,音从牙缝里泻出来。众人听了面面相觑,脸着。
木木的哥说,那就埋黄土梁吧:
送葬的队伍开到村。的槐树下时,木木的哥站齐对尕说广你该回去了:声音低沉怛直撞人。尕就怵怵站下,眩惑惑的自光看荇木木的哥,顗着声说^“咱是不是木木的婆娘,木木的哥脸上的肌肉刻板着,咳声嗽,从嘴里喷出一柱白气,乜一眼尕的大奶,说广你自己心里明白着呐:
尕听了木木的哥的话,身子骨就虚虚儿软了,眼睛痴痴望着正朝戈壁深处移动的槍材。尕就用手捂紧了脸,任泪珠儿从指缝中流出。木木的哥没回头,跟着队伍走了。
尕回到屋里,僵直地坐着,精细地听唢呐髙一声低一声的恬惶。
冬天里响过唢吶之后,荒漠就刮起了春日的风,风使僵硬的戈壁慢慢融化,夜里的月亮就幽幽儿照着开始松动的土地。石村就更显宁諍。
天黑以后,木木的哥神色慌张,去对尕说木木的嫂子快了。"尕就急着步子去了。木木的嫂子像架破烂风车,胡乱喘着气。嘴一鼓一鼓的,很艰难了。
木木的嫂子看着尕,。光幽幽闪闪,像鹅毛似地在尕脸上飘来飘去。尕心里一惊,便细细看了木木的嫂子。木木的嫂子的嘴红艳宛如桃花绽开,双眸明媚如月淸纯。尕心想,石村没这么俊的女人了。
木木的嫂子头朝尕侧了侧,嘴一张一翕,像有话要出来,尕就把耳朵凑近,木木的嫂子就缓缓说出话来:
“那一年,石匠从很远的地方来了,那日夜里,月明瞰……他给了我一个银镯子,他说……他就走了。咱肚里是怀过崽的,是石匠留下的,石匠留下的……”木木的嫂子险上慢慢盈上了灿烂的笑,将幽幽的目光望着窗外的月,甚是妩媚生动。
木木的嫂子突然伸出手,攥紧尕的胳賻,说:“木木的哥把咱肚里的崽踢下来了,以后就苒没……再没了,木木的哥喝了苦泉水,瘪……”
木木的嫂子眼角浸出泪来,银银闪闪,滴落在尕的手上,冷森森的。木木的嫂子痴迷地望着门外,一眨不眨地望着。望得刻骨,望得断肠,望得尕就发现木木的嫂子死了。
尕白着脸,掉转头对木木的哥说她死了广木木的哥坐在门后,俚着脸,石头一般不动弹。
尕在给木木的嫂子穿衣服的时候,发现木木的嫂子一对奶极小,像两颗门钉,丑丑地萎贴在胸上,挂不住半点念头。尕想,小奶女人苦命,克死自己大奶女人命苦,克夫。尕想着,就凄凄哀哀地流了两行泪。
这时,尕看见木木的哥在看自己,目光淫怪。尕就怔了,忙抹一把洎,速速将衣物给木木嫂子穿了,木木的哥闷闷地问她对你说甚?”
杂摇摇头,垂下眼皮。
木木的哥就在后面楼住了尕,顺手撕扯尕的下装,说:“咱家不能这样就断了哇!”
尕一把推开了木木的哥,发白的脸上狠狠抽搐了几下,朝木木的哥呸了一口,骂:死人还在床上呐,畜生!”尕掉头就冲出门去。
埋下木木的嫂子后不久,夏天就来了。这年夏天,戈壁滩没有下一滴雨水,太阳日日鲜亮,一丝不苟地悬照着戈壁滩。梭梭柴、骆驼刺,还有东一团西一族叫不上名的杂草;在太阳下伸着干枯细瘦的胳膊,挥舞着全身仅有的、已被千渴夺去色彩的叶片,对着那轮骄媚的太阳呼喊。
夜里,月亮灿烂辉煌,把石村亮透了。
琎婆坐在槐树下,望砮一地的月光,睁大了眼睛,对槐树下乘凉的村人说,这月,又这么亮瞰又这么亮瞰,琎婆的声音诡秘,把材人都吓了,见四处月亮亮得惊人,便匆匆从琎婆身边走开。
尕躺下之后,睡的迷糊,子是就有了与木木快活的梦。尕梦见自己变成柔柔颇顺一条河,宽宽地流淌着。木木变成一条闪亮的鱼,向着河的深处游去。木木通身波光粼粼,在河心穿梭起簇簇浪花,卷起了尕快活的呼叫,尕亲眼看见自己的身体在阵阵颤抖,摇出一河的欢笑,尕冲河心中的木木说:“快活!快活!”这时,尕就看见了遥远的天边有一团黑色的云,像妖魔一般蠕动着细长的腰,朝着尕飘来;尕惊骇地叫起来,妖魔便飘落在尕如山耸立的乳峰上,尕薄然一震,醒开双眼,兑宋边有囫囵的黑影立着,尕就懵了,冲黑影说:木木,你来吓我不是?我明天就去烧了纸钱给你,不枉你还惦着我……”尕说着,便溫情无比,将身子柔柔她挺过去,却触到了一个滚热的骨肉躯体,尕就尖锐地叫起来,黑影忽闪就不见了。
尕惊怵的糾芦吓了村狗,村狗便绕村前村后乱叫,把衬人惊醒。于是就有人幵门出来,站在月亮地里,憨着珲倾听,囚处冥静,狗就各自散了。椟着便有“噗噗”的尿水声坠墙,须臾,就苻了闭门声。
尕愣蒞双眼,盯着宙孙的月,想着那个黑影,惊恐无比,天就亮了。
清早,尕贴了油饼,拿了酒,卷了纸钱和冥香,去给木木上坟,路过木木哥的屋门时,见木木的齋正埋头喝粥,就说:咱去给木木上坟。”
木木的哥唔了一声,没抬头,尕翻白眼瞪了木木的哥一眼,便一个人径直走了。
尕走到忖口,琎婆正坐在槐树下,见尕走近,就问上坟?”
尔点点头。
璉婆又问广木木是死在黑处还是明处”
尕说广死在洞里,黑处琎婆说那就黑天去,木木的魂才显现。”尕听了,犹豫片刻,看一眼琎婆微瞑的双眼,便缓缓返回村去。
天刚暗下来,月亮就亮进村里来了,把石村映得虚虚幻幻处处像阴间景物。尕提着篮,走出村,尕的影子被月光拖得细长,村狗就追着尕的影子咬,尕停下,转身骂几句,村狗才掉头回村。尕就紧紧张张朝坟地去。
尕到了坟地,汗就湿透了衣服,风吹过来,皮肤就麻麻发凉。尕站坟地中央,东一眼,西一眼,看了满心的悲伤。
黄土粱除了一望无际的荒漠,便就是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坟茔。远处有几棵枯树,浠稀疏琉几枝杈丫,枝干敗黑,像僵尸的指头,伸向空中,永远默数着大漠无定向的风,默数着死亡和无边的寂寞。枯树上栖了几只乌鸦,在月光下黑成一团迷糊,见有人来,就发出几声愁惨的叫声,给这寂静的世界凝重了泰凉。
坟地中央有一间小屋,被风雨浸袭了,剩下一堆硬掙起筋骨的残骸。早先听说这小土屋住过一个看坟的孤老头,孤老头死后,就空着。后来里边吊死了一个女人,没人收尸,就被狼啃吃了。村里人说这儿经常闹鬼,听见有女人整夜地哭,哭声凄伧幽怨,传到村里,村里人都站到了门外,栖愐惶惶听着,没有人敢声张。村里人轻易不到这里来,只有死了人才来,把死人安顿好,便匆匆离去。
尕跪在木木的坟前,点燃了纸钱和冥香。火光映了尕满脸的泪,尕就拉开了嗓门哭,泪水载着惨淡的月,恍恍悠悠,洇进沙土,沙土只眨了眨眼,就把尕的泪水和月一起吞了。
尕的哭声惊动了近处树上的乌鸦,乌鸦突兀地咕呱叫几声,扑闪着翅膀,飞到了远处的一棵枯树上。
尕一惊,停了哭,望着远处的那棵树。
这时,尕听到了一种声音,从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传来……如人窃窃私语,又如小脚女人步履纤细,碎碎睬来,尕寻着声音望去,见戈壁深处有一行黑影,像幽灵似地在荒漠中飘逸,有星星点点的绿光在闪烁。尕看着全身就僵紧了,双腿跪地,痉挛的手捂住胸,悲惨地对木木的坟说;“木木,是狼呐,狼呐”
这时有风过来,尕就闻到了狼的腥骚味。
群狼走上黄土梁之后,纷纷错落而立,如人样蹲坐,皆虔诚仰首,面对那轮亘古不变之月,久久默立。
此时,月亮正至中天,直射其上,于荒漠中离析出群狼尊尊髙雅的黑色,突兀出狼的神奇与悲壮气派。
尕愕然望之。
突然,一只狼领先发出嗥叫,叫声纡回绵长,,
凄怆悲伤,在天地间浩浩回旋。接着,群狼齐声
啤叫:——喚呜——嗅呜——噢呜——喚呜——呜——呜——呜。狼的嗥叫渐渐变成悲怆的哀嗌,在茫茫荒原上寂寞地滚动,似绵绵不尽的痛苦呻吟,如久久不斲的吶喊。有对上苍不公的愤怒,有对人间不平的控诉,如风暴一般撕裂戈壁沉默的胸瞠。
尕痴痴迷迷地看着群狍恸哭上苍的情景,倾听着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尕不由自主地随狼的哭声拍打着地面,扬起滚滚黄尘,迷朦了眼前的月色,尕悲痛地把双手伸给那轮沉默的月,尕喊广天啊,狼也会哭的啊!”月亮把尕满脸的泪水映得锒银闪闪。尕的哭声和狼的哭声一齐在荒原上久久飘荡。
尕终于在哭声中惙倒了。
狼的哭声消失时,尕抬起僵硬的身子,朝黄土梁望去,狼群已变成遥远的一行黑影了,正朝戈壁的深处悄莫声息地隐去。’
这时,木木坟前的冥香还在飘着白烟,在月亮的清辉下,柔软轻盈地向空旷的天空伸展。
尕望着飘动的白烟,突然忆起了琎婆说黄土梁的狼不吃人的事。尕就站起来,对木木的坟说木木,听着了么?狼也哭啊,狼知人间的苦啊……”
尕正说着,就着见木木的坟后闪出令黑影,像幽
灵一般晃过来了。尕谅叫一饵,手脚都骇软了……一终于看清了是木木约哥。
木木的哥目光如狼目一般闪闪烁烁^紧盯着尕的一对大奶。
尕慌了神,指着远处,说狼哭广木木的哥阴阴地说,狼作礼拜呐”
尕榜着眼看着木木的哥。
木木的哥对尕又重复一遍说:“狼作礼拜
呐!”
尕颜抖着声音说:“狼哭啊……”
尕掉转身就往村子方向跑,木木的哥从尕身后扑去,抱住尕一对大奶,颠颠颤顫地喊:
“脱光了,这月多亮敞!”
木木的哥呼儿呼儿喘着粗气,狠狠勒紧了尕,尕就狼嗥般叫起来,一对大奶在月光下,挣扎出许多姿态来。
木木的哥把尕摁倒在地上,扯下尕的衣物,撕碎了尕的哭喊,一齐朝月亮扔去。
尕露裸着身子,像一条银色的鱼,在戈壁滩上蠕动,月亮就在尕身上闪出许多的柔和来。
木木的哥像一堵黑墙似地朝尕扑去,尕立刻就感到了一股腥热的风暴,铺天盖地向她压来,压碎:她的灵魂,压碎了天上的明月。尕伸宥绝望的手,多么想去拽住那辁月,但她和月龛同时被黑皓吞没。沉进龙庳的深渊,尕就在摇曳的黑暗缝隙中,听到了木木的哥锒一般地嗥叫:“木木,你都看见广,咱家不能断子绝孙啊!”接着加倍疯狂地在尕身上呼儿呼儿地摇晃着。
治黑暗消失之后,月亮的青辉又无声地回到尕裸露的身体上来。尕望着那轮悲惨的月,银惙地不能动了。
月龛倾斜地向天边滑着,拖着悠长的凄凉,把尕一对大奶,辉煌地印进荒漠的土地。
尕把身影拖到后村村口时,琎婆坐在槐树下,像一尊虚幻的怪影。月光透过树叶,洒在琎婆苍白的面庞上,细细碎碎的阴影,使她脸颊上弥溲着诡秘气息。尕冷漠而惊惶地凝视着璉婆的面孔。琎婆的面孔阴郁,孤寂,蒙着一层甩不掉的噩梦。
琎婆听见尕的脚步声,睁开眼,浑浊的眸子突然射出一道亮光,在尕的脸上一晃而过,她突然冲尕嘿嘿一笑,笑声像空荡荡的长夜里,凄切的风声。这使尕大惊失色,便惶恐站下。
琎婆用沙哑,混杂不清的声音说你听见什么
了?”
尕恍恍惚惚地望着琎婆,说:“狼哭啊……”琎婆突然口齿灵利地说“不是哭,是作礼拜:尕哆嗦了一下,说:“狼在哭啊!”
琎婆说:“狼作礼拜呐……”紐婆的声音又变得苍老模糊起丰,捧着又说:“那一年,月也这么耷,狼就对着月亮突啊,突輞/珐婆的声音凑切,拖着长长的哭音,说:“咱爹对咱说,那是狼作礼拜呐,狼作礼拜呐……”琎婆说着,脸上轻轻抽搐了一下,现出悲凉的苦笑。琎婆继续说:“咱爹让咱躺在狼作礼拜的土岗子上……我真信了,那是狼作礼拜,他还是咱的亲爹吶,咱真信了,狼作礼拜……”琎婆呜呜咽咽,发出苍老浑浊似哭似笑的声音。
尕心惊肉跳,掉转身往家跑。
琎婆在尕背后说:“今夜看到的,谁也不能说,说了准被狼撕了。”
尕感到一股凉气从脚底传到后背,尕怵怵抖几下,就髙一脚低一脚地奔回家。
琎婆痴望着尕的身影消失,然后缓缓掉转头,仰首望月,久久地凝望。目光中闪烁着一种模棱两可的光芒。如果抹去她脸上噩梦一般的岁月阴影,便可以看到这双眼睛在年轻的时侯柔媚灿烂,她的脸颊上也漾出淸纯迷人的光华。
……是一个黄昏的时刻,晚霞似火,映红了戈壁滩。天边有一只缓缓飞翔的鹰,已被晚餿涂成金红,在一片梦幻般的云彩后面,时隐时现。
这时,古道上晌起了驼铃……多么清脆,多么动听啊,琎婆站在晚霞中,如痴如醉地倾听着,寻望驼铃响起的方向……那个披挂着紫色长袍的青年,赶着驼队从天边那一道金红色的霞光中朝着琎婆走来,紫色的长袍宛如一片載动的彩云,轻轻扑进琎婆如梦如幻的感觉里。青年对琎婆灿烂地笑,他高扬起恢宏的嗓音说:“我已经见过你了,在一个梦中……”古逭久久回荡着青年的呼唤。琎婆的心全部榕化在那七晌着驼铃的晚霞之中。琎婆泪流满面,掬一碗奶茶,迎着青年绚丽的微笑,举至青年胸前。琎婆喃喃道:“胡达啊,你把他从什么地方带来?”
这时,晚霞照亮了青年身上的全部生动,这种生动使琎婆眩晕。
青年对琎婆说:“我真的见过你,真的,在一个遥远的梦中,金红色的晚截将劫婆满脸的泪珠和满盈的笑,映得灿烂辉煌。
青年伸出坚实臂膀紧紧拥抱着琎婆,琎婆深深吸着青年滚烫的气息,此刻琎婆飘扬的长发,溶化了天边的金红。
这时,戈壁滩上响起“得得得”的马蹄声,马蹄扬起滚滚黄尘,如长龙般飞奔而来,随即传来琎婆的爹凶悍的怒骂。
琎婆听到马蹄声时,身子就幵始痉挛,忧伤漫过双目,一行冰凉的泪珠簌簌而下,滴落在青年的手上。
琎婆攥紧了青年的手,悲伤地说:“你带我走
青年把砝婆抱了起来,跟着驼队走去。风吹过来,掀动了琎婆的长发,迷朦了青年的眼睛;靑年埋下头,深深地吻琎婆飘满迎舂花香的长发。
怒骂和马蹄声越来越近了,突然琎婆的身子颤抖了一下,空中飞来一根长蛇似的奔马绳,紧紧套住了琎婆窸窣发抖的身子,琎婆惨叫一声,从青年怀里挣开了,琎婆被拖出去很远,琎婆趴在地上,伸出颤抖的手,向着青年,悲惨地喊着。青年痛苦地望着琎婆.用闷雷一般的嗓音说:再听到驼铃响起时,我一定把你带走,从这该死的地方走出去,去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青年和驼铃消失了。消失在渐渐黯淡的夭边。消失在琎婆看不见的地方。
从此以后,每绐晚霞映红戈壁的时候,琎婆就走到古道上,遥远地望着青年和驼铃消失的方向,倾听那驼铃苒次摇响,可是没有,始终没有,再也没有。
那一个夜晚,月亮亮透了石村。
琎婆在这个月夜的梦中,听到了悠远的驼铃声,看到了在霞光中穿紫色长袍的青年,于是,琎婆悄然走出石村,迎着月亮走去,走向沉默的古道……那一个夜晚,琎婆迷失了方向,在迷茫的世界里她听到了狼的哭泣。
那群狼从戈壁深处飘出,飘向堆满人兽尸骨的
黄土梁,群狼如人样蹲坐,皆虔诚伸首,对那轮罝古沉默之月久久默立,狼目如星斗一般在月光下闪烁。
琎婆痴痴地望着月光下的狼群,激动得浑身覿
栗。
群狼齐声嗥叫;“噢呜——噢呜——咦呜一呜^呜^呜^啊^啊^啊,疯狂的狼嗥渐渐变成悲怆的恸哭,哭声久久回荡在荒寂的戈壁滩上。
琎婆亲眼目睹了群狼恸哭上苍的情景之后,就双目紧闭,身不由己地朝着那个方向移动,然后疯狂地在戈壁滩上奔跑,悲痛地撕扯着胸前的衣服,哭着喊着,直至晕倒在地。
琎婆醒来时,一行幽幽闪闪的瞵火从眼前晃过。琎婆翻身坐起,痴望着远去的浪群,她抚摸着自己温热的躯体,对天上的月说黄土梁的狼不吃人啊!”
当琎婆掉转身寻找石村的时候,她看见她的爹站在身后的月光下,身影如钉子般锥立,两眼恍惚,使琎婆无法看清。琎婆如痴如醉地对爹说:“狼哭啊……”
琎婆的爹说:“那是狼作礼拜。”
琎婆的爹声音怪异,琎婆听了就浑身打颤^褚婆的爹说:“脱光了,躺下去,这月多亮敞^”
那一夜,琎婆在她爹坚硬的胳膊肘下面,亲魄目睹了那轮明在一瞬间倾倒了。在倾倒的同时,传来琎婆悲惨的嚎叫,嚎叫像茫茫的黑暗,淹没了沉寂的荒漠,淹没了苴古不变的月,淹没了默默无语的上苍,淹没了人世间的一切生灵。
月亮在那一夜,很忧伤,很羞惭,终于无法躲幵黄土梁上那一幕血淋淋的现实,也无法躲开琎婆哭泣的眼睛。
那一夜,月亮亮得惊人。
从此,琎婆的长发里,永远消失了迎春花的芳
香。
琎婆回到村里后,对她的娘说,娘啊,戈壁滩上有血……”她拉过娘的手,按在自己的腹上。
琎婆的娘神态变得恍惚起来,琎婆的爹瞪着流血的眼睛。琎婆的爹阴森森地说:“狼作礼拜,嚎出的血琎婆的娘听了,就疯狂地朝戈壁滩跑去。去了就苒也没有回来。后来人们在戈壁滩上找到了一只鞋,鞋上有血。
从此,琎婆苒也没走出石村。
淸早,日头就很毒了。
尕到村口的水井打水,桶坠落时,发出空洞的响声;尕大吃一惊,头伸进井口一望,发现井底枯了,一暌腥味从井底冲出,尕就慌了,于是招来村人。村人看了井底,就蹙了眉,不明何故一夜之间就枯了底。然后村人去村前村后看了,几口水井皆如是,村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琎婆挂着红柳拐杖过来,用拐杖在井沿敲敲,撇撇嘴,说“红柳坎的水冒出地面呐,”
于是,村人忙赶去红柳坎,那里离石村有三里,村人到了那里,果真是清水盈盈,泉水汩汩而琎婆依旧坐在槐树下,朝天边张望,神情孤独无告,嘴里不停地咕哝着谁也听不懂的语言。
尕担着桶,朝红柳坎去^^
琎婆见了尕,叫尕停下,尕就停下。琎婆把赤脚伸到太阳底下,在沙土里拱拱,就露出两个白生生的鸡蛋,琎婆便弯腰拣起,握在手里灵动地转动,然后递一个给尕,尕感到鸡蛋很烫,便热惊了一头汗。琎婆自己剥开一个,塞进黑洞一样的嘴里,慢慢嚼着,颈项像蛇在蠕动。尕把鸡蛋剥开,流出一股水,像脓疮一样恶臭,尕说呕心。琎婆就呜呜地笑。琎婆说嫁人不?”尕听了愣了一下,瞪了一眼琎婆。琎婆双眼微瞑,说石村的男人喝了苦泉水,尽臭蛋,出去找去……”琎婆说着瞟一眼尕,尕又一愣。琎婆继续说:“石村要绝了,石村要灭了……石村原先只有三块石,三块石光光滑滑,像腚对老天翘着。后来来了一男一女,在三块石上搭了棚,棚上就有了烟,就有了乌鸦咕呱,辑有了铽,棚里就有婴儿的突……后来男人喝了苦臬永……后来又来了一男一女……”琎婆咕咕哝哝地念着,尕惊大了眼睛,起了一身凉嗖嗖的鸡皮疙瘩。尕嘴一撇,说:“瞎说!”琎婆又张着嘴呜呜地笑尕就把臭鸡蛋扔在琎婆的脚下,朝上吐了一口,挑着桶朝红柳坎去。
琎婆在后面嘶嘶哑哑地喊:“龙卷风,卷人呐!”
尕掉转头看一眼琎婆,见琎婆两眼幽幽闪光,
冲尕怪怪地笑。尕心里一惊,停下步,朝远处张望,见戈壁滩上热浪濛濛如烟,尕蹙了蹙眉,说,老巫婆!”继续朝红柳坎去。
尕走着走着,天色就黯淡下来。毒毒的日头被悄莫声息扑上天的黄土裹紧了,闷闷地透不出气来,日头就和茫茫戈壁混为一色了。尕心里憋得慌,就乱了步子朝前踩。这时一股腥矂味冲进尕的嘴,尕被呛了一口,张大嘴喘气。尕看见红柳坎的红柳影影绰绰,忽明忽暗,如在一片汪洋中飘浮。这时一声沉闷的轰响从红柳坎方闶传来,响声中充满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威慑力量,尕就整个怔了。一种声音从尕身后怪怪地袭来,尕猛回首,尖锐地叫起来:“龙卷风。
离尕不远的地方,一堵黄沙筑起的齐夭髙的黄墙,像长了脚似地朝尕移来,尕惶恐扔下水桶,朝前奔跑,背后就有怪怪的声音追来,尕就有了要被毁灭的恐骇。
风起先不太,忽而西,忽而北,过了一会儿,忽然遮天盖地的暴风从西北方向以排山倒海之势朝尕袭来,那堵走动的黄墙訇然倒下,顿时天上人间混淆成浑沌迷离的一片。暴风呼着吐着滚滚黄土,如野兽般狂唼起来,将那些被太阳吸千了生命颜色的梭梭柴、骆驼刺连根拔起卷上夭空,漫天飞舞。
尕被风暴击倒了,黄尘立刻扑过来埋葬「她。尕挣扎着从土中爬出来,顺着风疯狂地朝前跑。
尕怕自己倒下了,怕被黄土将自己永远埋葬在荒漠底下,过若干年后白白的尸骨又从沙漠中浮现出来,让后来人不知所措。
尕没命地跑,她不知风把她带到了什么地方,不知道自己巳经跑了多远,她感到了身不由己的哀伤;感到了肉体四分五裂时的惨痛;感到了灵魂出窍时的空洞。
忽然一个巨大的沙墙拔地而起,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旋转着,从东南方向过来,发着“喝喝喝”咄咄逼人的响声。就在这一刹那,尕突然被一只巨手提起,抛向空中。尕就感到了自己在自由自在地飞翔。尕感到自己很轻盈,轻得像鹅毛一样微不足道。尕感到肉体和灵魂两不相侬地在无边无耘的空中,时而髙高扬起,时而缓缓落下;时而感到生命在躯壳中张扬起的兴奋成痛;时而又使她感到生命毁灭的绝望和悲怆。许多的声音朝尕扑来一狼的哭嚎,人的嘶嗥,这些声音都从她的肌肤磨擦而过,渐渐变成換糊的遥远……突然,一种惊天动地的轰响将尕髙髙地弹起,然后又重重地坠落,坠入一个深渊,尕在那个深渊中,一点一点地体味自己肝胆俱裂的痛苦和迷茫,然后又随着这种痛苦向昏黄的夭空升腾而去。
尕醒來的时候,世界变得非常宁静,宁静得没有一点声响,尕想,自己莫非死了,莫非徘徊在痛苦万状的地狱门前,只有从浑身上下放射出来的剧烈疼痛,算是唯一的生机。
尕的身子紧貼着戈壁滩,她闻到了土地中温馨的腥味,以及草根的苦涩。尕拥着温厚的土地,想哭,尕先无声地哭,然后就嘹啕大哭。尕哭累了,把脸贴在地面,静静望着远处。突然,尕发现一只黑色的蚂蚁,迅速地爬上一棵柔软的毛草,爬到顶端时,蚂蚁在草尖上悠悠晃晃几下然后轻轻弹起,飘落在一丝枯黄的胳驼草下面。尕就在骆驼萆的根部发现了一双晶亮的眼睛,那双眼睛正在看着自己,那是一只草鼠,正从洞里探出脑袋来,审视人类的^窘迫。尕精细地看那只小草鼠,一股兴奋布满全身,她从小草鼠身上吸到了生命的气息,同时感到了自己生命的存在。
尕挣扎着站起来,浑身上下四分五裂的疼痛使她摇摇欲坠,尕站在这块冥静的土地上,突然发现远处昏黄翻滚的黄沙,有隆陸轰响的风暴声擦着地面传来,尕站在原地转了一圈,四周是一个扑朔迷离的世界,像严严实实的黄色笼子,笼軍着这片处于风暴中心的平静的土地。
尕欺斯底里地叫起来:“天啦,风暴眼,风暴眼啊!”
尕突然双膝跪地,对夭地长碴不已,她欣喜若狂地喊道:“咱得救了,胡达啊,咱得救了!”
尕的呼叫惊了草鼠,草鼠瞍地一声窜出洞口,毫无目的地朝前奔跑。
尕望着这片宁静的土地,乳饿和疲惫都一齐向她袭来,四处张望,想寻找能充饥的东西。
尕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种吸鼻子的声音,桟着又是喘不过气来的咳嗽声。尕转动僳硬的身子,朝后望去,一只灰色的狼,站在十米之外的地方,眼睛里闪着磷火一般的蓝光。尕看着狼,四肢就麻木了。
狼的模样像是刚被风暴卷到这里来的,正迷朦不知所措,不停地吸鼻子,咳嗽,眨巴眼睛,暂时还没发现尕的存在。尕已本能地拾起一根木棒,紧握在手中,凶狠的目光盯着那只被风暴弄胡涂的狼。
当狼发现尕的时候,就非常意外地袁动了。饥饿的痛苦使它两眼熠熠闪光,于是竖立起混乱坍塌的皮毛,带着呼儿呼儿的喘息,朝尕扑过来。
尕看见一对磷火倏忽临近,两排寒光闪闪的牙与自己对畤着。尕振奋了,举起木棒,与狼开始了周旋。两个生灵就在这样平静的荒漠里,在上帝营造的风暴眼中,拖着疲惫的躯壳,"相互猎取着对方的生命。
尕突然被脚下的杂草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差一点倒下。狼趁机扑了过来,尕立刻就感到了前胸有撕裂的疼痛。
尕的心突然被一种悲愤占据。她对着狼带着某种企望地呼喊,“我和你一样,一样的啊!都是胡达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的,啊!……”
尕的呼喊很快被沉寂的荒漠吞咽。
饥饿的狼,是听不懂尕的呼唤的,它与尕一样渴望生存。
狼又一次朝尕疯狂地扑去。尕用了毕生的力量朝扑来的狼迎上去,尕立刻就感到了狼温热的体息多感到了狼饥饿的颤抖感到了自己与狼紧紧拥抱的生命;感到了狼与人共有的东西一欲望。
尕亲耳聆听了自己一声惨烈的嚎叫,一股腥热的东西便喷面而来,于是汩汩喷出的血,涂染了苍天。苍天之下是一对紧紧拥抱生命的生灵。鲜血顿时浸洇了荒漠的沉寂,向着漫漫长夜弥漫……尕拥着狼温热的生命倒下了。
尕再度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是天上那轮清晰的月亮,月亮旁边缀着几颗闪动的星。尕就吸到了戈壁深处袭来的寒气。
尕簞者天边,她不知道风暴是否已经过去,戈壁滩是否乂恢复了原有的平静。尕望着静穆的月,觉得是那么地遥远那么地神秘,但唯有那月最能貼近自己,最能把手伸向人类苦难灵魂的深处。
尕側目朝一个方向望去,发现离自己不远的地方,燃着一堆篝火,火旁坐着一个男人,男人的面孔在火光的映照下,清楚地突兀出来。尕看着那张脸,就惊骇了。那张脸深透地刻着戈壁滩的风暴、冰雪、月光和孤独,在火光的摇曳下,透着一股寒气,一股人的气息。
尕终于在荒漠中看到了火光,看到丁人,一股生的力量突然注满全身。尕想往火堆爬去,但浑身的僵硬和麻木,使她动弹不了。
尕痴痴地望着那堆火,这堆火在茫茫的荒漠中,显得多么渺小多么脆弱,但它升腾着生命,升腾着热的希望^尕看见男人把一串滴血的肉伸进火焰里,顿时就发出嗞嗞的炸裂声,缕缕白烟,随着嗞嗞的响声升起,在月光下显得生动感人。尕闻到一股肉香味时,一股强烈的欲望使她全身的血液活泛起来,她挣扎着想爬过去,徂疼痛使她陷入一阵眩晕。就在这时,尕看见一只黑糊糊的狼头,悬挂在火堆旁的三叉枝上。尕太熟悉那双眼睛了,此时它完全没有了凶残的意味,只有一种诉不完道不尽的悲哀,痴望着天上的月,极像那日夜里,狼作礼拜时对月虔诚的朝拜和悲恸的诉说。
尕痛苦地呻吟起来,疯狂的饥饿使她想扑过去。男人側目看了一眼尕,儷硬的脸上,虚幻出一半阴影,男人把烤狼肉递给尕,尕伸手表接时,就惨叫了一声,双手的疼痛使心都痉挛起来,尕几乎昏死过去。
男人看着尕,说你掐死了一只狼,两根拇指已经断在狼的喉骨里了。”男人的声音沉闷嘶哑。
尕听了顿感天眩地转,感到门干舌燥,感到肺在焦渴中炸裂,她无力地喊道:“给我水,给我水……”
男人看一眼尕,脸上掠过一丝古怪的笑意,从侧影中提出一只羊皮襄,扔给尕。皮襄坠地时发出丁丁当当泉水般的响声,尕疯狂地扑过去,臂肘压住皮襄,用嘴咬开了木塞,拼命地吸,皮森慢慢地坍塌下来^尕感到了空前的心满意足,继尔就是眩晕和瘫软。尕感到自己的肉体和灵魂都溶进了这片土地。这时一道浓重的黑影挡住了尕眼前的月光,她看到了男人凑近的面孔。尕心里一惊。男人屈着一条腿跪在尕的身边,用迷朦的目光看着尕。
尕看着男人的脸,说:“风暴眼呵,我们都被卷进来了,胡达……”
男人紧紧地盯着尕。
尕说:“还有那只狼……”
男人脸上掠过一丝笑意。
尕说:“风暴过去了,狼,我,你……狼宛尕侧目看一眼男人,发现男人正在精细地欣赏自己被浪撕成碎片的身体。
尕朝下望望,裸露的伤口和血都在月光下变得朦朦胧胧。
男人对着尕的脸喷出一口粗重的气,说:“这是天意,狼和你和我,还有风暴眼,天意广男人笑了起来,笑声很尖硬,使尕惊悚地睁大了眼睛。尕挣扎着想爬起来,男人伸出一只生冷的手,将尕按下去。
男人说:“你躺下,你的伤口很重,差点被狼掏了肚尕听了很惊恐,就很无奈地躺着,悲伤地望着男人。月光映照在尕高耸的大乳上,把乳的影斜斜地印在尕与男人之间的土地上,像梦中一样迷迷幻幻。男人把手伸向尕的大乳,用嘶哑的声音说,这真是天意……天意!”男人贪婪地搓揉着尕的乳,嘴里发出呼儿呼儿的喘息。
尕锐说地叫一声,立刻又重复体验了狼撕碎她的时候的感觉。
尕惨叫着:“你弄疼我了,那是狼撕的啊……啊……疼啊广尕尖利的叫声,在戈壁滩上发出金属般的撞击。男人不管这些,也没松幵尕,而是朝尕血淋淋的身体压去。
“放开我,疼啊……疼啊……”尕凄惨的喊叫慢慢变成了哀哀的呻吟。
男人在尕汩汩流血的身上疯狂地蠕动起来。尕被剧烈的疼痛弄得癲狂起来,尕伸出手想掐死他,像掐死狼一样地掐死他^但是,当尕的双手触到男人尖硬的皮肤时,就狼嗥般地叫一声,疼痛充满尕的感觉神经的最后一个细胞时,尕的脑海在一瞬间里出现一片悲惨的白色,这种白色裹着尕痛苦的躯体消失在一片混沌之中……男人呼儿呼儿地喘气,如狼一般呼啸,使尕时而清醒时而眩晕。在重复的清醒和眩晕中,尕看见男人赤裸的胸口上闪着自己的血,血像黑色的飘带,在空中飘来犋去。男人的身影扭动着月光的曲线,将尕痛苦的呻吟涂抹在荒漠寂静的深处,然后荒漠又将女人的哀唼深深迪吞没。
男人朝尕脸上喷了一口粗气,然后从尕身上离开。—直躲在男人身后的月亮訇然朝尕扑去,尕悲伤地望着月,泪永簌簌地淌下来。
火光中闪动着男人满足的面孔,他把烤熟的狼肉塞进嘴里,发出咯嚓咯嚓的咀嚼声。
男人看一眼尕,把烤肉递过去,尕没接,尕已经不感到饥饿了,她只感到胃里像一片沼泽地,淤满而又沉童。
男人在大啖狼肉之后,对着空茫的夜空,空酒地咳嗽几声,呼啸一般地舒展了身子。男人侧目定定地看着尕,然后又朝尕走去,男人把面孔对着尕的脸说:“这是夭意说着又疯狂地朝尕压过去^尕感到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在男人的月光的变幻切擦中,慢慢地粉碎了,粉碎成无数无数的碎片,碎片在茫茫的荒漠中变成点点尘埃,溶进土地,与戈壁滩凝固成一体,尕再度醒来时,火堆已成为残墟,有几点火星在微微地跳动。男人已经像荒漠一样沉睡了,身下枕着那张柔软的狼皮。
尕从男人蜷曲的腿下爬出来,发现男人的身边有一把寒光闪闪的腰刀,上面沾着狼的血迹。尕定定地看着那把刀,再看看男人朦胧的几乎看不清的脸,尕浑身颤栗起来,尕想杀死他,想割下他的肉,扔给那些由于饥饿朝她扑来的狼。尕扑过去抓起地上的刀,盯着男人的脸,这张脸突然变得明朗起来,像荒漠一样沉默一样愚顽,正与悬挂在三叉枝上的狼头冥静地对時着,而这两张脸又是如此如此地相似。
尕在举起刀朝男人刺去的刹那,她发现男人是独臂,另一只空瘪的胳臂虚幻在肮脏的袖筒里,繳女人扔下的破布片。尕就愣住了,握刀的手僵在空中,然后慢慢地落刀落地时发出当的一声,就惊了男人,男人撇了擻嘴,翻了身,又继续沉睡。
这时,尕突然听到远方有狼的嗥叫,叫声深沉悲壮,划破了荒漠的黑夜,向着天际悠长地飘扬。
尕疯狂地朝着狼嗥响的方向爬去,月光在她身后留下深深的痕迹,尕终于看到了影影绰绰的磷火,在荒漠中生动地跳动,又看到了在那轮皓月之下恸哭上苍的狼群。
尕想,狼作礼拜啊。
尕痴痴地望着月光下的尊尊狼影,精细地倾听痕的哭诉。尕听着听着,终于把脸捂进荒漠的土中,呜呜地哭,哭声从地面闷闷地传出。
尕仰起头对那轮月说:“可咱掐死的是一只狼,是一只狼啊!”
尕的呼喊?:合着狼的恸哭,一齐在荒漠的上空回旋,回旋,飘向深远的旷野。
天边呈现出一丝惨淡的白色时尕就听到了石村传出的第一声鸡鸣。
村人发现尕的时候,都惊了脸,忙将尕抬回村。
琎婆见了血肉模糊的尕,神情就恐慌了,说:。她‘定把狼引进村的。”
尕望着琎婆,眼里噙满了泪水,尕对琎婆说:“我掐死的是一只狼……”
琎婆突然惊怵地叫起来:“你会把狼引进忖的!”
村人听了,都惊恐不安了。
掰婆的目光追随着抬尕的队伍,嘴里不停地说着那句话。当村人消失之后,琎婆的目光呆滞,定定地望着天边那一抹变幻的云,云在向空中漫去,遮住了太阳,戈壁滩就在一瞬间黯淡下来。有一只鹰在那片云下孤独地飞翔。琎婆的目光随着鹰的影子缓缓游弋。
若千年前,空中也是祺着云,戈壁滩上没有一丝儿风。当琎婆望见那只缓缓飞翔的鹰时,腹中的胎儿开始了皤动。琎婆在默默地傾听了胎儿的躁动之后,就拼命地冲向荒漠,在茫茫的荒凉中寻找那已不再有的古道。古道由于没有行人,已与荒漠温淆成一片,渲染着荒漠深广的寂寞和久远的苦痛。
琎婆茫然地望着前方,婴儿的蠕动使她浑身冰凉,窣窣颤枓。
这时,远处传来琎婆的爹粗犷的吆喝声。羊群从天边慢慢游过来。琎婆的爹骑着那匹棕色的马,紧紧跟随在羊群的后面。琎婆的爹在马背上悠扬地唱起那只永远不变的歌:
鸣嚕噜呜噜嗜鸣嚕噜呜噜噜嗨
鸣噜噜鸣嚕噜呐呜噜嗜呜噜嚕曰
这歌琎婆从小就听,到大了也没听懂。琎婆的爹时常唱着这首歌,走进村丙头狐仙的屋。琎婆的爹进屋之后,就传来狐仙淫荡的笑声,琎婆的爹就反复吟唱这首歌。直到深夜,琎婆的爹才满身酒气地从狐仙的屋里幽幽晃晃地走出来,脸上续着梦幻的笑意。门口站着璉婆,月光把琎婆的影子虚幻地打在门口的地上,迷朦如烟。琎婆黑着眼,死盯着爹,琎婆的爹就惊了脸,一时不知遇了哪路鬼魂,愣怔半天之后,方认出是琎婆,邪火腾地就出,冲上去重重两个耳光,琎婆像影子一般虚晃起来,两眼射出磷磷星光,嘴角随即浸出血来,殷红。琎婆的爹打了人,呼儿呼儿喘气,走人。
后来琎婆一听见她爹唱这个歌,就觉得身子飘落在一个寒冷的世界里,就觉得自己的骨头冻裂缝了,从缝中汩汩地冒出寒气来。
这时,一群乌鸦从天边轰地一声飞起,冲向羊群,在羊群头上惶恐乱叫乌鸦的叫声惊了羊群,皆愣直了头四处张望,远处一群狼正凶着势头朝羊群围过来,羊群立即惊呼起来,四处奔跑。
珑婆的爹见狼的来势凶恶,就狠鞭了马,嘴里嘟呜嘟呜地吆喝着,冲过羊群,朝着狼群猛烈射击,群狼被枪声怔了,纷纷败退。突然,一只髙大如牛的灰色公狼,从南侧冲出,越过猎人越过穿梭的子弹,冲进羊群,羊群中就立刻传来羊短促的渗叫。这时败退在一旁的群狼趁机冲过来,于是,戈壁滩上卷起滚滚黄尘,如一条飞奔的巨龙,朝羊群吞去,戈壁滩上就留下了羊和狼混杂的尸体。
呼啸着的子弹从琎婆脑际飞过时,她就惊怵地钻进眼前的一丛骆鸵萆中。她看见爹像一具纸人儿似地在羊群和狼群之间来回飙荡着。当琎婆的爹射出的了弹穿透了那只灰色公狼的一只耳朵时,它窜出地面一大截,灰色的身影在空中旋转了一圈,坠下地来,带领着群狼从羊群中分离出来,偏了方向逃跑。琎婆的爹就紧追猛打,子弹很快击中了一只黄色的母狼。母狼当时是夹在一群公狼中间奔逃的。母狼正怀着狼崽,当子弹划破它沉重的肚皮时,肠子就从肚里浦出,绊挂在地上杂乱的植物上,拉出长长的一条肠线,接着就从肚里拉出三只粉红色的肉团。母狼蓦然停步,掉转头,母狼軾亲眼目睹了三只扮红色狼崽在戈壁滩上蠕动的情景。母狼惨烈地唼叫一声,冲向三只锒崽。到了跟前,母狼垂头哀伤地嘶叫,像妇人凄楚的痛哭。母狼悲痛地旋转着嘹叫着,又不停地舔着狼崽身上腥红的血,三只狼崽还没睁开眼睛,还不知道人世间发生了什么,眼圈呈着囱红的黑晕,像预感到了什么似的,粉嫩的身子不停地颤抖。
跑在头里的灰色公狼发现母狼落下时,自己已经跑出很远了,于是公狼发出一声长啸,掉转头軔母狼冲去。近了,母狼极其悲伤地望着公狼,嘴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哭声。公狼就目睹了三只粉红色肉闭蠕动着的情景。公狼先愣了一下,然后扑过去,吻遍了三只狼崽血淋淋的躯体,无限悲怆地围着狼崽旋转,发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痛苦嘶鸣,狼蹄子疯狂地蹭着地面,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
这时琎婆的爹冲了过来,公狼躭冲猎人癲狂地嗥叫,狼尾巴如同钢鞭似地在空中闪了几下,目光中充满了复仇的疯狂。猎人追近时,公狼蓝莹莹的眸子,凶残地盯着措人,牙全龇在外面,寒光四射。当子弹射进公狼脚下的土地时,它掉转头,悲愤地望一眼正在哀嚎的母狼,朝狼群奔去。‘母狼见公狼跑走了,也跟着跑起来,仅跑了十几步,就停下了。
母狼正好停立在琎婆的眼前,琎婆的目光正对着母狼的眼睛。琎婆看清了那是一只年轻雔壮的母狼,它的腹下鼓起两排结实的奶头,发着紫红色的光暈。
猎人骑着马耸立在母狼的面前时,母狼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无限恍伤地看着猎人。
琎婆望着这双忧伤的眼睛,心就麵抖了。琎婆没见过这种眼睛,在人群中,在狼群中,都没见过,琎婆恍恍惚惚地觉得在月亮里见过。子是琎婆想起了月亮下狼虔诚对月礼拜的情景,就悲伤地垂卞头,呜呜地哭起来。
琎婆的爹从马背上下来,目光与母狼的目光相碰。狼的目光使猎人打了一个寒颜,猎人就对准那双眼睛开了一枪,母狼倒下了。
琎婆的爹就去揪连结在肠线上的狼崽,母狼突然抬起头来,望着猎人手巾的肉团,绝望地嚎叫一声,复倒地,死去。
琎婆的爹把三只狼崽扔进皮襄,然后捆了母狼,将戈壁滩上散乱着的羊尸狼尸收拾了,赶着羊群回村。
琎婆叭在骆驼草中,惊出一身大汗,风一过,凉森森地紧了皮肤,如众多小虫叮咬,浑身中毒一般发麻,琎婆就越感到腹中的婴儿蠕动得厉害了。琎婆从草丛中爬出来,这时就看见了远处一抹黑影在晃动,有绿幽幽的瞵光在闪烁,陆即拉出几声躁动不安的狼嗥。夜就临了。琎婆回首望那黑影时,一股强大的恐惧和不祥从身后袭来,琎婆趔趔趄趄赶回石村。
回村之后,琎婆的爹提着三只粉红色的狼崽,从村头走到村尾,炫耀地提起手中的东西,让众人看了,众人“啧啧”一阵,望着琎婆的爹的后背,发呆。
琎婆的爹进了狐仙的屋,让狐仙把三只狼崽煮了,然后大啖其肉;啖完,就扒光了狐仙的衣服,狐仙猫一声狼一芦地唼叫,叫得满村响亮。
后半夜,狼的嗥叫近到了村口,村狗就疯狂地吠。村人大惊,琎婆的爹就让狐仙停了叫唤,惶惶出屋,却见琎婆站在门口。月光将掰婆髙髙挺起的孕肚印在地上,琎婆两眼羧黑,紧紧盯着爹,指着自己髙挺着的肚子,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你的,你的,你的罪孽!”
琎婆的爹盯着琎婆,看了半天,觉得琎婆如阴间人物一般,就吓了,僵直了眼看琎婆高挺着的肚,半天才说:“生的时候下地窖去,下地窖去生,生下就掐死!”琎婆的爹说完,没敢看琎婆,就径直回了家。
狼嗥继续在忖口响着,狼围着石村嗥叫了整整两夜,喪夜惊得村人睡不着。到第二天的夜里,琎婆的爹就和村里几个男人对着村外放了几枪,狼嗥就停息了一阵。然后复叫,叫声更加凄烈悲惨,余音绕石村上空久久不息。
琎婆走出门,朝槐树下走去,看见远处有磷火在闪琎婆苒回头锘石村,石衬被不祥的黑影笼罩着,琎婆就惊骇了。
直到夭明,狼才散去。
璘婆下地窑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刻天气巳近秣末,寒风卷带着拈叶,从琎婆眼前吹过。
琎婆在地窖里狼嗥一般,嗥到最后生出一个男婴,粉红的一闭。琎婆将肉团托起,细细看了,婴儿却与那狼崽一般蠕动。当琎婆发现婴儿的左边耳垂下有一闭黢黑的迤时,琎婆就惊了,脸色苍白地看着蟠动的婴儿,汗一颗颗往下掉。琎婆吃惊的是婴儿的耳垂下那团黑迹,竟同她爹耳垂下那团黑迹一模一样。
琎婆双手托着要儿,正不知是让他活着还是掐死的时候,地面有怪怪的声音传入。琎婆就憨着耳听一像风暴在疯狂地撕掠,又像山洪暴发时的汹浦。接着便是男人的呼唤,女人尖锐地哭叫,狗的狂吠,马的嘶鸣,声声不断袭入地窖。
琎婆听着,人齐齐地打了冷噤,顶开窑盖一看,人就瘫软了。琎婆在顶开窖盖的那一刻,就亲眼目睹了那只高大如牛的灰色公狼,蓝莹莹的眸子喷着复仇的火焰,像闪电一般朝琎婆的爹扑去。琎婆的爹此时极像一根柔软的柳枝,被狼一扑便软软倒下,随着就是琎婆的爹一声短促的惨叫,公狼立刻掏了他的五脏六腑,喷出的血,在暗淡的天色下,像一块破旧的花布在抖动。接着,琎婆的爹倒地时的那种惨叫,也相继从别的门里传出。
石村很快沉寂在一片血腥之中,三天之后,珐婆抱着嬰儿从地窑里出来。天降了第一场雪,白茫茫的一片。石村阴森森地静着。琎婆从村头走到村尾,脚下踩出嚓嚓的细响。雪掩去了石村的切。磁婆呆呆地望着天边,她不敢想也不牧往下看,她知道白雪的底下是狼的足迹和村人的血。琎婆环望了石忖一眼之后,嘴里念道:净了,空了,净了,空了……”然后呜呜地哭起來,声音凄惻,在石村的上空訇訇荡漾。
后来,琎婆在红柳坎发现了村人的尸骨,狼那‘天傍晚洗劫了石村之后,把村人拖入红柳坎,大啖其肉,然后抛下尸骨,远去。
尕养好伤,从屋里走出来时,村人见了魷齐齐地惊了。孕挺着髙髙的孕肚,姗姗儿走着,一只手搭在髙挺的肚子上,轻轻地抚摸,像抚摸一轮初升的太阳。
尕从村人眼前走过时,村人皆楞直了眼,看着尕;尕脸上的笑就满盈盈的,尕的一对大奶,就晃动出许多姿态来。
村里女人白着脸问:甚时生呐?”
尕就伸出指头,认真地数了时间,然后极其辉煌地说出生辰的日子。
女人听了“啧啧”嘴,望着尕的背影,呆着木木的哥当日就去看尕,提了鸡蛋。木木的哥望着尕的大肚,咳嗽几声,故想压压脸上的喜。木木的哥善着声问:“几时的?是咱做下的吧?”
尕听了,立刻就翻了白眼,呸了一口,毒毒地骂;“狗做,狼做,也没你慠下的份,你跟木木当年喝了苦泉水,就断了……木木他嫂子肚里的崽还是那石匠的种呐!”
木木的哥听了,脸上的肌肉就抖散了,木讷地看着尕挺起的肚,哀着声问:“哪是谁,谁做下的?”尕大声说:“谁!狼!那日咱被风刮走,狼做下的!”尕一对大奶,在木木的哥眼前乱颤。
木木的哥栖洒惶惶地从尕屋里走出来,站置村子当中,空洞地咳嗽几声,然后狠声气骂克夫的妖精,还做出……日怪!”
木木的哥站村里骂了人之后,就深病一场。病刚好,就虚晃着身子骨,从村里走到村外,眼里流鱔出病狼的神色,与人说话的声音阴沉沉的他走到村口槐树下时,见琎婆泥人似地坐在那里,便在她身边找一块地方坐下。琎婆缓缓转过头,看一眼木木的哥,问:“病呐”
木木的哥点点头,默然。
琎婆轻声说;“我快吶,死神送信来了。”木木的哥吓了,觉得琎婆的声音怪,便正眼看了琎婆,见琎婆两眼幽幽闪闪,神情中有冥世的溟濛。木木的哥就觉得琎婆十分陌生。
琎婆仔细地看木木的哥,然后脸上呈现出古怪的笑意。琎婆缓缓叹口气,说:“我的日子不长呐,到时你要埋我……”琎婆说完,就凝神地望着远方,嘴里咕咕哝哝念叨着什么。木木的哥突然感到一束钢针似的东西扎进自己的骨髓,痛苦得几乎眩暈过去,脸色苍白地浸下许多汗来。
尕发现自己怀了崽,是从戈壁滩爬回来之后的日子。
那日深夜,尕睡的虚晃,狼作礼拜的情景若隐若现,溟溟濛濛。狼嗥声宛如婴儿啼哭,哭声缠绵柔弱,惹得尕满心的感伤,于是伤心大哭。溟濛中看见一赤体婴儿守一轮孤月啼哭,泪滴之处,便长出一轮新月,干是滴滴泪珠,幻出满天明月尕见明月亮得惊人,就越发哭得伤心。突然,一黑汉立于尕身前,伸手抹了尕脸上的泪珠。霎时,乌云密布,云卷雷鸣,斗大的雨倾泻下来,泼打着尕的身子,尕就眩晕了,漂荡起来,顺势拉住黑汉,作柔情状。黑汉露牙一笑,尕便立即认出是那次风暴眼中独臂的男人。尕顿时百感于心,欲搂了男人于怀中,却见男人渐渐缩小,缩小成一个婴儿,飘飘然扑人尕怀中。尕喜从心来,于是手抚儿头,悲泪。怀中婴儿便旋转着身体,蠕动起来,惊了尕,尕遂醒。尕醒后愣愣怔怔,手抚腹,确有蠕动,尕便大惊大喜。尕想,腹中婴儿竟是那夜荒漠中断臂男人留下,就实实流了两行热泪。
春天的一日清晨,尕的下腹撕裂般地疼痛起来,尕就蹙着眉兴奋。尕右手撑腰,左手抚肚,摆动着沉重的身子,先轻轻地呻吟,慢慢就耐不住地狼一般嗥起籴,嗥得全衬人都知道,村人的心也随着尕断断续续的嗥叫紧一阵,松一阵的村里女人就颠着脚往尕屋里跑。见尕青着脸淌汗,就说:快呐,快呐:几个女人就上前去摁住尕的脚手,尕就发疯般地唼叫,叫声把石村都响透了。
琎婆听到尕的唼叫,就走到尕的屋前,细细地听,面色黯淡,神情栖惶,不断痉挛般地摇头,嘴里咕咕哝哝念叨着,缓缓地朝村口的槐树下走去。坐下之后,目光恍惚,望着遥远的地方。突然,琎婆大惊失色,锐锐叫道:“来了,来了,石村要灭了广遂一头栽地,四肢疯疯地抽搐。村人见了,便急忙把她抬回屋去,放置炕上,琎婆就纟::同死去一般。
中午时分,璲婆清醒过來,双目幽幽闪闪,把屋里人都一一啾了,然后就叫:“狼剩,狼剰广村人面面相覷,不知何为“狼剩”,便屏气凝神听着。琎婆见众人木然,便尖叫起来;众人就惊了脸,赶紧请来了木木的哥,问“狼剩”是什么,木木的哥摇摇头,说没听说过。
琎婆见了木木的哿,就止了声,目光:柔和地望着木木的哥,望着望着眼里就慈哀哀地汪出了泪,噗噗簌簌,顺尖硬的皱褶浸下。
木木的哥见琎婆这般心伤,就善着声说广紐婆,有甚,尽管说。”
琎婆听了,缓缓舒了口气,默默望着木木的哥,然后对村人摆摆手,众人便退去。木木的哥就陪着琎婆,璘婆幽幽的目光看着木木的哥,半天后轻声说:“那一年,石村被狼劫了,村里就刺下两个人……两个人……就是我和……琎婆伸出鸟爪一般痉挛的手,抓住木木的哥的手.痴痴地望着木木的哥。木木的哥浑身颊抖了一下,立刻就重复了钢针扎进骨髓时的那种疼痛感。木木的哥双眼黢黑,目光如钉子一般锥着琎婆,琎婆对木木的哥淡泊地笑笑。
天黑之前,尕的嚎叫就一声比一声紧了。屋里就传来女人快活的叫声:“劲呢,劲使甚地方去了?实劲,实!”
村人都倾着耳朵往这边听,都为女人的叫声使了劲,终不见嬰儿的哭声。
天黑之前,天边的晚霞红红地映过来,把石村照得鲜鲜亮亮^这时,琎婆很精神地走出屋来,走到槐树底下,端端坐了。晚霞将轱婆的身影印在槐树的树干上,涂了一层浓重的古铜色光晕。琎婆回头看看自己的影子,脸上呈着虚幻的笑意。
晚饈渐渐退去,天色就慢慢黯淡下来。
这一刻,尕的嚎叫就烈了,女人的呼叫也随着尖说起来,“快了,快了,卖劲,卖广村西头羊圈里的羊被狼掏肚,就在女人们尖叫着的时刻,三只狼窜进羊圈,咬死了七只羊。羊的惨叫,传入轲里,村人就惊乱了。木木的哥拿着枪与村里男人冲到羊圈时,并不见狼的影子,只见远珲的禺暗中,几束磷火在闪,男人们追上去,磷火便倏忽不见了。男人们对着黑处放了几枪,对着空旷的黑夜破口骂了几句,就迈进羊圈收尸。
木木的哥站在羊圈右侧的暗处,看见前面方向有一个黑影在晃动,便举起枪追上去,黑影闪一闪,不见了。他便停下,精细着目光看,黑影又出现了,像幽灵似的,一蹿一蹿,好像在故意挑逗。这使木木的哥狂奋不已,他被那幽灵似的黑影实实地吸引着他朝着黑影追去,黑影已经窜到了村口的槐树底下,影子忽长忽短,忽隐忽现,像妖怪在翩翩起舞,忽尔一闪乂不苋了,定睛一看乂在原处。木木的哥对准那飘浮的黑影打了一枪,然后站在原地,静听一会儿,于是槐树下传来一种像女人咯咯的笑声,笑声忽高忽低,片刻之后,就无声无息了木木的哥走近槐树时,琎婆是斜靠在槐树的树干上的。琎婆两眼炯炯有神,闪着灼人的光芒,脸颊上两片如同少女般的鲜红,在黯淡的天日下,更显出妩媚的神韵。她看着木木的哥黑墙似的身影立在她面前时,脸上呈现出神秘的微笑。
琎婆胸口上一个黑洞,正热乎乎地往外冒着血。血从胸部流向腹部,再流向双腿,浸洇了脚下的土地,脚下就印出一大片的黑影。
木木的哥见了琎婆之后,低沉地呜咽了一声,身子便瘫软了,像一件破物件似地堆在了树下。他恍恍惚惚听见琎婆在唤他,声音遥远而飘渺,带着深沉而久远的苦痛,在黑夜中寂寞地鸣动。他听着,浑身就开始颤抖。
琎婆对木木的部笑,在昏暗的天色下,琎態笑得极鲜亮,极生动。他疯狂地朝琎婆扑过去,跪在琎婆跟前,惊骇的目光紧紧盯在琎婆的脸上。琎婆朝他伸出手,像鸟爪一般,冰凉。
琎婆攥紧了木木的哥的手腕,幽幽地说:你打死的狼,还是打死的我?你打死的我,还是打死的狼?……”琎婆不断地重复着这两句话,声音很轻柔,像微风一样轻轻拂过^木木的哥的手腕上,滞留着琎婆枯槁如柴的手指凉飕飕的余温。木木的哥渐渐面色苍黄如土,汗珠厥脸颊流下,滴在琎婆手上‘木木的哥就瘫软在琎婆的臂弯里,不停地抽掊,琎婆就把他搂紧了。木木的哥便像婴儿一般缩进琎婆的怀里。琎婆垂头望着木木的哥,僵梗的手指在他耳垂下那团黑迹划了划,琎婆的脸上就呈现出悠远的苦笑。
若干年前的初冬,琎婆怀里抱着婴儿,从地窖里爬出来,走出了石村,身后就留下了深深的脚印。琎婆冰冷的目光朝后望了一眼,石村冥静得像一个虚幻的影子。
琎婆把婴儿厚厚裹好,放置路口的显眼处,退后数十步,藏在一棵胡杨树后,静静等候路人来将嬰儿拣了去。
一真等阕下午时分,天阴沉卜来,风潇潇刺骨。
琎婆青灰着脸,把值硬的身子靠在树干上,突然,婴儿尖利地哭起来,惊了琎婆,琎婆惶惶地朝路口扑去,抱起嬰儿,撩开衣襟把肿胀的奶头塞进嬰儿口中,奥儿急急缓缓地吸着,饱了,便迷迷睡去。
璣婆抱着婴儿四处张望,忽见远处有黑影闪动,以为有人来,便匆匆将婴儿放置原处,退回树下。
那黑影忽大忽小,时隐时现,琎婆睁大眼睛看,直看得双目酸痛,便捂了眼等候。
如是,片刻之间,嬰儿哭声凄烈,惊了远处树上的乌鸦,惊慌叫几声,飞远。
琎婆耕路口望一眼之后,便凄惨地叫着扑向路口。
一只母狼,口里含着婴儿襁褓,正朝另一个方向跑,听见有人喊叫,便驻足側目望一眼,于是脖梗一歪,把嬰儿甩置后背上,速速地奔跑。母狼腹下呆着两排结实的乳,于奔跑中摇摇曳曳,闪出紫红色的光晕。
琎婆追着哭嘹着“放下,放下,狼剩,狼剰啊……”琎婆晕倒在地。
母狼与婴儿,消失在茫茫荒漠的深处。
琎婆漫无边际地在戈壁滩上走着,她没走回石村,而是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时间过去半年之堉,琎藥踅回了石村。石村村口的槐树正葱绿着,远远地朦胧一片。
轺婆远远看见石村有炊烟在悠闲地织,俄尔传出婴儿的啼哭和女人模糊的呜呜声。
琎婆走到村口的槐树下时,村里走出來一男一女。男人手闲着,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半岁大小的孩子,孩子在女人怀里咿咿哦哦地叫唤。女人望着琎婆,善着声问:“哪达的?”
琎婆默默地看一眼女人,看一眼女人怀里的孩子,没有言语。
女人说:“在自达住下吧,自达就我和男人还有这孩子。”
琎婆忧伤地望一眼村子,又望一眼男人和女人,然后,就盯着女人怀里的孩子看。女人见琎婆痴着看孩子,便把孩子举到琎婆跟前,说:“这孩子,是那一个下雪的天,我男人从一只母狼的口中夺下的:
琎婆听了,大惊失色,睁圆了眼睛把孩子细细地看了,孩子耳垂下那团駿黑的迹,像刀一样在琎婆心上划了一下,琎婆痛苦地抽搐起来。
男人和女人见了琎婆的神情,就很惶惑。男人好着脸对琎婆说:“就在自达住下吧,哪达的黄土都能埋人呐。”于是,男人和女人以石讨主人的身份,接纳了璉婆,从此琎婆就在石村住下了。
一年之后,女人生下一个男婴,取名叫木木。
那个从苺狼口中夺下的孩子就成了木木的哥。琎婆—天问女人,“大的孩子取甚名”
女人想想,叹口气,说:“还没呐,还没定下个名来:
琎婆听了,神情凄楚,缓缓走到槐树下,整日坐着,望着濛濛如烟的天边。
琎婆一生没嫁过男人,一生都默默守着那个从狼口夺下的孩子直到他泛大,默默地守着石村和石村的那棵老槐树。
后来那一男一女死了,木木和木木的哥也就长大了。琎婆在石村的年岁最长,所以就成了石村的一个谜。
木木的哥是被一股浓重的血腥呛醒的。他猛睁开眼,见村人打着火把,围在跟前,村人脸上都显惊怵木木的哥发现自己躺在琎婆的怀中,就挣扎着想起来,但琎婆将他抱得死紧,不能动弹。琎婆愔静的目光一直看着木木的哥,嘴轻轻翕了翕,喉咙里咕嘟了几下,手就松开了,木木的哥便像婴儿一般跌落在地上。
这时,琎婆说话了:“石村那次被狼劫了之后,整个村子就剩下了两个人,那就是你和我,你就叫狼剩……狼剩……”琎婆说着,就顺顺地落了气^正在琎婆落气的这一刻,尕的屋里传来了婴儿的晞哭,哭声洪亮、悠长,响彻了石村。
村人大惊,都认为婴儿的出生是琎婆的转世。尕的儿长到三岁那年,日头毒毒照了戈壁滩四十天。天山沉寂了千年的冰川,在毒日下发出咯咯嚓嚓的颤抖声。终于在一天深夜,一声惊心动魄的巨响,冰川崩溃而下,如巨兽‘般撕掠着大漠戈壁滩在一夜之间腾起了滔滔黄浪,淹没了村庄,淹没了田野,水过之处,人兽皆无。
石村在一夭洁晨,被一阵轰轰隆隆的声音惊醒,村人出家门一看,洪水像一具巨大的舌头舔了过来,石村人哭天喊地,逃到了黄土梁。当村人转首之际,石村就在洪水中冒一冒,消失了。众人对着茫茫汪洋喳哭。
村人平静下来之后,才发现黄土梁的角落里站着两只被洪水冲得晕头暈脑的狼,浑身湿透,沽满了泥浆。两只狼紧紧地靠在一起,用恐惧阴鸷的目光盯着这一群村人。村人发现狼的时候,先大惊骇,惊恐的目光与狼对峙着。当村人发现狼在众人面前已经失却了狼性,嘴里发出嘶嘶哑哑的悲鸣,像在乞求村人的时候,村人就壮壮地齐声吼叫:“打死!打死打死!”
两只狼被人的吼叫惊吓了,顫栗着朝洪水卷涌的岸边退去,蓝莹莹的眸子里闪着悲哀和凑怆。
这时,木木的哥迅速地在地上抱起块石头,冲过去,朝狼砸了下去。一只狼的头顿时就在飞来的石头下开了花,血和脑浆一起喷出来,一半溅在洪水里,一半溅在黄土梁上。另一只狼,发出一声疹人的慘叫,一头钻进翻淹的洪水中,木木的哥抱起石头,又一次冲过去的时候,尕突然撕心裂肺地嘹叫起来,把木木的哥和村人都吓了,都白着脸呆望着尕。尕悲慘地叫道:“它也是逃难来的,跟啗们一样的啊!天啦”尕的面孔悚悚搐动,一对大奶在众目之下,生动地抖动。木木的哥看了尕之后,抽了一。凉气,手一软,石头滚进水里。
村人望着洪水中狼挣扎的影子。
村人在黄土梁上呆了一夜之应,第二天早上,村人发现,那只被逋死的狼旁边躺着一只被洪水淹死的狼,一半身子泡在水里。一半身子搭在岸上命尕放下怀里的孩子.面孔黑着,细细地把两只狼看了,然后用手在黄土梁上刨了一个坑,将两只狼埋了。
石村从洪水中显露出来那天,天晴丁丁的,一丝儿云不挂,碧碧地空旷着。鲜亮的阳光摇曳着小风,小风卷带着泥土的腥骚味,卷带着洪水淹泡过后的腐臭味,在石村的上空飘来飙去。
尕的儿子坐在自家门口的阳光下,看着尕把泡湿的什物搬出来,放在阳光下晒。
突然,尕的儿子吸着两鼻,俩惶着眼对尕说;“娘啊,咱看到人死吶……”
尕停了手脚,側。望儿,心里惶惑,问广看着呢,还是闻着?”
儿望着远处,冥思片刻之后说:“看着呐……”说着便抬腿往村口走去。
尕望着儿的小小背影,便也觉得如大人一般醒亊,就尾随着去了。
尕的儿走到衬口的槐树下,停了步,回头望一眼尕,指一指槐树下的阴暗处。尕赶紧近前看了,果真在盘根错节的根部夹着一具尸体。尕心里躭慌了,赶紧返回村,招来村人。村人看过之后,把死人拖出,展展放槐树下尕看了一吗,觉得头晕呕心,就远远地站了。村人掩鼻,说洪水泡腐了,辨不清人样。
尕的儿,凑近尸体细细地看过之后,从人群中钻出,攥了尕的手,往人推里拽。尕感觉儿的手冰凉如铁,尕的心就突突跳,随儿进去,见那尸体一丝不挂,男人的器具明显着,面目被洪水泡腐。尕看一眼儿,儿的脸苍白如纸,尕心里就惊了,就细细地把尸体看了一遍,尕突然眼热心跳起来,目光就愣愣地落在男人左侧空缺的胳臂上,心就被狠狠地揪了一把,尕将儿往怀里拢了拢,低头对儿说:
“儿啊,把衣服脱了,盖那脸上:
尕的儿抬头望着尕,尕脸上凄楚之色凝重,尕的儿就悟了尕的意思,把衣服脱下,羞那死人的脸木木的哥站一旁,见尕的儿盖了那人的脸,便问:“认得他?”
尕的儿神情凝重,没言语。
木木的哥转过脸去问尕:“你认得。尕凄凄然垂头,泪水哗地就统下来。
尕拉过儿,说;“儿啊,跟你爹瞌头了。”尕的儿听了便肃肃然下腌,脆生生叫一声爹。尕听了,愣了愣,便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村人见尕这般举动,便恍然大悟。
木木的哥呆呆望尕母儿,半晌才说广那就埋人吧。”
尕就忙前忙后地办丧事了。买了白布将男人宽宽裹了。木木的哥让人把自己的棺木枱来,把男人装殓了,放置村口槐树下,尕与儿整夜守灵第二天清晨,木木的哥带领村人,把唢吶吹衍凄惶,吹得悠扬。那势头与木木当年出嫔一般。尕与儿都扎了重孝,走队缶前面,尕阔着声哭。
埋了死人之后,木木的哥问尕:“这人姓甚:尕说:“咱也不知姓甚。”
木木的哥说:“给儿取甚姓名”尕摇摇头。
木木的哥善着声说:“你的意思”
尕垂头望儿,说:“就姓木木家的姓吧木木的哥舒舒叹口气,跄上就有了戚楚之色,尕拉过儿,说:“儿呐,认你六伯了。”
汆的儿就上前恭敬地尊了夬伯。
木木的哥脸上的肌肉立刻就抖散了,頗着声说:“那是,那是……”便上前把尕的儿抱了。
埋了被洪水冲来的男人的当天友里,月亮又亮的惊人了。夜里,尕的儿惶恐地推醒尕,说:“娘啊,狼哭……”
尕静餑地听,远处传来群狼悲凉的哭泣声,哭声绵长悠远,似一切深广久远的苦痛在戈壁深处寂寞地痉挛。
尕神情溟濛,对儿说:“狼作礼拜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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