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马乖张骡子奸,马性子烈,骡子心眼儿多。一行人走出沟峁,前方全是黑砾戈壁滩,两匹骡子不愿往前走了,人拿马鞭狠劲抽打它们,它们才很不情愿地往前挪着步子。
中午的戈壁滩上,酷热如火炉烤,大人娃娃都被遍地沙砾磨破了布鞋。布鞋脱了帮,拿细麻绳绑住鞋帮。无遮挡的戈壁上,偶尔能看到几棵红柳,很少见到绿草,更找不到水源,成天刮着热烘烘的风。驮在两匹骡子背上的四个扁形水桶里的水不多了,人都连渴带累走不动了,才吃一把炒熟的包谷面或红薯干,喝一口水润润干得要冒烟的嗓子,继续赶路。两匹又渴又饿又乏的骡子,听见驮在它们背上的扁木桶里水哗啦哗啦响,时不时地转过头眼巴巴地闻闻水桶,却喝不到一口水。这节骨眼上,水贵如金,怎么舍得让它们喝?远处地平线上每天都看到流水般的虚幻景象,就是走不到跟前。
走了三天,都没碰到能遮阴凉和有人烟的地方,缓慢地朝前走的时候还好些,一旦停下来休息,就被烈日烤趴在地上站不起来了。达金娃一再给大家鼓劲:“再往前走一天,前头有片梧桐林,梧桐林里有泉水有草。”
达吉礼年轻力壮,叫大家用手抓住他手里六步长的驼鞭,他拖着大家往前走。走过一段寸草难生的光戈壁,前方出现黑色的荒山,一行人白天找一处可遮挡烈日的峭壁休息,早晚和夜间凉快些了赶路,好在近几天夜里有月亮。
荒山背阴处的低洼里顽强地生长着几墩芨芨草,碰见芨芨草就停下来让骡子吃。在家的时候,灾荒年牲口饿极了才啃树皮和枯芨芨草莛,这阵子几棵芨芨草很快就被两匹骡子连枯草莛都啃光了。
危难中的牲口比人灵敏。一行人走出荒山,两匹骡子已乏得耷拉着脑袋,张大嘴巴,大口地喘息,摇摇晃晃快要跌倒的样子。一阵西北风吹来,它们突然尾巴摇得很欢实,亢奋地叫唤起来。骡子的叫唤声是半驴半马音。
达金娃老汉立马高兴地说:“骡子这样叫唤,前头就快到梧桐林了,牲口的鼻子尖(灵敏),已经闻到梧桐林子里的潮湿和青草的香味儿了。”
言毕,取下骡子背上的扁木桶,让大家用桶里剩下的水润了润嗓子。
爬过一道小山梁,远远望见一片绿色的梧桐林子,大家立马来了精神。两匹骡子看见树林,比人跑得还快。
梧桐林子里有一眼碗口粗的泉眼,喷涌出的泉水流淌成一条小溪流。沿溪流两旁长有稀稀落落的梧桐树和沙枣树,蒿草和灌木丛很茂密。大家疾步走近小溪流,趴在水面上痛痛快快喝了一肚子清凉的泉水,躺在草地上,很快就迷糊过去了。两匹骡子贪婪地啃着青草。落日时分,一行人都醒来了,达金娃的二儿子宝娃,石清泉的儿子石喜子,各牵一匹骡子去树林深处吃草。达金娃朝他们大声喊:“你们两个人别走远了,小心牲口吃饱草了偷偷跑回家,树林里有狼。”
沿小溪流两边长有咸菠菜,大家拔咸菠菜,用铜盆煮熟吃,省下粮食路上吃。当年达金娃拉骆驼去新疆迪化,用羊皮跟俄罗斯商人换了两个铜盆,他们两家带在路上用。
石清泉说:“咱们瓜州的蚂蚱把地里青草和庄稼啃光了,这里却不见蚂蚱,草长得这么鲜嫩旺盛,你说日怪不日怪?咱们还不如在这里落脚开荒,两家人守着这股泉水饿不死。”达金娃说:“你别看这满地长着青草,可这里是盐碱地,种不成庄稼。这泉水也有些苦咸,刚才你喝了没觉出来,是咱们一路上渴坏了。这里也是狼的驿站,狼群不会让咱们在这里蹲安稳的。”
正说着,远处传来狼群如歌般的嗥叫声,女人们都吓得站起了身。达金娃叫大家别怕,赶紧在梧桐树下拾干树枝,燃火堆,叫亲家和达吉礼赶快去树林深处接应宝娃和石喜子。
石清泉和达吉礼朝树林深处奔跑了几十步,就传来宝娃和石喜子的呼救声:“狼群来了,爹,妈,快救命啊,救命啊……”
“快救娃娃和骡子去呀……”达金娃声嘶力竭地喊,一行人都抄起木棍,朝两个娃娃呼救的方向奔去。
大家朝树林里跑了百十步,看见一群瘦骨伶仃的饿狼蜂拥而上,把两匹骡子扑倒,又扑向两个娃娃。一眨眼的工夫,狼群就把两个娃娃、两匹骡子撕扯得七零八落,叼着娃娃和骡子的肢体,向远处逃窜。
因距离太远,达吉礼甩了几驼鞭,只起了吓唬狼群的作用。
两位女亲家撕心裂肺般呼唤了几声自己儿子的名字,昏厥过去。
达金娃回过神来,仰面朝天长吼:“咱拉了几年骆驼,只见过大雪天饿狼集群偷袭羊群。这大白天的,狼群咋也敢吃人和牲口呀?!老天爷呀,天旱成这样,蚂蚱翻了天,饿狼也发疯了,你这是造的哪门子孽呀?”
从这些狼髭毛乱卷、骨瘦如柴的模样看,可能是内地战乱不断,它们往西迁徙,途经这里。怕狼群再来,达金娃叫大家把两个昏迷的女人抬到火堆旁,拾柴把火堆加旺。
两个弟弟被狼群瞬间就吃掉了,还有大小七口人要赶路,在这里多呆一阵子,就多一分危险。在两家五口人呼天抢地悲痛欲绝的时候,慧慧照顾着母亲和婆婆,陪母亲和婆婆落泪。秀秀却显得格外理智冷静,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将两个水桶和猪尿泡灌满水,解开玉米面粉袋子,往已经煮熟的咸菠菜铜盆里撒了几大把玉米面,煮成玉米糊糊,盛在铁碗里,依次端给大家吃了。
这时候显得最沉着冷静的是达吉礼。他没落一滴泪,紧闭着憨厚的嘴唇,紧锁两道剑眉,把铜盆里剩下的几碗玉米面糊糊,全装进了他的大肚子。他拾柴把火堆加旺,让大家休息,他手拿驼鞭在大家跟前守了一夜。
天亮,大家喝了些咸菠菜玉米糊糊,收拾行李,泪汪汪几步一回头地离开了丢了两个娃娃两匹骡子性命的梧桐林。
荒芜、干热的戈壁上,寂静得光能听见人沙沙沙的脚步声,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梧桐林离前方的野马河有一天的路程,两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悲伤过度,加上一路的饥渴疲劳,步履踉跄,只能由大家搀扶着前行。
野马河是一条百十步宽、头北尾南数十公里、长年干涸的河床,由千百年来上游暴发的雨雪洪水冲刷而成。一旦发洪水,滚滚洪流如脱缰的野马,汹涌奔腾,故得此名。一行人走到野马河,已经是落日时分,抬头能望见东天山最高峰——托木尔提冰雪峰了。盛夏酷暑难耐的时节,托木尔提峰仍然是冰雪皑皑的景象。
达金娃老汉长长舒了一口气,说:“托木尔提冰雪峰西北处就是咱们要去的太平县。”大家心里升腾起求生的希望。
太阳像个大火球,刚接近西天地平线,就被一块乌云吞没,刮起了大西风,风沙打得人睁不开眼睛。一行人走下野马河长有红柳丛的台阶,吃了些干粮和水,躺在红柳丛里休息。两位母亲又想起被狼群吃掉的两个活蹦乱跳的儿子,眼泪汪汪的,慧慧和秀秀姐妹俩也陪两位母亲落泪。
天黑透,月亮从东方慢慢升起,风渐渐停了,暑气有所收敛,一行人仍然昏昏欲睡,达金娃和儿子达吉礼轮换着手拿驼鞭,看护大家。夜半时分,河床上游雷鸣电闪,达金娃老汉怕发生突发事件,喊醒大家爬到岸上保险。
达吉礼醒来,揉了揉干涩的双眼,先搀扶岳母爬上岸,又下河床搀扶母亲。距母亲十多步远,随着一阵沉闷的轰鸣声,借助月光看见上游一片亮光闪闪的洪流向他们扑来,他没来得及抓住母亲,只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呼唤,母亲和其他人都被洪流卷走了。
他双手抓住几根红柳,站在齐腰深的洪流里,拼命呼唤着父母亲和其他亲人,回答他的是咆哮的洪水声。
洪峰来势凶猛,退得也快。退得齐他小腿深的时候,听见岳母在岸上的呼唤声。他挣扎着爬上岸,搀扶岳母沿河岸往下游寻找大家。在下游几百步,传来秀秀的呼救声。他急忙走下河床底,在一片芨芨草丛里循声找到了秀秀,让秀秀爬上他的脊背,背着秀秀上了岸。两人搀扶着浑身哆嗦的岳母,朝下游寻找其他人。
天,渐渐亮了,洪水全退,露出了满是淤泥沙的河床底。他们三人在一片淤泥沙滩上找到了达金娃老汉。达金娃老汉半个身子露在淤沙外头,人早已经冰凉了。达吉礼和秀秀把老汉抬上岸,在干沙滩上用手刨了个浅坑,掩埋了父亲。
经不住这种打击的岳母,已经迈不动脚步了。达吉礼和秀秀把岳母安顿在一个小沙包上,继续沿河床朝下游走了十几里远,河床消失在一望无际的戈壁沙滩里,却没找到其他亲人的踪影。亲人们埋在了长达十几里的那片淤泥沙里。
火辣辣的太阳,又悬在了头顶上空。怕岳母一个人遭遇什么不测,他们又沿河床往回去。走到岳母所在的小山包上,听说他们再没找到一个人,岳母立马昏厥过去。达吉礼走下河床,将衣服在水里浸湿拿上岸,往岳母嘴巴里拧了几口水,岳母睁开眼睛,嘴里吐出几个字:“达吉礼,你要带秀秀……”又昏迷过去,就再没能醒过来。
一路上,人的生命脆弱得似秋后的蚂蚱。达吉礼和秀秀用手刨了个浅坑,掩埋了岳母。秀秀的身体已经虚弱得走不动路。他们连一口吃的东西都没有了,在这里停留久了就有走不到太平县的危险。达吉礼又用衣服在河床底蘸水,爬上河岸,往秀秀嘴巴里拧了几大口水,背起秀秀上路了。秀秀软若无骨的身体趴在他的脊背上,他的手不敢接触秀秀的身体,只用驼鞭兜住秀秀的屁股。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