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大院的主人姓高,中等身材,三十多岁,慈眉善目,一脸和气生财的模样。打量了一番达吉礼高大结实的身板和憨厚的棱角分明的脸膛,说:“你们逃荒打老远走到这儿很不容易,先吃饭,好好休息一夜,明天赶早去南山坡麦地里浇水。这几天是麦子灌浆的时节,正缺人手。”
高东家在南山坡上有二百亩麦地,一半用碗口粗的一眼水泉浇灌,一半靠老天下雨创收。地头上有三间土房子,屋后有土夯筑的牛圈,散发着一股牛粪味儿。南山坡的麦地离东家家六里远,土房子是供春种夏管秋收来人住的,冬天空着。太平县一年只五个月无霜期,盛夏时节南山顶上还是冰雪皑皑的景象。土房子门前有一条一人多深的河床,一股冰雪水从天山里流淌下来,因河流坡度大,水流发出很大的轰鸣声。
达吉礼在麦地周围转了一圈儿,问高东家的几位长工,为啥不把门前河流里的水拦截上来浇麦地?要等老天爷下雨搞创收?长工们告诉他,四面山体到处有这样的河流,河床太深,坡度又大,水流没法拦截。如果打坝拦截河流,春夏季天山里发洪水,会冲毁庄稼地。达吉礼说拦截河流里的水流,不必要打多大的坝,只要在河流上游挖一条斜渠下来,水就能顺斜渠而下,流淌进麦地里。不用水了,堵住斜渠口子,洪水就不会冲毁庄稼地。
高东家家有四百亩庄稼地,牛马上百匹(头),羊三百多只,雇长工放牧。他隔三岔五骑一匹大膘黑走马来山坡地转一圈儿。东家再来山坡地,达吉礼就把挖斜渠拦截河床里水流、开垦麦地周围草地的想法向东家说了。高东家不光待人和善,思想也很开明,说达吉礼的这个想法可以试试,跟达吉礼沿河床上游察看了地形,选准挖渠的位置,由达吉礼带领几名长工挖了五天,就挖成了一条长两余里、两步宽的引水渠,放荡不羁的山水,按人的意志顺渠道淌进麦地里。
高东家夸奖达吉礼:“你小子不光干活儿攒劲(棒),脑瓜子也好使唤。咱们这咋(里)人活了多少辈子,咋没想到这个办法拦截河流浇麦地?”
高东家还答应达吉礼,从今往后,他们兄妹俩可以长期住在这里,看管地里的庄稼,配备给他们牛和犁铧,开垦周围的草地。
太平草原的村落很稀疏,村庄与村庄之间相距几里、几十里远,山坡地远近几里没有人烟。三间土房子分里外间和一个独间,达吉礼住在外间长炕上,把秀秀安顿在里间屋里炕上。头一天夜里,老鼠们打群架,打得“吱吱”乱叫,秀秀吓得抱起被子跑到外间屋里长炕上。第二天夜里,她说啥都不去里间屋睡了。达吉礼故意激她:“你一个十六岁的大姑娘家,跟姐夫睡一个炕上,像咋回事儿嘛?”
“这里没人知道你是咱的姐夫。自逃荒路上没了爹妈和姐姐弟弟后,咱就把你当成了亲哥哥。从今往后,咱就你一个亲人了……”秀秀说到这里有些哽咽。
达吉礼的眼眶也有些发热,就让秀秀睡在外间屋里长炕上另一头。夜里刮大风,刮得房檐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呼啸声,秀秀害怕要挨近他睡。他把她当作小妹妹,没忍心阻拦。
白天达吉礼在麦地里浇水,套牛拉犁铧开荒。秀秀做好一天三顿饭,有空帮达吉礼拿铁锨开水口子堵水口子,跟达吉礼学扶甩头犁犁铧。
达吉礼的爷爷年轻的时候给肃北的蒙古族牧主放牧过骆驼,练就了一手甩骆驼鞭的好功夫。达吉礼从小跟爷爷学会甩骆驼鞭,六步长、皮绳粗的驼鞭,猛地一使劲甩出去,说打鼻子,不打眼睛,驼鞭便成了他出门防身的工具。每天干完活儿回到土房子里,他们俩容易回想逃荒途中发生的悲惨遭遇,他就想办法逗秀秀开心,教秀秀练驼鞭。自慧慧过门后,秀秀就叫姐夫教她练驼鞭。她练驼鞭很用心很着迷,半年的工夫就练得驼鞭打出去能发出很响亮的声音。但没有达吉礼打得准、收回来得快。
创田里受了旱的麦苗儿很低矮,但关键的时节浇了几次水,麦穗长得比往年大,颗粒饱满。麦子发黄就不浇水了,农牧民开始下草湖打草,储备牲畜过冬的草料。高东家叫达吉礼和长工们下山去庄子北的草湖里打草。达吉礼带上秀秀去了北湖滩。这里人打草跟瓜州一样,用一种长柄钐镰打。
达吉礼块头大,饭量也大,只要刀把子(馒头)能填饱肚子,打草就有力气。头东尾西一里长的草趟子,他和几个长工同时开镰,不大一阵子,他就把别的长工远远扔在身后。他打的草趟又干净,草堆又整齐。高东家大为赞赏。
一天上午,草湖里聚集了很多打草的汉子在摔跤。达吉礼跑过去看红火。一位蒙古族壮汉腰里勒了根皮绳,站在人群中央,一连被他摔倒了几条汉子,再没人敢和他比试了。壮汉看见了身板高大的达吉礼,说什么都要和达吉礼摔一跤。达吉礼推脱不了,也在腰里拴了根皮绳,两人相互用双手抓住对方腰里的皮绳,摔来摔去相持了一大阵子,壮汉趁达吉礼使绊子的空当,猛一使劲,双手将达吉礼拎起来,摔倒在草地上。这激起了达吉礼的好胜心,他从地上爬起来,又和壮汉摔了几个回合,不分胜败,最后两人都齐刷刷跌倒在草地上。壮汉从地上爬起来,对达吉礼说:“你嘛,力气大,在草原上吃几个月羊肉,喝几个月羊奶,我就摔不过你了。”
达吉礼望着汉子们对他投来的友好敬佩的目光,一阵清凉的秋风吹来,绿浪滚滚,他心里感到特别惬意。
高东家的岳父母住在县城附近,要达吉礼去给他岳父母家打草。达吉礼带秀秀同往。天山草原的女人们怕紫外线晒黑脸蛋,出门都用头巾捂严头脸,只露出两只眼睛。达吉礼跟随高东家路过县城里,走进一家商店,看见秀秀眼巴巴地盯住挂在货架上几条白底蓝花头巾,便爱怜地掏出那位年轻车户送他的大洋,为秀秀买了两条。秀秀高兴得立马围在头上。
打完草,高东家就派三名长工来南山坡割麦子,杀了一只大羯羊叫长工们带到山上吃。四条汉子割麦子,秀秀负责做饭,她有空也帮汉子们割麦子,就也能分到一份麦子。山坡地来了三个长工,和达吉礼住在外间屋,秀秀住里间屋。
忙碌中时间过得飞快,二十多天,麦子割完,草原上一派萧条景象,天冷了。顿顿能吃饱饭了,正在发育中的秀秀,身体有了明显的变化,出门用头巾捂严头脸,进屋摘了头巾,脸蛋捂得嫩白,一笑两腮有两个粉嘟嘟的酒窝,本来就很好看的一双杏眼,眼圈儿露在头巾外面被晒黑,更加可人。土房子里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在水盆里欣赏自己的脸蛋,用手指头轻轻摁脸蛋。阴雨天长工们下山回家休息,土房子里只他们两人的时候,晚上她还小娃娃似的要回到达吉礼的长炕上睡。
达吉礼就想,该给她找个婆家了。已经长成大姑娘的小姨子,成天跟在姐夫屁股后头,不是长久之计。秀秀没了亲人,他当姐夫的得操这个心。
麦子打完,麦粒和麦衣堆放在打麦场上,等有了风,由老张、老杨、老赵扬麦子,达吉礼将扬干净的麦粒套牛车拉到山下东家家。高东家储备够了吃粮、种子和牲口饲料,剩下的等骆驼、牛车、毛驴商队来卖钱,换布匹、马茶、日用货。往年创田里麦子产量低,麦粒小,今年创田浇上了水,产量麦粒都好于往年。达吉礼用牛车把麦子拉到山下,东家全家人都很高兴,赏他两块大洋。
达吉礼揣上大洋,卸了麦子,准备吆牛车上山。一位三十来岁的媒婆拦住他,直截了当地说:“恭喜你呀,瓜州来的小伙子,你们东家看上了你一身好力气和吃苦能干,也看上了你妹子,想娶你妹子做二房姨太太。你们东家这么大的家产,他太太人忠厚老实,你妹子长得水灵聪明,进了他家门,如跌进了富窖窖,这也是你当哥哥的福气呀。你们东家说,只要你妹子肯嫁给他,今年夏天南山坡新开的那五十亩荒地就归你了。啧啧啧,一个逃荒来的瓜州娃子,一转眼就有了五十亩好地,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偏偏砸在你娃头上的好事,远近有多少穷人家想攀这门亲事。你们来后,他一眼就看上了你妹子。”
媒婆如倒豆子般呱啦啦说了一大通,观察达吉礼的表情。
达吉礼虽然有给秀秀找个好人家的打算,但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突然。愣神儿想,高东家人长得慈眉善目,待人和气,家境好,秀秀嫁到这样的人家衣食不愁,对得住她死在逃荒路上的父母亲和姐姐弟弟。他将来攒够了钱财,如果想离开这里,丢下秀秀回瓜州继承老家的家产,也能放得下心来,但不知道性格好强野气的秀秀,愿不愿当人家的二房太太?或嫌弃东家大她十几岁?便丢给媒婆一句话:“等咱回去问了咱妹子再说吧。”
性格内向的他一路上想,两人死里逃生来这里才三个月,就要把亲妹子一样可亲可怜又可爱的秀秀嫁给这个陌生地方的东家当二房太太,怎么好开口向秀秀问这个事?
牛车慢腾腾地到了山坡地,秀秀跟往常一样,望见牛车远远就从土房子门前奔来,小娃娃似的爬上牛车,坐在达吉礼身旁,问长说短的。
天刮起了毛毛风,达吉礼舍不得时间休息,进屋拿了个刀把子,边吃边走,去打麦场上和另三个长工扬麦子,一直扬到深夜风停才休息。
翌日早晨天麻麻亮,刮起了大西风,整个盆地上空如扣了个大铁锅。达吉礼叫醒长工们,把扬干净的麦子装进麻袋,套牛车往山下送;没扬干净的麦子,拿麦草盖住,以防天下雪,天山草原每到中秋会冷不防落下一场大雪。他吆牛车临下山,秀秀叮咛他,天变了,山路坡度大,要他吆牛车千万要当心。他爱怜地盯住秀秀那张光洁粉嫩可人的脸蛋,从怀里掏出两块大洋,塞到秀秀手里,鼓起勇气问:“秀秀,你说……这里好吗?”
秀秀立马回答:“不好!这里的山野气,人野气,连河里的水都这么野气,一天到晚流淌得哗哗刺耳响,都叫人害怕。才是中秋,刮的风都这么冷。”
“可是,这里地多水多,不怕闹灾荒。”
“咱们家乡又不年年闹灾荒。”
“你觉得这里啥都野气,是你刚来这里还不习惯。等习惯了,就会觉得这里好了,咱就给你找个好婆家。”
“咱才不在这里找婆家哩,等日子好过了,跟你回瓜州老家。尽管老家没啥亲人了,但老家的土是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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