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戏剧的缘分大概出于偶然。
1977年,打倒“四人帮”之后,我一方面要给75级的学生补中国现当代文学的课,一方面要准备给即将入学的第一批高考新生编写讲义;同时,还要准备科研项目。那时,我一心要把“文革”耽误的时间补回来。
我已经在收集资料,准备写一部论《阿Q正传》的专著,想利用寒假开始写作。其时,我的母校南开大学学报的编辑,也是我的老同学罗宗强给我来信,他说,《曹禺选集》出版了,能否给学报写一篇关于曹禺的论文。他的约稿,我是很难拒绝的,无论从情感上,还是学术的尊重上,都不能推托。
真的是在“百忙”中,我应答下来。
曹禺的主要剧作,无论是在大学本科,还是读研究生的时候,都不止一次读过了,像《雷雨》、《日出》、《家》都不止一次看过演出。但是,当我在经历十年“文革”之后,重新阅读起来,可真叫做激动万分,震撼灵魂了。
一个十分奇妙的感觉是,曹禺的剧作同鲁迅的著作有一种内在的相通之处,而且是那么深刻,那么令人回味。虽然一时还说不出来,但是却觉得好像是我的一个发现,有着异常的惊喜。
而对于以往的研究和评论,就觉得不够味、不过瘾、不恰当。
在三年困难时期出版的由山东师院编选的《曹禺研究资料》,它已经跟随我十几年了,本来又黑又糙的纸张,如今几乎都糟透了。我认真读了,其中也有很好的文章,但是,我总的感觉是对曹禺的评价较低,还隐隐感到一种“左”的阴魂缠绕在对曹禺的批评之中。
当时,我写了《论〈雷雨〉、〈日出〉的风格》。为什么写这样一个题目?是因为我一直对风格研究有兴趣,我的研究生论文就是《论鲁迅小说的风格》。不久,就在《南开学报》上刊出。随着,就得到一些朋友和读者的称许。有的人就鼓励我把鲁迅研究放下来,先行研究曹禺。我很犹豫,多年来,就向往着在鲁迅研究上作出些成绩来,无论在资料的积累和思想的孕育上,都难以割舍。
骨鲠在喉
但是,我读过曹禺之后的内在冲动,是难以抑制的。我有话要说,不仅仅是对曹禺及其剧作有话要说,而且对于“文革”的思考,也有着非说不可的话,似乎我找到一个喷发的机会,犹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也许正是当时那股解放思想的浪潮在激荡着我,让我终于下定决心,转向曹禺的研究。那么,究竟是什么因素在驱动着我呢?
曹禺的剧作,让我深深感到我们这个古老的国家,积淀的历史负担是太深重了,《雷雨》、《日出》、《原野》和《北京人》所展开的世界,真是一个让人透不过气来的世界,是一个难以逃脱的世界。我觉得,它和中国人民在“文革”中所遭受的苦难有着深刻的内在的联系。从周朴园、曾浩等人身上,可以看到当代一些人的面影,他们就是周朴园和曾浩的子孙。古老的幽灵仍然在祖国的大地上游荡着、作孽着。
在一些对曹禺及其剧作的评论中,我看到文艺界的一些大人物,他们的一些言论,无论他们当时是怎样想的,但在客观上确是在压抑着曹禺,贬低着曹禺,如田汉对《雷雨》的批评,周扬对《雷雨》、《日出》的批评,还有杨晦对曹禺的批评,以及何其芳对《家》的批评等,都未能给予更为恰当的评估;而且直到解放后,还在左右着对曹禺的评价。
譬如田汉对《雷雨》就这样批评说:“我们必须注意到,有些戏越是演的技术好,越是获得观众,越是增加它的反作用,我们必须根据客观需要加以更慎重的选择和修正。整个地搬用也许对于原作者负了责任,对于观众就近于不负责任了。拿中旅最近最卖钱的《雷雨》说吧,这是一个bien faite(引者按:佳构剧)的剧本,情节紧张,组织巧妙,舞台效果不坏。假使经过相当斟酌,去掉其中具有所含有决定意义的缺点,自是一个可以演的剧本。但我们能给以过当的估价么?不能。”(《田汉文集》第14集,第507页)
周扬曾针对黄芝冈对《雷雨》、《日出》的批评,给予批驳,并且充分肯定《雷雨》和《日出》的成就。但是,他仍然认为对鲁大海的塑造是“完全失败了,他把他写成那么粗暴、横蛮,那么不近人情,使他成了一个非真实的、僵冷的想象”。认为《日出》“对于隐在幕后的这两种社会势力,作者的理解和表现它们的能力,还没有达到使人相信的程度。金八留在我们脑子里的只是一个淡淡的影子,我们看不出他的作为操纵市场的金融资本家的特色,而且他的后面似乎还缺少一件东西——帝国主义”。“《日出》的结尾,虽是乐观的,但却是一个廉价的乐观。”(《论〈雷雨〉和〈日出〉》,《光明》1937年第2卷第8号)解放后,曹禺就是根据周扬的这些意见,对《雷雨》、《日出》进行了修改,这就是开明书店出版的《曹禺选集》。这些修改本,只具有反证时代烙印的意义,却不具备艺术鉴赏的价值。
另外,最让我惊讶的是海外学者对曹禺的研究,他们在所谓的“比较文学”研究中,把曹禺说成是一个因袭外国剧作的作家,全然无视曹禺的个性化的原创性的艺术创造。刘绍铭先生的博士论文《曹禺论》,其中不乏一些好的见解,但是,在整体上却对曹禺剧作的艺术成就评价不高,贬抑过度,在海内外影响很大。这点也引发我的研究兴趣。
虽然,我有写作的冲动,也有所发现,也想有所独创,也下定了决心,转向曹禺研究;但是,真的进入工作状态,一系列的困难摆在面前。
最突出的困难是研究资料。我所在的北京广播学院,图书馆除去几本曹禺的剧本,几乎没有任何资料,而我手头所掌握的只有一本山东师范学院编选的《曹禺研究资料》,自然,更没有任何研究经费。而且没有时间,繁忙的教学任务压在头上。
我记得跑图书馆,清晨从东郊出发,到达北京图书馆,或者首都图书馆,都在9点左右。当把书单递上,等到拿到一本书时,有时就将近中午了。令人懊丧的是,有时接连两三次递进书单,都借不到书,徒劳而返。我记得为了找到奥尼尔的《琼斯皇》,几乎跑遍了北京各大图书馆,最后,在近代史所的图书馆才找到它。那种喜出望外的情景,至今仍然让我记忆犹新。但是,我想,如果这样找资料,恐怕用上一年的工夫,也不一定达到预期的目的。
人在窘急中,往往能够想到好的主意。我早就知道山东师范大学在田仲济先生领导下,收集了大量的现代文学期刊资料。恰好我的老同学韩之友在那里任教,我想能不能到那里集中时间查阅资料。之友得知后,不但为我联系好到山东师大中文系资料室查阅图书,而且连住处都安排妥当,着实让我感动。
那时,人们还是极为朴实的。我在山东师大中文系的资料室,可以随意查找,任意将架上的书刊取下来。资料室的工作人员也十分友好。当时还没有一个完备的曹禺著作年表和详细的研究资料索引,为了查找,就要大海捞针,采取“地毯式”全面翻检的办法,每种杂志都要一本一本地去翻。找到可用的资料,还要摘记,没有复印机,手抄很费工夫。连日奋战,累得感冒发烧。应当说,我在这里看到不少资料,特别是对30年代的戏剧状况有了基本的了解,将曹禺戏剧诞生的背景,以及对他的剧作的评论和论争的状况,大体弄清楚了。
资料搜寻过程,也是发现和思考问题的过程。譬如,当看到燕京大学的谢迪克评价《日出》的意见时,就格外引起我的重视。他说:曹禺的《日出》同易卜生、高尔斯华绥的社会剧并肩而立毫无愧色。高尔斯华绥,是英国著名的剧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谢迪克作为燕京大学西洋文学系主任,美国来的教授,他这样说,不该是廉价的吹捧吧。据我后来调查,他们没有任何私人的交往。这样的评价同一些身居国外的曹禺研究者的意见是这样地抵牾,而像这样的评价,为何没有引起国内学者的重视而被历史所淹没?我正是从这里得到启示打开缺口,深入曹禺剧作的堂奥的。
在济南我得以结识查国华教授。我早就知道他是《曹禺研究资料》的编者,他也是曹禺研究的先行者之一。在我们的聚会中,他竟然将他收藏的曹禺的电影剧本《艳阳天》和剧本《黑字二十八》送给我,让我深为感动,他的憨厚和热忱让我永远难以忘怀。我真的感到,研究工作看起来是个人行为,但是它的背后却是有许多的谋面和未曾谋面的朋友在相助,没有这些,是很难成功的。
引起我探索兴趣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为什么曹禺会在23岁就写出《雷雨》这样经典性的剧作?他是怎样走向《雷雨》的?那时,给人们的感觉,曹禺的《雷雨》就像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在山东师大,虽然有不少收获,但是,仍然不能回答我的问题。曹禺创作《雷雨》之前的生活经历,是我最需要得到的资料。曹禺也是南开人,他是我的学长;我的爱人曾在南开中学任教。这让我抱着满腔希望到天津查找有关资料,寻访曹禺的足迹。
我首先找到的是天津著名的作家周骥良先生。原来有一种传说,《雷雨》是根据周家的故事写的。骥良先生很健谈,他坦言说,《雷雨》的原型就是他家里的事。周家最著名的人物是周学熙,他曾在袁世凯政府任财政总长,而且是天津乃至华北诸多厂矿的大财团的首领。曹禺的父亲万德尊在天津做寓公,据周骥良说,对周氏财团也小有投资;同时,与周学熙的兄弟“周七猴”、周九爷交往较深。因此,曹禺对周家的家事多有观察和了解。
我到南开中学访问,只找到一份曹禺毕业于1928年的同学名单。而所有的资料几乎都毁于日本攻占天津前夕的大轰炸中。
在天津我跑过几个图书馆,最让我惊喜的是天津图书馆,在这里发现了曹禺中学时代的生活和创作的资料。我记得当时在这里查阅杂志的只有我一个人,那位图书管理员,似乎好久都没有接待来访者了,对我的到来格外热情。恕我没有记下他的姓名,我后来几乎再没有遇到像他这样热爱工作的管理员了。他是那样熟悉业务,我问他这里是否收藏着南开的校刊,他毫无保留地将所有的南开的刊物都一一取来,《南中周刊》、《南开双周》、《南开校友》等。在这些杂志中,我不但发现了曹禺早期创作的诗歌《四月梢,我送别一个美丽的行人》、《南风曲》及杂感数篇,更重要的是从这些刊物中对当时的时局、南开中学的教学和戏剧活动,以及对他的导师张彭春先生,都有了更为深入的了解。这些,就让我知道曹禺的《雷雨》的问世,不是偶然的了。当我发现这些资料,如同发现一片新大陆那样地惊喜。
回顾我写作《曹禺剧作论》的动因,看来似乎是偶然的,但是,真实的冲动却是从那个时代潮流中涌出的。
我从来还没有过这样的写作冲动,一种发自内心的深深的冲动,真是不能自已。我有话要说,可谓不吐不快。不仅仅是评说曹禺,而是多年来,特别是“文革”中所积累下的困惑、思考、愤懑、怨火,找到了一个喷射口。
在学术研究领域,我从不少前辈那里,看到他们的学术道路,尤其是在他们的著作里所展示的宝贵经验,都让我钦佩。在大学期间,我就对文学的欣赏发生兴趣,我喜欢阅读那些具有兴味的文字,譬如王朝闻的鉴赏绘画和戏曲的艺术随笔,巴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等。我愿意把我的精力投向我所喜欢的、有兴趣的对象。在做研究生论文时,尽管我对鲁迅的杂文也十分赞佩,但是,我的研究兴趣却在鲁迅的小说,而对鲁迅的小说的兴趣又在他的艺术。所以,我的研究生论文的课题确定为《鲁迅小说风格初探》。这个课题研究,在当时的鲁迅小说研究中也是薄弱的。
兴趣对我来说是重要的,但是,我的兴趣也不仅仅是一种褊狭的喜好,而同样来自现实的触动。
在重读曹禺剧作时不可遏制的是让我同“文革”的灾难联系起来。譬如在《雷雨》、《北京人》、《家》中所游荡的封建幽灵,“文革”中依然在中国大地上肆虐,在一些神圣的革命者身上演绎着封建暴君的角色。这些,对我是一种灵魂的震撼。我感到我的天真和幼稚,以为伴随着解放的锣鼓,我们已经搬走压在头上的封建大山;殊不知,它却深刻地活在貌似革命的灵魂中,附着在神圣的躯体里。周朴园依然在行走,曾浩的幽灵依然在游荡,冯乐山的淫威依然在发散。
在我的研究中,发现一个十分矛盾的现象:一方面,曹禺的剧作演出风靡全国,从来没有剧作演出像曹禺的戏这样受到欢迎;但是,对曹禺戏剧的评价,却总是有人在挑剔,尤其是来自左翼的批评。从30年代的田汉,到40年代的何其芳,再到海外的美籍华人。曹禺的剧作究竟应当在中国话剧史上具有怎样的地位?来自左翼的批评,总是挑剔曹禺剧作的毛病。
当我收集了当时所能收集到的资料,它们在我脑海中蒸腾着,想象着,概括着,凝练着,回头看去,关键在于谋篇。从表层看来,一是我对以往左翼对曹禺的否定性的批评要有所回答,这点,也似乎是对于长久以来的“左”倾的文艺思潮,尤其是“文革”中的极“左”的文艺思潮的一种历史的反思,要有所梳理,有所批评;二是对于海外那种贬抑曹禺剧作的批评要有所回答,这似乎也是不能避免的。在写作中是有这样的针对的。但是,从深层来说,中心的立意,也是我要有所突破的地方,在于重新给曹禺及其剧作以历史的定位和评价,鲜明地肯定曹禺在中国话剧文学创作中的首席地位。我相信这样的说法:任何历史,无论是哲学史、思想史、艺术史,还是戏剧史、电影史,关键的人物是他那个时代的精神和成就的主要标志。
一切在于探寻曹禺在中国话剧史上的地位
怎样完成这样一个目标?我曾经想写曹禺的评传,反复考虑,放弃了这样一种形式。后来采取以剧作论为主体,也兼顾曹禺的生活和创作的道路。所以,采取这样一种结构,是考虑到曹禺主要是以其剧作而屹立在中国乃至世界戏剧之林的,他在中国话剧史、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也是由于他的经典剧作而奠定的。因此,我决定写《曹禺剧作论》。
而在构思中,让我颇为思索的是通过怎样的剧目的评论才能达到我的美学目标,才能回答我要回答的问题。
如果说对每一部剧作的论述,是一个横的坐标;而我经过反复考量又在纵的方面确立了三个命题。第一个命题是曹禺的创作个性,第二个命题是现实主义,第三个命题是民族化和群众化。从对《雷雨》的评论开始,到《王昭君》,看看曹禺的创作个性的内涵和特点是怎样的,又是怎样发展的;看看它的现实主义又是从怎样的一个起点,发展到它的峰巅的;看看话剧这样一个舶来品在他手中是怎样经过创造性的转化,成为中国观众所欢迎、所喜爱的艺术品种的。
而最为艰苦的是,我希望对每一个剧作都能在思想上有所开掘,艺术上有所发现,探寻出它未被发现的美质和魅力。
当所有的剧论写完,开始写“结束语”。就是这个“结束语”,把我折磨了一个月,最后还是没有写成。记得,写“结束语”时,赶上在包头参加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的成立大会,几乎能躲过的会都躲了,关在屋里冥思苦想,不知废了多少稿纸;不能躲的会,也是心不在焉。那时的苦恼是,认识到的却不能写出;而感到的又缺少必要的依据;总的来说,是对曹禺的认识,尤其是对他晚年的认识,还想不清楚,看不透彻。经过后来同曹禺先生的深入接触,经过写《曹禺传》,整理《曹禺访谈录》之后,才写出《曹禺晚年悲剧性的探知》,在曹禺诞辰一百周年纪念,重新出版《曹禺剧作论》时,将其作为代“结束语”收入了。
对一个伟大的作家,是需要不断地认识和研究的;曹禺是说不完的,其实任何一个伟大的作家都是说不完的。
在参加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成立大会回到北京的列车上,我才知道在这次会议上,我被推举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编辑委员会的编委。王瑶先生担任主编。这是一个真正具有学术精神的编委会,编委轮流编辑,向委员会做出报告,遇到一些问题,则当场进行讨论,最后由王瑶先生做出总结。这个杂志,可以说是几代中国鲁迅研究和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者的摇篮。如钱理群、吴福辉、赵园、杨义、王富仁等一批青年学者都在这里被发现、被重视。那时,可以说没有任何的“关系”可言,一切以论文为准,好的论文,即使作者名不见经传,也得以发表。我记得在我值班的一期,特为年轻的学人设立了一个专栏。像许子东、王晓明、陈平原、李旦初等都是作为年轻的学人而发表他们的论文的。想到如今,青年人要想发表一篇论文,必须得对所谓核心期刊的掌控者礼敬有加,更有甚者,拉关系,买版面,玩暧昧,送礼物,丑态百出。我不知道板子应该打在沽名钓誉者身上,还是应当打在失德的刊物主编身上,抑或所谓科研考评制度上。当学者的尊严丧失的时候,何来学术研究的严谨性和严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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