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7月,三年研究生的生活,就结束了。
但是,我们这一届的分配,却是一拖再拖。暑假过去了,也没有音讯。这种等待,是很令人心烦意乱的。
当时研究生的分配,由高教部派遣。后来听说,天津作家协会曾经找我的导师何林先生,提出调我到天津作家协会理论工作室工作。就是因为我们是高教部统一分配,而未能调成。
到1965月1月,才得到高教部的分配名单,我被分配到北京广播学院,我的研究生同学黄克诚分配到中国戏剧家协会,罗宗强被分配到赣南师范专科学校。大概,只有黄克诚是满意的。在宣布分配时,领导说,这次分配都是遵照你们填的志愿分配的。我填的是服从分配,所以无话可说。宗强希望回老家广东工作,上面说广东没有名额,赣州距离广东很近,这就是尽可能满足要求了。这也是令人哭笑不得的。
我不知道广播学院是怎样的学校,何林先生以为我去的学校,就是通过广播进行教学的大学了,天津也有这样的广播大学,他说,他还在这样的学校讲过课。老实说,我是颇为失望的。一是到一个不知名的学校,前景未卜;更重要的将一军和孩子留在天津,两地分居,不知给她带来多少困难。那时,似乎分配了,自然就要服从,没有什么可说的。
这一年之所以迟迟分配不下来,是因为在提出“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情势下,压缩文科,所以各个大学和研究机构,都没有进人的指标。而北京广播学院十分特殊,当年引进七个研究生,是因为陈毅提出一个培养小语种的十三年规划,而广播学院就是培养小语种人才的基地,所以就有了引进人才的指标。
我是硬着头皮到北广报到的。想不到,下火车按照地址找这个学校,很爽快,对三轮车夫一讲,“好啰,您哪!”看样子他十分熟悉。顺着长安街几乎没有拐弯,就拉到了。
学院坐落在复兴门外,紧挨着广播大楼,据说是原来的北京市委机关,是一座凹型的六层大灰楼。一个小小的院子,大约有一个篮球场这么大。难道这是座大学吗?
这确是一个大学,并非各个大城市都有的广播大学,它有住校的学生。所有的学生、教师、教室、食堂、办公室、图书馆、理发室、实验室,都装在这所大楼里。共有三个系:新闻系、无线电系、外语系。我被分配到新闻系文学教研室里。给我的教学任务是教《文学理论》,开课时间是1965年9月,给1964年级、1965年级的新闻系同学开课。
当时文学教研室的一些老师到农村“四清”,教研室主任彭燕飞也去了,我暂时接受语言教研室的主任施济博领导。也许觉着我刚来好使唤吧,又分配我给几十个转业来校工作的军人讲语文课。
在部队养成了不计较、不讲价钱的习惯,这些任务我都接受了。按理说,我担任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教学是适合的。不过也好,正好给我一个系统学习文艺理论的机会。
因为刚分配到北京,星期天也无处走动,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备课。领导没有规定要有讲义,但我还是准备写一份讲义发给同学。
就在备课中,自然复习了在南开学习时有关的书籍、笔记,对当时美学论争的论文集,如朱光潜、蔡仪、李泽厚、高尔泰的文章,也都认真拜读。我对李泽厚的论文尤其感兴趣,也可以说,他成为我心目中一个学术的榜样。还有李希凡,也是我所喜欢的。姚文元,虽然名气不小,但是,他的文章,总给我不大舒服的感觉,如他批评《布谷鸟又叫了》的文章,不是实事求是,而是上纲上线。再者,他父亲姚蓬子是个共产党的叛徒,所以对他并不感兴趣,而且他的文章毫无文采。我也很喜欢何其芳的文章,如《论〈红楼梦〉》、《论阿Q》等。
在这次备课中,我将一本《别林斯基论文学》读烂了。文学总是应当给人以美的东西。我对现实主义的理解,也赞成契诃夫说的,总要写出目标感来。
当我编写讲义时,我不得不考虑,每周只有三个课时,必须抓住重点,而且给新闻系学生上课,又不能讲得太深。我尽量透过一些作品和文学现象的事例,来阐明一些原理性的内容。可惜,我写的这个讲义已经在“文革”中遗失了。就是因为这本讲义,受到系主任康荫的注意。因为我认真备课,并取得了比较好的教学效果,新闻系的领导硬是把我推举为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这是我没想到的。在南开,认真备课、写讲义都是司空见惯的,而在这里却成为“积极分子”了。而且,我还于1966年3月参加了在西苑饭店召开的北京市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大会。
当时教研室主任彭燕飞,一再许愿,说像我这样的老同志工资太低了,已经报告院领导,把我的工资从21级,提到19级。我已经有了一些人生经验,不愿意做这样的“英雄”了。总觉得它的后面必定是危机。事实证明,我果然在“文革”中成为“走资派”的“红人”,而被打入另册,甚至挨斗。
不过,我得承认,我开始到这个学校是不开心的。曾给家里写信说,站在校园里,放一个屁,全学院都能听得到。但是,经过一段时间的体验和观察,我觉得北京比天津要宽松多了。我想起南开那种逼促的政治空气,人与人的钩心斗角,以及一些党员那种颐指气使的派头,这里就很少看到了。
几乎,每个礼拜都有报告可听,有戏可看。那时,新闻记者协会经常举办报告会,听有关最新形势的报告,以及名人的讲话。而当时上演的《东方红》,我记得就看过两次,到人民大会堂参加活动也是很容易的。
其时,上演的一些新戏如李少春的《红灯记》,赵燕霞的《沙家浜》,都曾经看过。因此,我觉得生活在北京,比较轻松自如。我也写过一点小文章,主要精力还是放在教学上。我想,一旦我的教学工作进入正常状态,我就可以开始整理我的论文,进入研究状态了。我对未来充满希望。
领导上也很关怀,答应很快将我的爱人调来。
在广播学院的生活也很好,食堂的饭菜又好又便宜。记得1角2分钱一个丸子汤,就吃得美美的,而2毛钱的鱼香肉丝,做得比饭馆还要好。星期天,只有我们几个住校的老师,食堂的师傅就专门问我们,喜欢吃什么就给我们做什么。于是,我的同学来看我,我就在食堂招待他们。
我每周给转业军人教中学语文,与这些部队来的同志,很快就熟悉了。但是,我从来没有在他们面前说起我的军旅生活。
我逐渐地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过得也很开心。1965年暑假,我还将一军和孩子接来北京度假。教研室的吴桂森,是个很热情的年轻老师,他的课是中国现代文学和毛主席诗词,他一定约我一家住到他家里,他说他们回老家了。我觉得在集体宿舍里也很好的,但是,他说住在家里更方便,诚意约我住到他的家里,我是很感动的。
多年来,我很少到饭馆吃饭,到北京后,克诚就带我到东安市场的森隆饭庄吃饭,我们点了四个菜,才用了2元钱。后来,一军来了,我也带他们去王府井东安市场里去吃西餐,逛故宫,到克诚家里做客,玩得很开心。
但是,也遇到一些让人不开心的事情。吴桂森被同学揭发,说他在讲毛主席诗词时,讲了对毛主席不恭敬的故事。其实,他讲的都是流传于民间的传奇,并非对毛主席有什么不恭敬。这件事情,反映了阶级斗争的观念已经在不谙世事的同学中生效了。教研室主任彭燕飞主持了对吴桂森的批评。我们都说吴桂森不过是自由主义,谈不上对毛主席有何不敬,教研室的同志都这样看,说以后讲课注意就是了。而这件事,后来几乎要了吴桂森的命。
当我刚刚进入新的梦乡,“文革”就来临了,“文革”摧毁了我人生再次起步的美梦。好端端的一段生活,就这样结束了。
最初,让我感到不解的是对电影《早春二月》的批判,这个电影给我的印象很好。我看到一些文章,那种上纲的批判,并不能说服我。我真的不知道,这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克诚在剧协,他向我透露,毛主席对文艺界的批评,是那么严厉,让我感到格外震惊。而最令我吃惊的是姚文元批判《海瑞罢官》的文章。我真的不明白了。譬如海瑞,1959年,就知道毛主席很推崇,也看到吴晗写的有关海瑞的文章。在我的印象里,吴晗是一位十分有才并且是受到我党器重的学者,当时又是北京市的副市长。姚文元的文章,历来我不大喜欢。如今,这样一个人的文章,全国都要转载,就很不理解了。其后,对邓拓的《三家村》的批判,真的让我懵懂了。
但是,由于多年来形成的对党和毛主席的信任和爱戴,尽管不理解,总觉得不会错的,尽力地“紧跟”吧。记得新闻系一位年轻的老师约我和他写一篇批《海瑞罢官》的小文章,用化名投给《光明日报》发表了。
人间“炼狱”
这些,还仅仅是文艺思想的震动。但是,对我来说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震撼是1966年6月3日发生在校园的一件突发事件。那天,我们正在办公室上班,突然听到院里一阵阵的高喊口号声:“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从窗子里望出去,只见在一个临时搭成的台子上,一群学生将党委宣传部部长袁方剃成阴阳头,反剪着双臂,带到台子上。她是著名哲学家、北京大学的教授、也是革命老干部冯定的爱人。据说,学生在北京大学看到揭发冯定的大字报后,就回校“革”袁方的“命”了。台子周围是振臂高喊口号的学生们在歇斯底里地叫喊。
前一天,这些学生还在课堂上向我敬礼,在楼道里遇到时还很有礼貌地向我打招呼。可是,从这一天开始,似乎老师也成为他们的对立面。就在这样的时刻,我和学生们之间突然竖起一道高墙。这一切都来得不可思议,都太突然了。
《人民日报》发表的《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一下子就把全中国动员起来。
楼道里贴满了大字报。新闻系首当其冲,最惹人注目的是一位老师赵某某,平时这个嬉皮笑脸的家伙,一夜之间突然变脸,接连张贴出三份大字报。第一张大字报就是把温济泽揪出来。温济泽原是广播事业局的副局长,30年代参加革命的老同志,1957年被打成右派,发落到广播学院任老师。这张大字报,把他说成是一个老右派和叛徒。第二张大字报,是把高而公揪出来。高而公,是中央广播电台著名的记者,《刘胡兰小传》的作者。他在朝鲜战场的报道,更使他名闻全国。赵某某把他说成是一个赫鲁晓夫的应声虫。第三张大字报,是把新闻系的主任康荫揪出来。康荫是抗日战争时期参加革命的老同志,从上海到延安投身革命。赵某某把他说成是一个投机革命的走资派。赵某某的这三张大字报,一下子把整个新闻系搅乱了,立即形成肃杀的空气。
天真的学生没想到在新闻系居然还隐藏着这样的“反革命”,这些大字报一下子就把天真的学生的“仇恨”煽动起来。
有些人生怕被赵某某揪出来,工作组一进来,就把他任命为新闻系“文革小组”组长。
于是赵某某更来劲了。几天前,我们还经常开开玩笑。现在,他跑到我们的办公室,勒令我们写大字报。我们说,你也知道我们都是刚调来的,不了解情况。他说,你们对“彭狗子”(指我们的教研室主任彭燕飞)还不了解吗?揭发他。
一天下午,突然召开全系教职工大会,由赵某某主持会议选举革命领导小组。此刻,一些年轻的党员发难了,他们起来质问:几乎被打成右派又受到留团察看处分的人,能否成为领导小组成员?其实,他们指的就是赵某某。于是在这个会议上他成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对象,就这样灰溜溜地被赶下了台。
另外,还有一位“勇敢”的马女士,她抛出的人物,更是骇人听闻了:播音教研室主任徐恒。徐恒原来是中央广播电台著名的播音员,曾在人民代表大会上宣读新中国的第一部宪法。但是,这位“勇敢”的马女士,说徐恒是一个反对毛主席的漏网老右派,并且是国民党三青团的骨干。这些材料显然是档案里的,按照纪律,是不能公开的,也被抖搂出来。于是,一些不谙世事的播音班的学生,竟然揪住徐恒的头发,一顿乱打,几乎丧命。
不要轻看像赵某某和马女士这样的人物,“文革”,在底层就是因为有这样的人物才能够乱起来的。学生能知道多少事情?一些对共产党心怀不满的人,一些伺机报复者,还有一些投机分子,都汇集在“文革”大旗下纷纷出笼了。
我并非在这里指斥一些人,而是说明“文革”之乱,不但有诸如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大原因,还有一些看来渺小的日常的个人的原因,“文革”把一些人隐蔽很深的欲望和人性的卑劣诱发出来。这些,是大道理说不清的。
我坦白承认,自己对“文革”,一开始就陷入恐惧和根本不理解的状态中,而且,恐惧的心理是越来越强了。我没有到北大、清华看大字报。但是,我在共青团中央,看到将胡耀邦揪出来示众的场面。尤其是在文联的小礼堂看到揪斗田汉的场面,真的是感到了那种在电影上看到的法西斯式的恐怖。一声“带田汉!”的吼叫,两个不算年轻的红卫兵,将田汉双臂反剪着,连拉带推,让他跪在台上,接着就是一波又一波的“打倒田汉”的口号声。眼看着田汉这位老人,竭力地低下头去,在那里经受着非人的侮辱。一位对中国戏剧作出巨大贡献的人物,如今真是猪狗不如了。老实说,我一边看着,一边心在颤抖。
由广播事业局派来的工作组,显然想要平息校内的混乱局面。但是,学生中的造反派却不断提出挑战。此时在学生中已经产生不同的意见。广院的造反派学生提出“一切权力归文化革命委员会”的口号,而所谓“保守派”的学生反对这样一个口号,形成对峙。工作组则处于无可奈何的状态。也就在这样的当口,以陈伯达、江青为首的“中央文革小组”所有成员突然来到广播学院。
这是1966年7月26日,一个星期天。
我正在游泳池游泳,大喇叭突然传来“全体师生员工立即到大食堂(大礼堂)集合”的紧急通知。全游泳池的人,不敢怠慢,急忙赶往食堂。
我走进食堂时,人还不多。星期天,大多数老师回家了,学生也多半进城了。此刻,陈伯达、江青、康生、张春桥、姚文元已经在舞台上落座。
这是“中央文革小组”在首都第一次来到一个高等院校,而且是小小的广播学院。后来,正式传达文件,才得知是因为有毛主席的指示,“中央文革小组”才来的。我们这个小小的学院,不知道是什么人将广播学院发生的事情报告了毛主席。
据说,毛主席听到广播学院一百多人被打,而且是左派挨右派打,所以派“中央文革小组”来看看。
陈伯达主持大会,他先请江青讲话。江青讲话开始比较温和,她说她是代表毛主席来看望大家的。她说你们之间有分歧应相互谅解,但不许围攻。紧接着,她突然变得严厉起来,甚至有点歇斯底里了。“你们的大门关得紧紧的,门口贴着什么什么人不准进来!广播学院的大门比中南海还要严,比进中南海还难。我要来放火,我要提出强烈的抗议!如果你们不改,我就把你们的红门涂成黑门!”然后就是康生讲话,他一开讲,就把矛头指向工作组,他说工作组是右派工作组,而且毫不客气地点了工作组组长李哲夫的名,号召同学们给工作组贴大字报,批判工作组。最后,他恶狠狠地说,把工作组赶出广播学院。陈伯达讲话,只是从理论上说明“一切权力归文化革命委员会”不是一个错误的口号。此刻,有人递条子攻击江青,整个会场的气氛就更紧张了。陈伯达站出来大讲江青是“文化大革命”的旗手。会议中间,他们听取各方势力在台上发表不同意见,好一番唇枪舌剑。造反派就说他们是怎样受到迫害的,而所谓“保守派”据理力争,他们说完全是根据“十六条”展开辩论,没有人身的攻击,更没有打骂围攻的事情发生。显然,“中央文革小组”是站在造反派一边的。我当时感觉是一种莫名的恐惧。我在中央机要处工作过,那时的首长,给我的印象是与此相反的。尤其是康生那种讲话的声调和派头,给人以阴森狞厉的印象。
第二天,在学院讨论“中央文革小组”讲话的会议上,有人鼓动我们这些与会的人介绍会议情况,我真是哑口无言,不敢言说了。当时我心中就升腾起一个巨大的问号:“这就是‘文化大革命’吗?”我真的不理解、不明白了。
在“中央文革”的支持下,造反派夺权了,占领了广播站。我所在的新闻系,原来是没有造反派的,其他系似乎也是这样。但是一夜间,他们也“咸与维新”了,一位姓毕的教师出来组织了名为“新村”的战斗队,并夺了新闻系的大权,自己做起“皇帝”来了。但是没过几天,“保守派”夺回了广播站。两派的阵势基本形成了。“文革”中,基本上是全国各地的不同形式的两派的博弈,直到大打出手,甚至出现喋血横尸的惨剧。
尽管,我心中有着不少疑问和恐惧,但由于多年来形成的对毛主席、对党中央的信赖,我还是不断地学习,让自己跟上形势。但是,从始到终我都没有跟上。
说得好听点,我是一个观潮派。但是,观潮派也不好当。就说毕氏“新政权”,一上来就把我当成批判对象,把我和新闻系的“文革小组”成员,六七个年轻的党员放到一起,站在台上,批斗了七八个小时。我真的想不通了。我既不是“文革小组”的成员,也不是党员,他们怎么把我也当成批判的对象。这一夜,我彻夜未眠。开始我还流下伤感的泪,从参加革命起我自觉对党是忠心耿耿,努力工作的,怎么我也沦落为被批斗的对象呢?就在这个夜晚,我产生了从来没有的仇恨心理,我恨那个整我的毕某某,也自然地站在“文革”的对立面。我不了解毕某某的历史,据说他曾到苏联做过华语广播员,后来被调回国,同时,也调离广播岗位,这意味着不再受到信任,自然心怀不满。显然,“文革”将他的潜藏的欲望和不满,以及人性的恶召唤出来了。
再一次批斗我,是因为我曾写过一张大字报——《“一切权力归左派”是一个错误的口号》。那时清华的蒯大富提出“一切权力归左派”的口号,我以为这个口号不妥。我遍查领袖的语录,都未曾找到这样的口号,而批评这样极“左”的口号的地方不少。我于是引经据典,论述这个口号的错误。几位赞成我的文章的同志,则将我的文章打印成传单到街上散发。这在“新村”一些极“左”分子看来,就是我的罪行了。那次,他们正在有气无力地批判我,突然宣布休会了。我感到莫名其妙。后来才知道,他们得到周恩来总理的讲话,总理说这个口号不好,他们只好收兵了。
可惜这个传单没有保存下来。我还写过一个传单《“自来红”论可以休矣》,这个传单还保留着。
夺权者,将人们集合起来派到工厂劳动。我是没有资格的,就把我和几位被批斗的人软禁起来,不准外出,不准回家。而且派人“抄家”,将我的一些笔记本抄走。抄家者是一位女将,一个并没有多少学识的人,后来也居然成为博士生导师和什么院长。更有甚者,当春节来临,我向掌权者毕某某请假回家看看,他叼着一支香烟,跷着二郎腿,对我不屑一顾地说:“不准!”我二话没说,心中想:“你等着吧,有你倒霉的一天,不会有好下场的!”我竟然也像阿Q一样地腹诽了。我不相信这些人会得到共产党和正直人们的赞成的。我对他的仇恨于此增加了!“文革”也把我的人性恶诱发出来。
后来,他们中有的人觉得不能做得太过分了,就又通知我可以回家了。但是,这一走,直到1967年3月,《红旗》杂志发表了正确对待干部的文章,气氛有些缓和,我才又回到学校。此刻,毕某某的“新村”仍然掌握大权。我看反击的时间到了,连夜写了一张很长的大字报《致新村》。我写得洋洋洒洒,把这个“新村”造反派的丑陋面目,揭发得淋漓尽致,一吐“文革”以来所积郁的愤懑之气。当晚,新闻系的年轻的党员们,就把他们的办公室砸了,把他们手里的“黑材料”烧得干干净净,以至于他们再不敢来到楼里,等于把他们“驱逐”出境了。于此,我算“翻身”了,也算报仇了,似乎也像一个气球泄了气。
还在他们软禁我的时期。我们所居住的宿舍,原来是一个专家招待所,这时就我一个人。这间宿舍里,放着造反派抄来的高而公先生的一些资料。他写的一本专著,专门论述鲁迅有关鬼的内容,他独特的视角和锐利的言说,引起我的兴趣。于是,我又重新阅读《鲁迅全集》,一边阅读,一边选辑语录。又在春节逍遥期间,在天津家中,编辑了一部《鲁迅语录》。此刻,重读鲁迅,深感鲁迅对中国社会的解析太深刻了。似乎,越是中国社会混乱的时刻,读鲁迅越是令人清醒。鲁迅是彻底反封建的旗手,他同提倡个人崇拜和封建专制主义的现代翻版也是对立的。只剩下一个鲁迅可读了,他们是在利用鲁迅,把鲁迅抬高到吓人的程度;可是一般的读者,从鲁迅那里得到的却是对社会、对历史、对现实的真知。如果说神化鲁迅,那与鲁迅无关,与大多数鲁迅的研究者无关,与一般读者更无关。记得我的这本《鲁迅语录》后来被人印刷了。
在逍遥中,我又读了《红楼梦》,我不是研究者,我是在无所事事中,自由地欣赏。没有那些反映论的笼罩,我倒觉得,读来另有一番趣味,深深感到它确确实实是一部伟大的作品。此刻,我倒为王国维的评论所折服。他说:《红楼梦》,哲学的也,宇宙的也,文学的也。这一评价,在这次阅读中得到深刻的印证和领悟。不单是《红楼梦》,一切伟大的作品,均有这样的特质。
1967年秋天,军宣队和工宣队进驻了。这个军宣队,来自空军,进校不久,就采取“红海洋”的宣传攻势,所有的院墙都贴满了“文革”标语和毛主席语录,大跳忠字舞,大唱红歌,厉行“早请示,晚汇报”的制度。一个星期天早晨,在新闻系的一个小军官,突然到宿舍检查,我们还在晨睡着,竟然被叫起来,质问我们为什么不做早请示。我的同屋老华说,星期天毛主席早晨也要休息,早请示,不是打扰他老人家吗。说得这个军宣队员哑口无言,灰溜溜地走了。
军宣队进来,又把原来的干部有选择地请出来做领导。我们原来的教研室主任彭某某,又成为领导。按照统一的部署,第一步是清理阶级队伍。动员后,大字报又铺天盖地贴满了校园。
我也不能幸免。但是出乎我意料的是,这个贴我大字报的人,头一天还和我愉快交谈,第二天清晨便贴出《还田本相以本相》,暗示我是反“中央文革”的后台。
在感到突然之后,倒冷静下来。一是我坚信自己没有反“中央文革”;二是我觉得有人给这张大字报的作者出谋划策,以便摆脱困境。我打定主意,不反击,也不解释,让事情水落石出。他们毕竟年轻,我绝不埋怨他们。但是,躲在他们背后的人,我已经有所认识了,是一些没有文化的官迷心窍的人。当然,他们不是坏人,但是,也不是合格的共产党员,而且人格上是有毛病的。
说来也巧,新闻系军宣队的负责人老徐就住在我的隔壁。一个星期天,他在楼道里遇到我,很和气地招呼我到他屋里坐坐。大概他知道我也是个转业军人,就同我聊天。他知道我曾在19兵团机要处做过机要秘书,说起来就很亲切。我同他谈了所谓反“中央文革”的事实。我说给我贴大字报的人,也是个好人,他的大字报不过是支持一个学生给“中央文革”提意见罢了。回来他给我们几个人说起此事,我说给“中央文革”提意见也是可以的,没有人反“中央文革”,完全是派性斗争将此事严重化,上纲上线。老徐让我沉住气,表示他知道事情的真相了。果然,这件事后来就没有人再追问下去。
还有一张大字报是我上省立师范时同班的一位同学贴出的。他说我当年穿着军装如何如何,显然,说我那时就反动了。解放前,国民党在高中实行军训制度,每人都要穿军装,类似现在大学生军训统一着装。我这位同学也不例外。此时,让我感到,“文革”这种运动,是会让人做出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说谎,甚至不惜诬陷他人,真的把人性的恶煽动起来。
而紧接着在新闻系就接连发生了一些事件。
我们教研室的吴桂森,被揭发是“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反革命。理由:一是他过去讲毛主席诗词,曾在课堂上讲过有关诗词的逸闻,有反对毛主席之嫌;二是他引用他人的说法:“毛泽东思想也可以一分为二。”这样的提法是对毛泽东思想的攻击。这样就触犯了这个军宣队的最大的条规。很快,吴桂森就被监视起来,不准回家。其实,我们很清楚,给他十个胆他也不敢反对毛主席。在“文革”的大字报的众声喧哗中,是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贴大字报,有时似乎是一个游戏。吴桂森似乎是不经意地贴了一张大字报而已,没想到却给自己招来一张几乎致命的大字报。这些,究竟又怪谁呢?
军宣队把文学教研室的人集合起来,说得很好听,是听听大家对吴桂森的意见。彭某某在会上毫不客气地说吴桂森是反毛主席的。老实说,做人最根本的是要有良心,我的良心让我忍耐不住,我在会议上说,吴桂森不是反对毛主席,他最多不过就是自由主义,以前教研室开会大家也是这样看的。我的意见得到唐永德同志的支持。想不到,军宣队的这位年轻的军官说,现在不是下结论的时候。我不客气地说,你不是要听大家的意见吗?我说的是我个人的意见,为什么又不能说呢。这次会议,再一次把彭某某那种落井下石的嘴脸暴露出来。似乎,从这个会议后,我的“文革”恐惧症有所消退,还多少恢复了一点我当兵时的本色。
更为吓人的是,在全校的一个大会上,事先没有任何预告,就把播音教研室的一位老师张颂(张永昌)揪到台上,宣称他是反革命分子。他的罪行,一是他编辑的练声的教材,是一些三个字或四个字的词组,横排的,从左到右读的。但是,一些好事者采取另外的排列,就出现听来不顺耳的,他们认定是反动标语的连接了。另外,就是从他的日记里,找到一些话语,揭示它的潜台词和阴暗心理,甚至说他在日记里有借机报复的内容。这个“设计”是一位“勇敢”的女士发明的。这就是发生在我们眼前的“文字狱”了。
清理阶级队伍之后,就是整党。如果说第一次是人人过关,这一次就是请所有的党员过关了。一些平时耀武扬威的党员,也感到不妙了。有的党员,不知如何地低三下四,期盼着顺利过关。就是这位彭某某,也再三找我征求意见。记得有一天夜晚,在大操场上,我推心置腹地说:本来我们很信任你的。但是,你明明知道他们是好人,你却一个个设法整人家,你良心何在?
就在又是“严酷”,又是“玩笑”的混乱中,整党草率收场了。从此,我开始了颠沛流离的“流放”生活。
密云—望都—淮阳
整党之后,对于我们这些知识分子,似乎也没有什么办法了。既不能开始教学,毕业的学生,在混乱中也难以分配出去,1967年的秋天,就以劳动锻炼的名义,将全校师生拉到密云县锻炼。
长城脚下,连绵的山岭,巍峨险峻。据说,这里就是当年中国的大刀队顽强抵抗日本侵略军的地方。
也正是收获的季节,我们帮助老乡将白薯从田里搬到他们的家里。到处都是白薯,天天吃的是白薯,天天劳动的对象也是白薯。开始,吃着很新鲜,三五天过去,即使伴着咸菜吃白薯,也泛酸水。看看十分淳朴的老乡家里,人家几乎是一年四季都离不开它,那过的又是怎样的日子。
对我来说,在这里终于有了一段灵魂稍微安定的时间。面对着山峦上飘出的枫叶般的红云,还曾写过几首小诗。
本来很安闲的,突然接到克诚的来信,他的母亲去世了。我看着信,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几乎哭出声来。
伯母对我太好了。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伯母时,她已经因为中风,说话不利落,一只手瘫了。但她格外地慈祥,总是微笑着。“文革”中,星期天我就到克诚家里,伯母总是格外地呵护我,招待我这个“流浪儿”。克诚家,是我在京城的唯一的避风港。在冷酷的政治环境里,这里有着温暖和体贴。慧云姐总是设法改善生活,招待我。我已经融入这个家庭。当时,我不能请假回城,只能写信致哀了。
在密云劳动不到两个月,林彪的一号作战命令下达,我们又很快转移到河北省的望都县张庄。全校师生住在这个有东、西、南、北张庄组成的大张庄里。
军宣队是新派来的,他们是另外一套领导方法,水平很差,没有章法,有时胡来一气。开始他们还把我作为监管对象,似乎造反派学生也不大吃香了。一位“保守派”的学生,冒出来成为勇敢分子,经常对我发出威胁。我得感谢与我同住一室的邢业范、乔瑞来、刘宗相。他们设法保护我,怕我到食堂打饭被军宣队看见,就帮我把饭打回来。
与这些同学能够同炕共眠,也是一大幸事。每天晚上,都可以听到他们对“文革”的灰心和怨言,渴望着早些分配,早些回家。他们憎恶那些在“文革”中跳出来争权夺利的“左派”同学,尤其是对那些高干子弟颇多微词。在学生中,我看到这一代年轻人的懊丧和分化。
突然,又兴起抓“五一六”的运动。据说,“五一六”分子十分危险,搞阴谋,搞刺杀,作恶多端,他们是秘密的组织。新闻系的一位名叫王淮胜的同学突然作为“五一六”分子被关押起来,紧接着一批同学被看管起来。我这个被监管的对象,也突然转换了角色,成为监管“五一六”分子的人。在这次监管中,让我亲自体验到,那些开始被“文革”鼓动起来的“革命小将”,如今是悲观丧气,叫苦连天了。
我看管的第一人是李春荣,他是来自河北冀东的一个烈士子弟。每天同他一起,听他讲他从学院开始造反,然后到保定支持一派,而终于在政治斗争的漩涡中上当受骗的经历。那种受骗的愤激和懊丧,使得他大骂不已,甚至要大哭一场。我说,你们年轻,来日方长,不要因为一时的错失而丧气。我深感这一代青年在“文革”中所受的精神创伤,可能比我们还要严重。
此刻,在逼供信的运动中,咬人之风在师生之间盛行,在老师之间,在同学之间弥漫着一种互不信任的空气。当时,政治理论教研室的一位老师,缺乏骨气,到处咬人,把他教研室的一个人也胡乱交代出来。这个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刘振国。这位海军中校,面对威逼,自有“英雄”本色,在威逼面前,严词相对,绝不低头。后来,刘振国成为我敬爱的好朋友。如今,他已经过世。就是这样一些人,顶住歪风邪气,他们才是中国的脊梁。而那位出卖人的人,后来却成为广播学院的党委副书记,岂不是咄咄怪事!
稍后,又让我看管王淮胜。似乎,他被抓出来后,一个人关在那里,没有人理他,显然把他作为“五一六”分子的“要犯”。他问我外间的情况。我暗示他外间乱咬之风甚盛,我一再叮嘱他千万不要胡说,实事求是,相信自己,相信组织。
在这个河北大平原上,张庄曾是抗日根据地。老村长焦得道,尽管此时已经不是村长了,但依然是这个庄子的“统治者”,大喇叭里,经常传出焦得道的指示,和他亲自发出的声音。
这个村子的猪窝就建在厕所下面,大便便是猪们的美食了,吓得一些女同胞不敢上厕所。的确,一边方便,一边听着猪们的哼哼声,看到猪们探上来的脑袋,那感觉是怪异的,也是终生难忘的。
同学们终于被分配了,而等着我们的是更远的“流放”。
我们由河北的望都到了河南的淮阳,即当年包公陈州放粮的地方。
这里是更为广漠的平原——黄泛区。广播事业局的“五七”干校就设在这里。它占领的是一大片肥沃的土地。可以划分四个小区,最前方是校部,汽车班、马车班以及广播文工团住在这里。紧挨着的是宿舍区,按照连队排列起来的连队营房,营房后面是鱼塘,在最里边是工厂区。在校部、营房区、工厂区的西边,是干校的一望无际的耕地,每年种一季小麦,完全是机耕和收割机来收获。
广播事业局的一位军代表,到这里视察说,这里就是你们安家落户的地方,工厂盖起来,做工的做工,务农的务农。似乎我们就要老死在这个地方了。我从到密云劳动,就有流放的感觉,这种想法随着到望都加强着,而到淮阳,我几乎死心塌地作了长期“流放”的打算。这里,也许比苏俄的西伯利亚的流放生活好一些,但是,你是看不到出路的。
我们到达干校时,正是秋雨连绵的日子,到处是泥泞。一个烧砖的连队,还在紧张地劳动。他们的口号是“高温高速炼红心”,这是我们当时遇到的第一个口号,以后,我们就不断地生活在似乎是自己编出来、自愿提出来的口号中,如“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等等。外边的口号也传进来,插秧的口号是“五十米不抬头,百米不直腰”。在美丽的口号中,被强制劳动着。
就我的当兵的经历来说,这点苦还是吃得消的。可是对于那些年老体弱者以及女同志来说,是相当的沉重了。
最让我感到痛心的是,已经把大家赶到人间底层了,还不饶恕,在这里仍然驱使人角斗,还要运动,还要揭发,还要批判。人们并不觉得这是自残。就在这荒郊野外,我看到这样一个场面,一位熟谙攻击的老手,偷偷地拿出一个很小的本子,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小字,都是他人的材料。就凭这些,写成大字报,把“敌人”置于死地。我是不经意发现这些的,我觉得这就是“文革”,也是中国知识分子中创造的“技术”。但是,这又是怎样地折射出人们的阴暗的心理和卑鄙。
在这里,还有更为残酷的场面。
一天上午,在连队的场子上,大家剥玉米的时候,场子上很热闹,不时传出阵阵笑声。就在这个时刻,一个粗壮的汉子,手持一把木锨,在追赶着一个赤裸着上体的女人,一边追,一边笑,一种快意的笑。
这个女孩子就是电教科的放映员于伶,她是从钓鱼台调来的放映员。她本来并非“文革”的对象。因为她的母亲好像是有点问题自杀的,她就成为有问题的了。居然,她的日记被人抄出来示众,其中有她的隐私,就被认为是黄色的。最终导致她变得神经兮兮。记得在从密云回来时,看到她,已经披头散发,疯疯癫癫了。不知是何方领导,把这样一个病人弄到干校来。这里,没有人同情她。此刻,她的疯态,却成为一些人的笑料。那些取笑她的人,大都是来自广播事业局的转业军人,如今的国家干部,竟然如此地没有人味,令人心中涌起无限的悲凉。
春节是可以探亲的,但每一班都要有人留守,不能全部回去。第一年的春节,我的爱人带着孩子到淮阳来看我。我们住在一个冷窖一样的大屋子里,在角落里围起一块小天地,真是让他们母子遭罪了。她带来一些过年的食品,也不敢拿出来吃。就在夜晚,约几个知己,偷偷地、悄悄地用餐,度过一个“做贼”似的春节。那是十分苦涩的一个春节。
我先后参加的劳动项目不少。先是看鱼塘,这里养殖的胖头鱼,每天的食料中,就有人的粪便。每天的任务就是给鱼喂食和看守鱼塘。这个活不累,但却是整天的工作,甚至不分昼夜。夏天,光着膀子干活,晒得黑黑的。一军和孩子暑假来看我,儿子看到我浑身黝黑的样子,几乎都认不出来了。
我也学会了用荆条编织箩筐和大车笆,这是技术活,在编制到熟练程度时,看到一个一个的成品在你手中编织出来,那时从内心也会产生一种美感。
三夏麦收季节,在夜间随着收割机作业,把成堆的麦秆,放到拖车上,正像是在战斗,一边出着大汗搂起麦秆,一边追着拖车将麦秆放上去,越堆越高,最后爬到高高的麦秆堆上,在行进中,将下边同志送上来的秸秆码好。那个紧张的热烈的劳动,几乎让你忘记了人间的一切烦恼。当回到驻地,洗涮干净,泡上一碗清茶,那种劳动后的休息,也是令人享受的。
自然也有遇到麻烦的时候。麦收之后,在大田地锄苗,毫无遮拦,大太阳在上边烤着,地上蒸发着热气,那真叫汗流浃背了。一次,我因为严重缺水,烤得抽筋,终于晕倒在大田里。
还有将打好的粮食,装进麻袋里。每袋都有上百斤,我也同年轻人一样扛起来,可想对于腰肌的损伤;插秧同样在损伤着腰肌。果然,我后来得了腰椎间盘突出症,以及椎管狭窄症。
每到节日,干校都组织晚会,要求各个连队出节目。每次,任务都派给我,或者写点歌词,或者编点诗歌快板之类的节目。谁知,我编的有关劳动的节目,竟然被人说成是“写中间人物”。如果处在“文革”初期,我是绝不敢反驳的。我觉得我在“文革”中逐渐恢复了我战士的勇气。我毫不客气地质问对方:“你懂得什么叫写中间人物吗?你知道这个主张是在怎样的背景下提出来的吗?”我说它没有什么错误。一首歌词,更谈不上写中间人物。这样就把“左”的气焰打下去了。
还有,一个转业军人,当了副连长。每到晚点名,他就喋喋不休地训斥人,大家都对他有意见。那时我已经成为班长,有一次他把我激怒了,我第一次对他摆起老资格。点名后,我对着他说:“你以后少训人,大家都是来劳动的,你也是。你不要因为自己是个军人就臭摆货,我问你,你是哪年当兵的?我在朝鲜的时候,恐怕你还叫过我志愿军叔叔呢!”不打不相识,这样一通教训,他收敛了,我们反而更接近了。
在干校,对一些没有落实政策的人,也在陆续落实政策。当时那位著名的播音员徐恒还在背着沉重的包袱。在连部召开的落实政策的会议上,对徐恒的意见对立得相当尖锐,一方坚持她就是三青团的骨干,是反毛主席的罪人,是1957年漏网的右派;一方认为,她是在抗战期间加入三青团的,是那个时候成为骨干的,那时国共合作,共同抗日,我党的政策,不能把那个时期的三青团骨干说成是反动的。她在广播中读串了歌词,影响很坏,但当时已经做过调查并作出结论,后来还调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宣读过宪法,此事就不再成为论罪的材料。所谓漏网右派,1957年都没有定为右派,显然,是不够右派的,右派也是不能后补的。
在激烈的争论中,组织派我和连长孟庆荣借春节回天津探亲的假期,顺便外调。我们按照以上三个问题,先后到天津人民广播电台,到南开大学访问,将有关事实都找出证明人。在南开,更了解到,她是在南开加入地下党的,在对国民党反动派的斗争中,很勇敢,善于团结同学。
就在南开翻阅有关的历史档案的过程中,我偶然发现南开的一个地下党总支书记,成为右派后,写出一系列的特务嫌疑分子名单,其中竟然出现“田本良”的名字,也就是我大哥的名字。我顿时十分紧张。在我的记忆中大哥是不问政治的,他还一再让我不要过问政治,他不可能是“特嫌”。
打倒“四人帮”后,我将这个情况告诉我大哥,就是这个“特嫌”的包袱让他背了多半辈子。他当右派,他不能成为钱学森的研究生,不能去苏联考察,这个包袱是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的。
这里,应当提到李哲夫同志。他原是广播事业局政治部的主任,“文革”后受到冲击。在“五七”干校,他任政治部主任的时候,多方为干校的干部们着想,竭力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多次打报告列举种种事例,说明需要落实政策,希望将干校的干部调回到工作岗位上。在此期间,他对我们十分爱护。据说,在报告中还以我作为例证。在他的努力下,广播学院的一批教职员先行回到北京,分配到广播事业局的各单位工作。
在干校期间,遇到的最大事件,也是触动思想最大的就是林彪的叛逃。当我们听到传达时,几乎所有的人都震惊了。
也就是这一事件,让我从几乎整天劳动、浑浑噩噩中开始对“文革”已有的怀疑变成一个否定的回答了。为什么毛泽东的接班人会叛逃?再回顾到“文革”开始后,一个又一个开国元勋被打倒,到底是谁的错,到底是什么地方错了?如果说,干校的繁重劳动,使人无暇思考那些令人困惑不解的问题,那么现在,开始怀疑,开始在心中偷偷地回答了。
似乎,由于林彪事件,干校的管制也松懈起来,并且布置大家学习六本马列的经典著作。也许领导以为这样可以平息人们的思想混乱,或者用这些经典可以正确认识“文化大革命”,正确对待林彪事件。从大家的反映来看,不但没有效用,反倒让人们更看清楚“文革”的荒谬了。无论从哲学的、历史的、政治的和文化的视角,都看清楚“文革”是在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在讨论会上,同志们态度很严肃地提出问题,甚至装糊涂,卖关子,来表达对“文革”的疑虑和思考。有的同志,就在发言中,已经开始引用经典著作中的语录来批判“文化大革命”了。我现在能够回忆起来的是,不知谁在讨论会上,引用列宁在《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中的一段话:“实际上赤裸裸的正是马赫,因为他既然不承认离开我们而存在客观实在是‘感性内容’,那么在他那里就只剩下一个‘赤裸裸的抽象的自我’,一个必须大写并加上着重号的自我,也就是‘一架发了疯的,以为世界只有自己才存在的钢琴’。”念得大家都会心地笑了。那时,中央电视台干部也分到我们五连来,副台长戴临风是排长,听到这个发言后,会后悄悄地说,学得好,有心得,还带点诡异的笑容。如今大名鼎鼎的电视节目主持人赵忠祥也分到我们班里。连队领导嘱咐我,说他是属于需要观察的人物。我心想,我观察人家作甚?
政策逐渐地有所缓和,广院的所有在干校的职工,于1972年秋天全部回到北京,回到广院。
似乎我们又成为一个“人”了。
短暂的电视结缘
1972年10月,我们终于回到北京。
荒芜的校园,显得格外的冷清。新闻系的教师,只有我一个人住在学校里。我被安排在四号楼三层,一层是高而公先生。整个一座楼,只有我们两个人。大家上班的日子,也无事可做。记得我被委派给大家讲列宁的《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我在五七干校时,就啃过这部著作,列宁那段语录至今还能记住。在我准备讲稿时,闲得无聊,就用毛笔写,颇下了一番功夫。讲课倒没有什么可说的,但是,我的那篇讲稿,被外文系的金荣景教授借走,就再没有还给我。不是他不肯还,也不是我不肯要,是因为后来大家都忙得一塌糊涂,把它置之脑后了。只是后来我有时想起来,那篇讲稿还刻记着那段难忘的岁月。我上小学时,就深深地种下的毛笔字情结,也许有一天,会再度萌发,让我再恭恭敬敬地练习书法,享受那个运笔的时刻。
校图书馆买来一批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内部书刊,其中有一批名人传记,把我吸引住了。这一段空闲的时间,我读了大量的传记,这些新出版的传记,还有图书馆原有的传记,只要我感兴趣的,我都找来读。我每天都生活在这些名人的传记里。
丘吉尔这个过去在我心目中的反动人物,在我看过他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这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品后,引起我对他的尊重。他那种对法西斯的富于预见的坚定性,他那始终不渝地对于反法西斯战争的必胜信念,以及千方百计地唤起人民,组织反法西斯战线所立下的功勋,是令人尊敬的。尤其是他对于他的政敌张伯伦的态度,展现出一个政治家的风度,给我印象很深。他是激烈反对张伯伦与德国人签订慕尼黑协定的,为此他遭到张伯伦的打击。但是,当张伯伦故去,他仍然去悼念他。而我们在“文革”中,对于持有不同意见的人,那是死命地批判斗争,极尽迫害之能事。“文革”过后,又有几人是真心忏悔,真心补救呢?这些,真的让我感慨万千。
日本早期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河上肇的传记,被我在图书馆发现,真是一阵欣喜。郭沫若早期就受到河上肇的马克思主义译作的影响。他的传记,也让我感动不已。他即使身陷囹圄,仍然坚持研究,这些都激励我摆脱“文革”的消沉心理,唤起我治学的信念。
因为我经历了战争,对于伏罗希洛夫、朱可夫、马林诺夫斯基将军的传记,也很热衷阅读。他们指挥战争的雄才大略和高度智慧,让我的心胸为之舒展,视野因之开阔。
1974年,学校开始准备招生了。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调来的阮华,担任新闻系主任。她很有事业心,很想做出一些成绩来。她请我和王珏等人,到上海、南京、天津等地,对已经招生的大学进行访问学习。她在充分听取大家的意见后,将全体教师分成三个专业连队。一是广播新闻专业;二是电视新闻专业;三是播音专业。语言文学这些基础课的老师都分到专业连队里,结合专业进行教学。我被分配到电视专业连队,为了了解电视,我申请到中央电视台实习。
我被安排在国际部,因为在干校,大家都很熟悉了。副台长戴临风,在干校时,我们就很谈得来,很要好,大家对我很客气。我跟随台里著名的记者戴维宇一起实习。为了很好地了解电视电影,我几乎在恶补有关电影方面的知识,图书馆收藏的有关电影的书籍,我差不多都找来阅读,如巴拉兹的《电影美学》等,还有《新闻纪录片解说词选辑》第一、第二集。我很欣赏何钟辛为伊文思的纪录片写的解说词,诗意盎然。那时,我就对纪录片产生诗意的感受。
记得老戴要拍一部介绍中国古筝的纪录片,我们先到故宫采访,既听取专家的介绍,也到故宫收藏乐器的仓库参观,看到各种乐器琳琅满目。那些蒙着尘埃的乐器,看来是很久没有人前来问津了。我们真正找到古筝的地方是文化部直属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那时,只要是电视台来采访,必然得到认真的接待。如我的记忆不错,当时是著名的中国音乐研究专家黄翔鹏先生接待我们的。他不但向我们系统地介绍了筝的历史以及有关的知识,而且带着我们参观了所里收藏的古筝,据说都是珍贵的文物。
老戴很重视采访,这样一部十五分钟的纪录片,从人物采访、资料收集到实物参观,用了一个星期。在挑选古筝的演奏演员上,也颇费思量,反复斟酌,与我讨论多次。他的创作态度的严肃,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的构思也十分缜密,先是展示在故宫和音乐研究所看到的古筝,有专家介绍,并配以解说,让外国观众对古筝的历史产生深刻的印象。继之,则是一个女演员演奏古筝的情景。他采用一个长镜头,从她拨弹的特写开始,然后环绕着她的演奏,这样的运动的长镜头,拍出来很美。
然后他特意安排带我到延边去拍一部延边歌舞团的长纪录片。老戴的工作步骤是,将有关采访的内容周密地计划好。先从宣传和文化部门了解该团的历史和现状、领导状况和演员状况,以及在国内驰名的艺术家和重点的节目。与此同时,尽可能找到书面的资料,然后才到剧团采访。不但要注意老演员,也要注意年轻的演员,更要注意收集演员们的故事。他的基本构思形成之后,与我讨论,让剧团从延吉开始,走到农村和工厂演出,演出地点安排在延边具有特点的地方。老戴让我起一个名字,我起名为《走遍延边唱新歌》。
开始了预设的拍摄地点的实地考察,一个一个地落实。如有一场,拍一个年轻的演员回到家乡,与家人团聚的歌舞场面,就到这个演员的家里采访,根据采访的事实,还原真实的场景和故事。实际的效果很好,真实、生动、感人。
我为之写了解说词,并写了一首主题歌词。
在这样的实习过程中,我对电视专业的学生的文学教学也形成一个初步的方案,即将散文和诗歌作为教学内容。这对于那些工农兵学员来说,还是比较切合实际的。
这次实习,不但让我对于解说词的写作有所把握,对于一部电视纪录片的创作有所了解,更引起我对于电视研究的兴趣。
如今,我还保存着一个笔记本,上面有讲课的提纲,也有没有发表的论文初稿:如《电视艺术漫谈》、《电视艺术与其他艺术的关系》、《漫谈诗和电影》、《漫谈解说词的写作》、《纪录片的诗学释义》(提纲)等。这些,为我后来撰写《电视文化学》奠定了基础。可惜,我后来再没有将时间放在电视研究上,没有将这些论题完善起来。
1974级的电视班,是我用功最多的一个班。那时,我还没有恢复我的鲁迅和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除了给他们讲课,就是带领他们实习。如到农村拍摄主题系列照片,看起来很简单,但是从采访、选题到选人选景,从大标题到小标题,都要悉心地加以指导,因此完成一个作业也很不容易。这样的指导,也很费心思。
接着又带着一个小组到山东台实习。这次,是安排到长山岛拍摄驻军的海防事迹。我们乘坐海军的指挥舰出海。那一天,风不大,但是,我却晕船了,在舱里坐卧不安。我干脆爬到最高处的指挥舱里,发现只要眼看着远方的地平线,似乎就好多了。就这样一直盯住远方,来到长山岛上。
这里的渔民显然比陆地上的农民富裕得多。住宿条件也很好。我们被安排在驻军宿舍,部队首长对我们招待得很好,还专门派出小艇,给我们打深海的鱼吃。
在这里,感受不到“文革”的气息,看不到大字报,看不到“文革”的大标语,部队首长也绝不与我们谈论“文革”。在这里,看到我们的海防固若金汤,隐藏在山洞里的海防大炮,以及海岸的炮楼和堡垒,给我印象很深。我们还拍摄了战士们的实弹射击训练,以及军营战士生活的场景。
1974级重点的毕业作业选题是《鲁迅》,我和摄影老师矫广礼、朱羽君带着五个学生(其中有后来成为凤凰台台长的王纪言、沈阳电视台台长姜丽彬等),拍摄一部记录鲁迅一生的教学片。
由我事先写了拍摄大纲。先在北京拍摄,除鲁迅故居外,那时八道湾故居以及鲁迅曾经避难的德国医院都还在,拍得比较仔细。然后,到上海,因为没有经费,就住在朱羽君老师的先生洪民生的家里,连鲁迅的藏书楼、内山书店旧址都拍到了。到杭州和绍兴拍摄时正赶上毛主席逝世,九月九日,杭州举行追悼大会。我们不能参加,就到钱塘江观潮去了。澎湃的潮水从眼前过去,那种地动山摇的震撼,不到现场是无法体验到的。原来所记忆的钱塘江的诗篇,似乎也显得苍白了。
到厦门大学采访时,传来打倒“四人帮”的消息,我们也参加到大学庆祝的热潮之中。
其时,一个关于中国现代文学的研讨会正在厦门大学中文系召开,唐弢先生、王瑶先生都出席了这次会议,还有我认识的一些研究现代文学的朋友。因为我们每天的日程都排得满满的,使我未能参加这次会议,颇感遗憾。
在这里,鲁迅曾经居住的大教室,如今已经成为展览馆,我真的感觉到鲁迅的那种孤绝的寂寞了。我们也到了南普陀寺,这里香火很旺,拜佛的人如潮涌,而且多系青年男女。在北京由于“文革”,寺庙里早就没有香火了。可见,“文革”的气焰也并非全国皆燃。
从厦门乘汽车到广州,半路夜宿汕头。外出散步时,街道上不时传来广东音乐的声音。路过路边的街屋,看到里面灯火辉煌,人们在悠然自得地演奏着,显然,是在表达打倒“四人帮”的欢乐心情。
在广州拍摄,是更为顺利了,黄埔军校、农民讲习所,都拍摄到了。为了这部教学片有一个很好的结尾的镜头,联系到海军指挥机关,到伶仃洋上拍摄快艇在大海上破浪前进的画面。我也上了一个快艇,第一次感受到在大海上航行的那种浪漫的豪迈感。
回京后,按照我写的解说词,编辑出一部鲁迅的纪录片,名曰《鲁迅的战斗历程》,显然带着“文革”的烙印,但这部纪录片作为教学片,还由电视教研室卖给了一些高等院校的中文系。1978年,在黄山召开的鲁迅研讨会,我还拿去放映过。
本来,就可以安心教学了。这时,电视教研室接受中央电视台的任务,为广西壮族自治区成立二十周年拍摄一部纪录片。由矫广礼、任远带着王纪言等组成一个摄制组。好像他们拍不下去了,系里决定派我去救急。一时间,我成为“专家”了。
到达南宁时,他们已经采访拍摄一个月了,但是仍然拿不出一个大纲,面对大量的采访资料,还没有任何思路。此刻,中央新闻制片厂也有记者采访,无形中也有“较量”的气氛,加之时间要求很紧,真的要救急了。我阅读了他们采访的文字资料,也看了一些样片,听了他们的意见。我觉得不可能把他们采访过的单位再采访一遍。从区委领导、宣传部以及各个厅局对这部纪录片的愿望来看,他们都希望自己的要求在这部纪录片里得到形象的展现,展现自治区整体的面貌,以及自己部门的成就。如果你被这些要求套住了,拍十部二十部也是反映不过来。
我提出一个边采访、边构思、边拍摄的方案;因为时间紧迫,不能总停留在采访上。我们初步精选出一些具有典型意义的拍摄点,包括政治、经济、文化、教育、民族、特有的山水风貌,也有革命历史景点等。在这一过程中,我形成一个思路,即透过典型的人物、典型的事例和典型的场景来概括自治区的种种成就,以及历史和现实的风貌。这种以点写面的构思,也许可以满足诸多的要求,这样,在选点上,就要精准、典型、生动、具体。
从南宁出发,走桂林,到龙胜,再到十万大山,最后采访与云南、贵州交界的一个苗族自治县。在桂林,拍摄了象鼻山、独秀峰。在独秀峰下的山洞里,观赏名人字碑,其中一句诗,让我记忆至今:“如此江山需霸才”。在从桂林到阳朔的水路上,水如镜,山如画,一路风光旖旎,醉人心田。主题歌歌词在此情此景中自然地流淌出来。
达到龙胜时,已是深夜。这个居住着多民族的县城,颇有特色。这里中学建设得格外漂亮,在内地都很少见到。这里作为叙说自治区教育成就的场景再合适不过了。第二天晚上,全县的领导都来为我们接风。好客的主人和摄制组的人员都喝醉了。因为我不会喝酒,临时受命,拍摄昙花一现的镜头。
接着我们向十万大山进发,远远望去,山峦起伏,这就是毛泽东诗词中所说的“乌蒙磅礴走泥丸”的地界。这里有着红军当年走过的遗迹,有的村子还保留着红军在墙上写的标语。我们住在老乡的木楼里,夜里是格外的清静,只有不时传来楼下牛吃草的声音。
在苗族自治县,我们拍摄苗族的风情和生活,住在我们采访的天津支援边疆的一个医疗队居所里。苗族的生活依然保持着他们的古朴习惯,在他们的节日里,青年男女自由地恋爱。从苗族舞蹈的欢腾和奔放,也看出这个民族的乐观的天性。
为了表现自治区同越南的睦邻友好,特地赶到东兴。这里与越南只隔着一篙之遥的一条河流。每到赶集时,越南人就过来探亲购物,带来海产品出售,在所谓的“国际市场”里,熙熙攘攘,是很热闹的情境。
在这里,还采访了京族。在海边一个村子里,居住着从越南移民过来的人,他们多年生活在这里,已经在中国落地生根了,成为中国的公民。
我必须回去了,根据采访拍摄的资料,我躲在南宁的旅馆里,将配合画面的解说词写出来。他们基本上就是按照这个稿本编辑的。我还为之写了一首主题歌,如今还挂在网上。据说这部纪录片播放后,得到各方面的首肯。
想不到,在广播学院的一段时间里,我成为解说词的写手,先后为《话说长江》、《黄河》、《话说运河》等写了多集解说词。
我曾经应我的学生、在安徽电视台工作的秦淮青的邀请,为他拍摄的《黄山冬雪》写解说词。我完全用诗来解说,虽然,不能说写得十分成功,但却是新时期第一部用诗来写解说词的风光片。
与此同时,我为电视系的学生讲课时,将诗学观念贯穿于纪录片的构思、拍摄和解说之中。
学术生命的再生
当我从广西回来,已经有朋友提醒我,还是静下心来回到教学和学术研究上来。一方面是为工农兵学员补课,恢复文艺概论、中国现代文学、当代文学的教学;同时为1977年入学的大学生准备有关的教材,因此,极为紧张忙碌。而另一方面,不能不考虑学术研究,我决定恢复鲁迅研究,为写一部《论〈阿Q正传〉》的专著准备资料。
1977年底,曾到广州参加中国现代文学的研讨会。这还是我第一次参加正式的学术会议。代表的发言,集中在30年代的思想论争问题上。而那时,我的研究的兴奋点仍然是鲁迅。
1978年,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北京师院,又举办关于30年代文学论争的讨论。我看过一些资料,只是关心,没有探讨的兴趣。而在这一年,安徽劳动大学在黄山举办鲁迅的研讨会,我参加了。我提交的论文就是我的研究生论文《鲁迅小说风格初探》,并将《鲁迅战斗的历程》的纪录片带去。这次会议,李泽厚的发言格外引起我的注意,虽然是即兴发言,但他的研究思路给我很大的启发。“文革”前他发表的美学论文,我就曾阅读过,如今就更为关注他的著作了。稍后,他的《批判哲学的批判——康德述评》、《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中国近代思想史论》,还有《中国现代思想史论》,我都拜读过,他的一些见解对我的研究是很有启发的。
1978年,林非主持编辑刚刚开办的《中国现代研究丛刊》,他向我约稿。我将《鲁迅小说风格初探》交给他,很快就发表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79第1期上。稍后,看到香港的一篇评论,其中提到这篇论文,说这篇论文体现着打倒“四人帮”之后鲁迅研究的新气象。对此我倒是有点受宠若惊,自然,这也给我一些鼓舞。
1981年,迎来鲁迅百年诞辰。为了纪念鲁迅,将召开纪念鲁迅诞辰一百周年学术研讨会。为了保证会议的学术质量,也为了控制参会人数,官方下达文件,指示有关单位凡要求参加会议的代表,需由所在单位审查论文质量,然后负责上报。
广播学院领导根据这一指示,确定由学术委员会审阅申请参加会议的代表的论文,再确定上报的人选。此工作正在进行中,广院突然接到北京市委宣传部的电话通知,指定其他两位同志作为代表参加会议,指定我只能递交论文。
校方对此决定甚为不满,我虽然感到莫名其妙,但也不以为然,并没有看成是什么大事,只能递交论文就递交论文。
会议期间,一些我熟悉的朋友,都来电话问候。
大约过了半年的时间,突然收到湖南文艺出版社的通知,我的论文《论〈呐喊〉、〈彷徨〉与五四小说之比较研究》被收入大会论文集中。
我没有必要掩饰我的好心情。据后来评选论文的人士告诉我,他们是经过认真的评议,从上百篇论文中选出来的。由此我感到学术的公正。它再一次告诉我,治学是老老实实的事情。至今,我仍为当年好的学术风气而感动着。
说来也很有趣,香港中文大学的李达三教授,在他编辑的比较文学论文集中,将这篇论文定位为“准比较研究”,自然这是后来才知道的。
在广院值得一提的是,我曾担任电视系电视导演专业班的教学,这个班的学生,有的是戏剧界人士的后代。有一次课间休息时,两位同学问我是否看过现代派的戏剧?他们说这是最新引进的西方最新的戏剧思潮了。我突然想起,我在当研究生期间在图书馆乱翻图书杂志的印象,在《东方杂志》上就有不少介绍西方现代派戏剧的论文。那时,我还记得宋春舫这个名字,我就告诉他们,五四时期就有介绍了。我说,茅盾先生在《夜读偶记》中也提到,在五四时期,在新浪漫主义的旗帜下,将西方现代派的一些流派介绍进来。我对他们说,这不是什么最新的戏剧思潮。我应当感谢这些学生的提问,引起我对这个问题的研究。
在80年代初期,在中国文艺界的确有一种现象,把现代主义作为最时髦的东西,一些介绍者,对于西方现代派文学在五四时期就进入中国的历史,不甚了解,甚至根本不了解。于是,我就收集资料准备写一篇论文。恰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召开的一个有关中国现代文学流派的研讨会,向我征集论文。我写了《试论西方现代派戏剧对中国现代话剧发展之影响》,可以说,这是新时期第一次就这样一个课题发表的论文。这篇论文发表后,被数家杂志摘要发表,记得还被《新华文摘》全文转载了。
我很喜欢学生提问,他们的问题,甚至他们的挑战,都会引起我的思考,引出值得研究的课题。这就是教学相长。我在教学过程中,体会到断然不可以将教师置于独尊的地位。
其实,那时我还没有比较文学的知识。但是,在这些课题的研究中,自觉不自觉地,逐渐形成我的“比较研究”思维习惯和方法。我将在后面继续谈到它。
在广院,我特别感谢一位曾经与我毫无关系的著名播音员齐越同志。在我入党和评副教授的问题上,他都给予我最公正、最客观的评价,最亲切的关怀和同志般的温暖。
先说入党。到1978年,我作为一个1949年建国前夕参加革命的人,也是一个老同志了。在历经挫折和种种考验之后,入党的事情不断地被推延、被搁置,到北京之后,我几乎不再为入党熬煎自己了。我以为我没有必要再那么追求了,一次又一次地被否决,一次又一次的考验,已经让我十分伤心了。在战争环境的考验中,尽管我立过功,对我所在的单位作出我的贡献,但我没有被党组织吸收;而在大学里,仍然没有被党组织接纳。我逐渐地深深感到:“重在表现”谈何容易,入党并非是你的表现所能完全决定的。
不知怎的,在“文革”那种环境中,我却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入党愿望。有一次,党总支书记张文翥同志找我谈心,我毫不掩饰地说出对“文革”的反感,正式向他表达我的入党要求。但是,打倒“四人帮”后,派性作怪,在我入党的问题上,障碍重重。当时的新闻系党总支委员齐越,亲自出面调查,对一些具有争议的问题做出公正的判断,肯定了我参加革命后的表现,以及在“文革”中的表现,总支委员会才同意发展我入党。
随着我入党之后,自然对我的“使用”也有了变化,先是任命我为文学教研室的副主任,继之又任命我为语言文学部副主任(相当于系副主任),分管科研和职称评定。
在党组织生活中,直接接触到一些老党员,尤其是党员干部的言行。我逐渐感到个别干部,不是很好地带领大家搞好教学和科研,而是热心内斗,在内斗中为自己谋利益,似乎,以权谋私,成为习惯。无论大小事情,他们想到的都是自己,即使经过“文革”的冲击,也没有多少改变。
像梦魇一般折磨人的是纠缠不休的人事关系:“文革”的积怨,利益的角逐,几乎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在我主持职称评定的工作后,得罪了顶头上司,得罪了我以为还谈得来的朋友。他们合起伙来对我实行报复。我知道,在这样涉及个人利益的事情上,让人冷静是不可能的,我并不觉得奇怪,或者不能容忍。但是,我没有料到得罪当权者,会遭到料想不到的打击。
1984年,广院新的领导班子上任了。我很感谢新任院长的信任,他一上任,就约我谈话,希望我担任语言文学部的主任,我当场就谢辞了。一是我当时身体欠佳;二是我不想陷入事务工作中,还想把精力放到学术研究上。就建议由另外的同志担任,当时达成共识,确定了语言文学部的领导班子。
但是,没过几天,却来了一次“咸与维新”的闹剧,原定的语言文学部的领导班子没有任命,却宣布了一个新的班子。从种种迹象判断,是我主持职称评定中得罪了顶头上司,顶头上司的哥们儿又是新任的副院长。我就无话可说了。后来,这位副院长许愿,恩赐给我一个正处级的学报主编职位,以此收买我。在他们眼里什么都是可以用“官位”收买的,被我拒绝了。老实说,我很厌恶这一套。
我决心要离开广院了。
在十分紧张的教学和日夜写作的情况下,我的身体是相当虚弱了。1982年到庐山休假时,只是让人灌了一杯白薯酒,就被送到庐山医院急救了。后来,时常心悸、头晕,好像是得了心脏病,送到医院,吸氧而缓解。西医检查的结果是“植物神经紊乱”,名医王绵之先生诊断时,说我的体质就像一件到处是窟窿的破衣裳,需要很好地调理。大概服用了上百副中药,才有所缓解。我的身体告诉我,不能在这个环境中继续下去了。我十分厌恶那种内耗的斗争。我不愿意再把大好的时光消耗在无聊之中。
那时,由于看《围城》的启发,感到其中三闾大学的勾心斗角的情节,实在是中国大学里的传统,我称之为“三闾情结”。我要逃出“三闾情结”的“围城”。
一方面,我在广院二十年所结交的老朋友,劝我不要走;另一方面,我的研究生,都赞成我走。老实说,这是我一生中所不愿意下的一个决心,但是却证明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当中央戏剧学院调令到来,广电部的郝平南副部长约我谈话,因为他临时有会,约到第二天再谈。可是,如果我第二天不能去中央戏剧学院报到,进人的指标将作废。我不能作出毁约的决定,否则太对不起盛情邀我到中央戏剧学院的领导徐晓钟院长、祝肇年主任和谭霈生教授了。1985年2月27日,我坚决到中央戏剧学院报到了。后来,我知道是老院长李哲夫设法挽留我,希望郝平南副部长找我谈谈。我很感激哲夫同志。但是,我很惭愧的是直到他逝世,我都未能去看望过他,我只能在心中默默地为他祈祷了。
说来也巧,我到北京广播学院报到的时间是1965年2月27日,还拿了半个月的工资;而离开它是1985年2月27日,恰好是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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