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职没多久,有天晚上与几位同事一起吃夜宵,某大领导和我开玩笑说:
“你读的专业没什么用啊!历史被改写,法律也不被尊重。”
这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我至今未忘那一场随之而来的哄堂大笑。
我没有从事与法律相关的工作,也不完全以历史研究为业。不过,我自觉通过这两个“没什么用的专业”的学习,我还是很有收获的。如果说历史学给了我超越现实的时间感,那么法学则让我看见了人类社会中除死亡以外的一视同仁。尽管这种一视同仁在更多时候只是一种理想。
前几天与叶嘉莹先生共进午餐,我最想与叶先生探讨的是她对汪精卫之“精卫情结”的分析。在叶先生写的那篇有关汪精卫的长文里,我不仅看到历史的慈悲与公正,也看到了叶先生内心的诚实与自由。而这种诚实与自由,在这个时代应当说依旧是稀缺的。
常常听人批评中国人没有信仰,我上学时却常听到“中国人以历史为宗教”。这虽然夸大了历史的作用,但也并非完全是空穴来风。
旧中国并不缺少对历史的赤诚。除了“肠一日而九回”的司马迁,最有名的当属文天祥在《正气歌》里提到的“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这里说的都是太史令秉笔直书的故事,其中最让我感动的是齐国的太史令如何前赴后继、杀身成仁。
故事背景是,齐庄公与大臣崔杼的夫人通奸,崔杼借机把齐庄公给杀了。
此后,齐国太史令如实记载了这件事,崔杼大怒,杀了太史。太史的两个弟弟坚持如实记载,都被崔杼杀了。紧接着,第三个弟弟还是坚持那样写,最后崔杼屈服,放下了屠刀。而此时南史氏正执简而来。若不是上述史实已经如实记录,他也会慷慨赴死。
相关内容在《史记》与《左传》中都有记载:
齐太史书曰“崔杼弑庄公”,崔杼杀之。其弟复书,崔杼复杀之。少弟复书,崔杼乃舍之。(《史记》)
大史书曰:“崔杼弑其君。”崔子杀之。其弟嗣书而死者,二人。其弟又书,乃舍之。南史氏闻大史尽死,执简以往。闻既书矣,乃还。(《左传》)
这个故事之所以动人,乃是因为世所罕见。
还有一则广为流传的故事:
话说有一天,赵匡胤在皇宫里打麻雀。有个叫张霭的臣子称有急事求见。赵匡胤便停下打麻雀的事情,接见了张霭。让赵匡胤生气的是,接下来张霭所说的都是一些寻常小事,远谈不上有何紧急。赵匡胤便责问他,而张霭也不甘示弱,说所禀之事怎么着也比打麻雀紧急。
赵匡胤一听不高兴了,于是抡起一把斧头,用斧柄敲了张霭两颗门牙。忽遭此难,张霭自然懊恼,但仍不失其骨气。他没有打碎牙往肚里咽,而是将两颗门牙捡了起来。
赵匡胤依旧怒气冲冲,问张霭是不是要收集证物告他的状。
张霭不紧不慢地回答道,“臣何敢讼陛下?但有史官在耳。”
至此,赵匡胤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赶紧向张霭赔礼道歉。
赵匡胤是宋朝的开国皇帝,以开明著称于世。有关他的这段历史先后记录在司马光的《涑水纪闻》及张岱的《夜航船》等著作里。它在某种程度上折射了中国历史光明的一面。而史官与文人之所以乐于传播这样的故事,也是因为他们深信一个道理——就算你是权倾天下的帝王,对历史也该心存敬畏。
无论是探寻还是遮蔽历史的真相,这一历史维度一直都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这世上有人无惧于臭名远扬,但在更多人的内心,如果有条件他们总还是希望“万古流芳”——哪怕是通过造假的方式。
没有哪个朝代不同时注重现实利益与历史评价。所有表面上禁止评论或者重新评价历史的法律,实质上是禁止评论现实。
我曾感叹历史是幸存者的回忆,这些回忆也包括成王败寇者的“正义必胜”。更多的历史事实因为时势以及当事人的死亡或失声而淹没无闻。
所以,针对任何人物的历史评价,注定都是丰富甚至不断变动的。一方面,每个人都有赋予历史意义的自由,即使面对同一史料,也可能有不同的观点。另一方面,历史真相是一个不断接近的过程,当历史事实的呈现发生变化,相关的历史评价也会发生变化。
在此意义上,一个国家出台法律禁止对某些“正面的历史人物”进行“负面的历史评价”,完全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就我个人而言,我尊重所有在这片土地上逝去的生命,也尊重所有活着的人的思想自由。我相信这也是无数人的心声。
中国人常说,“千秋功罪,留与后世评说”。这里就有我在前面提到的“以历史为宗教”的情怀。如果后世不能自由地评说历史,那么千秋也就死了。
然而,这一切怎么可能?
时间的大河不会为一道堤坝停留。时间终究会流向千秋万代去。那些被禁止自由评论的现实,都将成为被自由评论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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