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人妄想录-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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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初跟L谈论那件事的时候,我的心里并无主张,话说到中途,他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后,我再也没了说下去的欲望。那阵子我们认识有半年了吧,他间或跟我说点儿他的私事,但这已经足以吊起我的胃口了。有一天,我说准备把他写进小说里去,他未置可否地笑笑。再后来,我就对他说,我准备写个系列小说。

    对,你是个作家。他说,我呢,现在只想读更高的学位,我的理想是到大学里去教书。

    那很好呀,我称赞着他的想法,同时对我们的未来既憧憬,又不无忧虑。

    在我们最初交往的几年中,像这种互谈理想的零星时刻还是有的。那时,我的生活尚未掀开新的一页,我经常被自己的想法弄得头晕脑胀理不出丝毫头绪。我的母亲,妻子,他们整天为我担着心,尤其是妻子,她因为我整天沉湎于写作而觉得没有安全感。

    你确信自己会成功吗?

    我冲她摆摆手,要她走开。我不知道她的疑虑始于何时。或许是在我们结婚一周年的那个雨夜,我因为写作思路不畅而无心同她做爱的那一刻起,也或许是在另一天,我在接连的退稿中神情沮丧地离家出走的时分,她倚在窗口,心中满是气馁。还或许还有另外一些时刻,当我坐在书桌前长时间地发呆,而她忙完了家务,待在另一个房间里,因为没有孩子,而感到无聊和焦躁。谈到孩子,我总在尽力地说服她,看起来,我差不多就要成功了。可妻子偶尔还是会唠叨。她由此判定我是个自私鬼。

    有一些谣传,说我们没有生育能力,那是在我们结婚两年后开始的。最初妻子为这个生气,而我无所谓。后来我的父母都来干涉这件事,并且督促我们要用药。他们收集了一些偏方,硬逼着我们喝下去。有几次,我假装遵照做了,等他们一走开,我却把药悄悄地吐出来。我不喜欢中药的味道。妻子却像是找到了同谋似的高兴起来。

    我一定要有个孩子,她对我说。我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有时也会意志动摇,可是一想到我决定不再去工作,我就害了怕。我不敢同妻子说这个,她一直鼓动我去做事。

    她来自乡下,高中毕业后认识了我,后来我们结婚了。趁我父亲还没退休的那几年,手中有点儿小权力,她便去了煤运公司做库管。我原来也在那里,只不过我想写作,就辞职了,为此我父亲跟我翻了脸,差点儿断绝父子关系。事情也难怪,因为直到我辞职的时候,我身边的所有人都没有因为我的写作获得些许利益,他们只是整天看我皱着眉头思索,写啊写的。

    如果你写不下去,难道会自杀吗?

    在最艰难的那段日子,我经常带着满腹心事出门。有一次我在马路边上遇到L,他跌跌撞撞地喊我,嘿,作家。

    你小子喝多了吧?

    没,傻逼才会喝多。他打着酒嗝,指着满大街的人群说,我在这里看他们,你瞧瞧,你瞧瞧,哪个脸上不傻逼似的踌躇满志。他们有什么可高兴的,知道二零一二年是世界末日吗?

    我不太喜欢他的语气,在他这样议论众生的时候我一般不搭话。只有一回,不只是他,连我也喝多了,而他开始嘲笑我的小说,说我写的都是狗屁玩意儿,满纸废话。你写那么多做什么?他说,告诉他们说你的生活很落魄,需要怜悯,或者支援?我看你像个乞丐似的,干脆去当叫化子算了。我前天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新闻,说有个当年很火的作家就这样做了,你会不会也落到跟他同样的地步?

    你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别他妈瞎说。

    我操他妈,你没必要为这种人辩护。嘿,话说回来,既然行乞都可以,何苦要辛辛苦苦去爬什么格子。我觉得作家这个职业一点都不好玩,除非你能写成鲁迅,写成托尔斯泰。可鲁迅也不好玩,把自己搞得那么累,有那种必要吗?终归,我们会结束的,对吧?

    是要结束,那你现在可以等死去了。你考学位干吗,就你?可以做教授?打死我都不信。

    你他妈蔑视我?就你这么个不入流的作家,写他妈十年都出不了道的人,还敢来蔑视我?滚一边儿待着去吧。

    这番争吵把我气了个半死。我瞧瞧四周,有几个人正盯着我们,我冲他们挥了挥手,像赶一堆苍蝇似的把这些人赶开了。有时我觉得自己也像只苍蝇,无头苍蝇。我满脑子发昏的时候甚至想写一篇题为《苍蝇》的短篇,我曾试着开了开头,但是失败了。我一想起那天的情形就无法镇定,那情形跟另外一次遭遇有点类似。

    这事我可没跟任何人讲过。以后我年龄渐长,而且出了点小名,就愈发不想讲了。事情其实很简单,那天我跟家里人生了气,一个人推了自行车出去,满大街疯跑。在一个路口转弯的时候,有个人擦着我的身子过去了,我的自行车被他的电动车带了一下,差点儿摔倒。我就骂了这个人一句粗口,操你妈,话音刚落我就被揪住了。

    你给老子下来!这个人是个秃头,粗横,矮个。我停下来。

    你他妈刚才说什么?有胆的话再说一句。

    操你妈,我说,你到底长没长眼睛?我就是这么重复的,但看着这个粗汉,我的怯意慢慢地升上来了。

    嘿,嘴还挺犟。他突然一脚踹倒了我的自行车,还在上面踩了两下。

    他妈的贱种,不知道老子是做什么的吧?

    旁边的人开始围了过来。

    算了,有人说。

    算什么算?他似乎来了劲,不止在我的自行车上发泄,而且还挥起手掌,在我的脖子上砍了一下。那阵子我有些犯傻,根本想不到要反抗。我只是觉得脖子里火辣辣地疼。

    以后嘴巴放干净点儿。

    他骑车走开以后,我才有了些知觉。周围的人散开了,我推起自行车去追赶这个人。他骑得不快,被我追上了。

    怎么着,不服气是吧?

    你他妈有种把我弄死,来来来,就冲这儿,再来一下。

    我把脖子伸过去。

    犯贱吗?小子。跟你说,老子上个月才从里面出来。你他妈识趣的话,趁早给我滚。

    我目光四处逡巡,想找个东西敲烂这个人的脑瓜。我没有找着,听任他走掉了。

    回到家以后我跑到厨房里拿了把菜刀,我开始发了狂。

    他妈的,我弄死你这个王八蛋!我恨恨地咒骂着,跑下楼去。

    父亲跟了出来。

    怎么回事?他说。

    你别管,我冲他吼,吼着吼着我哭了。父亲呆呆地看了我半晌。

    你不像老子的种。

    然后他上楼去了。我很讨厌他这样说,那天夜里我在楼下晃了很久,直到妻子出来喊我吃晚饭我才回去。楼道里的灯坏了,我的眼前漆黑一片。

    妻子怀孕以后,我有几天好运,南方的一家文学杂志发表了我的小说。稿费寄来后,我把单子拿给妻子看,为怎么花这笔钱,我们探讨了许久。最后,我给家里每个人都买了礼物。我父亲有些不相信这件事是真的。要知道,我已经有好长时间没往家里拿钱了。如果不是因为我是独子,我差不多得落到雷蒙德·卡佛那样的地步。

    我想不出来他是如何做一个垃圾清理工的。酗酒,失业,辗转谋生。不,我很难觉得他那样的生活富有诗意。

    后来,我总喜欢把妻子怀孕和我时来运转这两桩事混到一起说。妻子,当时我开始称她老婆了,而此前,我常常不知道叫她什么好,我的意思是,我不能叫她的名字,因为从来没有这样叫过。她觉得我有些不太正常了。

    你想叫什么都行,我无所谓。

    不,不,我说。其实我一直在考虑这个称呼。我想找到一个恰当的词来叫她,既亲热又不觉得肉麻。谈恋爱的时候我称她宝贝,但婚后就叫不出口了。妻子说得没错,我总是在自找麻烦。有一天夜里,我很冲动地抱着她,对她说了很多话。我们谈到今后的生活时,她似乎被我的话打动了,但她不喜欢我总是在诋毁L。

    你不要以那样的语气去说别人……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你们差不多就是一类人。

    胡说!我一下子生了气。

    差不多,你们都太自我了,目中无人,幸亏你们都还没有成什么气候,否则,整个地球都容不下你们了。

    我被她的话逗乐了。

    但我记得在认识L之前,你还不是这样的。

    这跟L有什么关系?我生来如此。如果你觉得我口是心非,那也许是因为你没有完全了解我。真的,我说,老婆,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当个好作家,靠写作能生活得很好。

    但你为什么不能平和点呢?你为什么总爱说L是个傻货?说这种话对你没什么好处。

    我觉得她说得对,后来我一直忘不了这几句话。我想,我应该再平静和老练点儿了。

    孩子出生那年我三十岁,转眼他就长大了。到他开始叫我爸爸的时候,我们这个小地方的有些人就知道我了,等到他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发表的小说可以出一本集子了。我试探着问了问行内人,但他们异口同声地说,那不可能,现在一些知名作家的小说集都卖不出去,除非你写的是畅销书。

    我想,我为什么会那么在意这件事呢?我是说,在我产生出书的念头以后,我简直像着了魔似的,整天都在想。本来我还有一些写作计划,但在这种状态下,我什么都写不进去。那几年里,我偶尔外出去参加一些活动,也认识了几位同道。有一两个人的情况相对要好一点,其他人都差不多。但很多人都另有工作,他们只是忙里偷闲地写,好像只有我像个职业作家似的。有一天,我接到其中一位的电话,向我抱怨生活中的许多事。这个人就是林。

    同林结识的那一次,我们聊了个通宵。我们说什么来着?我记得那次我就发现,我们很能谈得来。过了好几年,我仍然没有发现比他更好的。当然,更多的情况下,是我在说。他只是谈到一点他为什么要写作的事。这个理由我不记得了,我能记住的是,他说在他二十三四岁的时候,曾经跑到南方去。

    那是哪一年?一九九七?香港回归的那一年?

    没错,我就是在那一年到了煤运公司。回归日那天,我在公司附近的小饭店里吃饭,顺带看了隆重的回归庆典。小饭店里人流穿梭,但很多人都在议论这件事。那一天热得出奇,我吃饭的时候,身上直淌汗。饭后我沿着铁路走出去。煤运公司就在铁路线的南侧,我们公司有些职工住在路对面的家属院里。上下班的时候,他们常常要穿越铁路。那一天你在做什么?

    嘿,那一天,我忙坏了,上午我去一家公司应聘,下午的时候去找房子。我刚到新地方落脚,需要有个相对固定的住所。另外我还想买台旧电视。你知道,南昌是座火炉,我跑一天下来,像是中了暑。晚上接到面试单位的电话,说是通过了。

    你在那里待了几年?

    没多久,差不多一年零九个月的样子,我就离开了。九九年春天,我到了深圳。

    不错,外面的世界总是让人向往。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内心充满了艳羡。可是后来,你为什么又回来了呢?

    我被炒了,找不到更好的工作,而且身体也生了病。

    那太遗憾了,我舒了口气。设想一下,如果你一直留在那发达的沿海城市的话,现在是什么境况?

    是啊,是啊,我不能想这件事,一想起它,我就觉得我整个人生就是一次错误。自打从南边回来,我的生活就像陷进了泥潭一样,越陷越深。有时我甚至觉得那几年的漂泊根本不存在,它们像午夜时分的一个长梦,梦醒的时候,一切都是熟悉的,灰色的,没有指望的。

    你后来还写诗吗?我在读书的时候就知道你。说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停顿了一下,其实我羞于承认这件事。那时你很有名气,你知道吗,林?

    嘿,什么狗屁玩意儿,我在深圳的时候有人也知道我。但凑巧的是,那个人是我的主管。他对我说,如果你不是少年成名的话,现在要好得多。

    这话如何理解?

    他讽刺我在生活中低能。他还觉得我不该有傲气。我的确有过五六年好光景。大三的时候我出了第一本诗集,毕业后我本来有机会留校,但我放弃了,我觉得外面的世界五光十色,我应该到处走走,看看。我曾经想考托福出国,后来检查出了糖尿病,一下子就觉得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来了。我父亲就是这种病,我遗传了他的基因。

    你不结婚,也是跟这个有关系吗?

    是,我不能隐瞒这件事。好几次我想隐瞒,但我做不到。

    其实糖尿病患者很多,照样生儿育女,结果也没什么事,至少在我看来,他们非常健康。

    是的,这事并不绝对。

    说完这句话,林就沉默了。

    过了几分钟,我说,幸好可以写东西,这是我们唯一能够决定的。

    接下来我谈了好多,除了偶尔插言,林没再怎么说话。我注意到他情绪低落,就尽可能说些事使他高兴起来,但我发现自己办不到。我已经有六个月没有写一个字了,我觉得自己的创作欲望在慢慢减退。

    我说,林,我发现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都存在问题。

    是啊,他含含糊糊地回答。

    后来我们觉得需要休息一会儿了,就侧了身子去睡,但我听到林辗转反侧。我也是毫无睡意,便坐起来看看外面,天已经快亮了。

    电话铃声响起来的时候我正在阳台上读书,孩子跑过去拿起了听筒。

    是我,林说。

    我听出来了,最近怎么样?

    老样子,还在等着调动,不过有个新情况,我们这里来了个新县长,这个人居然还知道我。

    具体说说。

    他读过我的长篇,而且提到了其中的一些情节,他说写得不错。

    那挺好的,你可以去找找他。运气好的话,你的事也许就成了。

    我觉得有点希望,但心里还是没底。你知道这个人是从哪里调来的吗?

    不清楚,你知道我一向不关心这些事。

    他原来是你们那个县的常务副县长,听说更早的时候做过煤炭运销公司的经理。

    他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我父亲说他平生最佩服的人中,这个人就是其中之一。他年纪小我父亲十五岁,却做了我父亲十年的顶头上司。我父亲性如烈火,却能接受一个小他十五岁的人领导十年而无半点怨言,我觉得这个人不简单。我辞职离开的前一年他调走了,起初听说是去了省煤运,至于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县里,步入政界,我并不十分清楚。

    我把这事如实对林说了。

    林叹了口气,忽然说,我其实已经找过他了。

    你去找过他了?

    找过了,但结果我根本猜不出来,也许没什么戏。而且,我觉得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什么错误?

    我或许不该在他面前低三下四,奴颜媚骨,可我没有做到。我觉得他把我们这种人看得很透彻,我像只可怜虫似的在他面前表演,三五句话就把我打发了。

    到底怎么回事?

    他问我生活如何,写得多不多?甚至说,不妨趁着年轻,到外面去闯闯。可当我告诉他,我已经三十六岁的时候,他再没吭声。找他的人川流不息,后来我简直插不上一句话了,就悄悄地退了出来。

    这么说来,你当时什么都没说?

    没说,我只是在离开他办公室十分钟后给他发了个信息,把我想从企业里调出的事讲了。他没有回复。

    我想不出别的办法,在对付这些事情方面,我和林一样无知。我所能想到的最切实的事,是林不该就此放弃。你应该争取一下,哪怕受点儿委屈也在所不惜。可这话我根本说不出口。我突然想起来,有一年我也遇到了类似的事,我把想起的事对林讲了。

    想想看,一个与你同龄的人对你说着语重心长的话,但在你看来,这个人却是居高临下的,你会是什么反应?而这个人在五年前甚至更早的时候就读过你的小说。这是真的,林,我说,有一次,有人对我说要好好写时,我的心里就很不自在,因为这个人刚刚三十出头,女性,最关键的是,她是我们这里的宣传部长。她是在宣传部举办的春节团拜会上对我讲这番话的,我记得最真切的一句是,她说你是我们的希望,你应该为我们的文学事业争光。狗屁,我当时就听不下去了,至今我还在后悔我为什么会去参加那团拜会去。

    我们是太敏感了。

    但你现在却不能逞一时之气啊,旅游公司的会计,实在做不下去了吗?

    我烦透了,林说,我已经在这行做了十五年。可我,并不喜欢整天跟枯燥的数字打交道,我真的是烦透了。我就不相信,除了做会计,我生活中就没有别的选择吗?

    据我所知,你从企业里往事业单位调动,是有难度的。

    实在不行,我就什么都不要了,我想试试靠写作为生。你不是生活得挺好吗?

    不,我坦白地说,林,你并没有真正了解我的情况,我现在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我的情况可以说糟透了。有一段时间,我认为我已经写出来了,可直到今天,我才觉得,我的选择也许是错的。如果有可能,把我们的生活互换一下就好了,但这是天方夜谭。

    我没有想到林会跑来看我。

    自从跟林通过电话以后,我试着慢慢恢复,就是每天写一点字,一千字就不错,甚至三百字五百字也可以。此前我之所以不去写,是因为我一动笔,就想到方寸之内的那点事。不论是L还是我自己,都已经在我的小说中出现了很多次,我无法另辟蹊径,写点新鲜玩意儿出来,这是最让我苦恼的。除了这些,日常生活里的琐事也让我灰心。我每天过着刻板的生活,要么足不出户,要么只在县城的几条街道上徘徊。有时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我会心生羡慕,我想自己为什么不能活得再简单一点呢?即使在超市里做一个收银员也是好的,至少他们不用发愁接踵而至的明天会无事可做。

    林来的那天我刚刚结束了同家人的谈判。鉴于我在刚刚过去的一年中的表现,我的父亲母亲,甚至老婆孩子,都一致要求我每天只用半天来写作,另外的半天去做份正经工作。他们举手表决,我四岁大的儿子也站在反对我的立场上,起因是他妈妈告诉他,爸爸如果不去赚钱的话,我们永远也住不上大房子。孩子出生以后,父母的两居室显然有些逼仄,我们要购房的计划已经谈论三年了,但一推再推,房价至少翻了一番。最后,连并不竭力主张我们买房的父亲也同意了,但前提是,我必须找一份工作。

    我知道自己别无退路,只好答应了,那一天是我的三十四岁生日,为了我的新生,我们出去庆祝了一下。我喝多了,当着全家人的面哭了一场。孩子使劲地拉我的衣襟,醉眼朦胧中,我抱起了他。爸爸你喝酒,臭死了。他挣扎着从我怀里下到地上,我突然觉得非常难过,想他也会有这么一天,成人了,为整个家庭负起责任。只是个时间问题。

    而作为父亲,我现在所经历的,给他树立了一个坏榜样。我不是个好父亲。

    那天在林面前,我反反复复讲起的就是这些事。我们都觉得忧伤,为我们的激情丧失和年华老去。最后林少量地喝了点啤酒。

    我说,你不要喝。

    不,他坚持着喝了一小口,又一小口。后来他满脸通红地告诉了我他恋爱的消息。他是为了这个才来找我的还是另有缘故,我现在已记不清了,但林临走的时候的的确确说了一句话,那句话把我吓坏了。

    也许这是我今生中的最后一次,我不可能有其他机会了。他说。

    就是这句话使我长时间缓不过神来。许多天后,我再度见到的林,已经是一张旧照片了。我对他的父母说着节哀的屁话,自己却忍不住痛哭起来。林的父母被我牵动了伤痛,再度大放悲声。约摸过了十来分钟,我们才停了下来。

    林的父亲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离开,等他重新回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一样东西。

    这是他让留给你的。可怜的孩子,他说这世上,只有你一个说得来的朋友。

    是一个档案纸袋。我小心地收起来,同他们道了别。我不知道沉睡的林留给我的是怎样的一个故事,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袋子里装的应该是林的绝笔,当然也可以叫遗作,或者别的什么。

    林去世的时候,是二零一二年的初春,北方的县城,仍旧一片灰茫,等我读完这个故事的时候,春天已经渗透到了人间的每一个角落。我把林的作品录入电脑,由他父母转交我的手稿,遵照林的遗愿,我把它们拿到林的墓前火化了。烟灰散尽,我仿佛又看到林在我对面坐着,说着话,他的嗓子有些沙哑,大约是正患风寒之故。

    那日梨花风起,柳絮纷飞,正是人间清明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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