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人妄想录-遗产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我的爱情死了,就在昨天,我体验着这种死亡,有一种自戕般的快感。我能感受到利刃划过肌肤的疼痛。

    这是林的遗作的开头部分。这部题为《遗产》的长篇独白一直在书写这种疼痛,连篇累牍的心理描述,把我引入一个我从来不曾深入的内心世界。在我自诩为作家的这些年,我也曾经想过要写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心灵故事。因为我的软弱,这个故事始终没有被写出来,直到我临近放弃的时刻,我还在做着这样的梦。我甚至想写写我的死亡。那不难想象,世界上的众生,其终点只有一处,我们称之为归宿。更为形象的说法也许应该称之为墓穴,棺柩,总而言之,如果我们有形的部分丧失,呼吸停顿,那世界上的一切疼痛也就被关在这个牢笼里了。我们无法听到死去的人在喊疼的声音。

    但那些天是个例外,我每天都可以听到这种声音。死去的林在用尽他的力气喊疼,我每天只能读一点儿。我是说,关于林的小说,我此前并无阅读的心理准备。我并没有以为他会留这样的一部小书给我。十万字的篇幅,他用了两个月写完。在这两个来月里,他回顾了自己的一生,最后觉得无可告慰,他留下书稿,也只是片刻的冲动罢了。他在小说的附记中说,一切都该烧毁,与他的整个人共同消失,不见丝毫踪迹。但是在文尾,我却窥见了他的矛盾之处,因为他引用了芥川龙之介的话来阐释这种矛盾。我隐隐猜出他的意愿,估计他决心赴死的时候也是不无遗憾。

    芥川说,因为我们人类是人间兽,像动物一般地怕死。所谓生活力,实在是动物力的别名。我是一匹人间兽,但是照我已经厌倦于食色看来,大约我的动物力已经渐渐消失。我现在所住的,是冰一般清澄的神经的世界……

    林的书稿中,流露出一种对于人生的惶然,这也同芥川是类似的。芥川的书我们都很喜欢读,但在我是欣赏他的作品,林却是全身心地投入。否则,他不会遗憾自己的写作止于中途。从他留下来的两部长篇三部中篇以及二十多个短篇小说中,我嗅出了一股奇特的味道。那种味道让我歆羡,怎么说呢,我记得曼斯菲尔德曾说,我愿意将莫泊桑的全部作品换取契诃夫的一个短篇小说。对,就是那种感觉,我觉得林写出了我一心想写却始终写不出来的那种东西。

    我的爱情死后,每天,我最多只能睡五六个小时,其他的时间,我都用来追忆。为了不使它的温度丧失,我请求父亲把房间密封死了。我像只甲壳虫似的把自己包裹起来,让世间的一切喧嚣都离我远去。除了追忆,我什么都不想做。连续三天,我们赤裸相对,拥抱在床。在这种非常态下,她当然会说爱我。可即使这种爱也会被打碎,或者正是这种爱才无法长久。在我意识到我们必定会分手的一刻,我想到了去找一柄尖刀,把我的身体切碎。我确定要这么做,因为我再也没有力气去挽回我的人生。在这个相爱的阶段过去之后,我迫切需要的那种稳定的感觉没有到来,但我已经三十七岁,这是我的盛年,也是我的终途。在这个年龄选择结束也许是最好的……

    通篇都看不到女主角的名字,她更像一个符号,甚至虚无。我觉得林像是在同他的绝望恋爱。有一次我似乎读到了她的踪迹,林说她来自江城,我们曾经谈论的一个海滨城市,但我的感觉错了,林根本没有心情在这里耗费笔墨。他很快就恢复了自己的立场。更多的时候,我看到他在自言自语。偶尔他的状态好一点,他会称赞他所面对的这个世界,譬如他提到有位京城的评论家曾经写信说他的作品不错,甚至是同龄人中最好的。他说,将会在修订他那本当代文学史著作的时候把林补写进去。在这个段落里我发现了他的那种情结。但这也无可厚非,我觉得林应该活着等到那一天。

    但这事太复杂了,我想林的未竟之事不只这么一点儿。

    他甚至在县长的办公室门前又徘徊过一次,但是没有进去,因为他很快被告知,县长将再度被调走。他觉得变化太快了。这事发生不久,他就撞到了爱情。很可笑是吧?

    林说,我确实有些受困于这样的局面。世间多事,我甚至不愿意听到任何一丝杂音。譬如某个凌晨,我听到有人在楼下高唱“黄土高坡”,我会愤怒异常。他赶跑了我的睡意,使我不得不想象到底在何处我才能安享寂静。芥川说,睡眠比死亡惬意,至少较为容易。但我已经无法可想,也不觉得铺在我面前的,是可以继续走的路。

    那么,该来的就来吧。但愿世人早些忘记我,其实他们未必记得。我这蹉跎一生,在某些人看来,或许是个笑料罢了。

    那离我远去的爱情,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它推波助澜,使我走到这危崖上。我纵身一跃,便与你们永诀。这是多么神圣的一刻,我的朋友们啊,还有我的敌人,以及更多的陌生得无以复加的人们,我不会去等待明天的朝阳了,因为我总在担心我会失去勇气,现在却是大可不必。我已经预备好了药物,再过十分钟,我就真的可以独享静默了。

    但愿你们不要再来打搅我。

    我累了。

    这外面的树声,听起来像天堂之音。

    我还有什么可挂念的呢?

    读完林的作品的那一个春夜,我躲在卧室里大哭一场。第二天我就开始工作,把它们逐字逐句输入电脑。虽是林的遗作,但我对它,比对我自己的还要珍爱。我花了半个月时间来做这件事。我老婆说,她被我的专注吓怕了。

    你会发表它吗?

    说不准,他没有交代这个。

    但我想,林应该有他死后的哀荣。

    这事我觉得很奇怪,林为什么要把它交给你保管?

    我说不上来。我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呢。

    他一定想着,你会完成他的遗愿,因为他完全可以把它烧毁。他为什么要留下呢?

    就在我们探讨这个问题的那天夜里,我突然产生了一点儿想写东西的感觉。我开始写《短歌行》中的第三个故事,就是林的故事。

    我老婆同样觉得很奇怪。你没什么事吧?她说。

    能有什么事?我就是想写写这个素材。

    写了几行字,我突然关掉电脑,走到客厅里。

    你没什么事吧?我老婆追着我问。她正在洗衣服,满手都是水渍。

    我写不下去,我说,我说不清楚这是怎么了,我总是找不到自己的风格。

    说完这句话,我突然有些悲伤。

    我老婆在呆呆地看我。

    唉,这都多少年了,还是老样子,我觉得一点进步都没有……L说的没错,我就是个不入流的作家。

    你不要这么没有信心,L的话你也能信吗?他自己的生活也是一团糟。

    不。我在读林的作品的时候并没有很深地想到我的写作,但现在我开始想了。我从来不能像他那么自如地表达,这一点尤其让我伤心。我至多是个匠人式的作家,但林肯定不是。

    你以前是那么自信的一个人。

    是啊,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这点,我必须相信自己是最好的,然后才可以写下去。但事实并非如此,我发现我根本写不好林的故事。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但我觉得你不该走极端。

    说着,她在围裙上擦净了手,然后转身去,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我瞄了一眼,是那本黄封皮的《巴黎评论·作家访谈Ⅰ》。

    听听这几句话,她说,我觉得它对你应该有用。看我没有反对的意思,她就大声读下去。

    在那之前,你完全可以说,我是一个毫无创意的作家,受到所有人的影响,从每一个我喜欢的作家那里抄点东西,学他们的腔调、作品的色调。我那就是个文学青年,你可以这么说。后来我不是了,我剪断了束缚。我说,我只做力所能及的事,决不伪装,是什么样就写什么样——这就是为什么我用第一人称,为什么写的都是自己的事。我决定从我自己的经验出发来写,写我所知道的事情和感受。那是我的救赎。

    这话是谁说的?

    亨利·米勒。

    说得好,我从她的手里抢过书,你是什么时候读这本书的?

    前天,在你对着电脑长吁短叹的时候,我拾起了你丢在沙发上的这本书,我想了解一下作家是什么样子,结果一读就放不下了。

    我大喜过望地看着她,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她被我看得不自在起来。

    如果你对写作有兴趣,那是再好不过了。我说,我读过上面的几篇访谈,我知道大作家的妻子大都是他们的第一读者,有些更像是他们的同道,在这些作家的世界里,他们妻子所扮演的角色不可或缺。当然,这事并不绝对。但我希望你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觉得你也是个大作家嘛。我看到了我老婆嘴角带点儿嘲讽的笑意,我有点恼火,觉得她并没有把我的话当回事。

    在我结束了长达数年的自由写作生涯,再度跑到单位里上班以后,我的生活一下子又回到过去的老路上了。当然,最重要的是我的誓愿被打破了,我不得不承受周围人的种种眼光。他们非常好奇地问我一些问题,而这些问题是我最不愿意谈起的。譬如稿费问题。我原以为现在的人们不会过于探听别人的事了,结果发现不是。上班第一天,我就为这个烦起来。我不得不再三解释,我并不是他们理解的那类作家,我所从事的写作类型也很难让我大红大紫。诸如此类。但说了几次,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我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认真起来了呢?

    你真对他们那样说了?

    我老婆一边在厨房里做饭一边大声问我。我想否认,但做不到,我还没有学会在她面前撒谎。

    我就不该到这个狗屁公司上班,他们生产玉米甘油的技术跟我的写作一样不过关。如果你能站在我的立场,我肯定能再坚持几年,到那时,我或许就成功了。

    算了,你想做什么,我们都不会逼你的。但你是男人,你得负起责任来,这总没错吧?

    我耷拉着脑袋。我觉得头疼。我根本没有一点儿上班的心思。我后来去的这家生物公司和我以前的单位有些瓜葛,这其中有些人知道我的情况,当然他们最为好奇的是我为什么会抛下那么好的工作不做,而去写什么小说。他们认为写小说能够发大财,除了这个解释,他们不相信别的。

    我很快被孤立起来。一天里有无数次,他们喊我作家,而不叫我的名字,连我的主管也这样做。周末聚餐那天他又这样叫我,我当下就发作了。

    以后别叫我作家,我不是什么狗屁作家,孙子才是。

    他愣了愣,说你这又何必呢?然后转身去其他桌子敬酒了,至于我的新同事们,都在面面相觑,没有人吭声。我一个人自斟自饮,浑若无事地把分酒器里的酒一点点地喝光,然后站起身来走掉了。

    我没有回家,而是沿着马路出了城。我仔细地想了想这件事,并不觉得我有什么错,只是觉得荒唐。那天晚上我没有同任何人讲这件事,第二天我就离开了家乡。

    我先是去了林的墓地。那里鸟语花香,我觉得林真是得其所愿。现在他可以毫无牵挂了,我想。我拿出了林的手稿,字迹十分潦草,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写下的每一个字辨认出来。经过将近两月的朝夕相处,我对他的手稿已经无比熟悉。准备烧掉它的时候我的手抖了一下,我觉得自己可能在犯一个错误,但我没有更改林的意愿。

    只有毁灭才可以重生,林大概希望他的下一辈子可以不必经受这一切。我看着那些字,那些故事,那些急急如丧家犬的日子,转眼间灰飞烟灭。

    林说,他很早即存此念,只是那人间的芳华盛景,把他挽留了一次又一次。

    到真正决定了此事的那天,我觉得需要把自己所经历的这三十余年的生活,再大略地看上一遍,想上一遍。我开始动笔的时候是因为爱情失败了,心无所寄,而昼夜茫茫,我像是一个迷失道路的孩童,不知道怎么就从一个天真的世界步入了歧途。世间的种种羁绊,我觉得自己品尝了大半,但凡我们所能经历的一切不幸,除了战乱,我都亲尝过。我至今不能抛开对我的病体的担忧,觉得那些侵蚀我生命的毒素在一天天加深,虽然不能断定它们会很快要我的命,但我已经无力去驱逐它们了。迄今我更愿意相信自己是个懦弱的人,怕极了这病和孤单的折磨。

    假如我有一个爱人,情况或许会好得多。我不能再这样一个人下去,但星辰的流转正如人世的沧桑,未必尽是赏心乐事,这又是芥川的话——可笑如芥川如我,可以心牵宇宙之大,却无法直面人生俗务。那俗务未必会直截了当地要人性命,但它能推动人心向灰暗处走,直至绝望的深渊。且今我已看到那黑漆的洞口,它会吞没我的身体,思想,灵魂。或许文字自身会生出翅羽飞翔,并凌空照出一个人的形影,若非如此,我如何可以看到我的同类?可又缘何,这种相互注视的力量也不足以使我忘却孤寂,但凡念及今后数十年茫茫岁月,我就觉得不如提早结束的好。那些在此种情境中沉浸一生的人或许是因为不曾失却希望,但我却不能怀有希望了。是的,我要承认我的胆怯,多疑,畏惧,但我不能重造一个系统,改变这自身的一切,我只能与你们告别了……

    离开林的墓地的那个黄昏下了点雨,我寄宿在一个小旅馆里,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我说我准备出去一段日子。或许十天半月就回去,或许一月两月,至多也就是一个季度吧,但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我的心里其实没底。我老婆把孩子叫来听电话,幼小的孩子叫着爸爸,简直要把我的心叫碎了。我匆匆说了句要听妈妈的话,就把电话挂了。

    那天夜里,我始终无法入睡,躺到床上以后很长时间,我的耳畔都在响着儿子叫爸爸的声音。他像是明白了点儿什么似的,带着难舍的哭腔。我想起儿子圆圆的小脑袋,突然有些懊悔起来。可是有什么用呢?自从我决定离家的那一刻起,事情就向着反方向去了。我后来所做的,也只是把这些糟心的日子填满。

    第二天我就乘车离开了林的家乡。我先是去了省城,在那里逗留两天后突然心血来潮地跑到火车站,买了一张去南昌的车票。在走进购票大厅的时候我并没有想到我要到哪里去,在排了五六分钟的队以后我还是不能确定,直到我听到一个女孩子喊南昌的时候,我突然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了。尽管听起来有些荒唐,但我没什么可后悔的。

    我随身带着林的遗作。

    火车启动的一刹那,我闭上眼,直到它出了站台,才睁开来。车厢里有些昏暗,我听到周围在喧嚣,似乎还有孩子哭声。我又想到儿子,那胖乎乎的圆脑袋,进而我想到家里的每一个人。但我不能在这件事上纠缠了,我得尽快想清楚,到了南昌后做什么。换句话说,我是否可以在那里建立一个根据地?这个想法使我激动了一阵子,后来我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实在是太累了。

    我大约睡了一个小时,或者还少一点儿,因为火车哐里当啷地停了下来。我揉揉惺忪的双眼,发现车厢里又昏暗了些。我摸出手机看了看,是下午五点半的样子。如果不出远门,这个时间,我该去接儿子放学了。他已经习惯了由我接送,如果我不出现,他会不会哭闹?我想不出来。但更可能的是,他会逐渐忘掉我,他的父亲,因为他毕竟才四岁嘛。一念及此,我就烦躁起来。

    过了一刻钟,我给家里打电话,我估计他们回去了,但是没有人接听。连我的父母亲都不在。我的烦躁加剧了。这时有一个人坐到我的身边来,那里有一个空位子,是刚才下车的人腾出来的。这个人带着大大的行李箱,他站在座位上把它扔到我们头顶的行李架上。小心,我说。我觉得那行李太重了,而他长得像个孩子,看上去不超过二十岁,一头乱发遮住了他的眼帘,他不时地拿手去拨拉一下。

    去上学吗?我说。

    不,我退学了,我不喜欢现在的学校教育。他坐下来戴上耳机开始听手机音乐,看样子没有丝毫攀谈的兴趣。我觉得他跟一个人很像。

    我想起了L。一些往事在我的眼前飘来飘去。我想着想着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这次我睡的时间更长一些,好像还做梦。每隔一会儿我就意识到这点,但我并没有醒过来。期间我还惦记着打电话的事,可接通以后,我老婆并不和我说话,我开始数数,等数到十下的时候我就生气了。你他妈的到底怎么回事?我说,我是你丈夫。在以往的时候,我很少用到丈夫这个词。

    我哪里有什么丈夫,她说,我的丈夫已经死了。

    放你娘的屁!我冲她喊起来,你为什么要诅咒我?我操你这个臭婆娘。紧接着我就挂了电话,但我知道自己很难受,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她我还活着。后来,我就看见有一个人从窗口哪里跳了进来。

    嘿,是你,作家,真的是你,我们有多少日子没见了?

    五个月,七个月,或者更久一些。这些日子你去哪里鬼混了,到处找不到你?

    我哪都没去,他说,我就在暗处看着你。你他妈的这个蠢货,果不出我所料,屁事都做不成。说着他猛地推了我一下,我得告诉你,蠢货,以后不要去管我们家的闲事,先照顾好你自己吧。

    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思维清晰了一下,操你妈,我想骂他一句,可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似的,有轻微的窒息感悄然袭来。我使了很大的劲才挣脱出来。

    你误解我了,我说,你这个混蛋。然后我伸脚去踹他,他的力气像突然消失了一般,只一脚就被我踹飞了。L,我冲他嚷着,滚一边儿去,像上次他对我嚷的那样。

    但我的恐惧在增加,我看着他像一片纸屑飞走以后再也坐不住了。我站起来爬到窗口那里去看他。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眨眼间变轻了,像鬼魂似的毫无重量。我对身边坐着的这个年轻人说起这个。

    你肯定是看花眼了。

    不,千真万确。我说,我对他再熟悉不过了,简直比对我自己还熟悉。

    这种事情经常发生,这叫幻觉,他在教训我,幻觉懂吗?

    我不相信什么幻觉,这个小孩子的口气也让我不快。我说,你懂什么幻觉,幻觉只是梦想家的专利。我压根儿觉得他只是个像L一样的混混,尤其他的那一头乱发更让我不快,想他为什么不去剪短一些呢?然后我就醒了。火车又停下来了,车厢里好一阵纷乱。我瞄了瞄旁边,身旁的小伙子仍在听手机音乐,与刚才不同的是,他手里捧着什么东西,正读得入迷。我咳嗽了一声。

    不好意思,他说,我看见你在座位上扔着这个,就随便翻翻,你是作家吧?

    我恼怒着没有吭声。我在回忆,但我实在想不起来了,我不知道林的遗作怎么会跑到他的手中?但他还在喋喋不休。

    你这写的是小说吗?我从来没有读过这样的东西,没事的时候,我也喜欢写点儿,我读的就是中文系——对不起,他这时注意到我的不快了,轻轻地把稿子递过来。

    你刚才睡着了,他说,这份稿子就在桌子上放着。

    我仍然没有吭声,也没接他递过来的东西。

    对不起,他说着话,把它塞在我们之间的座位空隙里。我好像走神了。

    火车再度哐里当啷地晃动起来。我给老婆发了条短信,说刚才做了个梦,梦见你说我死了。发完信息后我看着窗外,天已经大黑了。从渐渐稀疏的灯火推断,火车正在驰出城市。我的心烦乱不安,不知道它会把我带到哪里。这时手机响了。

    我们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都不通,都快急死人了。

    这怎么可能呢?我说,我的手机一直开着,夜里睡觉的时候都不关,兴许它出了什么毛病。

    鬼才知道。

    我下午给家里打过电话了,当时家里没有一个人。

    我们都去找你了,爸妈都快疯了。他们说你离家的时候连个招呼都不打,你把他们的心伤透了。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就是想出去走走。

    你这会儿在什么地方?

    火车上,我想了想,还是告诉了她实情,别担心,我很快就回去的。

    很快是多快?我可告诉你,我实在忍不下去了,他们都把责任推到了我头上,说我把你逼走了,我不想同他们吵。

    你跟爸妈说清楚,我就是临时出去几天,透一口气而已,难道你想我被憋死?

    我不管那么多,现在我说什么都没用,他们刚才又出门了。她越说越气,最后声调也高了,你还是回来吧,火车一到站就往回返,别再找什么借口了。

    我沉默着。

    如果你不想要这个家,就趁早提出来,我也不是非要和你赖在一起。

    不,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不这么想,又能怎么想?我也快疯了。说完,她就挂掉了电话。

    我忧心忡忡地看着外面的夜色,不知道到了哪里。一种人至中年的悲戚笼罩了我,我老婆说得对,我从来不是个责任心强的男人。否则,我此刻更应该做的,是坐在家中那张舒服的布面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和家人说说以后的生计,而不是像个幽魂一般,想跑到什么狗屁南方去。我去了一趟火车上的简易洗手间,在镜子中看到一张陌生而令人惊恐的脸。我觉得是林的气息附在了我身上。

    该结束了,我想。

    火车在T城停了下来,我提前下了车。车站的工作人员说,去南昌的路程只走了不到三分之一。我想起那段未竟的旅途,心中怏怏不乐。然后我到了售票大厅里,人流喧嚣,我排了大约半个小时的队。

    去哪里?

    S城,最近的一趟车是几点?

    我说,我刚刚下车,火车未到终点,可不可以退一部分钱呢?

    这怎么可能,售票员略带嘲讽地说,你到底买不买?

    买。

    我把钱递进去,她把票和零钱递出来,然后喊,下一个。

    我站在站前广场上,暮色苍茫,我打了个寒战。距离上车的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我沿着站前广场慢慢走去。有几个拉客的人挤上来,问住店吗?三十元一晚,二十四小时热水。我摇摇头,他们还想继续纠缠,我推开最前面的一个,径自去了。

    开车前半小时,我给老婆打了个电话。

    我买了回家的车票,火车再有半小时就要开了。

    好,她说,路上乏的话可以补个卧铺票。

    我知道。

    注意看好自己的行李。

    她的话音刚落,我忽然大叫了一声。

    怎么回事?

    我,我把行李弄丢了。

    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都怪你,催什么催,我把行李落到前面的火车上了。

    你带贵重东西没有?

    笔记本电脑没了。

    我摸摸上衣口袋,幸好钱包还在。

    但糟糕的是,林的遗稿不见了。

    蠢货,我骂了自己一声,然后颓唐地坐了下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