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人妄想录-巴黎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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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上周的事。

    后来,我开始写这篇小说。我恢复了用笔写作的旧习惯,这使我想起那些早已逝去的美好时光。那时我多么疯狂啊,我对我老婆说,那种快感跟高潮来临差不多。

    想了想,又觉得这个比喻不合适。我笑了一下,不,比高潮还要强烈。

    说着,我吻了她一下。

    整整一周,家里人都不和我说话,我被淹没在一种巨大的孤独中,写我的小说。我把那本黄封面的《巴黎评论·作家访谈Ⅰ》放在我手边,写累了就去翻翻。昨天,我老婆收拾桌子的时候把它收走了。

    你应该改掉这种写作习惯。

    这是她主动示好的征兆,我高兴起来,把丢电脑的事忘在了九霄云外。

    不生气了?

    她叹了口气,然后摇头走开了。她这种动作我已经习以为常。可等她走开后,我却再也写不下去了,想和她谈谈以后的事儿。

    写完你的小说再说吧,我不想在这几天打扰你。

    看起来,你真有事瞒着我。

    不,你别瞎想。

    这次为什么连爸妈都不理我了?他们以前可从来不会这样。

    以前,以前,你就知道以前,现在跟以前不同了。

    我注视着她的眼睛。我觉得她的眼睛很漂亮,只是她生气了,现在我所看到的只是忧伤。

    有什么不同,就像我出了一趟差,可我不是回来了吗?

    他们都给你打电话了,可始终联系不到你。

    你没跟他们解释吗?

    他们听不进去,你自己也可以去道歉啊,你为什么不道歉?

    我摇摇头。

    你应该跟他们好好谈一谈,你都多长时间没有和他们聊天了。

    我找不到话说。我说,我们在一个家里住了三十多年,彼此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你要我同他们说什么呢?

    我明白了,难怪他们要我们搬出去。

    你是说,这次动真格的了?

    房子都找好了,就在煤运公司附近。虽然只是个一居室,但他们尽力了。他们把房款已经准备好了,说是要买下来。

    我觉得不可思议。

    你应该理解,他们希望我们自立。

    我觉得没有理由这样,如果他们还当我是儿子的话,我谨慎地说着,他们真的会把我们扫地出门?

    但我老婆已经不耐烦起来,你别总是这样没出息好不好?难道我们准备赖在这里一辈子吗?

    我只是觉得他们需要照顾,爸妈年龄都大了,以后生活上的问题会越来越多。

    算了吧你,我看你不是那种人。

    我觉得她对我有成见,这么多年了,我们第一次大吵起来。再后来,她就不说话了,眉头凝成了个川字。

    昨天晚上,没错,我说的就是昨天晚上,发生了好多事。先是我们看新闻的时候看到了L,这个失踪已久的L出现在一个新闻发布会的现场,尽管镜头只是飞快地一闪,但我还是发现他了。我不知道他在那里做什么。这是一个废弃已久的古堡,在县城南端十五公里,我很小的时候就去过那里。那个古堡下面是很长的地道,曲折幽深,纵横交错,有一千多年了。我父亲说,地道是古代人们打仗时屯兵用的。屯兵懂吗?他冲我吼叫着。我那时才七八岁,最多十岁,所以我没有听懂他的话,他有点儿生气了。

    就是把部队藏在地洞里,等敌人来了的时候搞个突袭,这就叫奇兵,出其不意,是很高明的战术。可惜它还没有发挥作用,藏兵的部队就被打败了。胜利的那一方叫李世民,李世民你知道吧?

    当然知道,我说,唐太宗李世民,大名鼎鼎。

    我父亲笑了,他很满意我的回答。那时候李世民也就十八九岁,比你现在才大多少,他已经是威镇一方的大人物了。哼,做人要学李世民,要有雄韬大略。

    可李世民是李渊的儿子,我对父亲说,你又不是李渊。

    嘿,会同我叫板了,不错。

    我没想到父亲会高兴起来,我还觉得他会因为这句话揍我呢。

    我突发奇想,给L去了个电话,我很少主动给他去电话。

    电话通了。

    嘿,作家,真是稀罕啊。

    你这混蛋,这会儿在忙什么?

    他妈的,我在给自己造一座坟墓,你说我能做什么?

    听起来,L异常兴奋。我说,你发现了秦始皇陵?我从电视里看到你了。

    看到了吧?我就知道你会看到的,你这个不入流的作家,对老朋友还是有点情义的,对吧?

    我他妈也就是好奇罢了。你去那里做什么?

    这你就别管了,我现在只想告诉你,这地方太诡异了,长达三千米的古地道,应该是为战备修筑的,最深的地方有二十多米,立体三层,攻防兼备,就像一座地下迷宫,打死你都想不出来。

    别他妈吹牛,那地方我二十多年前就去过了。

    骗我?

    孙子骗你。那时候大家没有声张,知道的人很少。听说是村民挖地窖时无意中发现的,但一直没有开发出来,现在是不是准备搞它一把了?

    对,聪明人,本人现在是开发公司总策划了,想不到吧?

    我愣了一下,对L来说,这的确不是个坏消息。

    我把这消息同我老婆说了,她也觉得不错。

    那是家很有实力的公司。她指的是开发的一方。

    听说是个煤炭企业?

    对,你应该知道它。这些年发展得很不错,并购了许多小煤矿,而且也开始做旅游和房地产业了。但是,L,他怎么会同他们有了联络,你觉得L能做了策划吗?

    我感觉她对L的新职业耿耿于怀,我不想谈论这个。我其实也在想着类似的工作为什么不可以由我来做呢?但这是两回事儿,我告诉自己,不妨再大度点儿。

    晚上九点钟,我同父亲也讲了这件事。

    你说的是那个小畜生?

    爸,你别把话说得这么难听。

    你别站错了立场,听着,以后不要谈论这个人。

    我说,他本就是个不相干的人,即使他冒犯了你,也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

    不,它过不去,永远不会过去。我父亲痛苦地说着,我看着他的头渐渐低了下去。我实在想不出,到底有什么事会让他这么难过?

    等他走开以后,我悄悄地问母亲,可是她也说不清楚。但我们破天荒说了许多话,我记得最清楚的一句是,她说我们父子太像了,简直就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我突然想起父亲曾经骂我的一句话,心口一下子堵得慌。我要母亲别说了。

    到底怎么了?

    我比父亲差远了,真的,妈!我悲伤地说着,把母亲吓坏了。

    你不要这样,儿子,你一向很有自信,从小就这样。我们从来都觉得你是最棒的。

    不,我都三十多岁了,怎么可以自己骗自己呢?我就是个失败者,什么事都做不成。

    你这样说,是成心让妈难过了。

    母亲说着话,就转过头去抹泪。我有些愧疚,但我什么都不能做。我被淹没在一种巨大的悲伤中,直到孩子过来喊我睡觉。

    然后我和我老婆躺在床上,谈论起L和已经故去的林。我老婆说,他们代表了两个方向。她像给我的人生做总结似的说了好多话。她很少说这么多的话。我觉得她的概括并不准确,而且,她简直有些絮叨了。后来,她实在累坏了,就躺在床上睡着了。

    我头脑发懵,像注射了药物似的,但我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我睡不着。这一段时间,我经常失眠,即使睡着了,也是噩梦连连。我盯着我老婆的脸,看了好长时间,觉得她有些老了,与我们刚结婚那会儿比起来,像换了个人似的。她以前瘦而俏丽,现在则发胖了,但这没有什么,我觉得这丝毫不会影响我对她的感情。我只是在回想那些年的时候有些奇怪的感觉,好像我们是一下子变老的。我至今仍然记得我第一次告诉她我准备当作家的时候,她那种惊诧的表情。因为在此之前,她觉得她离一个作家的生活太遥远了。

    但是写着写着,我不能确定我是不是骗了她?她很少读我写下的东西,只有一次,她从外面回来,顺手从信箱里帮我取回一本杂志,那上面发表了我的一个短篇小说。她读了其中的几个段落就放下了,说读不下去了。

    这些东西我太熟悉了,不能带给我新鲜感。

    她这句话让我想了很长时间,我觉得她说得对。后来我把整个小说从头到尾改写了,重新让她看,但那天她正好忙着炖肉或者做别的什么,让我把它放到沙发上,说待会儿再读。我一直等着她忙完,等到她终于坐下来了,可她随手拿起的是遥控器,调了半天电视频道。她早忘记了那码事儿。

    除了这点,她实在是个不错的妻子。

    我头一次发表作品的时候给她买的礼物是一套欧莱雅护肤品,花了六百多。她用了很长时间。后来她常想起这回事,说你那次买的那套护肤品不错,很贵是吧?又说,你以后不要给我买东西了,不是我不喜欢,我是觉得那些钱可以用来买点更适用的东西。

    我到夜里十二点的时候还没有睡着,我记得自己起来上了一趟卫生间,又凑到闹钟前看了一下表,指针滴滴答答地响着。我听了好一阵子,然后才爬上床。几分钟后,我想起我弄丢了林的遗稿的事。

    我突然觉得我可以把它复述下来。

    夜里很安静,没有一丝气流。我到了客厅里,取来纸张和笔,就在茶几上默写起来:

    公元六七六年,王勃渡海,溺水而亡,时年二十七岁。在他生前,《滕王阁序》已经传开。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为千古名句。腾王阁为南昌胜景。当年我在彼地时,一直想去看看,却苦于生计繁忙,竟然未去,遗憾至今。后来我到了深圳,想起南昌的滕王阁,总是怅惘。这大约便是我的人生。

    江南名楼,云销雨霁,彩彻区明。无奈纸上画饼,于现实的人生毫无补益。但我不能阻止自己的向往,这与爱情相似。虽空花幻月,却无限风情,魅惑种种。我这辈子,大事且不提,小的心愿竟也无从实现。我自知这是谶,一个古老的隐语,它印证着我们生命中那些神秘的部分。譬如我为何会到了这里,譬如我为何不能结婚,譬如我为何会迷恋文字,譬如我为何会承袭父亲的疾病,诸如此类,我相信冥冥中一定有个答案。

    我想要把它们找出来,但愈心急,愈做不到。海明威说,要是你不自暴自弃,你就不会死。但我们都死了,只是先后不同而已。我要是不能把我生命中的精华写出来,那活着与死去也毫无差别,这又是谁说的?后人们讲,这是作家林先生云。我成了墓碑和空气,任他们说来说去……

    写到这里,我的思维卡壳了。我觉得痛苦。我只好求助于运气。我记得当初录完后打印了不止一份。我还记得离开前的那天夜晚,我把它放到了芥川龙之介和斯特林堡的旁边,可是后来我再也找不到它了。我老婆说她对这件事毫无印象,为此我们还吵了几句。

    我觉得既困苦又兴奋,最近时常这样,这可不是一个好征兆啊。刚开始写作的时候我也经历过这样的时期,双眼熬得通红,可就是没有睡意。我老婆因为这件事吓怕了,她后来在某种程度上反对我写作,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我每写一个长的东西就会病倒一次,长则三五天,短则一两天,甚至几个小时。其典型症状是觉得身体乏力,而且会完全否认自己的劳动,几乎类似于一次手淫后的疲乏与茫然。随着这种事情渐渐成为习惯,我越来越不安,越来越不安。有一次我刚刚觉得困乏时,林的电话来了。他察觉到了我的敷衍,就匆匆说了几句,把打电话的初衷也忘了。事后他才问起我那次的情形。

    我如实说了。

    他哈哈大笑起来。

    这很正常,他说,你可以读读我小说中的一些片段。

    我看了,他说那是为了释放激情所采取的再正常不过的手段,可我的不安仍在继续。我觉得我们之间最大的不同在于,林可以把死亡时常挂在嘴上,可我不行。我时常畏惧于谈论这样一些事。我记得有一次我在看一部关于生命极限的纪录片时,吓得浑身直冒冷汗,心脏像突然被挖空了。我觉得那些记录死亡的镜头具有一种颠覆功能,它把我关于人类生命的种种想象都置于一个非常客观和虚无的境地。我无法做到像林那样可以用大段的文字去谈论自己如何生,如何死。我觉得这可能跟我们的经历有关。哦,我想起来了,林接下来谈的是无聊……

    总之是因为无聊,未来也还是这样,甚至更糟。以前我记得人们在议论二零一二年是世界末日时,我还自觉很年轻,可是瞬息之间,这种感觉就变味了。很奇怪,我竟是跨越了两个世纪。我的前半段很好,应该跟王勃他们差不多,一进新世纪,我就像溺水一般,四肢伸展不开,呼吸也不通畅,说不来是怎么了。有时,我自觉一段旧时光过去了,那新的段落将是优美的抒情诗。许多人都来读我林某人的作品,哈哈,我逮空子乐观了一阵子,还想到我的问题都解决了。我不知道曹操何以说胡话,什么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什么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都他妈的与我那临时性的乐观大不合拍。

    可我知道他说得对。自从失恋以来,我决心写这部书了,所以我去辞了职,然后走出公司大门。他们在背后议论我有病,说我没有女人是因为阳痿,这些我都听到了。说话的人与我一向有仇,我看到他面孔苍白,灰暗,像另一个我。至于我们为什么结仇的,我倒记不确切了,好像也是因为我的傲气。哈哈,我的傲气,这似乎是一个拙劣至极的借口,但常用不衰。他像是在初见我时便这样说,而且提醒我要同大家打成一片,而我以沉默应对,他便对我产生成见。但这些也不是促使我要写这部作品的理由。

    写到这里我累了,然后我去书架上找那本《巴黎评论·作家访谈Ⅰ》。很奇怪,它根本没有放回书架上,我觉得它可能被藏起来了。这时已是深夜两点,我再次去了一趟洗手间,在镜子前看到自己的瞳孔中布满血丝。我在那里待了几分钟,后来我站起身,看到那本书放到洗衣机上。我拿起来随便浏览了几行,是保罗·奥斯特,他在上面谈到死亡。

    那件事改变了我的生活,这点儿毋庸置疑。在某一时刻男孩还活着,在下一个时刻他便死了;我仅仅离他几英寸远。这是我首次经历偶然的死亡,首次经历事物令人迷惑的不稳定性。你认为你站在坚实的土地上,转瞬间,你脚下的土地去张开了,你消失了。

    我没有继续往下看,也没有推究这番话的背景,但我有点茅塞顿开的感觉。这本书中有不少这样的段落,我第一次觉得它比一部长篇小说更为有用。

    读完这段话我就去睡了,一觉睡到了大天亮。今天早晨一醒来,我看见那本书在我的枕边放着,我想它也许是我夜里带过来的。但我不能确定。如今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多,我不想再重复了。

    家里空荡荡的,我老婆留言说,他们都去看房子了,要我醒来后直接过去。我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想这一次是真的要被驱逐了。但我无心想这些事,相对而言,读书还是来劲得多,也俭省得多。我是说,我不愿意太费脑子。我的身体状况不佳,现在我不能不强调这个。

    我起得晚,慢慢吃完早餐,十一点开始工作,一直工作到下午三四点,然后吃饭,到晚上八点再开始工作,一直到午夜。现在我在写《重现的镜子》的续篇,题目是《传奇故事》,我花了一个月写了七页!

    这是天才的罗伯-格里耶,我想,这也应该是我的救赎。我把书翻到了马尔克斯那几页,在有关时间表的那几行字下面,我画了横线:我是在四十岁开始全职写作的,我的时间表基本上是早晨九点到下午两点,两点之后我儿子放学回家——读到这里我哑然失笑,然后我继续读——既然我是如此习惯于艰苦的工作,那么只在早上工作我会觉得内疚;于是我试着下午工作,但我发现,我下午做的东西到了次日早晨需要返工。于是我决定,我就从九点做到两点半吧,不做别的事情——就是这几句话,我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然后我才读其他的,直到我老婆打来电话催促我起床。我一看表,已经十一点了。

    由于走得匆忙,我没有留意到外面下雨了。等我折返上楼,准备进屋去拿雨伞的时候,才发现我没有把钥匙装在身上。这同样是由于走得匆忙之故,但也不排除我越来越健忘了这个事实。我后来淋雨走过街道,走过县政府宾馆,走过邮局,走过中国人民银行,走过家家利超市,走过电信大楼,走过新华书店和绵山宾馆,最后我来到了南门桥上,站在那里看桥下的车水马龙。我的浑身湿透了,头开始疼起来。我打电话告诉我老婆,说我的头有些疼。听起来像撒娇,但她当真了。

    要不,你直接回家吧,我们也准备走了。

    事情怎么样?

    没有谈拢,他们临时又加价了。

    我一下子觉得轻松了,在走进那家日杂店的时候,甚至想,要不要买点儿东西庆祝一下?但只是想了一下,我知道这样做不合适。这许多年来,我一直在为自己鼓劲,加油,鼓劲,加油,把许多事情都忘记了。比如这家店,在十几年前我常常光顾,那时它不卖日杂,而是出售各种书籍报刊,如今我最早的一批藏书便是从这里购进的。那时我还没有辞职,还没有结婚,暗地里喜欢文学,之后几年,时光便加速了,直到现在,我站在这里,正在想着该买点什么东西时,看到了她,L的前妻。她像是愣了一下。

    是你?

    巧了,我说,孩子呢?

    没了,她的眼神黯淡下去,我看见她的泪水涌了出来。

    我吃了一惊,可到底不敢相信,想着那战栗的小身体,那一双惊悸的眼睛,心中就有一种说不来的滋味。我看见脚下的土地在慢慢张开,然后她不见了。

    我还在思忖着我们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的事,可终归想不起来了。她的眼泪一直在流,止也止不住地流。

    不要想这件事了。我觉得自己说了一句废话。

    然后我又重复了另一句废话,L这个王八蛋,早该被枪毙了!

    再不要跟我提L。她突然发作,脸上泛起一层青光,在白炽灯的光线下变得凶狠异常。她的声音,都近乎嘶吼了,你老提他做什么?那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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