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话时,解放低着头,没有吭声。他知道妈妈清楚他的心思,但大人们总是想隐瞒些什么。爸爸被他们带走已经有一天一夜了。解放搞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带走爸爸。
解放昨晚去村头的队部偷偷看过爸爸。爸爸坐在昏暗的灯光下,双眼无神,样子十分紧张。解放觉得爸爸的灵魂似乎出窍了。
妈妈坐在屋子里,低着头在摘毛豆子。妈妈还没去上工,她一直在屋子里磨蹭着。解放知道妈妈是在等爸爸。
解放走进教室时,感到气氛有点不对头。他说不出什么地方不对头。强牯像往日那样领着一帮孩子在欺负女同学。他们在欺负那个有着李铁梅一样又粗又长辫子的女孩。强牯伸手拉一下那女孩的辫子。那女孩抚住自己的辫子骂强牯。强牯和男孩子们都笑起来。解放知道强牯其实喜欢那女孩。当然解放也喜欢她。确切地说,解放喜欢的是她的辫子。他很想摸一摸那女孩的长长的辫子。解放听到这会儿强牯和他的手下都在放肆地大笑。解放觉得今天他们的笑有点意味深长。
萝卜也在一旁笑。他笑得比谁都放肆。萝卜总是这样,虽然强牯老是欺负他,可他只要看到强牯欺负别人,他总要在一旁笑。有时候,强牯他们不笑了,他还在笑。强牯很烦他这个样子,会忍不住给他一脚。
萝卜笑够后来到解放的座位上。萝卜说:
“你爸还没回家吧?”
解放的脸红了。他感到心脏在剧烈地跳动。
“你放心吧,你爸没事的,你爸画了那么多毛主席的像,你爸会有什么事!”
萝卜的安慰让解放感到厌烦。解放从来没打过人,这次解放却突然伸出拳头对准萝卜的鼻子打过去。萝卜的鼻子流出了血。萝卜一脸惊愕,不过没有哭叫。要是平常,强牯还没打着萝卜,萝卜就会哇啦哇啦地大叫。这次萝卜没有叫,任鼻血往下流。教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强牯双眼锐利地看着解放。解放背着书包抬着头走出教室。走出教室时,解放的眼中涌出了泪水。
学校的西边是群山,山上有各种各样的植物和鸟雀。解放钻入林子。他看到天空在树枝上面运动,阳光的碎片在跟着他跑。一会儿,他来到一块石头边。这是他的一个秘密之所。这里的树枝和藤蔓纠集成一个像茧一样的空间。解放发现了这个地方后就喜欢上了这里。有时候,他会在这里睡上一觉。
透过浓密的树叶,能够看见学校。他们这会儿已经在上课了。解放知道这一课他们将学习《黄继光的故事》。学生们正在背诵老师在开学时教他们的顺口溜:
“爬雪山,过草地,跟着领袖毛主席。八路军,枪法准,日本鬼子没了命。淮海战,真漂亮,浩浩荡荡过长江……”
听着这些顺口溜,解放感到温暖。解放仿佛看到一些画面从这顺口溜中升腾而起,它们是壮丽的炮火,战地的野花,浪漫的地下工作者,地雷战,地道战,小兵张嘎,红星照我去战斗……解放喜欢让自己沉浸在对过去战争的怀想之中。学校里有时候会请一些参加过解放战争打过蒋介石的退伍军人作报告,那是解放最为幸福的时光。
解放从一块石头下面的取出一只铁罐头。这里是他的领地。他把自己最珍爱的东西藏在这个地方。铁罐头里面放着几本连环画,一颗子弹壳,一粒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和一支自制火药手枪。解放拿出子弹壳在手中把玩,铜质子弹壳已被他抚摸得十分光滑,黄色的光芒耀人眼目。解放又拿出自制火药手枪,瞄准山下的学校。火药手枪开不了火,因为没有火药。解放知道怎样制作火药,把硫、硝、木炭按一定比例混合就成了火药。解放搞不到硫,解放没办法制作火药。这会儿解放的精神有点儿放松了。每次来到这个地方,他就会感到平安。他虚拟地打了几枪后,拿出连环画读起来。他收集的连环画都是关于英雄的故事。不知为什么,解放特别喜欢那本讲述董存瑞的连环画。
一个早上很快就过去了。田头广播突然响了起来,这说明已到了中午。解放差不多把爸爸被他们带走这事忘了。他感到肚子有点儿饿,就从树丛中钻出来向山下跑。
跑过村头,他看到三个男人正在用石灰水粉刷画在墙上的图画。这面墙上画了两幅图画,上面一幅是《毛主席去安源》,下面一幅是《董存瑞炸碉堡》。这两幅画都是解放的爸爸画的。村子里所有画在墙上的革命图画都是解放爸爸画的。三个男人正在粉刷下面那一幅。他们把董存瑞的头、手、手上举着的炸药包抹去,然后他们又抹去董存瑞的身子和脚,接着他们抹去了敌人的碉堡。他们粉刷得非常小心,唯恐把上面的那幅毛主席像玷污掉。解放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们为什么会把这样一幅歌颂英雄的图画涂抹掉。这幅画还是解放叫爸画上去的呢。那时《毛主席去安源》早已画好了,解放发现这幅画下面还有一块巨大的空白,就缠着爸让他把董存瑞画了上去。解放崇拜董存瑞。村里人都觉得解放爸把董存瑞画得很像。
解放又想起爸爸被他们带走这事,心里一沉,快速向家里跑去。走进家门,他看到爸已经回家了。他松了一口气。家里的气氛依旧很压抑。爸爸正在修一只水桶,这只水桶已漏了几个月了,爸爸一直懒得修它。爸爸看起来像是在专注地修水桶,不过他看上去神情有点恍惚,这让他显得动作迟缓。妈妈也回来了,她正在做饭。她一定知道解放今天逃学的事(他们的老师是个喜欢告状的家伙),要是以往他们一定会好好训他一顿的,这次他们好像并没在意这件事。解放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家里平平静静。他们再没把爸带走,家里却还是笼罩着沉闷的气氛。解放已不再去想爸曾被他们带走这事了。
学校里的学军课是孩子们最喜欢的。学军课上,孩子们可以知道各种各样的新式武器。最近的一场战争就是中苏珍宝岛战争,孩子们因此知道了许多苏式武器:T54型坦克,98式卡宾枪。T54型坦克的顶部有一个像乳房似的漂亮的圆顶,打开它就可以钻入坦克。98式卡宾枪则能自动退壳,连续射击。每个学期都会有一次在山林里上的学军课,深受孩子们欢迎。内容是模拟战争。学生被编成几个小分队去寻找老师早已埋在石头底下或树根部或枝头上的纸条,纸条上写着:敌军司令、敌军军长、敌军师长、敌军士兵等等。谁捉得多,谁就是英雄。
天空非常明亮,已经是初夏时光,太阳照在人身上有一种令人隐隐作痛的热度。有军装的孩子都穿上了军装(为了这堂学军课,一些孩子早在两个月前就缠着父母要他们为自己置一件小军装),军装外面还系了一根皮带。由于天太热,穿军装的孩子都闷出了一身的汗,他们的脸像天上的太阳一样红,倒是那些穿衬衫的孩子显得神清气爽。孩子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们盼望老师吹响总攻号,他们可以冲进树林里去捉敌人。林子里的空气清凉湿润,包含着地气。钻进林子,满头的大汗就会收回去。
孩子们在山阴的三分之二高处发现了一条壕沟。他们感到很惊奇。他们认为这可能是一条战壕。壕沟的前后都生长着茂盛的树木或柴火,但壕沟上只生长着一些杂草,杂草的长度超出了壕沟的坎子。孩子们不知道壕沟有多深,他们跳下去,下身湮灭在了杂草丛中。他们兴奋地沿着壕沟跑了一遍。杂草被他们踩得东倒西歪。天上的太阳很毒,没一会儿,被踩倒的杂草失去了原本绿油油的色泽,变得干枯了。孩子们在学电影里解放军匍匐在战壕里作战的模样,他们的嘴上还模拟着大炮、手榴弹和机枪的声音。一会儿,学军课老师也来到壕沟上。有几个孩子围着学军课老师问,这里怎么会有一道战壕?老师说,解放前这里曾发生过一次激烈的战争。当时国民党部队在对面那座山上,解放军在这里。天上全是是国民党的飞机,往这山头扔炸弹。
老师的讲述令孩子们激动无比。他们觉得这堂学军课有了真正的战争的气息,仿佛他们刚才抓到的营长、团长之类不再是一片纸,而是真的。
有一股火药气味蹿入解放的鼻腔。解放认为这不是听了老师的讲述而幻想出来的,而是他真的嗅到了火药气味。解放的鼻子比谁都灵。解放认为火药味是全世界最好闻的气味,闻着这样的气味他全身的毛孔就会长开来,整个身心也会放松下来。他奇怪这里怎么会有火药味。这时萝卜在一堆乱草中捡到一枚子弹,他兴奋得哇哇大叫起来。
在山上的战壕中捡到一颗子弹的消息一下子传遍了整个村子。放学后或星期天孩子们都会像潮水一样涌到这里。他们有的背着铲子,有的背着锄头,他们在战壕里挖啊铲啊,寻找子弹或子弹壳。要是谁找到子弹或子弹壳,他就会得到大家由衷的羡慕。
解放像狗一样把鼻子贴在战壕上。只要他嗅到火药味,顺着那味儿挖下去,他即可以找到一枚子弹。解放捡到的子弹和子弹壳比谁都要多。他挂在胸前的书包里老是发出叮叮当当的子弹撞击的声音。孩子们对此很眼红。萝卜特别崇拜解放的嗅觉,他十分愿意在解放嗅到子弹气味的时候帮解放一起挖。萝卜说,我帮你挖吧,反正我捡不到一颗子弹,我不要你的子弹,我学雷锋。解放答应了。为了挖到地底下的子弹,解放的手都挖破了,他的指甲已残缺不全,两只手指还磨出了血痂。不过解放也没让萝卜白挖,他偶尔会送萝卜一枚子弹。萝卜接过子弹的时候,脸上会涌出梦幻般的甜蜜的笑容。
一天,萝卜在帮解放挖坑时突然说:
“解放,强牯说你爸犯了错误,要被打倒了。因为你爸在毛主席像下面画了《董存瑞炸碉堡》这幅画,他们说你爸这是居心不良,想炸死伟大领袖毛主席。”
解放觉得刺耳,他跳起来,揪住萝卜的衣襟,说:
“你他娘的,胡说八道个什么,董存瑞怎么会炸毛主席。”
“解放,是真的呀,他们都在这么说。你难道没有感觉到,他们现在不同你一起玩了。”萝卜一脸的真诚。
解放松了手,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想,“萝卜说得对,他们确实在躲避我,虽说我以前也不合群,但他们还是愿意和我玩的,现在他们只是远远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个怪物。”解放这段日子也疑惑这事,现在经萝卜一说,才知道缘由。解放认为关于爸爸犯错误是一个天大的谣言,因为董存瑞不可能去炸毛主席,再说了,董存瑞的画还是解放要求爸爸画上去的。“我爸爸怎么会居心不良,想炸死毛主席呢?”一定是有人在故意散播这个谣言,解放怀疑是强牯所为。“强牯是一个真正的坏人,他想欺负每一个人,可他不敢欺负我,所以他就造我的谣。”解放想自己对强牯应该有所回应。
解放站了起来,向战壕南端望去,一帮孩子正围在强牯身边闹,其中有一个孩子还在给强牯打扇子呢。解放有点儿慌神,他知道强牯是个不好对惹的家伙。强牯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萝卜一直观察着解放,萝卜已经感到空气中某种紧张的气氛了。萝卜知道解放想干什么。他了解解放的脾气。萝卜说:
“解放,算了吧,他们那么多人。”
“我怕什么,我死都不怕,我还怕他。”
解放看上去脸色苍白,不过他的目光显得十分坚定。“我必须有所回应,即使打不过强牯,我也要有所回应。我什么都不怕,我不怕死。如果我生在战争年代,一定是个英雄。”解放这样想着的时候,已来到强牯身边。解放在离强牯三米远的地方站住,他看到强牯的目光一下子变得警觉,笑容在强牯脸上凝固了。
解放向强牯招了招手,让强牯过来。强牯满脸不屑地走了过来。解放二话不说对着强牯的脸给了强牯一拳。解放把那一拳打出去时,他的双腿在不住地颤抖。他感到打出去的一拳十分无力,就好像他刚刚生过一场大病,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强牯显然没料到解放来这一手。强牯感到鼻子很酸,用手擦了一下,他看到手上鲜红的血。强牯“啊”地叫了一声,扑向解放。于是两个人打成一团,都想制服对方。孩子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打斗弄得不知所措,他们呆呆地看着这两个人厮打在一起,不知道该劝和还是参战。这会儿,打架的两个人已趴在地上了,他们在地上滚动,一会儿是解放压着强牯,一会儿是强牯压着解放。他们俩已气喘吁吁。他们打架时谁也没有说话。一般孩子们打架时,总是粗话不断的。在一旁观看的孩子们也都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空气中似乎只有打架的两个人的手、脚、身子动作时发出的声音。打架的两个人又从地上爬了起来,他们相互揪着对方的衣服和头发,在山坡上上上下下地打转。
解放已没有一点儿力气,他几乎是凭惯性在动作。他想,“再这样下去,我可能会败下阵来。”解放想也没有想,张开嘴巴咬住了强牯的肩膀。只听得强牯又是“啊”地一声,仰开了头,用他的脑袋去砸解放的脑袋。两个人同时摔倒在地,然后像两块石头那样朝山下滚去。
孩子们也向山坡下赶去。等他们赶到,发现解放和强牯没有再打架,而是朝相反方向走了。解放朝南,强牯朝北。强牯的白衬衫上洒满了血。
萝卜显得忧心忡忡,他对解放说:
“解放,强牯说他不会放过你。强牯说你没道德,他说你用嘴巴咬他,差点把他肩上的筋咬断。他说只有疯狗才咬人,如果是人只用手和脚打架,不会用嘴巴。解放,你要当心一点,下一次强牯说他也要用嘴巴咬你。”
解放冷笑一声,说:
“他敢。他再造我爸的谣的话,我不会放过他。”
话是这么说,解放还是有点担心。他不想再和强牯打架。他不敢保证下次能否打赢强牯。再说强牯手下有那么多人,如果他们帮强牯一起打,他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这几天,解放尽量避免和强牯狭路相逢。
村子里出现此起彼伏的爆炸声。说爆炸声,其实也没那么响,但确实比鞭炮声响得多。这是孩子们发明的一种新游戏,他们发现把捡到的子弹放到燃烧的火堆里,子弹就会爆响。子弹爆响时,火像是被一股强劲的风吹了一下,眼看着要吹灭,突然又轰地燃了起来。强牯已经忘记和解放打架的事,他迷上了子弹爆炸的游戏。强牯想出了新的点子,他把子弹绑在一只乌龟的脚上,再把乌龟投到火堆里,子弹爆炸后,乌龟的身子分成了二半。那有头的一半竟还活着。子弹的存贮不是很多,强牯把别的孩子的子弹搜罗了过来。但玩了一段日子后,子弹就炸完了,只留下一批子弹壳。
孩子们知道解放有不少子弹。解放是村里拥有子弹最多的人。但解放不玩爆炸游戏。既然强牯在玩这个游戏,解放决不会跟着学样。解放想,让他们炸吧,他们很快会发现这个村子只有我拥有货真价实的子弹,他们很快就会羡慕我。解放走路时故意让书包内的子弹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他看到强牯偶尔瞥过来的眼神怀有很深的恶意。解放想,他的眼神越恶毒说明他越羡慕我。
村子里突然来了一个外乡人。他们说他是人武部的干部。他一到村子里,就说要找强牯。一会儿,他们把强牯领到外乡人面前。人武部的人见到强牯直截了当就要强牯把子弹统统交出来。他说,有人反映你捡到不少子弹,你还让子弹爆炸,还炸伤了一个过路人的屁股。你把子弹交出来,你知道吗,私藏弹药是违法的,是要坐牢的。听了这话,强牯笑了,因为他现在没有一颗子弹,他所有的子弹都在“嘣”的一声中成了子弹壳。也就是说他现在没有私藏弹药。强牯说:
“我没有子弹,没有一颗子弹。我不骗你,我的子弹都爆炸了。不过,我知道谁藏着子弹,我可以带你去找他。”
强牯带着人武部的人朝解放家走来。解放站在自家门口的一棵苦楝树下一动不动。他还不知道人武部的人来干什么,该不会是来带爸爸走的吧?解放很担心爸爸出更大的事。他看到强牯向他这边指了指,对人武部的人耳语了几句,就停了下来。人武部的人摇着身子大步地向他走来。那外乡人的眼睛像爪子一样扎到他的身上。解放的心跳加剧,脸像喝醉了酒那样酡红。
原来人武部的人是来收缴子弹的,解放松了一口气。解放知道强牯一定告诉那外乡人他拥有子弹,他抵赖不了的。虽然不愿意,解放还是爽快地把书包里的东西倒在地上,一堆子弹滚滚而出。他说:
“你拿去吧,都在这儿了。”
解放没有把所有的子弹交出来。他还留了五枚。这五枚子弹他藏在家后门的一块石板下面。在父母不在时,他会把这五枚子弹从石板下取出来把玩。他恨不得把这五枚子弹插到强牯的身体里。
村子里的孩子们都在传说,解放要报复强牯,强牯将为他的告密行为付出代价。萝卜听说了这件事,心头一阵狂跳,他觉得这两个人打起架来是一定要流血的。萝卜气喘吁吁地跑到解放面前,问解放:
“解放,你真的还要和强牯打架啊?”
解放没回答萝卜。他的脸上露出的笑容充满了蔑视,好像这会儿强牯已被他打得趴在了地上。萝卜说:
“解放,强牯可不是好惹的,上回你咬了他的肩,他还想找你算账呢。”
强牯也听到了传说。听了这些话他脸全黑了。他说:
“他敢。你们等着瞧,总有一天,我会把他打得趴在地上求饶。”
他们谁也没有主动挑衅谁。解放独来独往。有时候解放的身后跟着萝卜(萝卜更多的时候跟在强牯后面,可强牯老是嘲笑他)。强牯总是带着一帮人,在村子里转来转去。他们俩好像有默契,尽量避开对方。
但村子太小了,终于有一天,解放和强牯在一条小巷里碰面了。小巷很深,有五十米长,小巷的墙根上布满了白硝。解放知道白硝可以用来制炸药。强牯见到他后,在小巷的那头站住了。如果强牯没站住,如果强牯很自然地走过来,那么也许什么事也没有,但现在强牯站住了,跟在强牯后面的那帮人也都站住了。强牯的脸色变得十分严峻,目光紧随着解放。解放没有站住,他继续朝小巷那头走去。他没看强牯,只看着墙根的白硝。他感受到了火药味。他意识到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也许从此以后他和强牯可以分出个高下来。解放幻想着墙根的白硝变成炸药,把这巷子炸得粉碎。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解放咬了咬牙,对自己说,一切都要靠你自己了。他尽力把恐惧从心头赶走,装作若无其事地向强牯那边走去。
走过强牯身边时,强牯叫住了解放。强牯说:
“你站住。听说你要报复我?”
解放就站住了。他可以不站住,而是加快脚步离开。但如果那样,不但强牯,所有的孩子都看不起他,那么从此后他就会像萝卜那样成为人人都可以嘲笑和欺负的对象。解放的脚像长着钉子似立在强牯的前面一动不动。他的眼光第一次锐利地刺向强牯。强牯感觉到了解放眼中的坚定,心慌了一下,但这会儿强牯已没法再退路了。强牯说:
“现在我已在你面前了,你不要报复吗,你来呀。”
解放看了看强牯背后的孩子,冷笑道:
“你准备用这么多人对付我?”
“谁说的,你放心,一对一。”
“好。一对一。怎么打?”
“随你。”
解放想了想,说:
“我们用拳头已较量过了,这一次我们来打泥仗吧。”
“打泥仗”是孩子们玩的一种游戏。双方在一块场地两端垒起工事,用泥土做炮弹,谁先冲过中线谁就赢。不过现在显然已不再是游戏,而是真正的战争。强牯警觉地瞥了一眼解放,想弄明白解放在玩什么花招。强牯认为其中一定是有诈,也许解放会用什么致命武器对付他。强牯想,解放这个提议意味着他俩实际上已从拳头较量上升到用工具对决了。
他们来到村东边的一块干裂的泥地上。这里原本是一个浅浅的湖泊,由于久未下雨,湖里没一点水,成了一大片干裂的泥地。解放和强牯开始为战争做准备。解放的口袋里塞满了泥块。有些泥块像石头一样坚硬。他希望这些泥块能准确地砸在强牯的脸上。“不管怎样,我都不能输,如果我输了这一次,那我就可能输十次,输一百次。我就是被强牯砸死,我也要赶在强牯之前跑过中线。”
解放和强牯各自找了个隐蔽之所匍匐下来。围观的孩子们躲在附近的一块草地上。其中一个孩子喊了一声“开始”。话音刚落,泥块就从两人的阵地投向对方。
照一般经验,在战争的最初阶段火力密集,不易进攻。要等到双方的泥块快要用尽,火力稀疏了,才是冲锋的最佳时刻。但解放的行为让所有人大吃一惊,他一开始就冲锋了。他在冲锋时甚至没有向对方砸泥块。他在密集的火力中穿行,泥块一次次砸在他的身上,把他砸趴下,他马上爬起来继续往前冲。旁边看着的孩子们认为解放是不要命了。果然一块泥土砸中了解放的眼睛,解放的眼前马上像一只馒头那样肿了起来。肿起来的部位挡住了他的视线,解放有点弄不清前进的方向。这时他的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斤斗翻倒在地。强牯见时机成熟,也从自己的隐蔽处爬出来向中线冲。解放看到了这一情况,迅速地从地上爬起来,嘴角挂着一丝微笑。他从口袋里拿出泥块,砸向强牯。强牯被砸得趴在地上。当强牯再次从地上爬起来时,已杀红了双眼,他的手中捧着一块手掌大的石块。照规则是不能用石块的,可强牯竟拿着一块石头。如果他用这石块砸解放,解放会没命的呀。草地上观战的孩子们因紧张而脸色苍白。果然强牯做出向解放投掷的动作,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把石块掷向解放。石块像一块乌云一样从孩子们的眼里飞过。孩子们都闭上了双眼不敢再看。石块落在了解放的脑袋上。一会儿,解放的脸上都是鲜血,他的头成了一只喷涌的血头。但解放并没有被击倒,他依旧顽强地跑向中线。强牯惊呆了,他没想到石块会真的砸中了解放。他看着一个血头向自己奔来,突然感到恐惧,“啊”地叫了一声,拔腿便跑。草地上的孩子们知道祸闯大了,也都跑了。
后来发生的事解放就一点也不知道了。
强牯知道自己闯了大祸,躲在山上不敢回家。他想他的父母知道这个事后,会把他揍死。后来,有一个伙伴上山告诉他,解放回到家就晕了过去,现在已送到城里的医院里去了。那人说,解放有可能会死。强牯听到这个消息,吓坏了,他清楚这回是躲不过去了,他硬着头皮回了家。他当即被他爹妈绑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上,毒打了一顿。爹妈打完后就往城里赶,他们家得为解放负担一切医药费用。他们走时没把强牯从树上放下来。强牯吊在树上,想,如果解放被砸死了,那他也活不成了,他知道一命抵一命的道理。他禁不住发颤,吊着他的绳子也跟着抖动起来。
等到父母从医院里回来,强牯已经吓昏了过去。父母把强牯放下来,把他弄醒,说,解放活着。过了一段日子,父母把强牯带到了医院。父母要强牯向解放赔罪。父母告诉强牯,解放的脑子砸坏了,他老是笑,见人就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被砸傻了,要是他傻了,那我们就要管他一辈子了。强牯这段日子很少说话,他知道还是不说为妙。他们到了医院,解放却不想见强牯,强牯只好站在门外。强牯想,看来解放没有傻,他还知道我是他的仇人。他往里望去,他看到解放确实在傻笑,他的眼睛却没笑,看得出他努力控制自己不要笑,却怎么也控制不住,因此眼神里透出恼怒。强牯突然觉得解放很可怜,一个只会傻笑的人怎么会不可怜呢。
解放从医院里出来后依旧对人傻笑。他无法控制自己。他最不愿意让强牯看到他傻笑,在强牯面前,他用尽最大的毅力控制自己的表情,可是他的脸肌不但没有舒展反而变得哭笑不得。解放知道哭笑不得简直比傻笑还要难看,还要令人绝望。他努力控制的时间一久,脸上的表情又起了变化,变得似笑非笑,看上去又像是绝顶聪明又像是傻的。解放当然不满意自己脸上的这种表情。他受不了村里人看他的眼神,他们怜悯的目光里同时流露出一种仿佛看到怪物的神情。解放现在很少呆在村子里,他总是爬到山上去。让解放感到奇怪的是当他独处时,他就不再傻笑。村子里的人不知道解放在山上干什么。
火药的气味一直在解放的脑子里缠绕。自他们发现那条战壕起,解放就经常感到火药的气味在脑子里缠绕。解放被砸后,这气味更加强烈了。解放对母亲说了这事。母亲听着听着就流下泪来。看到母亲流泪,解放就再也不同她说了。解放也同萝卜说过,萝卜却说这是解放的幻觉,因为战壕那边的子弹已经挖光了,怎么还会有火药味呢?要是真有火药就好了,村里人想开山都找不到火药呢,火药都让国家收购了,都造火箭去了。但解放总是闻到火药味。
因为战壕那里再也找不到一颗子弹,孩子们不再去那里玩了。解放却天天去。解放站在战壕上时,那股熟悉的火药味总会强烈地蹿入他的鼻隙。这时,解放就会像一个喝醉了酒的人那样在沟壕附近跑来跑去。这种感觉暂时缓解了解放的苦恼。
一天,解放在林子里跑的时候,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重重地摔了一跤。他的身子倒在一棵树上,肘部擦出了血。他回头看到绊倒他的是一块铁块。解放当即就涌上了灵感:他的脚有了惊人的发现。总是这样,有时候需要用眼睛去发现些什么,有时候得靠身体的其它部位。解放认为他这一跤不是平白无故的,这是让他通过这一块铁块去发现埋在地底下更深的秘密。一个地雷?一枚炸弹?还是一辆装甲车?
是一枚炸弹。解放花了整整五个傍晚才把它挖出来。学校的最后一节课往往在下午三点钟就结束了,他一放学便往山上跑。他当然不会告诉任何人他发现了一枚炸弹。太阳已从对面的山上落下去了,天边布满了血红的晚霞,炸弹因此也染上了一层红晕。这是一枚巨大的炸弹,它虽在地上埋了二十多年,但它看上去好像刚刚从兵工厂的车间中被运出来,除了个别地方因油漆剥落而生锈外,其它地方依旧散发着银色光芒。炸弹的尾部写着这种炸弹的型号,不过已经看不太清楚了。解放猜想,这可能是一种美制炸弹,是美国人提供给蒋介石打内战的。炸弹大约有成年人那么长,直径有水桶大么大。解放用力地推了推炸弹,他怎么也推不动它。解放想,这是一枚没有炸掉的炸弹,它的内部一定装满了火药。
无论如何这是个重大的发现。解放暂时不想告诉任何人。我先得把它研究透,别的以后再说。从山上下来前,解放会把这枚炸弹藏好。他用草、藤蔓、柴火遮盖炸弹,直到他认为不会有人发现它,才会放心地离去。
解放坐在教室里上课的时候,心思早已飞到了山上,飞到了那枚巨大的炸弹上。他偶尔会逃几次课去山上,但不经常逃课,他怕老师发动同学找到山上来。那样的话,他们就会发现他找到了一枚炸弹。解放不住地望窗外,窗外的天空蓝得就像一块有色玻璃。解放曾捡到过一块有色玻璃,用有色玻璃看世界,世界就会变得很奇妙,世界就会变得像一个童话一样色彩缤纷。解放盯着窗外一看就是半天,他的嘴角还不时露出神秘而古怪的笑容。老师当然知道解放上课走神,但许多人说解放的脑子被强牯砸坏了,老师就懒得管解放了。解放虽然没看黑板,没在听讲,但他至少是安静的。
因为出了这么大的事件,强牯已被安排到另一个班上了。老师认为让这两个人坐在同一个教室里读书,就像是在教室里埋了一个定时炸弹,随时都要爆炸。强牯很高兴去另一个班,他不想再和解放过不去。虽然医生说,解放的脑子并没有受到什么损伤,但人们都在说解放现在有点傻。不管解放傻不傻,无论如何都和他砸的那一下有关。强牯因此深为不安。强牯被安排到另一个班后,那个班的老师说强牯变得安静了,他不再带着一帮孩子到处欺负人了。有人说,强牯开始学好了。
这天下午,学校有一个忆苦思甜大会。听说有忆苦思甜大会,孩子们的肚子就咕噜咕噜地叫起来。因为在忆苦思甜大会上,孩子们可以吃到用糠做成的饼子。糠本来是用来喂猪的,用糠做的饼子给孩子们吃主要用来说明旧社会劳动人民比猪比牛马还不如,从而使孩子们从内心深处涌出生长在新社会的幸福感。不过孩子们一点也不认为糠做的饼不好吃,他们觉得这饼进口有点苦,但带着一种醉人的香味。孩子们还发现用于忆苦思甜用的饼子也不完全是用喂猪的糠做成的,为了能让孩子们能吃下去,里面还羼了不少米粉的。孩子们都把忆苦思甜的饼子当作一次口腹享受。
孩子们早已高高兴兴地坐在礼堂里等候作忆苦思甜报告的人的到来。一会儿,那个秃顶的校长和另一个长得像骷髅的人上了讲台。看到那人,台下一阵躁动,那人实在太可怕了,他的脸上全是伤疤:他的耳朵没有了;他的上眼帘也没有了,他把眼睛闭起来时还会露出一大块眼白;他的脸上没有皮肤,全是没有毛孔的光滑的内层肉。校长让下面安静,然后就隆重地向孩子们介绍了那人。那人叫梅龙,曾是本村人,现在在城里的粮店工作。那人已很久没回家乡了,孩子们都已不认识他。那人是个劳动模范,他的脸是在大跃进时期造水库时被炸药炸伤的。校长介绍那人时,孩子们几乎不敢看,只有解放一直瞪着那人。解放脸上的表情是若有所思的。
解放其实很想听听那劳动模范的事迹,比如怎么会被炸成这模样的。不过解放知道那人今天不会讲这些,他是来控诉旧社会劳动人民的悲惨生活的。解放因此或多或少有些失望和。那人已经在开讲了,那双没有眼帘的眼睛因为不会眨动而时常要流泪,要是在平常可能是一种毛病,在忆苦思甜时就成了一种意想不到的效果。旧社会的悲惨生提到在他的泪光里闪现,台上台下一片悲戚,许多孩子也跟着流下了眼泪。这些都是真诚的眼泪。他们觉得劳动人民在旧社会实在太苦了,地主、富农实在太可恶。孩子们的心中于是充满了阶级仇恨。有一些孩子的目光投向那些地主、富农出生的同学。这些四类分子子女低着头,把头深埋在胸脯里,就好像他们的头是从他们的胸脯里生长出来的。这些四类分子子女哭得比任何一个孩子都厉害,有的在不住地颤抖,因为他们知道忆苦思甜过后会有一些皮肉之苦等着他们,那些因忆苦思甜而激发出满腔阶级仇恨的孩子会把愤怒发泄到他们身上。总是这样,忆苦思甜结束,孩子们就会把这些四类分子子女团团围住,对他们施暴。
解放一直看着台上的那人。他在想像这个有着一脸伤疤的人有过什么样的惊天动地的壮举。解放认为,就凭他伤成这个样子,他也配得上一个英雄称号,他才有资格站在讲台上作报告,才有资格享受台下没完没了的热烈的掌声。
强牯坐在远离解放的一个角落上。他一直观察着解放。现在他情不自禁地要关注解放。强牯的目光越过一片哭泣着的孩子们的头颅,投射到解放脸上。解放还是一脸古怪的笑容,若隐若现的喉结在上下涌动,好像在不停地咽着唾沫,他的双眼发出异样的光芒。突然,解放收住了笑容(只能收住瞬间),他的目光锐利地投向强牯。强牯连忙避开,不和解放交集。总是这样,只要强牯的目光在解放身上停留的时间超过半分钟,无论这目光是在解放的背后还是在解放的侧面,解放都会作出愤怒的反应,就好像强牯的眼光中带着刺,会把解放的皮肤刺痛。解放看到,强牯的目光慌乱而茫然地投向别处。解放认为强牯不怀好意。
解放看过一部叫《回故乡之路》的越南电影,他记得里面有一个走在回故乡路上的士兵睡在一枚炸弹壳里面,从而躲避了美国飞机轰炸。现在,这个场面深入到了解放的内心。他希望自己也能像那个士兵一样,在弹壳上睡上一觉。他已经能够想像睡在弹壳里面温暖的滋味了。
炸弹躺在解放的前面,傍晚的光线照在它流线型的光滑的外壳上,看上去显得完美而沉静。解放明白,沉静只不过是它的表面,它的内部有着炽烈的火药,如果它被点着,会让这座山炸开一个巨大的口子。现在它封闭着,几乎找不到一条缝隙,像一个鸡蛋那样圆满,好像它天生如此,但解放知道,它是由人制造出来的,是人在兵工厂中拼装起来的,只要动动脑筋,就一定能拆解它。解放注意到炸弹尾部那个巨大的铁块,他断定一切机关都在那里面。
解放从家里搬来了螺丝刀、鎯头、老虎钳、扳手等工具,他决定从尾部下手,把炸弹分成两半。这样,他就可以如那个越南士兵一样爬到炸弹里睡觉了。虽然这枚炸弹从天上掉下来不曾爆炸,虽然它在地上埋了也有二十多年了,但拆卸炸弹无疑是一桩危险的工作。解放不知道炸弹在何种情况下会被引爆,他没有一点这方面的知识,但他决定冒险。解放拿着螺丝刀,用刀括去炸弹尾部的沥青。一会儿,一颗螺帽显露出来了。解放知道,他必须把这颗螺帽先退出来。他在退螺帽时,心跳得厉害,他担心自己不小心弄爆这枚炸弹,那样的话他恐怕会被炸得片甲不留,恐怕连一块完整的骨头都不会找到。
螺丝退去后,后盖就可以揭去了。里面有一些红红绿绿的线头。这情形解放很熟悉,电影里这样的场景比比皆是。那往往出现在电影的高潮,定时炸弹就要炸响,英雄处在最紧急的关头,因为危急,英雄的头上冒着豆大的汗滴,他在判断先断开那些红红绿绿的线头的哪一根。当然最后英雄没有让炸弹爆炸,勇气和运气成全了英雄。解放觉得自己在干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就好像这会儿他也成了一个英雄。不过这种感觉只是一瞬间,因为这里没有烟火,这山、这树、这夕阳一片平和,潜在的危险好像并不真实。开始时,他有点害怕炸弹会突然爆炸,干了一阵子,炸弹没任何动静,危险的感觉就淡了。解放看着炸弹内的那些线头,感觉那些线头只不过是摆放在那儿的装饰品。解放想也没想,就一把抓住它们,然后用力一拉,电线脱离了炸弹。当然,炸弹没有爆炸。
解放的胆子越来越大了,拆卸炸弹的速度也快了起来。终于,弹壳被撬开了,弹壳分成了两半。弹壳里面有一团用油污纸包着的漆黑的东西,解放马上猜出那就是炸药,他在一本有关军事的书上读到过,那东西正确的叫法应该是TNT。真正厉害的就是这团东西,弹壳只不过是这团东西的外衣,就是这团东西炸开来才能地动山摇。为了安置这团东西,解放特地下了一趟山,找到一只他爸用来画领袖像的油漆桶。桶里桶外积满了油漆,解放点上火让铁桶燃烧起来,直到油漆全部烧干净为止。他知道炸药不能碰到火,他在带桶上山前把铁桶在水中浸了会儿。他用自己的衣服把桶中的水擦干净。来到山上,他把那团黑黑的炸药放进桶中,然后小心地盖上盖子。这桶炸药对解放来说是重要的,他将充分利用它。他已想像到这桶炸药给他带来的快乐。他可以让他的自制火药手枪响起来,让村子里发出清脆的声音,还能让别的孩子羡慕不已。如果他们问他是怎么搞到火药的,那他会告诉他们这是自制的,他找到了不用硫就能制造火药的方法。他们一定会发了疯地去试验不用硫的自制火药,不过他们一辈子也试验不出来。解放对自己说,我必须把这桶火药藏好,我不能把这桶东西拿到村子里去,我得让它埋在地下。解放就在山上挖了一个坑,然后把铁桶掩埋起来。
现在弹壳空空荡荡了,解放可以像那个越南人一样在弹壳里睡觉了。他用衣服把弹壳里存留的脏物擦干净,然后就躺了进去。他好不容易才把另一半弹壳移挪归位。随着炸弹的合拢,里面一片漆黑。弹壳里面火药味依旧很浓,这火药味让解放感到和平,就好像炸药的气味里蕴藏着一些寂静的东西。解放躺在弹壳里,觉得人世间的一切远离了他,他的身体里因此涌出一种莫名的温暖。他都不用闭上眼睛,就可以想像天空中飞翔着美国飞机,他们投下了无数的炸弹,炸弹在周围炸响,解放非常安全。有时候,解放觉得自己的炸弹也在天空飞翔。解放发现他躺在炸弹里面再也没有傻笑。
现在炸弹里面成了解放另一个家。解放只要一有空就奔到山上,然后像一只松鼠一样钻到炸弹壳里。他从山下搬了不少东西上来,这些东西包括:五枚子弹、火药手枪、一块红领巾(解放有两块红领巾,旧的一块系在他的脖子上,这是新的一块)、一张《沙家浜》的剧照、八本连环画、一只滑轮、一块布毯和一台书本那么大的收音机。这是村子里唯一的一台收音机。是解放爸爸的。自从解放爸被带走一次之后,解放爸再也没有打开过收音机。解放爸整日愁容满面,若有所思。解放见爸爸床头的收音机已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就把收音机搬到了炸弹壳内。他猜想爸爸最近不会对收音机有兴趣,应该不会发现解放拿走了收音机。解放把东西放在炸弹壳内不同的位置上。解放习惯于把东西整得井井有条。他一直是个做事有条不紊的人。他躺在炸弹壳里,打开了收音机,他什么也没有收到,收音机一直在发着古怪的噪音。他还以为收音机坏了,他爬出弹壳一试,收音机还是能收到的。他猜想,是炸弹壳挡住了无线电波的进入。不能在弹壳里收到来自北京或上海的声音,解放感到非常扫兴。
不管怎么说,在弹壳中安置一个家让解放感到满意。这是一个黑暗之所,只要爬到里面,就会被黑暗吞没。弹壳里依旧留存的炸药味让解放感到宁静。弹壳很小,因为黑暗,好像没有边界,好像非常辽阔。躺在这弹壳里,解放觉得现实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弹壳飞翔在现在之上。他在弹壳里感到非常放松非常满足。只要在学校或在村子里,他就会傻笑,在这弹壳里面,他就不会再傻笑,他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
弹壳的一半埋在泥土里,所以,即使在夏天,弹壳里面也非常阴凉。在学校里,在村子里,天上的太阳和这个村子好像有一个传递热量的专门通道,把它所有热量都灌注到了这个村子,村子热得燃烧了一样。孩子们都浸泡在村子里的河水中,他们只把他们的头露在水面之上。河中黑色的头颅就像粪坑中涌动着的蛆。解放不去河水中,他一放学就藏身弹壳中。现在,他已经能非常灵活地从弹壳中钻进钻出了,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变得像松鼠一样柔软。
有一回,萝卜在村头碰到解放,萝卜这几天老也找不着解放,就问解放在干什么。解放当时正准备往山上跑。因为不想萝卜跟着他,就停下来和萝卜说话。他可不想任何人知道他的秘密处所。萝卜一直在观察解放,他发现解放看上去确实很傻,笑起来很像一个白痴。这段日子,孩子们都在说解放神出鬼没,他们甚至说解放变成了一只松鼠在山上蹿来蹿去。萝卜看了看解放的眼睛,发现解放的眼睛真的很红,真的像一只松鼠的眼睛。难道解放真的变成了一只松鼠吗?
远处的巷子里突然跑出一个孩子。接着,又跑出一群孩子。跑在前面的孩子是四类分子友灿的儿子,非常瘦,他跑起来的样子就像风中飘荡的一根芦苇。后面那帮孩子相对要结实得多,他们在追打友灿的儿子。在村子里成年人可以随便教训四类分子,孩子们因此认为他们可以随便揍四类分子的子女。孩子们也不揍所有的四类分子子女,他们只揍友灿的儿子。友灿的儿子得了一种奇怪的声音恐惧症,他只要一听到什么声响,就觉得有人要打他,他就抱着头逃窜。友灿儿子越是这个样子,孩子们对他越感兴趣,他们就动不动要揍他。这会儿,那帮孩子已追上了友灿的儿子,他们把那孩子团团围住,然后开始慢慢折磨那个孩子。他们有的踢那孩子,有的把小便撒到那孩子身上,有的甚至要那孩子吃牛粪。友灿的儿子哭得嗓子也哑了,不过他的哭声听起来很假,好像不是从他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哭声里没有任何内容,既没有痛苦,也没有灵魂。要是以往,强牯一定会积极参与的,这会儿强牯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旁观着。强牯还把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解放和萝卜。他发现解放正看着他们傻笑。
解放突然感到头痛了。见到暴力场面,解放的眼前就会浮现自己被砸的那一幕,他看到那从自己头上喷射而出的血液像花朵一样开放。总是这样,自从被强牯砸伤后,每次见到别人打架,他的头都要痛,就好像他们的拳头正打在他的头上。因为头痛,解放再也不能在这里呆下去了,那样的话他可能会晕眩过去的。他转身就跑。萝卜不知道解放出了什么事,为什么突然跑了。解放迅速地消失在山林之中。在解放钻入山林的刹那间,萝卜真的觉得解放变成了一只松鼠。
终于又钻到了弹壳之中,这个阴凉而温暖之所,这个黑暗无边的洞穴,这个秘密的领地,这个令人安慰的地方。解放的眼前依旧晃动着他们揍友灿儿子的情形,不过这会儿解放的头已经不痛了。也许因为刚才的狂奔,他感到有点儿疲劳,就闭上了双眼。没一会儿,解放就睡了过去。孩子们揍人的场景进入了他的梦中,只是那个被揍的人变成了解放自己。睡梦中解放的身子在不住地扭动,泪水像小溪似地从他的眼中滚涌而出。
一觉醒来,解放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他吓了一跳,一时记不起现在在哪里,猛然坐了起来,结果头重重地撞在弹壳的壁上,痛得两眼直冒金星。他才知道自己原来在弹壳里睡着了。想起刚才那些场景只不过是个噩梦,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他从弹壳中爬出了来。四周十分安静,听不到一点儿人声。这会儿那鸟叫声听起来有点怪异,不再是干净悦耳的鸣叫,竟带着一点凄惨的哭腔。他感到从弹壳中钻出来后,原来熟悉的世界似乎有所改变。他抬头看天,天上的太阳还在东边。解放只瞥了太阳一眼,他的眼睛就什么也看不清了,只觉眼前一片漆黑。他想起来了,他钻入弹壳时,天上的太阳应该是在西边的,他一觉醒来,太阳竟然在东边了。他知道时间不可能倒流,他想他在弹壳里至少睡了一天。也许在里面睡了几天也说不定。
不知为什么,解放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解放拧干衣服上的泪水,就向山下跑去。村头出现了新的大字报。解放停下来看了一会,上面的内容令解放傻笑起来。
大字报是针对解放爸的。大字报说解放爸老是半夜三更爬起来打开收音机偷听敌台,他不但听资产阶的靡靡之音、黄色歌曲,还收听反动派的各种宣传,并在群众中传播反革命言论。大字报因此推论,解放的爸爸盼望着国民党蒋介石反攻大陆。解放一点也不相信大字报所说的。解放爸确实拥有村子里唯一一台收音机(很多人看见这收音机就会眼红),不过爸爸没有收听过敌台,解放爸还警告过解放不要收听敌台。大字报上所说的都是假的,是血口喷人。
他想尽量控制自己不要笑,可怎么也控制不住。解放因此给了自己两个耳光。解放对自己说,你应该哭而不是笑!是不是你的眼泪在梦中流完了,你不会哭了?耳光响过,解放感到脸上火辣辣地痛,他捂着脸向家中奔去。
进入自家院子时,他看到母亲木然地坐在门槛上,双眼无神。她的眼睛看上去很干枯,好像她的眼泪也同样流完了。解放问:
“妈,爸爸还好吧?”
妈妈见到解放就哭出声来。她说:
“你去哪里了呀,你怎么失踪了三天三夜,我找来找去都找不到你。”
“爸爸呢?”
“你爸爸又被他们带走了。不过你放心,你爸爸没事的。”
“他们为什么要带走爸爸?”
妈妈没回答他,妈妈说:
“解放,这几天你死到哪里去啦?我担心得要死。我问萝卜,萝卜告诉我说你变成了一只松鼠。”
“萝卜他娘的才变成了一只松鼠。”
“解放啊,你脑子被强牯砸坏了呀,你不要出门了,不要让妈担心啊。我怕你找不到家。”
解放不想再理睬母亲。自从他被砸了后,母亲总是把他当成白痴。虽然他时刻要傻笑,但他不是白痴。解放向队部奔去。解放跑得飞快,有一刻,他觉得自己都要飞起来了。一会儿,解放来到队部。队部的门关着,有一帮孩子俯在门边透过门缝朝里张望。他们见解放到来,都用奇怪的眼神看他。解放知道他的父亲就关在里面。解放不想和那群孩子挤在一起。他转到队部的后窗,爬到窗上往里瞧。他看到守仁正点着烟,拿着棍子绕着解放的父亲转了一圈又圈。守仁总是这样,他教训人的时候,总是学电影里国民党的样子,好像他是中美合作所的一个打手。
解放爬在高高的窗台上,他蜷缩其上的样子就像一只飞到围墙上的母鸡。那帮孩子也来到屋后看热闹,他们站在窗口下,抬着头,叽叽地笑。解放没理他们。他知道他们在幸灾乐祸,他们总是这样,他们是强牯的帮凶,也许还是强牯让他们来这里的嘲笑他的呢。
有一个孩子对着他高喊道:
“解放,你爸这回完了,你爸不但听敌台,还是个大流氓。听说你爸在守仁家的墙头画毛主席像,画着画着,就从守仁家的窗口爬了进去,和守仁的老婆搞上了。你爸真是个流氓啊!”
解放的脸一下子黑了。虽然脸上依旧在傻笑,眼睛却没有笑,眼中藏着一把愤怒的剑。解放几乎是从窗口滚下来的,向那喊叫的孩子冲去。那孩子见势不妙,连滚带爬地仓皇逃遁。孩子们知道自从解放被强牯砸伤以后,他的脑子有问题,身上有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经常像一只受了惊的公牛那样横冲直撞,再加上那阴阳怪气人傻笑,孩子们都有点憷他。
解放没去追那个孩子,他来到队部门前,嘭嘭嘭地敲门。他喊道:
“开门,开门。”
守仁叼着烟,把门打开,一看是解放,皱了下眉头。在守仁审问的时候,没有人敢来敲门,只有像解放这样的傻瓜才敢。他听说解放被强牯砸开了脑瓜子,被砸傻了。他不知道这个傻瓜想干什么。他嚷道:
“叫什么,叫什么。”
“为什么把我爸关起来,我爸画了那么多毛主席的像,你们为什么还要抓他?”
守仁没理睬解放,砰地把门关上了。解放的头部被门重重地撞了一下。解放心有不甘,还想同守仁论理,又嘭嘭嘭地敲起门来。解放敲得十分激烈,门一直没开。他持续敲了五分钟。
门突然开了,守仁的脸像煤那样黑。守仁说:
“反啦,你这么大点儿的人还想造反啊。”
守仁迅速爬起来抓住解放,拎了起来,然后一把掷在队部的广场上。解放落地,击起白白的一片扬尘。解放感到屁股骨酸痛酸痛的。广场上迅速围过来一群孩子,他们在离解放不远处站住,目光在守仁和解放之间游移。萝卜也在其中。
守仁叫道:
“你再来敲,我就揍死你。”
守仁看了眼远处的孩子,又说:
“小子们,这个傻瓜,这个新生反革命的儿子是个捣乱分子,你们好好收拾收拾他。”
远处,那些孩子的眼神里有一种单纯的冷漠和仇恨。
这时候萝卜来到解放跟前,说:
“解放,你还是快走吧,你瞧他们正看着你呢,你再不走,他们说不定真的会揍你一顿呢。”
远处孩子们的眼神锐利而无情,扎向解放,犹如扎入身体的玻璃碎片,极富攻击性。解放知道有守仁这句话,他们真的会围攻他的。他迅速从地上爬了起来,向山中跑去。解放的衬衫像风筝那样升起来,升得比他的头部更高,然后融入天边的白云中。
这是黑暗之所,像夏天的水一样温暖的地方,没人知道的安全的港湾,遍布着弹药气味的让人能产生飞翔之感的洞穴,解放像一只老鼠那样蜷缩在里面,他的头缩在他的肩膀里,他的背佝偻着,他的手捧着他脚踝,他整个变成了一个圆球。解放不知道自己在弹壳里躺了多久,他不想再出去了,他害怕出去。他闭着眼睛,他看到,在弹壳之外,在黑暗之外,他们的眼睛在天空飞舞,像一把把明晃晃的刀子,他觉得只要他钻出弹壳那些刀子便会刺入了他的肌肤。他感到自己正在缩小,慢慢缩成了一团水,最后变成了一缕蒸汽。
后来,他感到蒸汽又凝结成了水,水又胀成了一个圆球。他感到自己在黑暗中伸直了双腿,双手也舒展开来。他听到了自己在黑暗中发出的声音,这声音一开始有点胆怯有点沮丧,慢慢地变得镇定和坚硬起来:如果你父亲真的成了一个反革命,你就完了,所以,你要自救。你必须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你要干些别人干不了的事情出来,这样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听到这个声音,解放感到一阵激动,好像那个声音是领袖发出的,让他有想流泪的感动。他看到自己钻出了黑暗的洞穴,然后挖开一块石块,又扒去了一些泥土,取出那只铁桶。铁桶里盛满了黑色的炸药。他取了大约半斤炸药,然后把铁桶重新埋好。
“解放,你在哪里啊。解放,你到哪里去了啊。”
一天晚上,萝卜听到解放的母亲在村子里叫唤。萝卜这才想起已经有几天没见到解放了。解放去哪里了呢?他很好奇。他已经睡下了,不过他还是从床上爬了起来,来到解放母亲身边。萝卜想弄明白解放出了什么事。解放母亲说:
“解放不知道去哪里了,他失踪了呀。以前他也突然失踪二三天的,这次都失踪一个礼拜了,我不知他到哪里去了。萝卜,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他不会出事吧?”
萝卜不知道解放在哪里。萝卜想起他们都在说解放变成一只松鼠在林子里跑,他想,也许他们说的是真的,解放真的变成了一只松鼠,这会儿可能在满山遍野撒野呢。萝卜觉得变成一只松鼠是件不错的事,松鼠们的日子一定过得无忧无虑。萝卜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解放的母亲。他知道解放的母亲不会相信这种事。
第二天,萝卜路过解放家时,发现解放母亲坐在自家的门槛上哭。解放的母亲边哭边唠念着:
“……我的命苦啊,他爸和别人睡,被抓起来了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儿子也失踪了,是死是活都不知晓啊……”
萝卜听了很难过,他觉得应该帮帮解放的母亲。至少可以安慰她几句。萝卜就悄无声息地来到解放母亲面前,他说:
“你没有去山里寻过吧?解放一定在山里面。”
解放的母亲吓了一跳,她没有料到有人会同她说话。自从解放爸被关起来后,已很少有人主动和她聊天了。她止住了哭,充满乞求地看着萝卜:
“萝卜,你是不是知道解放在哪儿?你一定知道解放在哪儿!”
“我不知道,不过他们说……他们说……解放变成了一只松鼠。信不信由你,他们都这么说的,他们看见解放变成了一只松鼠消失在山林里。”
解放的母亲悲怆地干嚎了一声,哭诉道:
“萝卜,你干嘛要骗我,解放怎么会变成一只松鼠呢。”
萝卜被她的哭声弄得有点不知所措,他说:
“不骗你的,我为什么要骗你呢,他们都这么说的呀……你不要哭,我们去山上找,说不定解放又会变回来呢。”
解放的母亲看了一眼萝卜,说:
“你愿意陪我一起去找?你知道解放在哪儿?”
“我说过,我不知道。我不骗你的。不过,我可以陪你一起去找。你不要再哭了,哭有什么用呢。”
萝卜说着就去拉解放的母亲的手。解放的母亲看上去已没了主意,她像个孩子一样跟着萝卜,向村子西边的群山走去。她满眼期待,仿佛她这样跟着萝卜就一定能找到解放。
萝卜领着解放的母亲刚走到山脚下,强牯跑了过来。强牯是见萝卜带着解放的母亲往山上走赶来的。强牯问:
“萝卜,你他娘的又在搞什么鬼?”
“我陪她去找解放。”
“你怎么知道解放在山上?”
“他们说解放变成了一只松鼠,我们去山上叫解放,让解放再变回来。”
“你他娘的真蠢,你这是搞迷信,人怎么会变成松鼠?”
解放的母亲一直没有理睬强牯。解放的母亲认为儿子失踪同强牯那一砸有关系,是强牯把解放砸傻了,解放才失踪的。可是解放的母亲见到强牯还是忍不住伤心地哭了起来。这段日子她总是哭。她感到她除了哭以外没有别的办法了。
强牯听到解放母亲哭声,回过头来说:
“你不要听萝卜胡说,解放不会变成一只松鼠的。解放肯定也不在山上,我已带着小伙伴们去找过了。我们找遍了整座山也没有解放的影子。”
强牯说的是实话。他确实带着孩子们去山上找过解放。他听到解放失踪的消息后很不安。自从他砸了那一下后,解放就变得神经兮兮的,现在又失踪了,他认为自己脱不了干系。强牯因此非常想在山中找到解放。如果能找到解放并亲自把解放送到他母亲面前,强牯会感到高兴。然而他没有找到解放。解放没在山上。一定不在山上。
他们三个人一起向山林里走。他们不停地左右顾盼,怕寻找不仔细而漏过了解放留下的蛛丝马迹。正是盛夏,植物的叶子和杂草绿得发黑,林子外的空气好像凝固了一样一动不动,不过在林子里不时有一些凉爽的风蹿出来,让他们感到身体舒爽了些。萝卜认为这是阴风,似乎同解放有某些联系。当他同强牯说出这一想法时,强牯狠狠地踢了萝卜一脚。强牯说,你他娘的不要装神弄鬼。强牯的话还没说完,萝卜又叫了起来,呀,你们瞧,一只松鼠。另外两个人也看到了不远处一棵树上有一只松鼠正在朝他们张望。那只松鼠好像认识他们,一直在观望他们。一会儿它撮起鼻子,好像在嗅他们身上的气息。萝卜觉得它的眼睛很熟悉,很像解放那双警觉的眼睛。萝卜因为有了这个想法而感到害怕。这时,他听到了解放母亲又一次哭出声来:
“解放,解放,是你吗?难道你真的变成了一只松鼠?”
那只松鼠一眨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解放的母亲似乎已经相信儿子变成了一只松鼠。这会儿她哭得比任何时候都要伤心。她哭道:
“解放,你在哪儿,你回来呀,你在哪儿啊。”
一会儿,那只松鼠第二次出现在他们面前。萝卜和强牯已经认得它了。那是一只有着火焰一样艳丽毛发的红松鼠,它的尾巴高高地翘起着,它的额头有白白的一块,这是火红毛发中唯一的一块白色,非常醒目。那只松鼠似乎一直在跟随他们。
当那只松鼠第三次出现时,萝卜有点害怕了。萝卜说:
“强牯,你瞧,那松鼠又出现了,也许他们说的没错,解放真的变成了一只松鼠。”
这回,强牯没有吭声。
萝卜现在总是往村头跑。解放失踪已经有两个月了,村里的孩子几乎把这事忘了,但萝卜没有忘记。萝卜总觉得解放并没有远离这个村庄,他隐约感到解放有一天会突然出现在他的跟前。他在村头盼望解放的到来。
萝卜曾向孩子们说起过这个想法,遭到了孩子们无情的嘲笑。孩子们已经把解放当作一个不在世上的人了。他们中有的人甚至已经想不起解放的模样了,好像解放是一个年代久远的人物。萝卜却时刻想着解放。萝卜有一天问强牯:
“强牯,你说解放还会回来吗?”
萝卜的问题令强牯不安。解放的突然失踪让强牯感到人生的某种怪异之感,就好像他生活中的某个部分突然消失了。这件事他有点想不明白。他也不想自己想起这事。他因此对萝卜的问题十分厌烦。他骂道:
“你他娘的有病,你又不是解放的娘,要你操什么心,解放的娘变成了祥林嫂,你难道也想变成祥林嫂?”
萝卜觉得强牯有点古怪,突然发那么大火,莫明其妙嘛。萝卜认为他不会成为祥林嫂,因为他是个男的。不过,解放的母亲确实有点不对头。她受到的打击太大了,换谁都会受不了。她的丈夫终于被定为新生反革命分子,被革命群众批斗了几次。他们把他判定为一个国民党指派的敌务。这之后,她就不对头了,看上去呆呆的,缝人便说,她的儿子活着,她的儿子变成了一只松鼠。不过她还没疯掉,她一直还在生产队里劳动。如果她疯了,她是不会去劳动的。
萝卜常常一个人呆在村头。他看到强牯往山上跑,他也想跟去,强牯却不愿萝卜跟着。萝卜想大概因为自己没完没了地提起解放,强牯厌烦了。有一天,有一个孩子对萝卜说,强牯和那个长辫子的女孩子好上了,强牯常带那女孩往山里跑。萝卜这才知道强牯不愿他跟着的真实原因。萝卜对那个长发女孩也很有好感,他对强牯很羡慕。萝卜想,如果解放知道了,解放一定也会很羡慕,因为解放也喜欢那个长辫子女孩。萝卜对这件事没感到任何意外,有一回,他和强牯坐在粪坑上大便时,强牯还严肃地和他讨论过这个女孩。讨论时强牯话锋一转说他下面已有一层淡淡的毛了,问萝卜有没有。萝卜红着脸回答说,他还没有。
只要站在村头,向南望去,目光就可以抵达遥远的地平线。很少有人进入视野,因为少有人来这个村子。进入视野的是天上一动不动的白云,白云下面飞翔的麻雀,绿色的田野,田间交叉的河流,河流边的杨柳以及和地平线连接的一条弯弯曲曲的机耕路。
一天,一些黑点出现在地平线上。见此情景萝卜心跳加剧。他感到有一些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以往地平线上出现的只是一个或两个黑点,不会像现在这样出现黑压压的一片。萝卜爬到树上向南瞭望。他看得更清楚了一点,是一支队伍,还是报喜的队伍,因为他听到了高锣打鼓的声音。果然,没一会儿,锣鼓声越来越响,那支队伍走在弯弯曲曲的道路上,离村庄越来越近。
别的孩子也都听到了锣鼓声。他们纷纷爬到树上,像鸟儿那样栖息在枝丫上。他们在猜测这究竟是一支什么队伍。这时,攀援在香樟树上的萝卜大声地叫地起来:
“解放,呀,是解放。解放坐在担架上,他的胸前挂着一朵大红花。”
别的孩子们也都看到了解放。他们见到解放有一种做梦的感觉。他们对解放突然出现有点不能适应。
那支队伍终于走进了村庄。没错,担架上坐着的胸口挂着大红花的人确实是解放。解放的头和脚都缠着绷带,很像电影里溃退的国民党士兵。解放的身边还躺着一支金属拐杖。孩子们不知道解放出了什么事,他们看到解放的脸上挂着灿烂的微笑,而不是以前的那种傻笑。解放的笑容中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满足感。解放很远就在向孩子们招手,他的样子看上去像一个大英雄。抬担架和敲锣打鼓的都是成年人,他们的笑容一样灿烂,好像他们刚刚亲自发射了一颗人造地球卫星。
这支队伍在解放的指点下向队部走去。孩子们尾随其后。孩子们已经猜到解放在其失踪的这些日子干了件了不起的事,不然他们不会敲锣打鼓送他回来。不过孩子们没有表现出过分的热烈,解放向他们招手时,他们并没有回应。这同解放的父亲不久前被定为新生反革命有关,他们可不想欢呼一个新生反革命的儿子。要说孩子们的表情十分冷漠也说不上,他们对解放究竟干了什么还是好奇的。一会儿,队部就到了。
担架已经放在地上,解放从担架上站了起来。他是靠那金属拐杖支撑着才得以站稳。那条缠着绷带的腿明显地短了一截。孩子们猜测解放的脚断了。其中的三个外乡人表情庄严而诚挚走进了队部办公室。解放不时地看着屋内,脸上有一缕焦灼之色。锣鼓声并没有停下来,他们站在队部的广场上依旧在起劲地敲打。村子人听到锣鼓声陆陆续续地赶来,他们见到解放的模样相当吃惊。解放似乎早已料到他们会有这种反应,没理睬任何人,好像他已完全不认识这村子里的人。
一会儿,三个外乡人从队部的办公室出来了,他们的表情完全变了样,刚才的庄严和诚挚不见了,脸色变得漆黑一片,就好像他们上了一个大当。同他们一道出来的守仁也黑着脸。有一个外乡人对敲锣打鼓的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不要再敲。然后对他们说,我们回去吧。
就在这时,解放的母亲赶了过来。她显得非常着急,像一只饥饿的烈豹那样扑向解放,仿佛要把解放吃了。她在路上已经听人说了,他们说解放的一只脚没了,被一帮人抬回来了。她抚着解放那只短了一截的脚,叫道:
“解放,你怎么啦,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你的脚呢?”
没等解放回答,解放的母亲又蹿到外乡人面前,把为首的外乡人抓住,问道:
“你们怎么搞他了,他是个孩子呀,他的脚呢,他的脚在哪儿呀。”
外乡人的脸色全白了。他们完全理解一个母亲的激烈反应。他们送这个孩子回来时已想到了这一层,他们希望给予这个孩子的荣誉可以平复作为父母的悲伤。现在看来是不可能的了。这个村子里没有这个想法。孩子的父亲已成了一个新生反革命。他们不可能让一个新生反革命的儿子成为一个英雄。外乡人被解放的母亲拉扯着,不知如何是好。解放突然对他母亲喊道:
“你想干什么!你捣什么乱!”
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看着解放。守仁不以为然地对广场上的群众和孩子们说:
“去去,都干活去,有什么可围观的。”
守仁在赶群众走。解放的目光一直追踪着守仁。解放眼中突然涌出了泪水。
解放拄着拐杖走在村子里。总是有孩子远远地跟着他。解放听到他们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觉得他们太不严肃了,他们不能用这样的态度对待一个英雄。他很想跑到他们面前,告诉他们他干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他控制了自己。他在等待一个正式的场合,村里或学校组织的集会上,他们把他当作一个英雄隆重地推出来。他认为他英雄事迹足以让他有资格给他们做报告。
解放终于回来了,萝卜很得意。这说明他的预感是完全正确的。萝卜就在孩子们中间吹牛,你们还不信,我说过解放会回来的。不过萝卜并不知道解放失踪的这些日子都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有一天,他就问解放,解放骄傲地回答:
“你等着听我的报告吧。”
“你将在哪里作报告呢?”
“村里或学校都可以。”
一连几天,村里没有任何动静。解放就有点急了。事情没有朝解放希望的那个方向发展,人们对他的回来似乎无动于衷。解放一直保持着一个英雄应有的严肃。虽然他依然会像以前那样不自觉地傻笑,不过现在他的傻笑里多了一份骄傲和尊严。孩子们都知道解放想作报告,他们不知道村里或学校是不是会作出安排。如果学校或村里安排解放作一次报告,那么解放无疑就是一个真正的英雄;如果不作安排,解放只不过是一个新生反革命的子女,照样一钱不值。解放知道孩子们的这种想法,他因此很着急。
解放看到有几个学生在打扫学校那间破旧的礼堂,还有几个学生正在向礼堂里搬凳子。一会儿他们又把一台机器搬进了礼堂里。解放不知道那是什么机器,他猜想可能是扩音机。解放一下子激动起来,他认为他们正在为一场报告做准备,也许过不了多久,那秃头校长就会来请他作报告呢。解放在礼堂外转了转,周身被一种几乎晕眩的幸福感笼罩。他按捺住激动,回到教室,耐心地等待那一刻的来临。他的脑子里充满了想像,他看到了自己作报告的样子,他甚至看到那一刻他的身上放射出了光芒。他忍不住咯咯咯地笑出声来。
令解放失望的是一直到傍晚都没有人来请他。他到礼堂张望了一下,原来他们在放一部叫《决裂》的电影。
解放想,他不能等着他们来安排,他应该主动去要求。他干了这样了不起的事情,他有权去要求。解放决定去一趟秃顶校长的办公室,同校长好好谈一谈。
校长对解放的到来很吃惊。不过他马上猜到解放是干什么来的。学生们已经向他汇报过了,他们说解放想在学校里作一个报告。校长没想到解放会找上门来。校长知道这个学生脑袋被砸后,变得十分固执,经常干出不可理喻的事。
解放已在校长面前坐下来。他的傻笑中似乎隐藏着一股强大的意志。一会儿,校长问:
“你有什么事吗?”
“我要作报告。我要给学生作一场报告。”
校长像向后仰着打量解放,好像要把解放看小了。校长想,这肯定是个头脑超常的家伙,没有一个人会提这样不谦虚的要求。校长突然对眼前的这个人有了兴趣。他听人说,这个孩子为了当英雄而炸断了自己的脚。他倒要问问,他究竟干了些什么事。
“解放,你想做报告?你先给我作一场如何?”
“我要对着所有的学生说,我不能同你一个人说。”
“你不同我说你的英雄事迹,我怎么能答应你给学生作报告呢。”
“你难道没有看见他们敲锣打鼓送我回来吗?要是我不是一个英雄他们会送我回来吗?”
校长噎住了,他想,固执的人自有逻辑,这逻辑自成系统,很难辩驳。校长突然失去了兴趣,不耐烦地说:
“你不肯说就算了,你回去吧。”
解放没走,他拄着拐杖立在那儿,就像铁塔那样纹丝不动。他愤怒地看了校长一眼,然后说:
“好吧好吧,我简单给你说一说,不过,我不会全部告诉你,我只有在给他们作报告时,才会全部说出来。”
校长冷笑了一声,说:
“随你便。”
校长的冷淡态度让解放不知从何说起。他张开嘴,却吐不出一个字。好像这会儿解放突然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解放,你怎么啦?”
“我不知道从哪里讲起。”
“这样吧,我来问你,你回答我,好吗?”
解放双眼直愣愣地瞪着校长,没有表态。
“听说你的脚是被埋在铁路上的定时炸弹炸断的,是这样吗?”
“是的。”
“是谁埋的定时炸弹?”
“不知道……一定是反革命分子。”
“你是怎么发现的呢?”
“我一直在铁路边走,我听到耳边满是嘀嘀嗒嗒的钟声,后来我意识到那是定时炸弹发出的声音。我想,一定是阶级敌人想搞破坏,把炸弹埋在了铁轨下。”
“所以,你就把它挖了出来。”
“对,可是我一碰到炸弹,炸弹就爆炸了。”说到这儿,解放似乎不耐烦了,他皱了皱眉头,飞快地说,“我昏了过去。我醒来后,发现自己在医院里。他们告诉我,我是一个英雄。他们说炸弹把铁轨炸断了,把我自己的腿也炸断了。我挽救了一列车人的性命,因为那辆列车知道前面出了事故,所以在远方停了下来。他们因此说我是一个英雄。我知道任何人碰到这种事都会这么干,我做的事微不足道,但他们把我当成了一个英雄。”
解放说话的时候一直没有看校长。校长的那双深陷的眼睛锐利而多疑,解放不喜欢校长的眼神。解放知道,这会儿校长那双探究的眼睛像两只令人讨厌的苍蝇在围着他打转。解放意识到校长并没有相信他。
校长清了清嗓子,转了话题,问道:
“你为什么突然离家出走了?你这段日子一直在哪里?一直在铁路边转?”
解放的脸红了,他不想回答校长这种无聊的问题。
校长却不放过他,又问:
“你一直在铁路边转吧?”
解放被问得有点烦,他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说我是什么意思?”
解放抬起头看校长。看着校长那张自作聪明的脸,他很想在那脸上揍一拳。他已经对校长不耐烦了。不过他忍住了。沉默了一会儿,解放说:
“我都告诉你了,这回你应该让我作报告了吧?”
“你走吧,我们再商量商量。”
“你说话要算数。”
“解放,你也知道,这个事难办。你是不是个英雄要上级来定。”
“你他娘的在寻我开心吗?”解放火了。
校长绷起了脸,高声斥道:
“解放同学,你现在在同老师说话。”
解放的脸越拉越长,他的双唇在不住地抖动。他突然举起那只铁拐,劈头向校长砸去。
现在,解放越来越喜欢躺在黑暗的弹壳里了,只有待在那个无人知道的远离现实的处所他才会平静一些。他们并没有把他当成一个英雄,他们也没有打算让他作报告。关于他打校长的事人人都知道了,他们围成一堆一堆在谈论这件事。他们的表情奇怪而夸张,就好像解放是一道他们猜不出来的谜语。他们因此对解放更加好奇,他们在看解放的目光里有一种冷漠的探询,就好像解放是放大镜下的一只蚂蚁。解放不由自主地逃到他的领地,他的弹壳中来。但即使躺在弹壳中,他依旧感到心脏不适,心跳快得像要从胸口飞出来。他使劲呼吸,他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在弹壳里听起来很沉重,像冬天夜晚窗外呼啸的西北风。他闭上眼睛。他在黑暗中看到自己站在礼堂的讲台上,底下坐满了学生。接着他听到了自己的讲话声。一会儿他才意识到他只是在弹壳的黑暗中独自说话。虽然用了作报告的语调,也只不过是自言自语。然而解放怎么也停止不了自己的说话,他一直在不停地说不停地说。这段日子他的心里一直盘桓着那个报告,他觉得不讲完自己会憋死。他终于一口气把这个报告讲完了。他听到台下潮水一样的掌声。他的泪水顿时落了下来。他感到他的心再也不发慌了,呼吸也均匀了。他从黑暗的弹壳中钻了出来。
解放几乎远离了所有的孩子。
他发现他们在他背后学他一拐一拐地走路。连萝卜也在模仿。他本来想追上去用铁拐杖砸他们的,但他觉得他不可能追上他们,只好作罢。他想虽然自己的脚拐了,不过还是有一点用,至少让他手中有一个铁家伙,要是没有这个铁家伙,他们也许会像欺负别的四类分子子女那样围攻他。
解放向山上走去。就像电影《南征北战》所描写的,拐脚的人爬山都特别快。一会儿,那些人就见不着他了。
解放现在有了一个他不能控制的习惯,在没人的时候,他就要大声说话,做作报告状。他不但在弹壳里不由自主地这样,走在没人的林子里也忍不住演讲。只要周围没人,他就要讲话,直到慷慨激昂地把报告作完。
有一天,解放左右前后观察了一下,见周围没人,就开讲了。刚说了个开头,他就听到背后有人叫他。是萝卜的声音。他不想有人看到他独自一个人在作报告,马上就憋住了话头。因为忍住讲话需要一点毅力,他的脸因此涨得通红。
“你来干什么?”
“我听到有人在说话,我就过来了。解放,你刚才在同谁说话?你干嘛说得那么响?解放,你是不是在作报告?你是在练习吧?”
“我不用练习。”
“解放,你还是死了心吧,他们不会让你在学校里作报告的。”
解放没吭声。
“你为什么一定要在学校做报告呢?你如果想做报告的话,你可以……这样吧,解放,我很想听听你的故事呢,你给我一个人作一次吧,他们说你是因为挖定时炸弹受的伤,是不是这样?”
解放突然觉得全身发痒,演说的欲望控制了他,他傻笑起来,笑着笑着,眼眶就泛红了。
“解放,你就给我说说吧。”
解放站在萝卜面前,准备开口说话。但他又一次像是哑了一样,他发不出一个音节。他张着嘴巴,脸上是那种痛苦而奇异的笑容。
孩子们都知道解放想给他们作报告。现在他们还知道解放对着他们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们有了嘲笑解放的新角度和新方法。他们跟在解放的后面,高声叫道:
“解放,解放,给我们作个报告吧。”
这样叫喊的时候,他们高兴的样子像是捡到了一块金币。他们也没忘记学着解放一拐一拐地走路。他们摇摇摆摆的样子就像那种带着弹簧的玩具人。解放知道他们在嘲笑他。解放想,他们的胆子越来越大了,开始他们只在背后议论我,现在他们竟然明目张胆地嘲笑我,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要攻击我了,我该怎么办呢?
有一天,解放的母亲发现了孩子们在捉弄解放,就冲了过来。她高叫道: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解放已这个样子了,你们还要这样对待他,他被强牯砸傻了,他又炸断了腿,你们不可怜他,你们还要捉弄他。”
说完,她呼天喊地地哭了起来:
“老天啊,这不公平啊。”
孩子们有点被解放的母亲搞懵了,一会儿他们醒了过来,他们想她只不过是个新生反革命的老婆,她没权力训斥他们。于是他们把解放的母亲团团围住,开始用革命口号对付解放的母亲。有人甚至动手推搡她。解放的母亲见势不妙,顿时泄了气,缩在那里,完全傻了,模样很像一只受惊吓的兔子。
解放看到了山下的这一切。他看到母亲被他们推倒在地时,想也没有想,就冲下山去。由于动作太快,他失去了重心,结果像一只皮球那样滚下山坡。他举起铁拐杖,向孩子们冲去。孩子们见状,像苍蝇一样一哄而散。解放的眼中布满了空洞而痛苦的泪水。
解放的母亲从地上爬起来,试图抱住解放。解放挣脱了她。他一拐一拐向山上爬去。母亲在背后喊:
“解放,你老是呆在山上干什么呀,你逃不走的呀。”
解放走在山上。天空湛蓝,看着这蓝天,他觉得身体变轻了,仿佛这蓝天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会把他吸走。我如果被吸上了天空会变成什么呢?也许会变成一朵白云,也许会变成一缕青烟。有几次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飞起来了,结果他发现根本离不了大地,他只是在黑暗的弹壳中做梦。解放想,也许变成一朵白云或一缕青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现在解放总是躺在弹壳里面。他想永远这样躺下去。他知道要是他不再爬出弹壳,那他也许真的会变成一朵白云或一缕青烟。他们说,人死后灵魂会变成一缕青烟飘到天上。也许根本没有所谓的灵魂,不会有什么青烟出现,只留下一具冰冷的尸体。但他要是从弹壳中爬出来,他们就会没完没了地骚扰他。他们会像在一棵树上刻下他们的记号那样在他的身体和精神上留下他们的印记,那样的话他会变成一棵残缺不全的树。不过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一棵残缺不全的树了。
是不是爬出来,最终取决于感官,取决于自己的胃。饥饿的感觉同样会在你的身体和精神上留下印痕。饥饿让胃部变得滚烫,思想会不自觉集中在那个器官,那儿仿佛正有一把刀子在切割每一根神经。解放忍受不住,还是从黑暗的弹壳里爬了出来。
仿佛在弹壳里已呆了一千年,解放钻出弹壳的一刹那,他对见到的一切有一种陌生感。他以前没有发现,树木和杂草竟是如此绿,他仿佛能看到一种绿色的汁液在树叶里面流动。那些在林子里飞扬的虫子鲜艳夺目,就好像这些颜色是谁刚刚涂上去的。他本来以为泥土充满了腐烂的气味,现在这气味闻起来清醒温暖,像刚温热的米酒的气息。面对着这一切,他贪婪地呼吸。他在林子里寻找可以吃的东西。这会儿,他觉得自己的胃部填满了各种各样的色彩,就好像他眼中所见都进入了他的胃部,就好像他的胃也长出了一只眼睛。
他找到一只番薯吃下。胃里有了一种真实的食物的感觉后,胃壁轻快地蠕动起来。他听到胃里面正在歌唱着。是什么歌呢?《东方红》?这首歌给人时间感,每次田头广播响起时都会奏响这首歌,这时肚子就会感到饿,因为吃饭的时间到了;《大海航行靠舵手》?这首歌充满了感激和乐观主义情绪,“雨露滋润禾苗壮”,一派丰收在望的景象,似乎也同胃有点关系;《红米饭和南瓜汤》?这首民歌讲得是什么?看歌名你就可以猜到一定也和胃有关。也许这些歌的产生同饥饿相关,那些创作它们的人一定有过饥饿的体验,当他们的胃因为装满食物而快乐地痉挛时,他们就根据胃部的节律而创作了它们。谁知道呢。
解放走在山林里,他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着。此刻他的脑子特别活跃,什么想法都有。这种感觉就像是喝醉了酒,特别亢奋。可是,没一会儿他碰到一件事,这件事刺激了他,他的亢奋马上转变成了沮丧。
解放在林子的深处见到强牯和那个长辫子女孩在一起。他们手拉着手,唱着一首歌呢。是《英雄赞歌》:为什么战旗美如画,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她;为什么大地春常在,英雄的生命开鲜花……强牯一直不喜欢唱歌,他的嗓子不好,唱起来像牛在叫。但这会儿,强牯唱得很欢,瞧他的表情,荡着幸福的笑意。看到这一幕,解放感到奇怪,强牯一直都在欺负这个女孩的,这会儿他们却手拉手在一起。解放喜欢这个女孩,如果能拉着这个女孩的手是件多么幸福的事!
他们好上了吗?这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呢?这些日子解放竟没有想起过这个有着李铁梅一样长辫子的女孩。以前,解放总要想到她。她的长辫子让他感到温暖。有一回,解放看到她在河边洗头,她的头发披散着,像一匹黑色的瀑布。解放感到这匹瀑布好像落在了他的心里,让他的心头痒痒的。解放过去总是远远地看着她,从不和她说话。每当强牯欺负她时,他就想保护她,同强牯打一架。他和强牯玩不到一块也许同她有关。可是现在这个女孩竟然拉着一直都在欺负她的强牯的手。解放不能理解。也许是强牯强迫女孩这么干的。
这个事情开始吸引了解放的注意力。解放开始盯那女孩的梢。解放在不同场合看见她和强牯在一起。他发现是她主动去找强牯的,强牯并没有强迫她。解放支着拐杖跟在他们后面,心头发酸。他的头脑中出现自己走路一拐一拐的样子。就好像强牯和那女孩子是一面镜子,把解放残缺不全的形象完全照了出来。解放突然感到自己的身体复苏了,那只截去了的腿疼痛起来,接着他的心脏也疼痛起来。
身体的疼痛一直没有消失。即使躺在弹壳之中,他也总是感到那只截去的腿生长着尖锐的痛感。那痛感像一树根那样从他的腿部钻出来,向空间发展。疼痛的树占满了整个弹壳。他明白他的身体是残缺不全的。在这之前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体的问题。这会在黑暗的弹壳中,他看到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块被剪碎的破布。他感到自己被什么东西击溃了。
如果强牯和那女孩是解放的一面镜子,那他就要砸烂这面镜子。因为这面镜子时时刺激着他。这是解放现在唯一的念头。
解放想,也许他已配不上她,但强牯也配不上她。强牯这么坏的人,这么下流的人怎么配得上她呢?萝卜告诉解放,强牯和萝卜在一起时老是说下流话,强牯还带着萝卜偷看姑娘们洗澡。这么下流的人怎么能配得上她?解放打算和那女孩子谈一谈。解放认为那女孩子应该离开强牯。她应该知道她是一朵鲜花,而强牯只是一堆牛粪。强牯怎么配得上她呢?
解放在山脚下拦住了女孩子。那女孩用惊恐的眼神看着解放。女孩子不知道解放拦住她是为了什么,人们都在说解放的脑子坏了。
“你不用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我只想告诉你一些事情。”解放说。
“什么事情?”
“我知道你急匆匆干什么去。不过我要告诉你,你不值得去。”
女孩的脸突然红了。她说:
“你在说什么呀,我只不过去山上玩一会儿。”
“我知道山上有人在等着你,你骗不了我,也用不着骗我。”
“我骗你干什么。”
“你不要和强牯在一块,他不是一个好东西,他是个流氓,是个下流坯。”
女孩的脸更红了。她低着头,双手抓着辫子。
“我不会骗你的。强牯配不上你。强牯什么下流话都说得出来。他还偷看姑娘洗澡。看电影时还摸姑娘们的奶。他是个不要脸的人。”
女孩子突然哭了。她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说这些事。”
见女孩哭,解放的心热了一下,他跳着向女孩身边移,想安慰一下女孩。他在女孩的背部拍了拍。他的手触到了她的辫子,他的心颤动了一下,紧接着像犯了虐疾似地全身颤抖,一只手不由自主地在女孩的辫子上抚摸起来。女孩尖叫道:
“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女孩慌慌张张地逃离了解放。解放就追了过去。他说:
“你不要跑呀,你为什么要跑。我是真心为你好。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但强牯更配不上你。”
解放边喊边追。他不小心摔了一跤。当他爬起来时,发现有一个人站在他面前。是强牯。强牯正冷笑着看着解放。
“你他娘的是不是疯了,你想干什么?”
“我找她说话,不管你的事。”
“你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也不去照照镜子,你这样子了还同我争风吃醋。”
解放听了这话,气得发抖,他举起拐棍向强牯砸去。强牯让了一下,然后抓住了解放的拐棍。强牯说:
“我不同残疾人打架。你被我砸了以后,我就对自己说不再同你打架。我知道你很倒霉,老实说,我很同情你。不过,你不要把我迫急了。你不要再惹我。”
强牯说完,把拐棍一掷,回头就走了。他来到不远处正在哭泣的女孩身边,安慰女孩。一会儿,他拉着女孩的手,消失在解放的视线中。解放捡起拐棍掷向他们。
有好一阵子,解放的脑子一片空白,只有强牯那张不屑的脸一直在他眼前晃动。这张脸像乌云那样覆盖了他。他木然站着。他还是像往常那样傻笑着。他知道自己傻笑的样子有多么可恶可悲。他打了自己一个耳光,骂道,你他娘的还笑!
已经是初秋时节了,虽近黄昏,阳光依旧悠长明亮,充满热力。解放坐在弹壳上看着四周。周围的一切明晃晃的,就好像那些树上长出了无数面镜子。林子里照例有鸟儿翅膀的扑打声和它们的鸣叫声。不远处的田野上,两只小牛牯在斗角,它们的脸上沾满了血迹,它们血红的生殖器都展露在了外面。一些孩子在一旁看着热闹。解放不知道两头牛谁能赢。
慢慢地,解放的思维又回来了。他不由自主地想:
“我知道我失败了。我已经不是强牯的对手。我的身体废了,我知道他们怎么对待一个残疾人,他们现在不会叫我的名字,他们就用‘那个拐脚’称呼我。他们还叫我傻瓜、白痴,还叫我小反革命。这些称呼会跟我一辈子。我失败了。我本来以为他们会把我当成英雄,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他们只把我当成一个可怜虫。”
两头牛还在相互攻击,一头牛已躺在地上,另一头牛没有放过它,使劲地用锐利的角顶它。解放能想像到那躺在地上的牛眼里一定布满了绝望。他的头脑中又出现了强牯那张得意的笑脸。他觉得那笑脸就像一把剑一样刺在他的胸膛里面,令他窒息。“我已经斗不过他了,如果我的脚没断,我也许可以把他打翻在地,把他打得就像那只绝望的牛,现在我再也对付不了他,他甚至不用费太大的力气就可以制服我。这世界没有公平可言,现在我成了这个样子,而他却和那女孩手拉着手在乐。”
“不过,我不会放过他,让他乐吧,他不会有很多时间了。”解放对自己说,“我肯定不会放过他,即使我打不过他我也不会放过他,除非他在我面前突然消失,除非他被一阵风刮走,否则,我决不会放过他。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仇人。”
不过解放有点搞不清他对强牯的仇恨来自哪里。他努力回忆都想不起自己为什么那么恨强牯,除了砸在他头上的那一下,强牯其实并没有更多地伤害过他。但他就是恨强牯。他恨透了强牯。
一天马上就要过去了。天慢慢暗了下来。一切隐匿不见。远处村庄点起了灯。解放还是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他的眼前挥之不去的是强牯那张得意的笑脸,仿佛这张笑脸隐藏在每一片树叶中。那张笑脸堵住了他的气管,让他有点喘不过气来。这让他感到恼怒。他突然吼道:
“让你笑吧,你不会笑很久了。”
时光在慢慢流逝。他看着月亮升起来,从树梢的这一头移到了那一头。这时,他站了起来,走到弹壳附近的一块石头边。那底下埋着那桶火药,那桶黑色的TNT。他把石头移去。火药的气味像烈酒那样蹿入他的鼻腔,他的肺部,他的心脏,他的血液,他仿佛感到自己的身体在膨胀。他突然对着眼前那张晃动的笑脸说:
“看你得意到哪一天。”
这天晚上,村子里的人被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惊醒了。他们纷纷从床上爬起来,向爆炸声方向奔去。他们发现强牯家的阁楼已被炸飞。强牯的父母亲没睡在阁楼里,所以没事,但强牯不知去向。强牯的父母哭泣着在残垣断壁里寻找强牯,他们没有找到,就好像强牯被炸上了天。最后,还是从城里赶来的警察发现了强牯。强牯正躺在离家一百米远的一堆草垛上,已血肉模糊。强牯被送进医院。
这天清晨,人们发现解放又像上次那样失踪了。人们自然把这个爆炸事件和解放联系在了一起。城里的警察为此还发了通缉令抓捕解放。解放一无踪影。
一个月以后,强牯从医院里出来了。强牯的一条腿被截掉了,他拄着解放那样的一只拐杖,只不过强牯的拐杖是用木头做的。村子里的人没有找到解放,城里的警察也一无解放的消息。村子里的人认为这次解放可能会永远失踪,只有解放的母亲总是站在村头,盼着解放会突然归来。关于炸药的来历,警察审问了解放父母多次,没有审出结果。炸药的来历和解放的失踪都成了一个谜。
一天,萝卜和强牯在山上玩。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后来他们说起了解放。
“强牯,你说解放的炸药从哪里来的呢?”
“不知道。”
“解放为什么要炸你们家呢?”
“我不知道,也许他是报复我吧。他被我砸了一下后一直恨我。”
“他被你砸了后确实有点古怪,你不觉得他怪吗?”
“是有点怪。”
“他被你砸了后来老是往山上跑,他们还说解放变成了一只松鼠呢。”
“谁知道。”
“他们还说那铁路上的炸药也是解放放的,解放是自己把自己的腿炸断了。”
“我不知道。”
他俩几乎同时看到一只松鼠在前面跳跃,松鼠不断回过头来观望他们。萝卜认出了那只松鼠,就是上回他们见到过的那只,瞧它头上的那块白,一眼就能认出来。他们紧跟着松鼠。松鼠的跃动不紧不慢,和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俩跟着它走了好长一段山路。
“强牯,你瞧,这松鼠认得我们呢,也许它真是解放变的呢。”
“我不知道。”
萝卜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倒在地。那松鼠迅速蹿入林子里,消失无踪。萝卜不知道什么东西绊了他,他撩开一些藤蔓,发现一片巨大的金属块。萝卜尖叫了一声。
强牯听到了萝卜的尖叫,回头看到萝卜在敲击那金属块。强牯也用拐杖敲了几下,金属块发出沉闷的声音。他们的心怦怦狂跳起来,他们意识到可能会有一个惊人的发现。他俩谁也没有吭声。一会儿,金属块四周的泥土都被他们扒了去,一枚巨大的炸弹呈现在他们面前。这枚炸弹显然已经有人动过了,炸弹尾部的螺丝都被撬掉了。他俩觉得事情重大,向村庄奔去。
他们带了村里的人来到这枚炸弹边。村里人小心地把炸弹的上部移去。一股奇怪的气味蹿入他们的鼻腔。那气味和发酵过了头的酒的气味有点相像。所有人的目光投向那枚炸弹,他们发现炸弹里面躺着一个死人。死人并没有腐烂。他的身体上盖着一块红布。红布是用两块红领巾拼接而成。红布上画着五颗用黄色粉笔画成的五角星。
原载《人民文学》2000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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