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回忆童年往事,我总会想起战争这个词。事实上我不可能经历战争,相反整个七十年代在我的印象里似乎显得十分安静,有那么一种神秘的气息,我们沐浴在领袖的光辉与思想之中。同所有乡下孩子一样,我被晒得乌黑发亮、油光可鉴,像非洲丛林里的黑人。那时我们不可能有现在孩子们常玩的变形金刚或奥托曼,对付寂寞的乡村生活的方法之一就是想象或谈论一下逝去的战争或未来的核大战。
对军人和英雄的崇拜贯穿我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学校里有时候会请参加过解放战争或抗美援朝战争的退伍军人来为我们作报告。即使台上作报告的人十分矮小、丑陋,或伤残,毫无英武之气,但在我们眼里,他们无一例外地变得高大伟岸,我们会毫不吝啬地给予热烈的掌声。
那时候,我们迷恋于战争电影。《南征北战》、《打击侵略者》、《渡江侦察记》等几部战争影片我们可以说是百看不厌。
最让我着迷的是《回故乡之路》。这是一部越南影片,现在我已记不清具体内容了,我只记得有个小伙子在回故乡的路上遇到一群美国轰炸机,他就钻进废弃的弹壳里面躲避天上掉下来的像雨一样的炸弹。多么多么地大无畏啊!多么多么地乐观!我甚至能想象出弹壳里硝烟的味道了。同时我深深为自己没赶上大时代而悲哀,和平年代总是风平浪静,生活一成不变。
尚武的风气改造了我们的审美,那时我们认为世上最美的事物就是武器。我们都喜欢谈论最新式的军事装备,当然这些装备大都是道听途说,加入了我们的想象和创造。最近的一次战争是中苏珍宝岛战争,因此我们都喜欢谈论这次战争中我军的英勇善战。一个比我们年长的高年级的孩子不知从哪里搞来了苏式武器的图片,他内行地告诉我们,苏式武器比如战机和坦克都用“T”这个词母开头,他说这个字读“图”。虽然这些武器都是苏联的,但我们还是认为这样的图片是全世界最美的事物。当时,孩子们中间流行自制火药手枪,在黑夜中打一枪,会在天空划出一条火舌。我当然也拥有一把。这把枪我是自己做的。为了找到用来制作手枪的铜管和铁件,我几乎翻遍了离我们村有七公里之远的小城边上的废弃的金属堆。我的手被扎得伤痕累累。
军服成了世上最美的服饰。我的邻居就是军人之家,他们的两个儿子都参军去了。他们家的门框上有两块“卫国光荣”的牌子。兄弟俩非常英俊,浓眉大眼,穿上军服,那简直像是电影里出来的。
他们家的老二回家探亲来了。他的到来让整个村子的姑娘都丢了魂。老二比过去白净了一些,也更和气一些。我是多么羡慕他。那些日子,我远远地跟着他,像他的一条尾巴。我发现他说话有点怪,带着一点广播里的口音。这也让我喜欢。他们家前面有座小山。晚上,我坐在小山的石头上,看着他家的窗子。他们家的两块匾额在月光中闪着黑色光芒。他们家的窗子一直黑着。后来,楼上的灯亮了,我看到那军人坐在灯下,他的手不停地梳理着头部,另一只手伸得老远。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我以为他在练习我军的某个军事动作。后来,我才发现,这家伙的手上是一面镜子,他纯粹是在臭美。不过,这个动作丝毫没有降低他高大的形象。我觉得他是有资格臭美的,因为他穿着军装。他坐在灯下,看上去光芒四射。
我是多么想弄一件军服呀。这个愿望不是我才有,我的同学冯小强也有同样的渴望。有一天,冯小强跑过来对我说,那家伙把军服脱下来洗了,正晾在他家的院子里。我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我不屑于做这种事,我只同意给他望风。冯小强就爬到他家院子里面,把那件还没干的军服套在自己的身上。他站在那里,那军服把他的脚都遮住了,看上去他像电影里穿着长衫的汉奸。我笑起来,说太丑了太丑了。我一边笑一边假装拍照,嘴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直到他把军服脱下来,重新晾好。
我盼望有一件合身的军装。这个愿望要等到新年才可能实现。那时,不是随时可以添置新衣服的。那时,买布要布票,布票是定量供应的,置新衣的机会基本上是在过年之前。我们就等着新年快点到来。
新年终于到来了,可那种黄色的布料突然成了紧俏货。村里的供销社很快就脱销了。县城也没有。那些买到布料并做成了军装的孩子骄傲得不得了。有些孩子甚至还没到过年就把新置的军服穿在了身上。他们在军服外面系着一根皮带,皮带上插着自制的火药手枪。那些孩子经常排成一排,在村子里招摇,他们像是村子里的巡逻宪兵。
那些没有买到布料的孩子急得不行。他们缠着父母一定要想办法弄到黄色布料,否则他们宁可不置新衣服。眼看着过年就快到了,父母们开始对孩子们的无理取闹不耐烦了。他们威胁孩子们,真的不给他们添置新衣服了。说是这么说,父母们还是于心不忍的。他们开始想办法。办法总是有的。有一天,那个在城里开火车的名叫德奎的家伙回乡过年来了。每次,他回乡都会带来大包小包的东西,这些东西都是当时的紧缺货,有豆油、红糖或白糖、面粉、火腿等。这次,他好像早就料到了似的,他带来了一大捆米黄色的人造棉布料。他说,这种布现在十分紧缺,他知道孩子们盼着呐。德奎在村里的威信很高,他回到村里,几乎每户人家都要请他喝酒。他整天喝得面红耳赤。他从不喝醉。我当时以为,德奎这么干完全是助人为乐。多年后,父亲告诉我,德奎从城里带来的东西要比商店里贵一点。他也是从中谋利的。父亲说,他这完全是“投机倒把”。
母亲好不容易从德奎那里买到了布料。为此,母亲送给德奎一只鸭子。
我们终于拥有了军服。有了军服,还得有一顶军帽。这时候,我们的审美开始混乱起来,不那么革命了,甚至有点反动。我们觉得解放军的帽子不好看,不够威武。毛主席在延安时期戴的八角帽倒还算不错,但现在我军的帽子太普通了。这真是令人伤脑筋的事情,我们看电影时,都觉得国民党军官的服装比解放军好看,特别是军帽,我军更是没法比。电影里的国民党军官,虽然长得难看,但那军帽还是让他们平添了威武之气。我们都很喜欢打入敌营的我军地下工作者,他们穿上国民党的军服真是英气逼人。那时候,流行一部叫《渡江侦察记》的电影,我军的侦察兵戴着的国民党军帽,那高耸的帽檐,像凌空展翅的机翼,充满威武之美。我们当然不可能弄一顶国民党的帽子。但我们有的是办法。我们从山上搞来一些细竹杆,或者弄一些铁丝,盘圆了,弹在帽子的顶上,于是,那帽子的上檐像随时发射的炮弹一样向外伸展出一个优美的轮廓。如果说,当时有什么时尚的话,头上顶着这样一顶像飞机一样的帽子就是时尚。
在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我们村突然来了一个摄影师。这个摄影师自称是县城文化馆的干部,来乡下采风,体验工农兵火热的生活。他来我们学校时,对着在操场上撒野的我们,咔嚓咔嚓猛拍。我们听说胶卷是很贵的,这家伙在浪费胶卷啊。那时候,拍摄一张照片是极为奢侈的,只有城里有照相馆,照相馆一般在城里的主要大街上,照相馆有一个巨大的玻璃橱窗,橱窗里放置着一些漂亮健康但模仿着样板戏里男女主人公那样飒爽英姿的照片。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这玻璃橱窗反射出强烈而奢华的光芒,让我们目眩神移,让我们目光生痛。现在,我们多么希望这个家伙给我们照一张像那橱窗里的工农兵那样的照片啊。那人在拍摄的时候,我们玩得就有点拘谨,很是放不开。
有一天早上,大概第三节课的时候,老师突然对我们说,那个摄影师要给我们拍一张合照,这节课不上了。我们一片欢呼。老师要我们打扮一下,马上排队。
我们根据我们的审美,打扮自己。最好的打扮就是穿上军服。平常,不是每个人都穿着军服的,那些没穿军装的孩子像烈马一样往家里奔。我们希望戴着军帽拍照,但只是想想而已,那国民党式的军帽在学校里是不能戴的,老师不能容忍这种奇怪的装扮。我们感到遗憾。
那天拍照,冯小强是最后一个到的。我们见到他,都笑成了一团。因为,他穿着他弟弟的军装。那衣服很短甚至连他的肚子也没有盖住,袖子当然也短,留出一大截手臂。见到他这模样,连我们一向严肃的老师都笑了,但那摄影师却一本正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大概对这种事情见多不怪了。
我的同学冯小强一直没有弄到一套军服,他的哥哥和他的弟弟却各自拥有一件。他是家中的老二,老二经常要被人忽视的。他的父亲在城里做工人,但不经常回家,对乡下的家不问不顾的。我们村里的人说,他父亲在城里有姘头。他的母亲因此脾气有些暴躁。她母亲经常坐在自家的门槛上面一边哭,一边骂城里的丈夫。或者拿一根棍子追打冯小强。她不打老大,当然也舍不得打老小,她就打冯小强。我们经常看到冯小强像一只被猫追逐的老鼠一样四处逃窜。冯小强是他母亲的出气筒。冯小强当然也想拥有一件军装,但他的母亲是不会满足他的要求的。
我们排成一排,照片很快就拍好了。真是一眨眼之间。摄影师在收拾他的家伙的时候,我们还齐刷刷排着队,一动不动,脸上是那种想笑却笑不出来的僵硬的表情。摄影师黑着脸说你们可玩去了。我们才知道结束了。我们有点不相信真的被摄入了照片。我们甚至怀疑摄影师在欺骗我们。
那个摄影师给我们拍完照后,离开了村子。奇怪的是,我们很快就遗忘了拍照这件事,好像这件事不存在,好像那个搞摄影的文化干部从来没来过我们村。直到有一天,替邮局送信的长脚阿信拿来一只大大的信封,我们才确信我们真的被那人摄入照相了。
这是我们平生拥有的第一张照片。照片里的我们或多或少有点傻,看上去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特别是冯小强,因为衣服紧贴着他,看上去身材显得很小,头却很大,他的眉头紧锁着,眼神中有一丝怀疑和不安的神情。这些穿着军装的孩子看上去一点都不英武,有点像溃败的国民党军队,显得无精打采。这同我们想象中的相去甚远。我们深感失望。
二
一条江流过我们的村庄。这条江叫曹娥江。这是一条充满了历史和故事的河流。在这条江的边上,诞生了一个千古爱情神话《梁山伯与祝英台》;在这条江的中游,有一座著名的山,叫东山,就在我们村的北面,这山上曾隐居过一个叫谢安的人,他给汉语贡献了一个成语叫“东山再起”。曹娥江的上游有一条被李白歌咏过的著名的溪流,叫剡溪。当年王子猷雪夜访戴时,他就是顺着剡溪,乘着小船去的。剡溪的所在地是越剧的故乡。越剧就是通过这条江走向外面的世界的。
但当年,我对这些一无所知。当年,在我眼里,这条江只是我们的一个乐园。
江上的乐子真是很多。每年,夏天到来的时候,我们就急于下江游泳了。那时候,水还很冷,我们脱光衣服,光着屁股跑到水里,然后就大呼小叫起来。但一会儿,就不感到冷了,身子会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这是冷水的刺激的缘故。另一个原因或许是我们在水里剧烈运动。但如果下水的时间过长,身子就会慢慢变冷,冷得牙齿打颤,然后,脸色会变青。
游完泳,我们就在岸边光着身子晒太阳。我们村的河道上有一座桥,桥上有宽不到20厘米的石栏杆,我们经常在这石栏杆上来回走。这是十分危险的动作,要知道,这座桥下面没有水,而是岩石,要是掉下去,就没命了。但为了证明自己是个勇敢的人,大家都愿意冒这个险。
我们这么干当然是瞒着大人的。有一次,我在桥栏上来回走的时候,被我奶奶看见了。我奶奶把我管得很紧,因为我父亲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那天,我奶奶见我做如此危险的动作,吓得差点晕过去。我奶奶的脾气十分暴躁,她拿着一根足足有十米之长的用来晒衣服的竹杆子,二话不说,就向我的头砸来。我奶奶老眼昏花,没砸中我,倒把别的孩子的脑袋砸得起包。我见情势不对,也没穿衣裤,就光着身子跑。一度,我光着屁股在村子奔跑的情形被当作一个笑话流传。我当然不能容忍这样的笑话,为了让他们不再传播这个笑话,我大概至少同五个孩子打过架。
从小在江边长大的孩子,水性都很好。我们可以平躺在水面上,打盹儿。当然不是真的睡着了,真睡着了肯定要沉下去的。这样躺着是可以恢复体力的。因为有了这么一个法宝,我们才有胆量横渡宽阔的河面。
在我们渡河的时候,我们的脑子中有很多电影中的画面,都是炮火连天的战争场面。我们在向对岸游去。疲劳的时候便仰泳,这是一种不太消耗体力的姿式。躺在水面上,仰望天空,天空非常蓝,非常深邃。这是和平时期天空,战争只在我们的幻想之中。
在我们的想象中,在对岸,有一场战争等着我们。是的,是战争。对岸的沙滩上是瓜地。有西瓜,黄瓜,当然还有一个拿着猎枪的看瓜人。我们知道靠近瓜地有多么危险。如果我们胆敢去偷西瓜,那个看瓜的家伙据说真的会开枪的。在我们游泳之前,我们坐在岸边,我们想象着西瓜的红瓤,咽了一肚子的口水。我们在游向对岸时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去偷西瓜,但当我们看到阳光下闪耀着墨绿色光泽、中间有着一条一条淡黄色的蕾丝花边一样图案的西瓜时,我们决定冒这个险。
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震天动地。四周的一切突然不存在了,我好像落入真空之中。意识也消失了,仿佛做出那一系列的动作的人不是我,一切像是脱离了我的控制,然后,我感到一个黑影从眼前飘过——也许就是那个看守人,我急忙捧着西瓜,跳到江河里。我一只手捧着西瓜,另一只手和两只脚拼命地凫水。我一边游一边担心自己的屁股,我希望那家伙的猎枪不要打中我的屁股。据说那家伙专打孩子的屁股。打屁股不会死人。直到游出一段距离,我们才松一口气。回头张望,发现对岸什么都没有,虚惊一场。那个守瓜人也许在棚子里睡大觉呢。中午知了声声,正是睡午觉的好时候。
西瓜这会儿浮在江中,看上去像一只只水雷。我们都看过《多瑙河三角洲的警报》。那是一部罗马尼亚电影,讲述的是海员扫除水雷的故事。我们假装浮着的西瓜就是水雷,我们做着电影里的作动,不触碰它,而是用掀起的浪推着西瓜。我们这样玩了一会儿,然后就捧起西瓜,游向对岸。在沙滩上,我们开始享用战利品。西瓜虽然很大了,却还不成熟。因为冒险的原因,我们吃得分外的香甜。
曹娥江上面穿梭着许多船只。主要是黄沙船。黄沙船排成一排,前面有一只机动船开足了马力拖着这十多只沙船。机动船和沙船之间有一条足足三十米长的绳索连结着。我们喜欢游到那根绳子边上,用手攥住绳子,于是我们就被机动船带动着往前冲,水流就会冲击到我们的头上,我们有一种像毛主席诗词所写的“浪遏飞舟”的感觉。有时候,我们会爬到沙船上,和那些船工聊一会天,再跳到江水之中。
在我们南方,炎热的日子总是十分漫长。夏季变成了秋季,对岸的西瓜变成了碗豆。但气温依旧很高。我们称这样的日子为“秋老虎”。我们继续干着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当然这种事被我们改装成为深入敌后的英雄行为。这样搞来的碗豆我们不能拿到家里去,那等于给大人们一个揍我们的机会。我们没这么傻。我们从家里拿来钢锅,从四周捡来枯死的芦竹,然后把碗豆烧熟。吃起这样的野食来,我们总是格外地津津有味。
开始有了潮水。某一年的假期,我去曹娥江下游的外婆家。我的小舅比我大不了几岁。他在正午时分带着我去沙滩。外婆家离海已经比较近了,所以,海水通过潮水会倒灌到曹娥江里。小舅告诉我,海水会带着梭子蟹来到沙滩上。我们在正午时分耐心地等待着潮水退去。
一会儿潮水就退去了。沙滩上会出现一个一个的水潭。平常,梭子蟹是不多的,运气好的话可以捉到四五只。但有一次出现了奇迹,沙滩的水潭中到处都是梭子蟹,搞得小舅和我都觉得像是在梦中。这些蟹有巴掌那么大,它们的壳刚刚脱换,摸上去非常柔软,因为柔软,这些蟹不像平常那样凶猛,行动也很笨拙,它们几乎在温暖的江水中睡着了。我们轻而易举可以捉住它们。当时,我们带去两只大的鱼箕,都装了个满。我们好不容易才搬回了家。因为这种蟹要在海水中才能生存,到了岸上马上要死的,所以,我们赶紧烧了吃。柔软的盖下面,蟹膏是多么地黄多么地厚啊。我们把肚子填得圆圆的。太奢侈了。
在田野和河流里,还盛产着毛蟹。这种蟹一般钻在很深的洞里面,很难捉到他们。但我的小舅是捉毛蟹的能手。
根据我小舅的经验,捉毛蟹得在中午,烈日当头,四野寂静,鸟鸣与蛙声零零星星,这时毛蟹在河畔浅水处的那些泥洞中打盹。用一根软竹篾片伸进洞去,伸到洞底,轻轻捅几下,然后抽出竹片,一会儿,毛蟹便会爬出洞来,只要动作迅速便可以捉到它。在我小舅的指导下,我成了一个捉毛蟹的高手。
我和鱼没有缘分。那时候,我经常在江中钓鱼。我先在钓钩挂上诱饵,趁着黑夜,放到江中,但第二天早上收钓时,往往一无所获。但我同毛蟹的缘分很好,捉毛蟹从来不会空手而归的。我曾碰到一件神秘的事情。那是一个大雾天的清晨,我起得特别早,来到江边收钓,突然,我看到一只毛蟹飞了起来,它满嘴泡沫,足足飞了十多米,我赶紧跑过去把它捉住。毛蟹会飞我百思不解。后来学了物理,知道有个阿基米德浮力定律,想也许是雾天空气比重大,毛蟹吹的气泡轻便上浮了,于是毛蟹难得有了坐飞机的感觉。
最美味道的毛蟹我们叫它“老铁锈”,凶猛、张扬,壳坚硬异常,有类似铁锈的斑点,蟹钳的毛像森林一样的浓密。这样的毛蟹吃起来香气喷鼻,那膏嫩而肥美,真是回味深长。
有一次,我和冯小强一起去捉毛蟹。我就捉到一只这样的“老铁锈”。炫耀,但他木然着脸,好像不以为然的样子。我多么想他能表示一下羡慕啊。过了很久,冯小强才不经意地说,他想看看我的“老铁锈”。我很高兴,把蟹取出来,递给他。冯小强看完后,又能放回我的鱼箕中。他的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回到家,我发现我的“老铁锈”自杀了,一只蟹钳插在蟹脐中。我知道是冯小强干的,我非常愤怒。
我和冯小强的战争就是这之后开始的。每天放学,我们俩总是最先走人。他走在前头,我紧跟着他,相距不到二米。他一定感到了我的威胁,他就站在村边的那座小山脚下等我。然后我们就打起来。这家伙的鼻子容易出血,没打多久,他就会血流满脸,但这不会使他屈服,我们两个人都有点玩命,扭打在一起,直到筋疲力尽。我们谁也赢不了谁。力气恢复过来后,我们无心再战,嘴巴当然不能示弱,相互骂骂咧咧,然后回家。因为山脚下都是石子,所以,我们在地上打滚的时候,我们的皮肉都擦出了血痕。汗水一浸泡,皮肤有点儿痛。我们谁也征服不了谁,但谁也不会言败。
这之后,我们几乎每天要打一架,像一对冤家。
班里的孩子都是村里人。放学后,经常在一起玩战争游戏。我和冯小强当然也加入了这个游戏。玩战争游戏得分成两个阵营,我和冯小强不会分在一起。因此,这不但是两个阵营的较量,也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战争。我们经常玩的游戏就是打泥仗。这个游戏是这样的:划两块阵地,相互用泥块攻击对方,只要有人冲到对方阵地就算赢得战争。
在那些战争电影中,等待发起总攻的我军将士,他们的头上总是插着树枝做成的掩饰物。想起我们是在战争中,我们当然也得有一顶这样的帽子。我们一般用河边的柳枝编扎。太阳依旧在头顶,我们戴着柳枝编成的掩护帽,感到很清凉,同时因为这个道具,使战争的气息更为浓烈。
我从小有着一意孤行的气质。我很勇敢,往往在对方的炮火最为猛烈的时候,就冲锋陷阵。那些泥块会像冰雹一样砸到我的身上和头上。一般来说,我们都主张用比较软一点的泥块,禁止用石块。但有一次,我的额头被一块坚硬的东西砸中了,血马上流了下来,我的额头留下一个大大的口子。我当即愣掉了。我站在那里,用怀疑的目光注视着对方的阵地。他们看到我头上的血水都惊呆了。双方都安静下来。我一直瞪着冯小强,目光锐利,我怀疑是冯小强挟私报复。但冯小强没看我一眼。我想,我不会放过冯小强。我一定要查出那个砸我的人是谁。如果是冯小强,我要以牙还牙,用石块砸破他的头。
转眼就到了九月。台风季节来了。同台风一起来的往往是狂风暴雨。暴雨过去后,洪水跟着就来了,曹娥江水就会上涨。这时,这条河会变得十分暴戾。不断会有附近的村庄决堤遭受水灾的消息传来。那些洪水的日子,我们就会坐在高高的大坝上,看江水湍急地向北流去。江面上会漂来一些木头、家具、牲畜还有尸体。如果见到了尸体,村里的人就会把他捞上来。停放在岸边。这时候,我们会感到这世上有某种不祥而怪异的气味。我们觉得这世界因为死亡而变得不真实起来,变得安静起来。
那些日子,我和冯小强之间的战争停息了下来。
关于冯小强,我还想多说几句。长大后,他非常讲义气,有很多小兄弟跟着他。后来,他因为参与团伙盗窃案,被抓去坐牢了。但他没供出一个同伴。从牢里出来后,他的朋友把他当成英雄。他成了核心人物。后来,他就去城里发展了。有一次,我回乡,他刚好也在乡下,他还特地来看我,非常友好,讲起过去的事,他的脸上露出孩子气的神色。我问他在干什么?他说,瞎混。他抽的是中华烟。我说,你混得不错。他笑笑。
三
我的邻居,那人家的老二回到了部队。有一阵子,村子里的姑娘们都像没头苍蝇一样,神情迷茫。那个军人走后半年,我们村出了一个桃色新闻:老根家的闺女怀孕了。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是那军人留的种。因为,军人探亲那会儿,他整天和老根家的闺女混在一起。
这件事让我们十分震撼。我们觉得那个军人特别流氓。我们无法接受一个英武高大的军人干出这种“委琐”的事情。在我们的感觉里,只要是正面人物,是没有这种七情六欲的,电影里的英雄从来就不谈情说爱。当然也不会把姑娘的肚子搞大。那年月,在我们的词典中没有爱情这个词,有的只有阶级斗争。我甚至认为我们的党和国家领导人都是单身汉,稍大一点,当我知道毛主席也有妻子时,非常震惊,也非常困惑,一时难以接受。
我们感到四周突然出现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原来完整的世界,一下子显得有点支离破碎。这个带着深邃、神秘气息的事件把我们的思想击中了。我们发现,除了战争以外,这世界还有一些隐秘的事情,也一样是激动人心的。我们满怀好奇,开始把目光投向成人。
在父母去田里劳作的时候,我开始在家里翻箱倒柜。父母们似乎总是藏着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有一次,我从家里翻出几本书,那是关于马王堆出土文物的画册,在这些书中还有一本手抄本,是郭沫若写的,郭沫若通过汉墓中出土的一粒西瓜籽推演了一个关于女墓主的惊心动魄的故事。我一口气把这手抄本读完了。我感到时空倒转,空气也同往日不一样了。我像是进入了幽深的历史之中,特别是女墓主的爱情故事,被郭老写得缠绵悱恻,把我看得柔肠寸断。那段日子,我感到我的胸腔中似乎晃荡着一些温暖的水。
温暖的叙事就这样降临到我的生活中。这故事把单调的日子填满了,好像这天地之间因为有了这些故事而变得充满了芬芳的气息。那个手抄本开始在同学之间流传。那些日子,我们的眼睛发亮,觉得一个新的世界已经向我们打开了。
故事自然也改变了我们看待世界的目光。比如,我们投向那些年轻的小伙子和姑娘的目光有了复杂的羡慕的成分。我们感到时间变得分外的漫长,觉得自己似乎已停止了成长。我们恨不得自己快快长大成人。
七十年代有限的电力在支撑着城里的工业,乡村老是停电。在煤油灯下那些比我年长的似乎见多识广的小伙子和姑娘们会打情骂俏,偶尔他们会谈论一下他们从书上看来的故事,这些故事大多与战争有关,常常是一些传奇。战争造就了故事无限的可能性,在我听来,这些故事浪漫、温暖。当然,油灯下正在滋长的爱情也让我们感到浪漫和温暖。
一本手抄本出现,另一些手抄本跟着出现了。这世界就是这样,只要某一扇门打开,就会向你展示一个前所未有的幽深世界。不久我们搞到了第二本手抄本《一双绣花鞋》,这本集侦探、爱情、革命、凶杀于一炉的手抄本,一样让我如获至宝,读得如痴如醉。
手抄本都是“非法”的,通常的说法是,这是“黄书”。因此,读这些书,我们有一种越轨的快感。我们的传阅完全是秘密的,不会让老师,也不会让家长知道。
我和海胖交上了朋友。海胖是我的同学,他也迷上了手抄本。他经常同我讨论手抄本里面的故事。我建议海胖去自己家里翻箱倒柜一番,说不定有什么惊人的发现。海胖叫我一起去,我想了想,就去了。
海胖家属于深宅大院,给我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我一直认为这样的人家应该评上地主。他们家阴冷的气息和白屑如潮的墙壁同我想象中的地主庭院相符,更重要的是海胖家还有一位严肃的小脚奶奶,总是在每天午后开始念念有词。大人们说她是在念阿弥陀佛。这是封建迷信啊,可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找她的麻烦。我对海胖奶奶念出的这种嗡嗡嗡的声音,心怀畏惧。我平时不太去他家玩。
海胖家看上去像是藏着一些封建糟粕,结果,那天一无所获。
一天,海胖终于搞到一本叫《白蛇传》的连环画。我们把头凑在一起,仔细读了这则故事。读完后,我们开始争论究竟是白娘子可爱还是小青可爱。也许我们心里面觉得白娘子还是充满母性的,但我们一致认为小青更可爱一些,因为她性格刚烈,斗争性强,更有革命精神。
那段日子,我们显得有点鬼鬼祟祟。我奶奶火眼金睛,我们的古怪行为很快引起了我奶奶的注意。有一天,她把我和海胖拖进里屋,问我们在搞什么鬼?在她的高压政策下,我们只好把看“黄书”的事和盘托出。但奶奶的反应很快打消了我们的罪恶感。她说,这算不得黄,黄的还有呢。于是奶奶关起门,脸上露出诡秘的神色。
一会儿,她就拿腔捏调,唱了起来。她唱的是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那时候,我们听的都是刚性的革命歌曲,乍一听这种软绵绵的音调,真有说不出的舒服。我感到四周一下子变得非常安静,好像这世界真的有了什么改变,好像随着那些唱腔,周围开出了花朵,暗香浮动。多年后,我才知道她唱的是越剧。
我们总是缠着奶奶唱戏。我们还听了《西厢记》,听了《钗头凤》,直到奶奶翻不出什么花样为止。我慢慢对这种调子熟悉起来。我觉得这种剧种,这种唱腔,确实十分适合儿女情长。奶奶的故事令我们目光恍惚,眼神变得温和起来。童年无知,那时我一直把梁祝故事叫成《两只爱司》,多年后,我才知道正确的叫法应该是《梁祝哀史》。
我觉得儿女情长也是件不错的事。我重新读了一遍《白蛇传》。读的时候,我有一种强烈的愿望,希望同许仙谈情说爱的不是白娘子,而是小青。为什么不能有既有战斗性又具有温柔情怀的女子呢?我还希望许仙最好像革命者洪常青那样坚强。我希望这出爱情故事可以改装成一出革命的浪漫主义故事。
这些故事令我满怀伤感。我开始变得安静起来,不再热衷于战争游戏了。我和海胖经常坐在江边,看对岸公路上的汽车。这些故事改变了这个世界,使世界更为广阔。我开始把目光投向外面的世界。而公路就是一个象征,它一头连着遥远的地方,一头连着我们村庄。我们的目光开始变得遥远起来。
公路上的汽车一直在变化。早几年前,公路上出现的是笨重的苏式卡车。后来,国产的“东风”卡车多了起来。但现在,公路上会突然出现一辆漂亮的日本车。真的很漂亮,小巧,光滑,在阳光下一闪而过,就像昙花一现。虽然这种车非常夺人耳目,但我们还是给它起了一个难听的名字叫“日本矮子车”。
我们听说,我们已经和日本人和好了,据说这些车是日本人送给我们国家的,这些车就是和好的见证。我们也听说美国总统尼克松也来北京讲和了,我们的敌人现在都想成为我们的朋友。这令我们非常困惑。我想起我看过几十遍的《地雷战》,《地道战》,想起电影里那些操着古怪中国话的可恶而倒霉的日本鬼子,竟然有一种做梦的感觉。我突然发现战争似乎是一件十分遥远的事情。遥远得我这一生都够不着,只能是一个巨大的背景。
现在想来,童年时期,我想象里的战争没有邪恶的一面,那是一种诗性的存在,具有精神的特质。我甚至想,那时对战争的怀想一定是全民的精神生活。战争让我们想起延安、革命和共产主义这些词语。
一九四九年以前,我的家乡也有过几次战争,这在临江那座山上深浅不一的战壕上可以寻见当年的蛛丝马迹。有一段日子,我和我的伙伴们开始拿着锄头铲子去扒战壕,希望发现一颗子弹或一枚炸弹。我想,我们当年的劳作与一个诗人的创造有共同之处:激情与梦想。
我不知道现在的孩子们是怎样看待战争的,我猜现在的小孩大概也会有一个尚武的年龄段的,但一定不会有我们那时的狂热。现在的孩子稍大后,他们便把更多的热情献给了那些明星偶像们了。我想这是好事情。现在我想我已经知道现实中的战争是怎么回事了。我知道伴随战争这个词周围的不是诗意,而饥饿、疾病、死亡,是绝望和无家可归的无辜平民。
2003年已经过去了。这一年,我目睹了一场战争。美英两国用世上最先进的装备对伊拉克进行了狂轰烂炸,然后,迅速地占领了伊拉克。我在电视上目睹了死亡,目睹了种种人间悲喜剧,目睹了独裁者萨达姆的铜像被民众推倒。面对这样的战争,我发现我很难“政治正确”,我的情感是无比复杂,不是“支持”或“反对”可以清楚地判定的。很多时候,生命的感觉比理念更为复杂,更为缠绕不清。
这世界从来没有平静过。九十年代,善战的南斯拉夫人从电影里走向了现实,他们扛起了武器,展开了种族间的战争。南斯拉夫,我是多么熟悉!七十年代末期,南斯拉夫的电影进入我国。我特别迷醉于《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这部炮火连天的影片,斯拉夫女郎深陷而神秘的眼神至今还留在我的记忆里。那时候,我们所看到的少量外国片一般都来自社会主义国家,并且经常是战争片。大概被资本主义包围的南斯拉夫人比较容易受西方惊险片的影响,拍的电影比国产的好看。后来流行一时的《桥》就证明了这一点。那时候,我和我的伙伴们一致的看法是南斯拉夫人特别善战。完全不像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游击队员打击侵略者那样是非明了,现实中的战争错综复杂。我们从电视上经常可以看到萨拉热窝。如果不是战争,萨拉热窝这个词会引起我温馨的怀旧之感。战争让这个城市充满了弹痕和尸体。说来奇怪,漫长的战争存留在我脑中的并不是那些签了又撕的和平协议及由政治家们演绎的一个又一个事件,而是那些来自民间的消息。我不会忘记当漫长的冬天到来时,是一家由五个人组成的私人电台伴着萨拉热窝人度过了饥饿、寒冷及美好的圣诞,给苦难中的人们带去心灵的慰藉。还有那部叫《萨拉热窝之恋》的电影,讲述的是一对恋人在萨拉热窝一分为二的日子里相互寻找、相互思念的故事。令人欣慰的是即使在战争中一样存在爱情及美好的人性。
现在我大概已经变成了一个和平主义者,有时候甚至懒得为生存而争斗。我很清楚,现实的战争如《回故乡之路》中的那个小伙子,是无奈的,更重要的是回精神的故乡,我想那里充满了和平和宁静。但这不是一条平坦之道,同物质世界一样,这也是一场战争,它更为隐秘,不见硝烟,然而惊心动魄。
20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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