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承担起文学能承担的那部分”,这种提法本身也许没有错,但是,一不小心就可能成为一句顺口溜,成为一句空话。什么叫承担文学应承担的那部分?这部分是什么?是永恒的人性?还是对文本的拓展?在实际的文学实践中,我们可以发现,在这样一种说法下面,文学的功能变得越来越弱小。“个人化”成为一尊新的文学之神,任何写作都可以在个人化的神祗之下合法化。
当然个人化或边缘化的出现是有历史根源的,同八十年代知识分子热衷于参与的思想启蒙的受挫或失败有关,也同九十年代欲望化社会的到来有关。八十年代的思想启蒙实际上和主流意识形态是一致的关系,到后来才慢慢分道扬镳。知识分子的受挫感导致了一个个人化或边缘化时代的到来。本来,个人化也好,边缘化也好,表明了一种自觉疏离主流意识形态的姿态,至少是对八十年代的一种逃离或反动。但在实际的写作实践中,个人化或边缘化迅速地画地为牢,成为一种看上去像是自得其乐的潮流。边缘化成为一种对边缘人物的过度描述,在新生代的代表文本中,最多出现的是落泊的诗人、艺术家或流浪汉,他们生活在自己的世界,社会生活及意识形态现实被摒弃在文本之外,边缘化成为“边缘世界”。在很多作品中,我们只看到一个自我放逐的“个人”。你可以说,这是一种生命不可承受之轻,但我一向对这样一种消极自由持怀疑态度。也许你可以说这种态度是我们当今语境下最为自由的方式,但我想质疑的是,这已是一种新的意识形态,正在复制千篇一律的人。况且,在中国语境中,轻带来的不是生命之重,而是轻快的逃逸,是自得其乐,是一场全民想象中的自我消费和自我狂欢。
我曾经撰文提出这样一个基本的判断:“……这种所谓的“个人化写作”,有值得反思的东西。在某种艺术至上的趣味下,我们的写作已失去了同现实的广泛联系,变得自说自话。加上“后现代”和相对主义风潮的兴起,我们似乎满足于发现意义的碎片。许多写作者的心中已没有“国家”、“民族”这些宏大的词语。这导致现在我们的写作充满了“小事崇拜”,没有对时代对现实作整体性发言的气度。九十年代文学在艺术上说有着长足的进步,但在整体气象上,可能过分小气了。在九十年代的写作中,缺少一种承担,一种面对基本价值和道义的勇气。”
我现在还是坚持这样的判断。我们的文学正在目前这个庞大而复杂的现实面前失语,无所作为。写现实的作品不是没有,我们有很多写工厂,写下岗,写商战的作品,但这些作品除了经验的堆积,它所构成的现实依旧是可疑的。有人说,我们目前这个现实,有着无比复杂的经验。关于这个判断我基本同意,但我认为任何一个时代的经验都是无比复杂的,都是无比丰盛的。我认为写作不应停留在经验层面。经验是需要处理的,并通过经验去洞穿这经验背后的存在真相和价值。我们经常认为自己的经验有多独特,其实,作为历史中人,我们背后有一个更大的东西在控制我们,我们的经验更像是被时代拷贝出来的,很多经验其实是相互的模仿和复制。因此,我觉得从经验出发去洞穿时代意志,看破时代的重重机关,并由此体恤人的真实处境,才是写作的根本。写作不应该停留在经验的层面。
我这里并不是想否定“个人化”,“个人化”当然很好,任何写作都是个人的,从个人出发肯定是写作的起点,这似乎也用不着过分强调,但如果“个人化”走向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极度抽象的写作,那就会有问题。人不是孤立的,人处在各种力学关系中,这种力学的相互作用才决定他具体的表演。人是易变的,只有在关系中才能相对地确定。说起关系,其实小说中最大的关系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是小说永恒的主题,不知被多少人写过了,都写烂了。小说写作者其实一直存在着困境,我们经常说这个时代的经验无比丰盛,但是说到情感,人的纯粹的情感就这么几种,即使有同性恋,但人的情感反应也大致差不多。小说如果写人性越纯粹,最后只留下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这没法写。所以,小说必须走相反的道路,从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出发,成为一个独特的男人和一个独特的女人,这样,人必须和所处的时代发生各种各样的关系,这种关系越紧密,人就会越具体越复杂。
每一个时代,人都会面对特别具体的问题和困境。这些问题决不是那种“一个人的房间”的写作可以洞穿的。人是被时代劫持的。比如说到欲望,这欲望就有时代性,有着全民共同想象的成份。个人的欲望是被时代的共同想象带动的。
我们谈文学是离不开中国问题的。比如谈到自由,这自由就有大小,比如一条鱼,它在个小鱼缸里是一种自由,在大海里也是自由。我们恐怕还是要探讨小鱼缸里那条鱼的处境。这就是我说的中国问题。再举个例子,鲁迅先生,他其实一辈子就在讨探那小鱼缸里的鱼,而冰心却在写大海里的鱼,她提出的比如和平、博爱等,确实是普世价值,但中国有着自身无比复杂的问题,我们可能还没资格在这些问题上同国际接轨。这样一比,大家都明白,鲁迅的伟大是显而易见的。因此,谈中国问题,表面上看起来比较小,但却是作为中国作家更应该关注的问题。
我在这里要提出一个概念,叫时代意志。我们都是历史中人,我们不可避免地受到时代意志的左右。我所说的时代意志非常复杂,它可能来自于权力,来自于意识形态,来自于全民的共同想象,来自于发展这样的历史逻辑。而一个时代的人性状况处决于此。
为了说明这个问题,我以我的小说《俘虏》为例。这部小说写了一个俘虏的故事。俘虏所处的社会,它的时代意识形态就是仇恨,这种仇恨已深入血液,他支配了他全部的行为,这些行为肯定是反人性的。但这样的人,其基本人性、凡人应具有的情感反应他依旧存在,当他和一个人建立关系的时候,比如和美国人托马斯的关系,他对托马斯不是没有情感,但他内心本能的情感会使他非常困惑,他会在陷入人性和意识形态的困境之中。这是一种非常残忍的处境,一种激烈的处境。是一种仇恨时代的人的可悲的处境。
这个故事的人性挣扎有其时代的独特性,它和中国语境紧密相联。我基本上不相信所谓的永恒的人性。但我相信人的内心结构千百年来是一样的,即所谓人性中有善与恶,有罪与罚等等。变化的是时代面貌,是加在人性身上的“力”,正是由于这个“力”,人性就会变形成另外一种极端的状态,如果说你能触及人性中最隐秘的部分,那一定也触及到了这个“力”,有时候,这个“力”就叫做荒谬或荒诞。这就是我所说的同现实广泛联系的意思所在。
作家是人性的守护者,他的立场永远站在“人”这一边。比如,就我们这个时代来说,发展肯定是好的,是正确的。但从作家这个角度看,发展也带来了很多问题,比如人的焦虑,人在历史中的惊惶失措,欲望的蓬勃等等。所以我们要研究我们所处的时代,它的时代意志是什么?我们在历史中的真实处境怎样?在目前这种轻快的市场意识形态下,我们的人性又呈现出怎样的面貌?我想,作家的立场应该站在人的角度看问题。作家也许不追求“历史正确”,也可能不是“政治正确”,但作家要对这个时代保持警觉,承担起他作为“人”的守护者的职责。
2004.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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