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芭蕉-深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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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条阴巷,两旁都是高高低低的居民楼,一家兼卖生面条和馒头的粮油店,两间门面并不起眼的美发店:门口总是晾着一两把脏兮兮的拖布,还有永远也洗不干净的被染发膏弄脏的毛巾,在风中扑扑乱摆。巷口处有一片涂得花花绿绿的房子,面街的墙壁上,还很夸张地彩绘着小猫小狗小兔子之类的动物,样子非常可爱,另外还写有几个五颜六色的美术字:蓓蕾幼儿园。他俩最迷恋这种地方,因为总能看到很多很多活泼的小孩子,每天在这里快快乐乐蹦蹦跳跳着。

    靠近幼儿园的外墙根下,有间用砖头砌成的简易垃圾站,这也是他俩每天都要光顾好几次的地方。再往巷里走,隔不远路边猛不丁就冒出来的一根电线杆子——这些原本光溜溜的水泥杆子上,全都让大大小小的广告纸片裹贴得满满当当的,贴过纸片的地方,从脚脖子算起,足有一人来高,什么包治梅毒、淋病、阳痿、早泄、脱发、不孕不育,还有什么无痛人流,等等,简直五花八门,无所不能的。不过,他俩现在对这类东西有点儿视而不见的样子,心里都已经明白了,无非是些骗人的江湖把戏——这些年他俩可真是没少信过这些玩意啊,背井离乡,风风火火,走南逛北,罪没少受,票子没少花,可到头来呢,他俩还是老样子。

    要说变化,总还是有的,那就是,他俩的口袋被那些能说会道的江湖骗子掏空了,辛辛苦苦挣来的那点儿活命钱,全都砸在里面了。现在,他俩看上去确实又老又丑:女的总是战战兢兢地佝着腰,一副没有底气的样子,基本上不敢怎么抬头看人;男的手脚颤颤巍巍,走起路来有气无力的。别人一般是看不出他俩的真实年龄的。

    他俩整天像土老鼠似的,在街头巷尾东游西窜,在人群里把脑袋挤进挤出,发现地上一只矿泉水瓶子或易拉罐,就像看见了闪光的金元宝,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有时,甚至会死乞白赖地仰着头,死死盯着别人的嘴巴,未等人家喝完最后一口饮料,便迫不及待地将一只脏手伸出去,简直就是老讨吃相,惹人厌嫌。遇到这种情况,有些人是故意要放慢速度的,好像瓶罐里的东西永远也喝不完,像神仙手中的宝葫芦,让他们干着急没一点儿办法,脖子都够酸了,伸出的手有些寒碜地发抖了,可一不留神,那只等了老半天的空荡荡的瓶罐,却又骨碌着奔向了更远的地方。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东西抓在别人手里,爱给不给的——人们似乎都揣着很奇怪的心思,你越是想要,人家偏偏不给你,哪怕是一只毫无用途的空瓶罐,只要掌握在手心,那似乎就是种权利,不用一下,会逾期作废的。

    好在,他俩早已经见怪不怪了,无非是自己腿脚再放勤快些,冲那些瓶子更勇敢地追上去就是。当然了,也有运气坏的时候,好不容易气吁吁跑过去,地上的东西却已经被他俩以外的手捡走了,同行之间的竞争也是在所难免的。

    起初,在巷里遇到那个女人的时候,对方挺着一个大肚子,摇摇晃晃步履迟缓,正沿着巷边走着,脚下的鞋跟笃笃敲响。女人手里抓着一只瓶装牛奶,边走边喝,样子懒懒的。当时,他俩正在路边整理刚收捡来的一堆破烂,啤酒瓶易拉罐和塑料奶瓶都是按个卖的,可葡萄糖瓶和罐头瓶之类的玻璃瓶子,只能砸碎了到收购站论斤卖。男的把收来的东西分完类别,又用脚把那些大纸盒子挨个踩扁,女的蹲在旁边再一片一片摞起来,最后再用绳子捆绑好,由男的扛在肩膀头上。女的呢,偏有个习惯,每次在路上看见大肚子的女人,她总是要盯着人家看上老半天,简直就眼热得不行,那天好像也不例外。

    可那天有些意外的是,那个大肚子女人不知怎的竟被看火了,因为人家走出老远了,猛一回头,发现有人正死死盯着自己不放,年轻女人又慢腾腾地转过身,往回走了几步。快走到他俩跟前时,年轻女人止住脚步,双手吃力地搭在髋骨上,一副傲慢的样子。喂,拾破烂的,你老盯着我干啥,没见过大肚子啊?这种时候,女的总是憨气十足,嘴角都快要流出涎水了,半天还沉浸在那种不切实际的神往之中,一双眼睛死鱼般盯着人家的圆溜溜的肚子,仿佛正在用目光一圈一圈摩挲着属于自己的肚子。

    大肚子女人见对方这样有恃无恐,便气不打一处来,她乜斜着眼睛呵斥,喂,不许你再看,让你们这种人瞎看,把我孩子的好运气都看没了!女的脸上依旧堆着那种无限向往的光芒,若无其事地盯着人家的肚子,目光里随时像是要伸出一双脏兮兮的手,去拥抱对方。大肚子女人简直怒不可遏,她忽然上前一步,照着女的就是一巴掌。让你再看,臭捡破烂的!女的毫无防备,更没来得及躲闪,那一巴掌正好掴在脸上,她终于如梦方醒,摸了摸那半边被打木的脸,人好像被打傻了,嘴巴动了动。女的有点忍气吞声地说,看看能咋样吗?我就是稀罕你哩,你咋能动手打人哩?大肚子女人气得鼓鼓的,呸,你这种脏女人,也配看我?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脏得像头猪,我打你还算轻的!男的见状急忙放下手里的活,低声下气一再给人家赔不是,又回过头作势臭骂自己的女人,你不好好干你的活,看人家弄啥,人家大肚子是人家的福气,跟你有屁相干,再看也等于干球蛋,你再看你也是个只会叫唤,不会下蛋的鸡。

    本来,男的只是想随便训自己女人两句息事宁人的,哪知这一来不要紧,他的话不知又怎么刺激了大肚子女人的哪根神经,对方更加的恼羞成怒了,连珠炮似的用最最难听的话,歇斯底里地叫骂了好半天,骂他俩是穷鬼,骂他俩变态,骂他俩不要脸,甚至咒他俩不得好死,注定这辈子断子绝孙……一时间,巷子里聚来很多过往的闲人,都围着看热闹。他俩乖乖地蹲在自己的破烂旁边,像被当场擒获的一对小偷,始终不敢还嘴。后来大肚子女人过足了嘴瘾,临走时还不依不饶地冲他俩啐着白唾沫,扬言,下次再敢盯着姑奶奶看,当心戳瞎你们的狗眼。

    收工后,他俩摸黑回到夹在楼与楼之间再小不过的黑屋子里,这是他们每月花六十块钱租下的一间小煤房。女的不吃也不喝,老盯着黑漆漆的屋顶发呆。男的从进门起就开始抽烟,把一盒子龙泉都抽光了。低矮阴暗的小屋子里灌满了烟,他俩像是一点儿也不知道冷,整晚连火炉子都忘了生。半天只能听见女人叹气和男人嘬烟头的声音,还有冷风会时不时从窗户缝里钻进来,挟着呛人的沙尘,在黑暗中恣肆张扬,风声也像是在刻意嘲笑着他们。

    他俩就像一对木桩,呆立在浓浓的烟气中。男的耳朵里始终是大肚子女人喧嚣的叫骂声,断子绝孙,这四个字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刺耳扎心;女的眼前总是晃动着那种浑圆的肚子,仿佛里面装着的不仅仅是一个新生命,那里面更多装着的是他俩的辛酸和屈辱。男的抽完最后一口烟的时候,他是用手指头把烟头慢慢碾灭的,并没有那种灼痛的感觉。他现在满脑子都在想,怎样才能不断子绝孙,怎样才能让自家的香火不断,而且,这个问题远远要比生存下去更严峻。那个大肚子女人骂得太狠毒了,好像一场狂暴的冷雨,忽然之间,把闪烁在他俩远方路上的那一簇希望之火给彻底浇灭了。他忽然感到心灰意冷,骨子里似乎再也没有从前那种强大的支撑梦想的勇气和力量了,整个人似乎要垮了。

    时间长了,他俩发现,走在这条巷子里的,也有不急着赶时间的。那些早出晚归的学生娃,这些小家伙不但不像大人那样跟时间赛跑,相反,他们的时间好像都很富裕,总是慢慢腾腾的样子,统共一百来米的巷子,他们非得走上半个钟头,甚至一个小时,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手里玩着什么,嘴里哼着什么,脚下踢着什么;有时几个人一起打打闹闹,有时一个人自言自语嘟嘟囔囔。时间在他们身上是缓慢的,没有节奏,好像乡下河沟里的水,几乎要断流了。还有那些银白头发的老头老太太,他们更是慢条斯理得厉害,早晨起来迈着怕踩死蚂蚁的碎步子,从巷子里摇摇晃晃出来,直到半天晌午好像才摇摇晃晃走回去,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这跟他俩的老家的那些老人们,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别的不说,单就他俩的老爹老娘,已是六七十岁的人了,每天还得干些力所能及的农活,比如,去照看一下地里的庄稼,喂鸡喂狗,打扫院子,生火做饭,他俩外出的时间,老人还得把家操持好……可惜的是,他俩至今没有娃娃,要是有的话,老人准能帮衬着把娃娃拉扯大。话又说回来,要是真有个一男半女,他俩也不至于这大冷天的跑到城里来受罪,在家多好啊,老婆娃娃热炕头,小日子自自在在的。

    其实,城里也有很多老年人是要帮着儿女接送娃娃的。这一点他俩早就注意到了。巷口那个幼儿园门前,每天早晚都围着一大群人,老年人至少占了一多半,清早,这些老胳膊老腿把娃娃背背抱抱地送来,傍晚再用同样的方式接了回去。这样的老人,在他俩看来,还是值得尊重的,至少他们老有所为,没有变成老废物,还在为儿女们发着光发着热呢。心里这样嘀咕的时候,他俩总有些底气不足,有些慌张,甚至,有一些迷茫。很多事情人是不能过多去想的,想得太多难免要唉声叹气,要左顾右盼,尤其是命里没有的东西,就更加的渴望了,以至于有时候要想入非非。

    到目前为止,这条巷子他俩不知道来来回回踏寻了多少遍。有一天,忽然下起了雪,转眼间雪就把整条巷道铺得严严实实,远远看像一条肥胖的白蛇向里面爬伸开去。他俩袖着手,踩着新鲜的雪,嘎吱嘎吱,有些执拗地往前走,眼神也是白茫茫的。走着走着,女的突然叹口气说,这雪要是下在咱老家就美气了,开春那麦子长劲才足哩。男的接过话说,老天爷啥时候长过眼睛哪,你别做梦了。女的又叹息说,你说说,下在城里,让车轧了,让鞋踏了,稀泞泞的,真是白白瞎掉了。男的想想说,世上哪有那么多如你愿的事。女的忽然站定,懵懂地抬起头,雪花正纷纷扬扬飘旋到她的脸上、眉毛和眼睫毛上,人一下子就白了,男的扭头看了她一眼,连声催促,走吧走吧,这雪有啥看头。女的却说,看,这雪多白净啊。男的便不再理睬她了,有些不满地自顾往前走去。

    没走多远,男的也停下了,就在他眼前的雪路上,赫然现出一只圆乎乎的东西,有他们老家的最大的锅盖那么大,格外醒目。他之所以觉得地上的圆酡儿很像锅盖,也是有些道理的,因为那东西正从四周往上冒着白气,咝咝渺渺的一大圈儿,好像锅里的水就要烧开的样子。他觉得稀奇,路上白皑皑的,唯独这圆酡儿上面见不到一丝积雪,雪落在上面就像落进了无底洞,落进深潭里,随即不见影了。他实在是好奇得很,盯着看了又看,直到女的从后面赶上来,唤他愣着干啥,咋还不走。他才慢慢回过神,却又不急着往前赶路,索性蹲在地上,手掌挥动着,一下一下扇那些白气。经手一扇,那些气像是遭遇了突然袭来的一股股寒流,立刻变得散乱不经,慌慌张张,四下逃窜。待那团白气散开时,他才看清楚,原来路上是一只铸铁盖子,锈迹斑斑的。

    这种时候,男的看上去,简直像个无知的傻瓜,嘴里嗫嚅着,说,还会喘气呢,真是个日怪东西。女的没有像男的那样蹲下去,她只是随便扫了一眼,没好气地说,这有个啥,看把你大惊小怪的,蹲在地上像屙屎哩,当心人家拾掇你。男的听了,立刻警觉地朝四周看,同时站起身,模样多少有点儿窘迫,好像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又恰好被人看见揭发了似的。

    ——类似的事情也不是没有遇见过,有一回男的尿憋得不行,好容易找了一间厕所,可是人家非要收两毛钱,他舍不得花钱,他知道两毛钱对他意味着什么,后来就近找了一根电线杆子,身体紧靠在后面,想解开裤子方便一下,结果被人家逮了个正着,他硬把剩下的半截尿又憋回肚子里,裤裆湿了一大片不说,那个东西后来隐痛了好几天。害得他更加的忧心忡忡,大夫老早就跟他俩说过,他的那个管子堵塞了,所以才无法生育。那里本来就不通畅,又把尿活生生憋进去,这病还能医好吗?来城里是治病的,没想到又憋出新的毛病来。他俩真的病怕了,那些大夫嘴都没个把门的,一会儿说他有问题,一会儿又说她的输卵管也是不通的,总之,他俩这辈子就像两块石头碰在了一起。

    不管怎么说,那天雪地里的新发现,对他俩实在是很有用处。遇到那种特别冷寒的天气,他俩在外面冻得鼻青脸肿的,尤其是一双脚,冻得僵死。男的就带着女的去找那种会喘气的铁盖子,两个人双双蹲在盖子上,不停地哈着气搓着手,好像是被孙悟空圈在金圈里的唐僧师徒,袅袅的白气从他俩身体的空隙中钻上来。那铸铁盖子竟是有温度的,仿佛是老天爷赏赐给他俩的暖炉,不一会儿工夫,四只脚就有了知觉,小腿肚子也不再抽筋了。有时,他俩索性把手里空着的蛇皮兜子铺在盖子上,旁若无人地坐在上面,再从衣兜里掏出干饼子,一人掰一半,有滋有味干嚼起来,有时没咽好噎得直咳嗽,眼泪都流出来了。

    他俩坐上一会儿,男的会问女的热不热,女的说都烫屁股呢。男的看着铅灰色的天空说,要是能在这上面搭个帐篷,人躺着该多好啊!女的戏谑说,你以为是家里的热炕头,把你美的。男的忽然像狗一样吸一吸鼻子,说,你闻闻,这热气里好像还有股香味呢。女的却说,香个屁,我咋闻着一股子臊气。男的说你闭上眼睛嘛,想一想咱老家的油菜地,黄朗朗的油菜花儿开了,到处是野蝶子飞上飞下,人躺在地上,太阳把脸和身子都快烤熟了,你就闻到香味了。女的也努力闭了会儿眼睛,但她脑海里浮现出的景象,跟男的有所不同,好像也是他俩,却是很年轻的样子,漂亮的大姑娘和精干的小伙子,在油菜地里追逐着,然后在一片菜花里胡乱翻滚着,那些采花粉的蜂子在耳边嗡嗡叫,野蝶飞得满天都是,天空蓝得刺眼……

    也就在闭眼的工夫,旁边突然走过来的两个男人,硬把他俩给轰了起来。是那种穿着破旧劳动布制服的男人,长得五大三粗的,身上跟他俩差不多,也是糊得脏兮兮的,冻得皴裂的手上拿着钢筋钩子和管钳,二话不说就把那块铁盖子掀开了。听声音是死沉死沉的,厚厚的铁盖子下面,原来是深不见底的黑洞,正往上冒着浓浓的热气。拿管钳的人像猴子一样身手麻利,刺溜一下钻进洞里去了,拿钩子的则蹲在洞边往下看着,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里面的人好像开始冲上面喊话了,声音嗡嗡呜呜的,听不太清楚,好像说是什么管子爆了,要找人赶紧抢修。他俩猜想,这地方大概是不能再坐了,只好恋恋不舍地走开。后来,他俩慢慢也就明白了,并不是路上所有的盖子都是温热的,只有那些冒白气的地方,才可能给人带来温暖。

    这条巷子,因为狭长而又曲仄,几乎没有车辆穿行。车少,人可是一点儿也不少,现如今城里,就数人多啊,乡下人多半都涌到城里来了,就像当年知青上山下乡,成群结队轰轰烈烈的。白天,他俩在巷子里转来转去的,每人手里拎着一只灰头土脸的蛇皮兜子,兜底儿是刚刚收获的几只空酒瓶或纸盒子什么的。这活儿不需要什么本钱,只要身上还有一双手,再抹下脸佝弯了腰就行。再说,他俩已经走到山穷水尽了,但为了心中的那个挥之不去的念想,或者,也可以说是种梦想吧,他俩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的。这巷子里绝大多数都是骑自行车的人,也有骑摩托车的,更多还是步行的人,反正大家都是忙忙碌碌赶时间的样子,根本顾不上搭理他俩。或者,即便不赶时间,也没有人愿意接近他俩:两个走街串巷捡破烂的乡下人,这样的人实在太多了!

    任何事情都有例外。回过头再说那个大肚子的女人,本来,像她这样的一个孕妇,最是应该心平气和与世无争的,但她却不,好像她的肚子里揣着一颗危险的炸弹,时刻都能让她一触即发火冒三丈。那些日子,大肚子女人总在这条巷里走来走去,即便这种时候,她的脸上还化了很浓的妆,厚厚的粉底一直蔓延到脖颈上,嘴巴也涂得血红,若不是挺着个大肚子,单从脸面上很难看出她是个即将临产的孕妇。每当她慢腾腾又气昂昂地走在路上,手里总捏着一只奶瓶子,一边摇晃着笨拙的身子,一边用吸管吸溜着瓶里的酸奶,好像她肚里的孩子正饿得呱呱叫呢。大概直到一滴东西再也吸不上来,她才会随手丢掉酸奶瓶子。

    这一天,大肚子女人依旧是这样出现在巷道里的。所不同的是,大肚子女人身边多了一男人,又高又壮,头发一根不落,全部梳到脑袋后面,一条眉毛中间爬着一只痦子,足有蚕豆粒大小,身穿黑色皮夹克,立起来的领子把脖子顶得很僵硬。大肚子女人一只手高高地挎在男人的胳膊弯里,远远看,她好像吊在一截黑色的曲形栏杆上,做着某种艰难而又滑稽的运动。

    他俩当然还是老样子,串街转巷,四只眼珠子齐刷刷地盯着街面,收获又总是微薄而渺茫的。他俩几乎是同一时间,看到了那只白色的塑料瓶子,正在他们的视线中一上一下移动着,又仿佛吹足了气,随时会飘起来。每天,除了捡躺在地上的瓶瓶罐罐,那些还被别人抓在手里的东西,他俩也从不放过。对于没有本钱的人来说,只能依靠一双眼睛,目光所到的地方,总会有希望的。而所有的瓶子啦罐子啦,在他俩眼里那就是钱,三分、五分、一毛、一毛五,有时还会更多一些,所以,一旦看到这样的东西,他们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去的。

    快呀,追上去!他俩那种架势,跟两只野狗追撵一根肉骨头差不多少。管它野狗还是野猫呢,先把东西捡到手再说,要知道,捡到手就是钱。钱就是这样一分一毛攒起来的,有了这些钱,月底才能缴得起房租,不必看房东阴霾刻薄的脸色,晚上才不至于睡到马路上冻得半死,而且,可能的话,他俩还是要去找医术高明些的大夫,把自己的病根子医好。说到底,钱这东西有多少是个够啊,多了多花,少了少花,可儿女不一样,身边没儿没女的,等将来老了简直狗都不如。

    走在街上,他俩总会这样胡思乱想的。女的想,也许他俩上辈子或上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老天爷今生今世要惩罚他们,所以故意让她怀不上娃儿,就像唐僧取经要经受九九八十一难,他俩也要捡够九千九百九十九个瓶子才能感动老天爷,感动送子娘娘——实际上,这些年他俩也不知道烧过多少香求过多少佛了,都不顶用的。男的想法跟女的不太一样,他俩偶尔也会沟通一下,男的想法说来非常奇怪,有时候就连做梦都是离奇古怪的。有一天早晨,他把自己夜里做的梦讲给她听,他说梦见了一男娃儿,跟刚下的猫娃子一般大,一会儿缩在一只啤酒瓶子里,一会儿又蜷在一只塑料水瓶子里,好像跟大人藏猫猫似的,害得他俩就在成千上万的瓶山罐海里不停地翻啊找啊,好不容易找到了,光顾着一时高兴,却没留意那瓶子原来是没有底的,娃儿早溜得没影了。

    事实的确如此,他俩往往只留意那些瓶瓶罐罐,并不怎么关注身边的路人,别人怎么看,用怎样眼光,善与恶,喜或怒,这些都不重要。他们只顾一路追赶、跟踪和静静等待,只要那些东西一脱手,他俩会毫不犹豫,抢先一步,牢牢将它攥在手里,就像紧紧攥着五分或一毛钱的硬币。今天,当他俩紧跟不舍地追逐那只白色奶瓶子的时候,完全忽略了瓶子的主人——如果这种东西也有主人的话。瓶子的主人大概也有所觉察,也许是因为怀了孕的缘故,大肚子女人显得格外的敏感,她老远就听到他俩奔跑时发出的那种吭哧声,以及蛇皮兜子在屁股上磨蹭出的吱吱声,跟老鼠咬米袋子似的,这些声音在她听来厌恶透了!还有,当他俩从后面蹑手蹑脚接近她时,立刻又飘过来某种异味,浑浊,发了霉的,臭烘烘的,大肚子女人觉得,她简直要窒息了。

    当大肚子女人转身瞥见他俩的时候,几乎不假思索地认出了这两个乡下人,邋遢,猥猥琐琐,土里土气,实在让人厌嫌。又是你们,老跟着我干啥?真是讨厌死了!这时,她旁边的高个子男人也跟着转过身来,用同样鄙夷的眼光扫了他俩一下,然后昂着头,对大肚子女人说,不就是俩捡破烂的,亲爱的你紧张什么,咱们走咱们的,别搭理他们。大肚子女人冷声冷气哼了一下鼻子,然后撒着娇说,他们就是上次我跟你说过的,老盯着我的那俩人,一看他俩就不像啥好人!她这样说的时候,没有忘记吸完瓶子里剩下的最后一口奶汁。然后,她轻浮地一挥手,打发叫花子似的,把瓶子扔到他俩的脚下。接着,她用舌尖轻舔着红红的嘴唇边上的一丝奶汁,眉毛一挑,慢悠悠地转过身去,那只苍白的手又挎在身边黑色的曲形栏杆上。

    女的稍愣了一下,赶紧弯下腰去捡地上的东西。男的半天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死死盯着大肚子女人那扇同样巨大的屁股。就在女的刚把东西捡到手,还没来得及站起身时,男的突然大叫起来,扔掉,咱们不稀罕她的东西!你快给我扔掉!女的怔了一下,抓着瓶子手指不由一颤,像是惊慌失措的样子,但那只瓶子还是跟黏在她手上似的。男的再次歇斯底里冲女的吼叫,你眼睛瞎了,耳朵也聋了吗?你还有没有骨气,这种坏女人的东西你也当宝贝捡!说着,他几乎是粗暴地一把从女的手中夺过那只瓶子,扬起手像扔一颗即将爆炸的手雷似的,愤怒地用力掷出去。空的瓶子通常飞不太远,它在半空划出一道白线,又落在大肚子女人跟高个子男人脚下了。

    接下来,大肚子女人犹如遭受了突然袭击,抑或是一枚重磅的哑弹从天而降,虽然没有发出足够大的声响,却又足以让她吓得失声尖叫起来。好在,身边的高个子男人足够强壮,他一把将她揽住,使她不至于跌倒。大肚子女人几乎带着哭腔冲高个子男人嚷起来,我早就说过他们不是好人,你偏偏不信,现在你总看到了吧,我差点让吓死了!这时,高个子男人已经转过身,脸色阴沉,目光凶巴巴的,他轻轻推开大肚子女人,刚才一直抄在裤兜里的手,此刻终于掏了出来,两只手一左一右不停掰着指节,随着他的脚步发出叭叭的响声,戴在一根手指上的四四方方的金戒指,显得格外耀武扬威。

    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对方捏得硬邦邦的拳头,犹如巨大的冰雹,一颗紧似一颗砸在男的头脸上。整个过程猝不及防又惊心动魄,女的眼睁睁盯着自己的男人那张瘦削的脸,一块青一块红一块紫,迅速肿胀起来;他的鼻孔像拧开的水龙头,血哗哗往外冒。女的彻底吓傻了,过了那么一会儿,她才哭着叫了一嗓子,叫声像母狼似的,然后,她胡乱扔开手里的蛇皮兜子,奋不顾身地扑上前去……

    后来的情形是,男的被女的一瘸一拐拖回住处去的。他像一根被伐倒的死沉死沉的老树,仰面倒在乱七八糟的板条床上。那些拼凑起来的木头板,立刻在身下吱吱乱扭,他一直痛苦地闭着嘴巴,无助地呻吟着。屋子黑洞洞的,女的一直忙着给男的擦拭脸上身上的血污,还没顾得上生火呢。

    不知过了多久,女的听见男的嗫嚅着(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不行,咱们早晚得有个娃儿,要不咽不下这口恶气啊!女的一直守在男的旁边,她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两道泪痕却是又深又亮的,像土地被犁铧刚刚翻开过。你说啥疯话呢,那是想要就有的东西?男的依旧执拗地说,反正得有个娃,要不叫人欺负死呢。女的说谁不想啊,唉!都是命。男的忽然一骨碌坐了起来,遍体的伤痛一下子就将他攫住了,他嗷嗷怪叫两声,像一头被猎人追赶得无路可逃的狗熊,他用肿得眯成两道细缝的青眼睛,死死盯着女人那张布满泪痕的脸,好像根本不认识她似的。又似乎是,她真的能给他俩创造出什么奇迹来。

    女的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战战兢兢地问他,你盯着我做啥?男的使劲而又艰难地咽了咽唾液(其实全都血沫子),肿痛不堪的两道眼缝里,渐渐有了生气,有了一种坚硬和锋利的东西在里面闪烁。女的感到非常紧张,你到底咋啦?跟中了邪一样!怪怵人的,还不快躺下来歇着。男的却不甘心地咬了咬牙,拳头握得紧紧的,喉咙里嘎嘎响动。最后,像是要做一个重大的决定似的,他扭头盯着漆黑的窗外,黑紫黑紫的嘴巴肿得跟猪嘴一样高,他狠狠冲外面嘟囔了一句,日你们先人哩!

    往年这种时候,他俩早就回乡下老家过年去了。

    这阵子,女的整天都提心吊胆的,怕年前车票涨价,怕买不到票,怕到时候人太多,挤不上车,她真的很想回家去看看,这次出门足有小半年光景了。男的却一副孤注一掷的样子,依旧起早贪黑地干活,不管每天收上或收不上东西,他都要在巷子里转来转去,好像在寻找什么珍宝。

    晚上回到住处,男的时常唉声叹气,好像有什么心事,其实他俩的心事应该是一样的,就是想多挣俩钱。她好几次缠着问他啥时回家,都被他支吾开了。男的越来越沉默,有时她觉得他简直就是块石头。女的虽然很是担心,却也知道男人的脾气,怕问多了惹他心烦。不过,男的倒是跟她交过一次底,说再耐心挨两天,实在没有啥大的收获,就回家过年。

    这天下午,女的早早就收工了。她感冒有些日子了,一到晚上咳嗽得惊心动魄的,这阵子又有点儿发烧,浑身一个劲打冷摆子。男的就打发她回去好好歇一歇。平时他俩不管谁头疼脑热,一般都不会吃药,最严重的时候也就是躺上一半天。他说自己想去趟收购站,把手头的东西都处理掉。女的叮嘱他完事了早点回来,男的没说话,只是冲她点了点头。女的就瑟缩着身子慢慢往回走。

    走着走着,女的无意中抬起头,天空阴沉沉的,空气中有点儿潮味,像是要下雪的样子。她走出十来步远了,忽然又想到有话要跟男的说,她赶紧回过头,站在巷道中间,招着手喊他。可她的嗓子被连日来的咳嗽弄得沙哑了,几乎发不出声来。所以,男的可能根本没听见,或者,听见了只是不想搭理她。反正,她眼看着他扛着鼓鼓囊囊的蛇皮兜子,已经消失在巷口了。

    女的又呆呆地冲巷口张望了一会儿,就在她转身准备再次往回走的时候,“蓓蕾幼儿园”那几个鲜艳的大字,在她眼前跳了一下。她觉得眼睛涩涩的,胸口一阵发热发闷,如鲠在喉般难受。她的咳嗽声有些摧枯拉朽的,眼泪不知不觉淌下来。

    回到住处,连水也没有喝一口,就和衣躺下,脊背像负着一块冰。她把两床被子都压在身上,还是冷得紧,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感觉脑袋有簸箕口大,没过多久,竟迷迷糊糊睡着了。

    外面下大雪,女的一点儿也不知道。天黑了,她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是让人突然推醒的。她身上已经感觉不到那么冷了,脑袋重得简直像灌满了水泥,快要凝固了。刚才她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送娃娃上幼儿园,她刚抱着娃娃跑到门口,那扇冰冷的铁栅门就咣当一下关上了,她用一只手抱着娃娃,腾出另一只手使劲摇晃着那扇铁门,摇了老半天也没有人理睬她,她想喊人,嗓子疼得发不出声音,娃娃在怀里不停地哭鼻子。

    就在这时,她被男的摇醒了,他几乎趴在她耳朵边,急促地说着,快起来!快起来!别睡了,咱们现在就走!

    她翻了翻眼皮,慢吞吞爬起来,又木木地坐在床上。她发现男的头顶像戴着一顶模模糊糊的白帽子。

    下雪了吧,大不大?她打着哈欠,模样有点儿懒散地问他。

    男的见她坐着无动于衷,二话不说就伸过手来拉她,手劲太大了,竟把她拽到地上,摔了个趔趄。

    你到底咋了?又不是鬼撵到屁股上了,急也不急这一时!

    她疼得坐在地上直哎哟。

    男的板着脸,头顶的白帽子已不知不觉化掉了,他急不可待地压低声音对她说,少啰唆,赶快收拾好,这就跟我走!

    也许是刚才被摔痛的缘故,此时,女的脑子一下子清醒多了。她刚想伸手把屋子里的灯拉开,男的手疾眼快,一把就将她的手挡开了,细黑的灯绳子在眼前晃来荡去,像根老鼠的尾巴。

    别开灯,你千万别开啊……快快快……收拾一下吧!

    男的简直跟换了个人似的,心急火燎,惶惶不安,没头苍蝇样满屋子乱撞。一只手在黑暗中不停摸索,抓到什么东西看也不看,只顾稀里糊涂往另一只手里的编织袋里塞。

    女的忽然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她立刻觉得心惊肉跳。她的手脚同时颤抖起来。她不敢再往下想。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做点儿什么好。

    后来,女的几乎是被男的挟持着走出门去的。

    这时,女的几乎已经瘫软了。出门之前,她隐约听见男的咕哝了句,再不走恐怕赶不上车了。似乎有一种极不好的预感裹住了她的身体,任凭背着编织袋的男人挟着她,趟着外面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

    前面好像无路可走,到处都白茫茫的,世界仿佛一下子变得无限广阔了,大得让人感到害怕。男的始终大口大口喘着气。女的呢,恰恰相反,她拼命隐忍着,生怕自己出气的声音会让路人听到。事实上,这阵子雪下得很大,巷子里没有多少人走动,偶尔迎面过了一半个人影,也是匆匆赶路的样子,没有人留意他们。

    雪还在不停地下着,地上盖了一层又一层,他俩走得上气不接下气,身上走出了黏汗。这样走了一会儿,女的实在走不动了,还在发烧的她像一只软绵绵的包袱,一不留神就从男的臂弯里滑下来。她蹲在雪地上,终于忍不住呼呼直喘了,不过,她还是谨慎地拿手捂着自己的嘴和鼻孔。

    这时候,她无奈地抬了一头,看到不远处的地方白气弥漫,仿佛有一个神秘的巨人躺在雪地里大口喘气,那只粗壮的气柱,正源源不断地升向飘着雪的夜空,仿佛在召唤着谁。她还看到自己的男人边回头催她快走,边往前不停地迈着步子。他后背上的那只袋子,已经完全变成了白色的,又像一只刚刚杀死的绵羊。男的正大步流星,朝那升腾着白气的方向走去,好像那里藏着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神秘宝藏。他拼命往前奔跑。

    女的终于晕头晕脑从地上站起来,新积的雪被踩得吱吱叫,她三步并作两步也往前走,经验告诉她,那个白气升起的地方,至少可以让他们歇歇脚暖和暖和身子。而且,刚才的疑团在脑子里越变越大,大得让人有点儿头重脚轻,她想追上男的好好问问他,她不想跟着他这样不明不白在雪地里一路奔命。

    突然,她觉得自己好像听了什么声响,可随即,那声音就消失了,仿佛只是她的一种幻觉。眼前依旧是那一柱浓浓的白气,不紧不慢的,朝着夜空不断地冒起来,凌乱的雪花恰好落在白气升起的位置。

    与此同时,她发现自己男人跟耍魔术似的,忽然就不见影了,眼前除了浓浓的白气,除了纷纷扬扬的雪花,这白茫茫的天地间,只丢下她一个人了——她被孤零零地抛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刚才她连大口出气都不敢,可现在,她不得不一次次大声呼喊男人的名字。只喊了几声,她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嗽几乎让她无法完整地喊出男人的名字了。这种时候,她确实紧张得不知所措,她在雪地里转来转去东张西望,可就是找不到他。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而她自己也不知该往哪里去了。

    有一阵子,她甚至起过这样的念头,男的也许是不想要她了,一个人先跑了,带着一个病怏怏的女人,终归是个很大的累赘。而且,她又一直不能替他生下一男半女,他要她还有什么用处呢?也许他就是想甩了她,将来再找一个好的,就算他非要那样做,她也认了。

    不过,她很快就推翻了自己那些荒唐的想法。因为,她的男人根本不是那种人,这一点她有信心,这些年风里雨里再苦再累,他从来也没有扔下她不管。所以,她转念又想,他一定是忽然想起把什么东西落在屋子里了,刚才确实走得太慌张了,这阵子他又急着跑回去取落下的东西了。于是,女的决定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再往回返。

    当她快走进巷口的时候,老远就发现路边垃圾站旁有只低矮的影子正一下一下爬动着。她对这个位置再熟悉不过,在过去的每一天,他俩几乎都会在此有所收获的。最初,她以为是一只野狗什么的,并没太在意。但是,等她再靠近一些的时候,听见那只黑影正在叫着,听声音是个女人,叫声绝望又凄惨,有气无力的,好像人快死了似的。

    女的急忙谨慎地原地站稳,不敢向前走了。她不明白那个女人为什么会爬在垃圾站旁边(难道也是个捡破烂的?)。就在她迟疑的工夫,那个女人似乎也发现了她,身体拼命往前跪爬了两下,然后停住,像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她叫起来,快,快来人呀,救救我啊……救……命!

    女的又愣了一下,不过,那种气若游丝的求救声,实在是太悲惨了,尤其是在这万籁俱寂的冰天雪地里,终于将她一步步牵引过去……借着一团朦胧晦涩的路灯光,她逐渐看清了趴在雪地里的女人,那种龌龊绝望痛不欲生的样子,以及可怜巴巴的随时可能熄灭掉的眼神,都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她犹犹豫豫地靠过去,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去的时候,对方喘息着发出更加微弱的一串恳请,求求你,救救我……我……

    直到此时,她才发现,这个奄奄一息的女人,正卧在一摊黏稠发黑的雪污里,头发草样散乱,脸面糊得黑一道白一道。她的思绪仿佛从成千上万只瓶瓶罐罐的深层掩埋中突围出来,又像一股从地缝里升腾出来的咝咝白气。现在,她猜出地上的女人是谁了。继而,她又隐隐感觉到,自己的男人刚才为什么那么的慌不择路。

    一时间,那种无边的恐惧,铺天盖地朝她袭来,她连着打了好几个寒噤。她几乎立刻背转过身,想迅速逃离。可是,没跑出几步远,身后再次响起那种苍白无力的求助声。正是这种可怜巴巴的声音,忽然让她记起乡下宰杀牲畜的情景,一只刚刚被割断喉咙的羊羔子,那种哀叫声正让汩汩的血流声淹没。她的浑身抖得更厉害了,以至于不得不停下脚步,她几乎不会走路了,腿脚根本抬不起来。她再次转过身的时候,眼前那个女人已经彻底瘫在地上,好像一堆雪融化了似的,不再有任何声息了。她不想再犹豫了,怯懦突然被同情心撵跑了,她知道无论如何得过看看,那个女人需要帮忙。

    事后,她一直想不明白,怎么偏偏是那个女人呢?这辈子她谁都可以帮一把的,唯独不能帮那样一个坏女人,可她竟然救了这个大肚子女人一条命,或者是两条。当时她二话不说就把那个女人从地上背了起来,尽管她病病歪歪的,腿脚也软绵绵的,可她不想眼睁睁看着那个女人死在路上。事实上,那种情况下她连对方的面目都没顾得上看清楚,一心只想把人送到就近的一家医院去。

    她一口气从医院里跑出来,医生非要让她留下姓名或地址什么的,说是以后病人家属也好答谢她。她没有。她想也许自己做了一件蠢事,男人知道了不知会怎么怪她呢,救人也不看看清楚,明明是冤家对头,她却豁出命来把人家背到医院里。一路上雪又纷纷扬扬飘起来,她浑身还在冒汗,人显得有些虚脱。要不是因为惦记着男人,她真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歇一歇,她太累了。

    好不容易回到他们租的房子跟前,她立刻傻眼了,门是锁着的,一切迹象表明男人根本没有回来过。她朝四周苦苦张望了好大一会儿,除了住宅楼里闪动着模糊的灯光,在她眼前只有雪花在簌簌地落个不停。她低下头从身上慢慢地摸索出房门钥匙,她突然哪都不想去了,她身上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她只想守在屋里等他早点儿回来。

    天亮以前,雪就停了,街巷变得闹哄哄的。就在一夜之间,这条街上的所有井盖子不翼而飞。地上还覆盖着积雪,没有盖子的下水井口看上去就有些突兀和怪诞,好像正在烧水的大锅忘了扣锅盖,白气正在它们四周弥漫开来。这种事情以前就发生过,但像这种比较严重的情形还是头一次,行人纷纷在咒骂,骂那些偷井盖子的贼无法无天不得好死。那些赶早帮着儿女们送娃娃去幼儿园的老人,都很小心地拉着娃娃的手,或者把娃娃背在身上,老人们蹒跚地绕开一只又一只黑洞,在雪路上很艰难地逶迤前行。

    居委会的人早已经把情况报告派出所。这时候一辆警车开进巷道,民警们从车里钻出来,个个缩着脖子,棕毛的大衣领子高高竖起,嘴和鼻孔冒着懒散的白气,时不时有人还打着哈欠。他们跟搞科研工作似的,开始挨个查看井口统计被盗井盖的数量。当一名年轻的警察在最前面的一只井口边站定后,他突然大声叫起来,喂,这下面好像有情况!他一边喊一边蹲下身去,宽厚的大衣襟贴到了雪地上。快来人快来人,井下有人!随即,其他几名警察也纷纷朝那边跑过去。行人完全被这种情况吸引住了,人们一窝蜂似的也跟着围拢过去。

    那个最先发现情况的年轻警察已经身先士卒,他脱了军大衣摸索着往井下爬去,上面的人不停地跟他喊话,怎么样怎么样,人还活着没有?井下传来的声音闷闷的,听不太清楚。这当间居委会的人帮忙找来了绳子,绳头像蛇一样一截一截往井下钻,绳尾被两个警察牢牢攥在手里。大约过了一根烟的工夫,下面传来喊话声,绳子就开始从下面往上爬了。警察们一二三一二三地叫着,用力拉拽,掉在井里的人才被七手八脚倒提上来。围观的一阵唏嘘:人们最先看到的是一只脚,没有鞋,袜头尽是破孔,露出几只脚趾;接着是腿,但它看去好像跟刚才的那只脚不在同一条直线上,也就是说,它们彼此是拧着的,脚脖子大概摔断了;再接下来是僵挺挺的身子,像是结了层冰似的;最后才是脑袋,比常人的头小了一圈,青紫,上面罩着一层雪霜,好像圆茄子错放进冷冻柜里冻了一夜似的。

    等在上面接应的警察七手八脚忙乱开来。运气不错,他竟然还活着,似乎连打哆嗦的力气也没有了,眼皮偶尔翻了一下,鼻孔喷出很微弱的一缕气息,婴儿般低低呻吟着。警察早用军大衣把他包裹了起来。这时停在路那边的一辆警车也呜呜地开过来了,那个人像一团皱巴巴的包袱被几名警察塞进车厢。

    这时候,伴随着井下警察发瓮的一阵喊话声,那条绳子又一次被慢慢扯了上来,这回拽上来的是一只鼓鼓囊囊的蛇皮兜,被井下的水泡醉了,提上来时滴滴答答淌着污水。

    医院暖气烧得烫手呢!男的仿佛是被热醒的,满头大汗,目光虚迷。女的是被居委会的人叫来的,说她男人出了事。她一直守在病床边,不知流了多少眼泪。现在他醒了,她却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只是紧紧攥着他的一只脏手。

    男的说阎王爷咋没收我?

    女的冲他点点头。

    男的说我好像一下子掉进十八层地狱里了。

    女的又点了点头。

    男的说我在那里面一直抱着根管子,那东西真的热乎着哩。

    女的嗫嚅着,要不你早冻硬了……

    男的眼泪就突然哗哗地流下来,止也止不住。

    我真该死哩,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连老天爷都不答应啊……

    到现在女的啥都明白了,其实昨晚男的举动就让她起了疑心。她毅然松开了他的那只脏手,用力捏紧拳头,猛地在他身上捣了几下,接着终于号啕大哭起来。

    你还是个人吗,你咋能干那种事情呢,你这样对得起谁呀……你咋就不替我想想啊,你还不如冻死算了!

    男的头似有千斤重低垂下去,直垂到雪白的被子上。一只手使劲刨挖蓬乱的发丛,另一只手青筋暴起,生理盐水正争分夺秒进入他体内。

    女的抽抽搭搭哭了好一会儿,总算是安静下来。护士进来给病人更换液体,她起身拿手背揩了揩眼圈,就默默地走出了病房。

    她一直走到医院门口,重新辨认了方位,昨晚黑灯瞎火又飘着雪花,她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那个大肚子女人跌跌撞撞背到这里来的。雪天的空气又清新又冷冽,吸进人鼻孔里立刻有种黏凝的痛感。她大口大口吸着冷空气,好像快要窒息的人一样。病人或家属在她身边来来往往,路边和空地上有很多人正在刷拉刷拉扫着雪。而她好像在等谁似的,踱着脚在外面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手脚都冻木了,脸颊和嘴唇发起了紫,才终于抬起头,挺着腰身,一步一步重新走进这家医院。

    不过,这次女的没有去她男人住的急救病房,而是去了昨晚就去过的妇产科,她想起老家人嘴上经常挂着的一句话:纸里包不住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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