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地方生活久了,突然换了住处,怎么都觉得别扭。比方说,这儿自来水是公用的,厕所也是,让人很不习惯。刚搬来的头一个晚上我就严重失眠了,没有坐便器直接导致了便秘,实在是苦不堪言。我爱人是那种脑袋一挨枕头就能睡着的人,我呢只好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地数数,从一数到一百又倒回来数到一,反复几遍也不灵验。
那一阵我们的城市正在搞拆迁拓马路,到处轰轰烈烈的,有点伤筋动骨的味道,很多人都在满世界找房子住。我和爱人费了很多周折才在城北一带找到一所房子,暂且安身。这里靠近环城路,进出还算方便,主人是那类刚刚洗脚离地的农民,估计手里攥着一笔可观的土地开发款,建起的小洋楼四四方方的跟水泥笼子似的呆板,站在天井举目望去,眼前总有一方屏幕似的东西闪着或深或浅的蓝光,却没有什么图像,显得十分空洞和单调。
这座城市的确很小一点,跟人家外面的省会城市简直没办法比。若是避开上下班高峰时间,随便开辆桑塔纳多半个钟头就能把东西南北穿一个来回。地方小得都让人有点不好意思了,可小也有小的好处,出门办事就很方便,大可不必担心把时间全都耗在车轮子上。还有,人和人碰面的机会相对多一些。满大街转着看看,好像觉得没有什么特别陌生的面孔。偶尔有一张不相识的笑脸就会显得那么弥足珍贵,忍不住要回过头多看两眼。
等我好容易有些睡意的时候,大概从正对着我们的楼上突然传来一阵不合时宜的尖叫,有点没头没尾的,却又十分恼人。接着是断断续续的边哭边骂,女人的,仔细听好像还有小孩子在里面。间或,是一声高过一声的男女对骂的声音,剑拔弩张,鱼死网破样。这种简易楼隔音效果实在很差,加上天气热又都敞着窗户,夜深人静时声音传得格外清晰。
我只好耐着性子忍着。平时,我和爱人很少这样兴师动众吵过嘴,我们俩即便有什么分歧也只是情绪激动地稍微说上两句了事,根本不会选择在深更半夜无休止地大呼小叫扰害四邻。对于两颗相爱的心来说,没有什么时候比夜晚靠得更近。至少,作为一个已婚女人,我不想过早地背负泼妇之类的坏名声。在这方面,我爱人也很像那么回事,他懂得如何迁让一个女人,他常说好男不跟女斗。事实上,我一直觉得他是真心爱我的,爱就是互相包容,因为爱,所以没有什么矛盾不可以在内部消解的。
楼上依旧你一言我一句尖锐地对峙着,而且,越嚷越凶,很快就听见他们彼此有动手动脚的声音。床身开始吱吱摇晃,桌椅板凳的腿儿在地板上咣咣当当彼此碰撞,拳脚一类的东西落在人的肉体上发出很沉闷的响声,还能不时听到某件物品乒乒乓乓在地板或墙壁上跳舞。其间,不时夹杂着玻璃器皿破碎的刺耳声,女人一次次绝望地尖叫,孩子无法抑制内心惊恐的号啕痛哭,男人粗野亢奋的咒骂,他们一家像在排练一幕热闹的舞台剧,都竭力发挥着各自的潜能,制造出变形夸张的声音,使这个本该平静如水的夜晚如同一节突然间被抛出轨道外的车厢,发出剧烈的噪音和呼啸。
这时,我已能分辨出里面确实有个小孩,嘴里一直含混地哀叫着妈妈妈妈的,听起来真的很可怜。我再也躺不住了,一骨碌坐起来,拧开床头灯。我爱人也被吵醒了,刚才他只是在黑暗中隐忍着,此刻正眯着眼冲我紧锁眉头。
我们听到二楼的女人好像在喊跟你这种男人一天也过不下去,我要离婚。而那个男的一点儿也不示弱,尽管他的声音已明显沙哑得不成样子,但他还是怪兽般极力咆哮着。离就离,你少拿这个吓唬老子!谁他妈的明天不离谁就不是人养的。
我和爱人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才好。好在,有两三位住户也忍无可忍了,他们陆续走出房间站在天井或走廊里不满地冲二楼那家叫嚷着。人多力量大。二楼终究有所收敛了,声音渐渐低沉下来,间或还有一两声动静,但气势已不再嚣张,对邻居构不成多大威胁。又过了一会儿,真的不再吵了,就连那个小孩也停止了嘤嘤的哭闹。
我重新把头埋在爱人的怀里,说哪天咱俩也狠狠吵一架,好好气气楼上的!我爱人没有太多幽默感,他说好好睡你的觉吧,就翻个身呼呼睡去了。我的耳畔还在隐隐作响,仿佛一群猫科动物在黑暗的某个角落中疯狂撕咬,刚才太过激烈和嘈杂了,此刻一旦宁静下来,反倒觉得很不适应。睡意全无,而且感觉自己口干舌燥浑身不爽。
我又悄悄爬起来,摸黑端起床头柜上的杯子。茶已经凉了,搁久了的菊花茶喝起来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在黑暗中我无法看清那些沉淀在水中的花朵,它们静静地堆积在一块,礁石一样无声又无息。
我爱人常说菊花茶最能败火,但得趁热喝才好,凉了再喝就失去了意义,一点感觉也没有。
2
中学时代的马丽或许有点早熟。她右脸腮帮子那儿有一只若隐若现的酒窝,很奇怪,唯有一只。这就让漂亮的她看起来很独特,脸上总有一股隐藏不住的喜悦,老是美滋滋的劲儿,有点傲气十足。
记得那学期开学头一天,我的同桌邵建军神不知鬼不觉被老师调到后一排去了。我后来还是从一个同学嘴里得知马丽一直很喜欢我的同桌邵建军,可她发现邵建军其实并不怎么爱搭理她,相反,邵建军好像对我比较有好感(这种感觉我到后来才发觉)。这就有点剃头的挑子一头凉一头热了,所以,马丽就去找老师说她想跟我坐同桌,因为我学习成绩好可以帮助她。老师们都喜欢有上进心的学生,尤其是漂亮点的女生。马丽每天在学校里之所以形影不离地缠着我,主要是为了盯我的梢。我发现只要邵建军同学跟我在一起说话的时候马丽总会不请自来,像我的尾巴,搔首弄姿地站在旁边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来打岔,这种时候她宁愿充当一只不发光的电灯泡。
我不知道马丽后来出于怎样的考虑,她大概对邵建军越发地着迷了。有一天她悄悄给邵建军写了一张字条,劝他对我死了那条心,她说是我亲口对她说的,我对邵建军一点兴趣也没有,而且,我还说过也不撒泡尿照照,简直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之类的话。还好,那个邵建军看来对我很有信心,他竟将那张字条原封不动地交给我看。我当时既感动又羞怯,因为分手的时候邵建军突然对我说马丽越是那样做他就越喜欢我。为此,我红着脸破例跟邵建军轧了一次马路,在此之前,我没有跟其他任何一个男生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我们默默地走了一阵儿,邵建军就说我用车子带你吧,我说不用了,可不知为什么我还是坐在了他的车椅架上。往车上跳的时候我用双手轻轻地拽了一下他的腰——他的腰挺结实的,好像正在出汗——等坐稳了我急忙松开手,做贼似的屏住呼吸。
邵建军后来考取了北京一所不错的大学,有一年夏天放暑假他还特意来家里看我,只是,那时我已经有了一个挺要好的男朋友了。那天我跟邵建军聊了很多,回忆在那年夏天的午后闪闪发亮,一切都显得那么清新和明快。邵建军在离开我家前曾给过我一个暗示——也许只是我多心了。他问我希不希望他将来毕业后再回到这个地方。我当时的回答一定让他失望了吧,我半开玩笑似的说,这个问题应该去问你未来的女朋友才对。后来,邵建军再也没有问过类似的问题,我们的谈话曾一度出现了低潮,直到我送他走出家门的时候。邵建军突然转过身对我说,其实我还没有女朋友呢。然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一去就再也没有跟我联系过。
我觉得马丽的大模样倒没有怎么变,身材依旧保持得很好,一点儿看不出来她已经做了妈妈。
我还记得以前她的长发又黑又亮,经常用白色的手绢扎成干练的马尾,在脑后潇洒地摆来摆去,像一只翩翩起舞的大蝴蝶,很好看。而我此刻看到的却是一头板栗色的带着波浪式的齐颈短发,发稍打得毛毛的贴在两颊和脖子上,是时下最流行的那种样式。更重要的是,我没有看见她的眉毛,或者说我没有看到作为眉毛应该具备的那种毛茸茸的质感,取而代之的是两道月牙似的泛着幽幽光泽的黑色线条,均匀地平铺在眉骨上。我想她是纹过眉的。她的眼线颜色过重(也纹过吧),又涂了一层亮晶晶的靛蓝色眼影,嘴唇的颜色是明亮的鲜粉色,这就让她原本娇好的面容多少显得有些生硬,浓艳,甚至于还有种让人说不出来的压抑感。
人都是会变的。我不是也像街头巷尾的女人那样留起了千篇一律的长发吗,更何况本来就爱美的马丽呢。其实,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我的意绪完全被惊喜和激动占据着,我没有太多时间去仔细琢磨她的脸,尤其是当我叫出她的名字,而她也不无惊讶和娇嗔地上下打量着我的时候,我随即扔下脸盆一下子就冲过去将她湿漉漉正滴着水珠的双手紧紧抓住了。我看到马丽的表情瞬间凝滞了,片刻后又骤然花朵一样怒放开来。她笑了。她一笑那只酒窝便恰到好处地往肌肉里深陷了一次,依旧像过去那样别有味道。
遇见马丽这天早晨,她正在水房里给她儿子童童用毛巾抹脸。小男孩很不耐烦地发出孩子们洗脸时惯有的那类不耐烦的哭腔。马丽怒气冲冲的,我觉得她的动作过于强硬和野蛮,完全不在乎孩子细嫩的皮肤。我听见她正没鼻子没眼地教训着孩子,哭哭哭就知道哭!跟你爸一样,你们俩没有一个好东西!都没有良心!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头天深夜里的无休止的吵闹声,我的脑袋此时还昏昏沉沉的。我心存怨气地端着脸盆站在门口瞪着她们母子俩,直到马丽意识到身后有人并抬起头看向我的时候,我们才恍然之间认出了对方。
我和马丽彼此热情洋溢地拉着手说话的时候,小男孩正高高抬起头用稚嫩的眼睛盯着我看,他红扑扑的小脸蛋上竟然也有小小的酒窝,而且还是一对。我立刻就被他可爱的样子迷住了。我急忙蹲下身把他揽过来亲了亲。小男孩不无矜持地仰起头看了看马丽又看看我,终于慢吞吞地冲我叫声阿姨,看样子他有点不太情愿。
3
我们面对面坐在街上的小茶吧里,这儿的装修风格趋向浪漫和抒情,秋千式的胡桃木质座椅可以自由地晃来荡去。刚跟丈夫吵过一架的她依然气得鼓鼓的,脸色通红,吁吁喘着气,口口声声嚷着要离婚。马丽要了一瓶冰镇的西夏啤酒。她一个人对着瓶口咕咚咕咚喝了两口,停下来,打了一串很响的嗝,然后又仰起脖子灌下几大口。她喝酒时的样子有几分颓废,我担心她这样会喝醉的,我去抢她手里的酒瓶,她却不肯给我。
那段时间我经常被无端地卷进马丽夫妻俩的战争当中,为了解劝他们,我经常得把她拉出去散散步逛逛街,或者去看一场最新上映的美国大片。马丽其实挺重感情的,尤其是遇到电影里有情人最终无奈分手的场面她往往会掉几滴眼泪的。从我住到这里以后,每次去街上公众浴池我俩都是结伴同行的,我们轮流给对方搓背,两个女人近距离接触,身体的秘密完全敞开,偶尔还会用手指嬉戏一下对方的敏感部位,溅起一串温柔的水花,整个过程无话不谈,包括让我有点害羞的夫妻生活。说心里话,我很佩服马丽,她的体形保持得那么好,在她面前我总觉得自己缺少一点什么,丰满,还是女人特有的那种韵味。马丽有一次告诉我不知为什么她一点心思都没有的,总觉得跟丈夫做那种事情既滑稽又恶心。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心理不健康。我说那是因为你们经常吵架的结果,感情都吵没了做什么能有意思呢。
的确这样,我搬来这段时间马丽他们总在没完没了地争吵,几乎每隔三两天就会爆发一次,每次都是惊天动地的样子,好像不这样就会死人,轻则摔砸家里的小物件,重则反目动手,拳脚相向,鼻青脸肿也是常有的事。有时候院里的人实在听不过去了,也会有人自告奋勇前去劝阻的,似乎都有一副劝和不劝散的好心肠,可是劝架的人前脚刚刚离开,他们俩又接着叫起来,仔细一听,好像也不为什么,尽是些鸡毛蒜皮的破事。时间一长,大家也就变得麻木了,只要他们不在三更半夜闹得鸡犬不宁影响了休息,也就忍了,再说夫妻之间吵吵闹闹的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旁人不闻不问,假装看不见,可我就不行了。每次只要一听见他俩吵架我就立刻警觉起来,神经绷着,随时做好冲锋陷阵上楼营救马丽的准备。我爱人说我都快有点神经质了,成天跟只爱管闲事的老猫似的紧张兮兮的。我就骂他是冷血动物。他呢丝毫也不生气,把沏好的菊花茶很恭敬地递给我,笑着说赶快败败火,火大伤身啊。我自然不理他,依旧我行我素。尤其是,马丽的儿子童童只要一哭,我的心就像被谁一把揪了起来,扑腾腾悬在半空,怎么也放不下来。
我那时还没有要孩子,这跟我爱人不怎么喜欢小孩有关,我时常也为生育问题充满困惑和恐惧,可是这并不影响我对孩子的喜爱和憧憬,平时一见到同事或别人家的孩子,特别是小男孩,我总会忍不住上前亲近一番的。马丽他们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我通常会勇敢地跑上去把童童抱到我房子里。我这个人最听不得孩子哭了,孩子一哭我的心就软了。童童现在已经跟我很熟了,有事没事总爱跑到我的房子里让我陪他做游戏,或讲365夜的故事给他听。我开始喜欢上这个小家伙了。
所以,每次只要我一提到童童,马丽就不再吭声了。她明显有点底气不足。离婚似乎说说很容易,可一牵扯到实质性问题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
我的身体轻轻地在吊椅上摇晃,马丽颠来倒去地玩着手里的空酒瓶,有时她会用那种绿色的啤酒瓶遮住自己的眼睛,透过圆形的玻璃瓶身她的眼睛和额头被拉长了似的,目光十分怪诞。马丽放下空酒瓶用双手托着下颌。她的眼圈因为酒精作用略微有点红,我觉得她这时看上去倒很有女人味。马丽看了一眼窗外,然后冲我举起松开五指的右手。她的手指又细又长,透过光可以看见微红的手指轮廓,圆润,细腻,充满光泽。
这种时候,马丽就开始喋喋不休地给我讲她的事。她说我认识他以前连一口酒也没有沾过。他这人骨子里坏着呢,他骗着把我灌醉然后跟我做了那种事情,我嫁给他之前就怀上童童了,要不是为了童童我他妈的不定会跟他好呢!最可气的是他老妈还动不动嫌弃我给我脸色看,他妈的好像我肚子里怀的是个野种……我们刚结婚时本来是跟公婆住一起的,后来实在闹得不行才搬出来租房子住的。
我端起玻璃杯,轻轻吹开浮在水面上的花朵,菊花的味道立刻沁人心脾。我喝菊花茶可不是为了败火什么的,我只是喜欢看那些本来已经枯萎的花朵在水中慢慢盛开时的样子。我的思想往往会随着那些花朵起起落落自由穿梭。
马丽好像流眼泪了,我急忙从手包里取去几片纸巾递给她。
我只好跟她聊过去的那些同学。马丽脸稍稍红了一下,她说有件事我说了你信不信?有一年我到北京还去找过他,他的学校好像就在海淀区,我硬拉着邵建军陪我爬了一次长城还吃了一顿北京烤鸭。上中学的时候我就觉得邵建军将来肯定会有出息的。说心里话我那阵的确很喜欢他,有事没事总想办法接近他,还莫名其妙地跟你争过,现在想想觉得自己当时又傻气又好笑。
马丽是那种可以把伤心的往事一股脑说出来给朋友听的人,等她说出了所有一切,她的心也许就会慢慢地好受起来。她渴望有人能分担她的痛苦和喜悦,哪怕只是随便听一听,她已经很满足了。这一点我似乎能感觉到。至少,这时她已经不再跟我提要离婚的事了。
茶楼里正在播放的一首老歌的萨克斯演奏版,只可惜不是谭咏麟的原唱。马丽好像很专注的样子。
这纷纷飞花已坠落,
往日深情早已成空;
这流水悠悠匆匆过,
谁能将它片刻挽留……
我们轻轻地随着音乐哼出了这句歌词。
那些年我们曾多么迷恋这首《水中花》啊——我还用彩笔把它们整整齐齐抄录在自己心爱的日记本上,一有空就悄悄拿出来哼一哼。此情此景,加上这低回而缠绵的乐声,那些遥远的记忆变得如此缓慢悠深,充满了无限的不确定性和忧伤情愫。
4
本来他俩头天晚上说好了一起回马丽妈家过周末,可早晨起来又为一点小事闹翻了,马丽带着童童气冲冲地走了。那些天我爱人被单位派到南方出差去了,我正好一个人。马丽丈夫过来说他想请我吃顿饭,我没有拒绝,其实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劝劝他。
他人并不像马丽说得那么糟,他只是对什么事情都有点无所谓的样子,包括他们离不离婚的问题。也许我是马丽的同学,他没有把我当成完全陌生的女人。他说他跟马丽的事自己心里有数,马丽这个人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总觉得跟了他好像吃了天大的亏似的,所以事事都觉得不如意,总想找他的茬儿。
我说她毕竟是个女人,能让就让让她。我还站在女人的角度上替他分析,我说其实天底下所有女人都希望自己的丈夫对她们好,你只要对她稍微好点事情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
马丽的丈夫一根接一根吸着烟,看得出来他的烟瘾很大。他说你并不全了解她,她跟别的女人不一样,这些年我算把她看透了,我一直觉得她在故意报复我。他使劲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然后看着我说,不怕你笑话,我们很久没有夫妻生活了,每次我一挨她的身体她就像个泼妇似的乱喊滥叫,我他妈实在受够了!这种婚越早离掉越好!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才妥,我想这也许就是他们长期吵架的根本原因所在。我的眼前忽然闪现出马丽依旧美丽迷人的裸体,以及她在蒸汽弥漫的浴室里用修长的手指忘我而陶醉地轻轻搓揉身体的每一个细小部位时的慢动作。我能隐约感觉到,她其实是需要那种温柔体贴的抚慰的,我相信她绝对不是那种所谓性冷淡的女人,她的内里其实是火热的,这一点在多年前就证明了。她曾经多么痴狂地喜欢过一个男生,她还孤身一人去北京找他,如果换了我恐怕很难迈出这一步的。
正如马丽所说的那样,她丈夫的确也很能喝,他几乎没怎么动筷子,自己喝闷酒,一杯又一杯,中间不停吸烟。我的浑身上下全是熏人的烟酒味。他似乎并不在乎我的感受。我可以断定他对自己有点放纵。他也许是有意想用这种方法麻痹自己的。我觉得无论他或者马丽,都在彼此一手酿造的这杯婚姻苦酒中长时间煎熬着而不能自拔。想到这些我竟不寒而栗了。婚姻生活有时候是那么可怕的东西。
有一阵我们谁都不说话。他嗞嗞地呷着杯中的酒,我喝菊花茶。
我一直喜欢喝菊花茶。在外面吃饭的时候我通常都要这种茶,他们说在里面加冰糖可以泻火的,可我从来不放糖进去,我迷恋菊花特有的略带淡苦青涩的香味,特别是头两杯,颇耐品咂和回味的。
此时,眼前那些金黄色的花朵已经开始沉入玻璃杯底了,细腻饱满的花蕊犹如女人的唇或身体上最柔软的隐秘部分一般姣好玲珑,在水中微微飘摇着慢慢沉坠。它们完全浸泡在水里依旧显现出某种灿烂生动的模样,高贵,平静,不温不火,让人顿生怜爱,而且,丝毫也不会因为水的存在而失去一次敞开心扉的机会。菊花的生命也许唯有浸泡在这般滚烫的沸水中才能充分显露出来,才能迎来它生命的二度辉煌。
人就不能这样。我有时候在想也许我们最不擅长被一种固定不变的氛围长期困囿着了,即使是一场海誓山盟的恋情,因为男人总是善于喜新厌旧见异思迁,而女人又始终在不断寻找一份浪漫或等待一次激情的燃烧。只要一息尚存我们就会不停挣扎,就会想方设法摆脱一切的束缚,尽管有时候这种摆脱有点飞蛾扑火的意思。而这些被晾干了的花朵不会,它们甘愿被摄氏一百度的开水长时间浸泡着,寂静地在水中绽放开来,并依然透射出阵阵芬芳。
马丽的丈夫似乎不喝茶,更不喝菊花茶,他好像连水也很少喝,而他喝白酒的时候倒是有点像喝凉白开那么容易。他又神秘地斜了我一眼,说其实我早就想通了,我不跟她离婚,你知道为什么吗?我说因为你还爱她呗。他笑了,说狗屁!我就是想耗着她,看谁能耗过谁!别看马丽她人嫁给我了,可我知道她心里一直有别的男人,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她休想瞒过我的眼睛!
我愕然。
服务生走过来替我加满水。我看到玻璃杯里的花朵急剧骚动着升腾起来,看来它们对水的冲击并不是完全无所谓的,但很快它们又飘然降落下去了,层层叠叠,安闲,祥和,恢复如初。它们依然那么美丽,只是,颜色比先前淡去了许多,隐隐泛着些绿意。我知道再好的菊花泡过三五杯,真的就一点味道也没有了,成为一种可有可无的象征。
那天马丽的丈夫竟喝得烂醉如泥。回到住处我忙得不亦乐乎,又是给他烧水沏茶灌醋醒酒,又是帮他收拾吐在身上地上的秽物,我就快被这个男人折磨疯了。他竟然在我帮他清理的时候猛地一把抓住了我一只手腕,死活也不肯松开,疼得我眼泪也流了出来,可他嘴里却胡乱喊着马丽的名字。
我觉得他很痛苦,他的表情狰狞而又恣睢,五官扭曲着,嘴里骂骂咧咧,野兽一样怵人。一开始我真的很害怕,慢慢地我觉得他对我并没有什么恶意或攻击性,他只是渴望寻求一种安慰,像个大男孩,一会儿骂,一会儿又嘿嘿地笑。后来我只好在他床头坐下来,无奈地让他紧紧地攥着我那只手,他的手在出汗,我的心绪很复杂,多少有种越轨的惶恐。我甚至在设想,假如这场面让马丽或我爱人撞到了又会怎样。
半个钟头后,他渐渐平静下来,完全像一个沉睡中的大男孩。我终于把手轻轻地抽回来,然后站起身凝视挂在墙上的相片,那是马丽的一张单人艺术照,打了柔光的那种,有点做作和虚假,但她身体的曲线却恰到好处地凸现在画面上,一对鼓胀欲出的乳房足以让所有女人嫉妒得发疯。照片上的她看上去很知足甜美的样子,那只酒窝若隐若现,仿佛是对自己过去记忆的一种秘而不宣。
女人是不是因为自己心爱的男人才看上去那么幸福?
此刻,我却一头雾水。
5
我真的没有想到,马丽会悄悄跟踪她的丈夫。
马丽告诉我她亲眼看着他走进一家叫“好猫”的发廊,没一根烟的工夫他又从里面出来了,他身后紧跟着一个妖冶的女人,走起路来屁股一拧一拧的——马丽说她一眼就看出那是只鸡。马丽拦了一辆出租车尾随在他们后面。马丽丈夫从小姐的房子里意犹未尽地走出来的时候,他看见马丽正站在自己眼前。马丽狠狠地扇了他几个耳光,还把一口唾沫白花花地啐在他脸上,之后,马丽头也不回转身就跑开了。马丽说她当时手里要是有把刀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捅他几下。我相信她会这么做。女人的大脑有时很容易发昏发胀。
有几次我本来想说既然这样干脆离了吧,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总觉得这话说起来分量太重。这中间马丽点了一根烟,她吸烟的姿势很怪,捏烟的三根手指痉挛似的一抖一抖的,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不停地将吸进去的烟又缓缓地吐出来。这让她的脸看上去模模糊糊的。最后,马丽坚定地说反正童童得归我,我不能没有童童!
我想他们这次大概真的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以往他们争争吵吵的,这回却出奇地平静——战争前夕黎明般平静。一如眼前已经沉到杯底的菊花一样,水由热变凉,茶却原封未动,像个道具一样摆在茶几上张望着此时的我和马丽,一副袖手旁观者的样子。而那些叠复在一起的发了白的黄色花朵又像在等待什么,如果不重新往里面注水,它们会一直这样沉寂下去,直至水沤花败。或许,生活也是一样的。
就像火山爆发前同样会有相对平静而漫长的一个积蓄阶段。
马丽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不过,她却把胸中的怒火全部发泄在童童身上。
那天黄昏,我还没有回到家里,后来听房东说马丽这个女人太狠毒了,哪有那样打孩子的。我一听眼泪就止不住流出来。听说马丽打童童的时候房门是反锁着的,孩子在地板上滚来滚去哇哇哭喊,一声紧似一声,听着很惨。是房东叫人把门撞开的,他们看见孩子眼睛肿成一团,满脸都是血印子,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桌子底下,马丽手里拿着一条已经拧成绳子一样的湿毛巾不依不饶。有人去夺她手里的东西,被马丽狗血喷头地骂了一通。我想马丽那时已经失去理智了。她说我打我儿子关你们屁事,把你的X嘴夹紧给老娘滚出去!劝她的人一片好心全做了驴肝肺,后来就没有人愿意管了,都说这个女人疯了,不可理喻。童童后来就不见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童童一定是被马丽的样子吓坏了。等马丽意识到这个问题,天已经黑尽了。马丽楼上楼下满院子找儿子,问谁谁都摇摇头说不清楚。
后来我和马丽找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就是没有见到童童的影子。我们甚至还打着手电筒沿着院子后面的那条水渠来来回回走了几趟,一边走一边哭一边喊童童的名字,凶猛的蚊子旋风一样在我们头顶盘旋不散。看着黑色的渠水奔涌向北而去,我心里难过得要死。马丽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丢了一只凉鞋,她就那样高一脚低一脚地拼命呼喊着朝前走去,怎么拉她也不肯回家。
那晚我一直陪着马丽,她的脸和眼皮被蚊子叮出好几只疙瘩,看上去很突兀。外面稍微有点动静,马丽就立即冲出门外大声喊着童童的名字。后来我才知道,马丽之所以那么狠心打童童是因为她不允许童童再喊一声爸爸,她对童童说你没有爸爸了你爸爸死了你以后再也不要叫那个坏人爸爸了。童童当时懵懂地答应了她,可等他回家的时候童童就忘了,照样上去亲亲地喊爸爸,还像往常一样亲昵地骑在爸爸脖子上玩大马。当时马丽一把将童童抢过来,然后将丈夫推到门外并反锁了门,她让他去找那些女人而且以后再也不要回这个家。马丽丈夫后来真的赌气走了,彻夜未归。我想他或许真的又去找某个令他心仪的女人去了,一次错误的酿成往往会有许多环节,这些环节紧密地扣在了一起。
第二天一大早我陪马丽去报案,听他们的口气孩子十有八九是跑出去给人贩子拐走了。我在派出所偷偷给她丈夫打了电话,他闻讯赶来的时候马丽一下子扑过去死死咬住了他的胳膊,一开始他还大喊了几声,后来他再也没有喊,忍着,没有丝毫反抗,而是紧紧地用另一只手将马丽搂住,他的嘴角因剧烈的疼痛而抽搐着。我看到血顺着他的手腕汩汩地涌下来,落在水泥地上慢慢变成一只只小小的黑斑。马丽突然在他胸前绵软下去,我看到她的手脚完全松弛了,他把她抱起来的时候我觉得马丽像一条离开了水的鱼,奄奄一息。
接下来的日子里,马丽和她丈夫整天为寻找儿子四处奔波,并在苦苦的期待当中度日如年。发生在他们之间的吵闹如同黑夜暂时消失在黎明时的地平线一般,白天大家看到的只是马丽夫妇一次次失魂落魄地回到院里,从他俩的背影多少能看出点相濡以沫的味道。有一天我在路上正好遇见他们,当时马丽小鸟一样被她丈夫拥着静静地走在公路通往住所的那段煤渣路上,路旁没有灯,我看不清马丽的脸,但我又似乎能远远地感觉到她的呼吸因沉重而显得局促不堪。
我爱人从南方回来的那天晚上显得很兴奋,他像魔术师一样神秘地打开黑色的密码箱,从里面取出一包真空包装的“杭白菊”,一件质地柔软的淡粉色真丝睡裙,和一小瓶包装精美的进口香水。在他的强烈要求下我穿上新的睡裙,他还将打开的香水轻轻喷在我身上,我感到一阵芬芳扑鼻的清凉包住了自己,竟然是一股淡淡的菊花的气息。我感到一阵从没有过的迷醉袭来。我在束手就擒之后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女人真是奇怪啊,在渴望被爱的同时又对于这份爱充满了不安和迷惑。我突然泪流满面地对我爱人说童童丢了,就是马丽的儿子童童,还不到五岁……我这样说的时候我爱人沉默了几秒,接着他把我全部揽进他怀里,用吻吞没了我所有的语言和泪水。
事后,我心血来潮地问我爱人这半个多月有没有在外面找过女人,他有些纳闷地看着我,像不认识我似的。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我的心微微一沉,我不知道他说话中间的莫名的停顿表明了什么,找了,或没有?我说你要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他笑着说那就找了呗,而且每晚换一个,不重复。我一把卡住他的喉咙,那我就杀了你!
6
迁进宽敞舒适的新居以来,我很少有机会见到马丽。
城市好像突然间变大了,原先骑辆自行车觉得很方便,现在每天上下班都得跑车,从老城到新区,行色匆忙和拥挤的月票成为生活的主要内容。偶尔,在班上打个电话问候一声,听马丽的口气好像暂时不会有离婚的打算了。她说将就过吧,反正她已经把这些事情看淡了,也看开了,即便离了又能怎么样。而且,每次我打过去的电话都是她率先挂断的,马丽大概不想再跟我说她的事情。我也就不便于再去打扰人家。
那天赶公车正好和原先的房东坐在一块,顺便聊起了马丽的情况。房东告诉我马丽好像又怀上孩子了。我真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毕竟马丽又有了新的寄托,我想短时间里她大概不会再嚷着离婚了。房东还说马丽的丈夫实在不是个东西,整天也不着家门,不是出去喝酒就是到外头鬼混。我问他们俩现在还吵不吵。房东不无戏谑地笑了笑,说,嗨狗能改得了吃屎么,还不是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
我爱人总是在外面飞来飞去的,有时候我真的感到很空虚很寂寞。感到无聊的时候我常常会想起马丽的儿子童童,说心里话童童的出现和后来的失踪几乎完全摧毁我原来一向坚守着的生活壁垒。
他们说不生孩子的女人算不得真正的女人。我开始想要一个孩子了,而且,非常迫切。我想有个孩子在身边,也许会好受一些。有一晚,我爱人正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摸索着准备安全套的时候,我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当时的表情很诧异,他说我们这样不是挺好的吗!我明白他的意思。那晚我们之间出现了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沉闷,我们都在不关痛痒地敷衍着对方,像是彼此间隔膜一层可怕的东西。
我们也开始动不动就为一些不起眼的小事发生口角,我的火气似乎越来越浓,我甚至故意找出种种借口回绝我爱人提出的要求。他有一天终于愤怒了,我觉得他愤怒的样子很可笑,特像电影里那类兽性大发的坏人强行撕掉了我的睡裙,还理直气壮地冲我直吼你他妈的是我老婆,我想什么时候睡你就什么时候睡你!而我毫不留情地扇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作为回报。
那一刻,我们都怔住了,用一种十分陌生的目光打量着对方,长时间谁也不说一句话。我爱人从那晚起搬到小卧室一个人睡去了。夫妻分居的理由其实很简单,就像两个孩子一起玩家家,玩着玩着闹了别扭,生气了,就不再一起玩了。
生活出了问题,我们该坐下来好好谈谈才对。记得这句话是我以前经常说给马丽听的。
也已经有好一阵子不喝菊花茶了,好像丢失了过去的那份心境。喝菊花茶需要的是心平气和,更需要炽热的浸泡和细心品味。而我现在经常手里捏着一罐冰镇过的啤酒,苦苦地喝上两口,然后在网上消磨本该属于两个人的时光。我给自己起了一个古怪的网名:淡若菊。
我跟一个对我的名字很感兴趣的网友这样聊过:
我说,也许,每一个女人都是一朵美丽的菊花,只是她们飘落在不同温度的水中,有的恰到好处浸泡开了,茶味因此丰赡醇香回味绵长,有的可能枯萎了漂浮在水面,水是水,菊花是菊花,永远成就不了好茶。
7
这年的同学聚会我事先一点儿不知道,他们也是临时打电话抓壮丁似的通知我去参加的。
关于这次同学聚会我不想说太多,因为我始终觉得事情有点突兀,连我自己好像一时半会儿也反应不过来。我中学时的那个同桌,就是邵建军,他回来了,有两个热心肠的中学同学非要召集大家去跟他聚一聚。听说邵建军这些年混得不错,在北京一家中资机构当小头目。
我赶过去时马丽好像早就到了,说心里话,我觉得她应该叫上我一同去才对。我从来没看见马丽穿得那么时髦和性感过,低胸的玫瑰红色的体形衫,及膝的黑色褶裙,深棕色鹿皮长统靴,恰到好处露出两段裹着丝袜的白腿肚儿。她的头发也刻意去美发厅做过似的,样式很新潮。
加上我和马丽一共去了一大桌子人。有人提议男女插开坐,这样便于活跃气氛。所以,我和马丽就一边一个坐在邵建军的身边,我本来只想做多余的那个女人,我不想在众人面前造成要跟马丽分享什么的印象。可是大家死活不肯,非说我和马丽今晚都属于邵建军先生的私人财产。
整个晚上,马丽都是殷勤地凑过去跟邵建军低声说着什么,像是很投缘的样子。她还频频举杯,不时发出意义暧昧的笑声。她的笑容从一开始就没有停止过,让我想起泡在水中的一朵菊花那样长时间开放着不知疲倦。
中途我和马丽去过一次卫生间,我觉得她喝得有点多了,劝她少喝点,可她说一点儿事也没有。她在镜前悉心地补妆的时候,忽然回过头问我,你觉得我今晚怎么样?我迟疑了一下,说挺好的。她开心地笑了,将原本就很低的领口又使劲往下拉了拉,胸口陡增一片娇嫩的白。
我忽然想起以前房东对我说的话,就顺口问了她有关怀孕的事。马丽稍稍愣了一下,然后平静地说我把它做掉了,现在我们各干各干的,谁也不说谁。我从镜子里看到她一副轻描淡写和重获自由的神情,而她的眼睛却始终熠熠闪亮。她很性感地抿了抿刚刚涂上的亮彩唇膏,像是在暗中给自己打气。她的嘴唇也似乎要在我眼中燃烧起来了。
后来,我找借口先走一步,所以情况我是翌日才听说的。我想马丽肯定会恨我的,我也许不该把她留在那里自己单独离开。但当时我的心情就是挺奇怪的,好像我非得提前告辞才对得起马丽似的。
离开酒楼时一共剩下五个人,只有马丽一个女的。他们吵吵着要请邵建军去一家夜总会放松放松,我不知道马丽为什么也跟着去了。按理说那种地方女人一般是不太适合去的——当然小姐们除外。后来马丽实际上自愿充当邵建军的坐台小姐角色——尽管没有人会这么露骨地讲出来,因为其他男同学每人都要了一位自己喜欢的小姐各自为政寻欢作乐。
一开始,马丽跟邵建军也就限于聊天喝酒唱唱歌跳跳舞,可后来酒喝多了彼此也就放得开了,偶尔摸摸手,搂一搂肩膀,拍拍大腿,甚至会为赖掉一杯酒而去亲吻一下对方的脸。我不知道邵建军是不是为我中途退场感到怏怏不快,因为他不止一次跟马丽询问有关我的情况,这恰恰是马丽最不能忍受的地方。马丽肯定没有想到事隔多年邵建军还是对我情有独钟。这一点我了解她,即使我不在场马丽同样也会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女人心生嫉妒的,在这种事情上她不想输给任何女人。事实上从中学时代到现在,马丽始终被自己早年编织的不真实的梦缠绕着,使她欲罢不能。所以,马丽后来的表现多少有点豁出去的味道,有点疯狂,有点过火了。我听他们说马丽也学小姐那样骑坐在邵建军的大腿上,搂着人家的脖子不停地灌酒。
马丽语无伦次说邵建军我要你当着老同学的面说你喜欢我,说呀,说你一直是喜欢我的,快说呀,我要你现在就说,你上学的时候偷着喜欢上我了……我真的不知道邵建军的脾气那么犟,大家一起玩么,他犯不着为此认真的,可世界上就怕认真二字。听说马丽把酒灌进他的脖子里,邵建军当时突然就火了,一点面子都没给马丽留,大家也愣住了。邵建军猛地一把将马丽推翻在地,马丽的额头重重地磕在茶几的角上,起了很大的一个包,血也汩汩地流了出来。事情到这里并没有结束,邵建军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他当着同学和小姐的面指着马丽狠狠骂了一句。邵建军说你他妈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跟那些鸡有什么区别?老子会喜欢你?做梦吧你!!
所以,马丽在几秒钟的愣怔之后,那张被她修饰得一丝不苟的漂亮脸蛋全变了色,恼羞成怒之后的她顺手抄起一只酒瓶子,凶猛地朝邵建军抡过去。
小姐们被吓得哇哇直叫,其他同学还没搞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邵建军已经死狗样瘫软下来了。那时,马丽手里的酒瓶也砰地落在地板上,发出很刺耳的玻璃碎裂声,又把大伙儿给吓了一跳。
8
公司要拓展业务,我爱人调去外地的一家分支机构工作,他一两个月才能回来一趟,有时间隔更长,回来没几天又匆匆忙忙从我的睡梦中飞走了。
夫妻生活的内容变得更加简单而又空洞,偶尔的接送,偶尔收到来那边的一件礼物,偶尔的小别胜新婚的相聚,以及偶尔响起的一串电话铃声,我和丈夫的关系好像由爱人又回到了恋人。我知道,这些都只是形式,女人一般都比较喜欢形式上的东西。可我不。
所以,我终于决定去见一见那位网上自称是“冰糖”的朋友。
我一直没有问过这位网友性别问题,但我还是希望“冰糖”是异性。我不想怎么样,就是想见见本人,毕竟我们已经聊了有一阵子了,虚拟世界的交往总有种隔靴搔痒的感觉。我知道这些都是借口,我在逃避,或者想故意让自己陷落以至于迷失。女人有时也需要这种奇怪的感觉吧。
我在梦中期待着的那场约会正姗姗到来,“淡若菊”和“冰糖”,多么诱人的两个名字,它们放在一起会怎样?会成就一杯好茶吗?那将是何种滋味?在胡思乱想和战战兢兢中,我们终于见面了。那晚在灯光昏眩的隔着一道茶几的咫尺之间,那人正在慢慢吸着烟,并冲我点头微笑,他的笑容有几分得意和神秘的味道。而我还依稀记得许多天以前他嘴里胡乱叫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表情痛苦,五官扭曲,喝得醉醺醺的,那时他多像一个大男孩,渴望得到一份安慰。我正要转身离开,他已经先于我起身拉住了我的胳膊,我听见他笑着说,既来之则安之,坐下来喝杯茶嘛!他的话音刚落,侍者就殷勤地送来了茶,冒着白气的两只玻璃杯中,那些菊花就要盛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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