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梅瞌睡本来就很少。老梅觉得自己的眼皮稍稍一合缝又倏地分开了,夜里睡眠的情形仿佛只是轻轻地打了个短的盹儿。看屋里还是一团晕黑。微弱泛青色的光亮透过小木格子窗渗进来一些,却不甚分明,屋内依旧是暗沉沉的。
老梅在黑暗中摸索着穿戴好了便下地去。老梅的行动并不显得迟缓,倒露出几分轻巧与精干。早年间老梅确实裹过一阵足,后来好像又不兴裹了,母亲就帮老梅解开了那层缠脚的布条。还好,老梅那双脚的形状变化不是太大,所以眼看奔花甲年岁的人走起路来倒也灵便。
其实,老梅吃素念佛已有十几个年头了。老梅这一辈子过得清淡,信奉斋戒拜佛还是从前些年老伴去世后才开始的。像是受到了什么触动,听从了庙上的一个老师父的话记起了花斋,每月逢初一十五便要吃几日素饭。所谓的素,除了肉类蛋禽一律不能吃,就连葱蒜韭菜这类菜蔬也绝对不能动的。后来老梅觉得这样倒来轮去太麻烦了,索性全素了好,从此便不再动置任何荤食。
老梅是后来才搬到村西头关帝庙旁的这间小矮屋里住下的。反正,老梅在家也是一个人。儿女们娶娶嫁嫁都鸟儿离笼似的飞散了,再加上老伴撒手一去,剩下老梅一个人整日守在空落落的家院里,日子愈显孤清起来。
村西的关帝庙是很有些年月的。打老梅男人的父亲,父亲的爷爷,甚至爷爷的爷爷……就已有了。庙小,零零星星修缮过数次,依旧是一副破败的样子。门前有一眼深井,水清澈甘甜,附近各村各庄但凡家中念经超度做道场法事的,和尚师父都要来这里取些水用的。几辈人都是这么过来的。那年老梅的老伴突然殁了,家里也来过庙上供奉取水。在这座庙院的周围,还生长着四棵钻云摸日的古树,一棵银白杨,两棵紫槐,还有一棵松柏。依照民间的说法,这几棵古树好像是大清的哪年就植下的,少说有二三百年光景了。
老梅刚搬来那阵,这几棵古树倒也旺盛,枝叶繁茂,密荫蔽日,春夏秋三季总会引来成群的鸟儿雀儿,纷纷在高高的枝上筑窝造巢。尤其是盛夏时节,各种鸟鸣声和虫子的吱吱呢喃,每日天不亮便交响成一片。这种天籁之音每每随着晨风在田野里飘来荡去。从这里到各村庄还有一段路程的,可附近的人们还是一次次被鸟虫们的聒噪声从朦胧的睡梦中唤醒。孩子们更是成群结伴雀跃而来,上树掏鸟蛋,捉毛毛虫,猴在树杈子上荡秋千,乐此不疲。老梅还记得早先时候,每棵古树的根部都衍生出的一两株幼小的树苗,也都挺挺拔拔葱葱郁郁。一晃十多年过去了,这些杨树苗子个个成了英姿飒爽的棒小伙,身板笔直地矗立在它们的母树身旁,很有点七郎八虎人丁兴旺的威武气。
那一年赶上农历三月十五庙会,老梅像往常一样到庙上烧香还愿。老梅虔诚地跪在地上磕头许愿。头顶的一方蓝天被刚刚发出簇簇新芽的树干虬枝交错环抱住,阳光透过枝叶的罅隙洒落在老梅的脸上。老梅抬眼望时,看到天空被分割成不计其数的碎蓝格子,尖尖角角,斑斑点点,都闪耀着碧蓝如玉的光芒。那些嫩绿清新的叶芽儿也泛着晶莹水亮的微光,像杯中泡开的新茶,生机盎然。老梅看呆了。老梅从来不曾想到天空会有这么好看。就在老梅起身的一刹那,一只花喜鹊正好落在她眼前的一段枝杈上,冲着老梅欢欢喜喜地叫着。老梅就冲花喜鹊笑眯眯地点头,花喜鹊受了鼓舞似的更爽朗地鸣叫。老梅静静地听,心里陡然一亮,老伴走后蒙在她心头的一片阴霾像是忽然被风吹散开了,不留一丝痕迹。老梅相信一个说法,喜鹊不会无缘无故地冲人叫的。喜鹊叫了便有喜,即便没什么大喜事,吉祥平安之意总还是有的。
这一年老梅开始吃起了素。
庙上原来只有两个师父,一老一少,师徒俩只在每年农历的三月和七月回来一趟,等过罢传统的庙会就走,天南地北云游化缘去了。平时不常住人的,庙门锁闭,唯独那几棵古树忠实的护卫一样守在庙院的四周。老梅有一晚做梦,好像是老伴托梦给她的。老梅又急忙去庙上烧裱焚香,默默祷告一番,保佑老伴在阴世太平,别总来叨扰她的安宁。
那一刻老梅跪着跪着,忽然听到头顶仿佛有什么刺耳的响动,嘎巴巴嘎巴地脆响着,正在老梅惊慌犹疑的工夫,一片发黑的干树皮乌鸦似的伴随着纷纷扬扬的尘土从高处坠下来,渐起的灰尘落进老梅的一只眼睛里,发涩,顿时涌出一串泪来。老梅揉揉眼睛,待朝地上细看时,发现那片干枯的树皮已完全朽腐了,她拿在手里轻轻一捏,就碎成末了,黑腐的残渣留在手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凄凉。老梅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手掌。那天老梅还注意到,那几棵古树下面尽是些早已枯朽的枝枝杈杈,若拾掇起来足够家里煮饭烧炕一年用的柴火。
春天刚过去没过几天,老梅便一个人悄悄住进庙旁的那间矮屋里了。
起初,老梅也是怀着几分害怕的,虽说自己已是半截身子骨掩黄土的老婆子,可毕竟是一个女人住在这样孤寂的地方,特别是夜里起风的时候,四周呜呜直叫,跟鬼哭狼嚎没什么两样。不过,这样的境况熬过几夜,老梅就挺过来了。老梅觉得自己心里一直是装着神灵的,心中害怕的时候她会闭上眼睛祈祷关帝爷保佑。要么,老梅就一遍一遍念叨故去的老伴,跟他谝闲似的东拉西扯说这说那,好像老伴就在身边坐着。时间一长,老梅就一点儿顾虑也没有了。老梅觉得人老了得有点事情做,这样心就不慌了。
老梅的儿女们得知消息后,接二连三从远处赶来,都想劝老人回家去住。可老梅就是不肯。老梅说我老了,住在哪里不一样,你都不用管我。儿女们见劝说不灵,就问老梅为啥非要住在这破庙上。老梅叹口气,指着外面的几棵树说,这些树再没人务劳,迟早都会死光的。儿女们不解,复劝道,树又不是咱家种的,你操啥心啊!老梅一愣,不再说话了,冷下面孔,开门打发他们回去了。儿女们回家的路上,都认为老人多少有点神经和古怪,他们商量着是不是该给老梅重新寻个伴儿过活,也许老人真的是心里有话说不出口呢。
于是,儿女们就托人想办法给老人划拉一个老头。媒人那边一有动静,儿女们就死磨硬缠地去把老梅接到女儿的家里去了。做了一桌子的素饭素菜,让老梅坐下吃。饭刚吃了几嘴,一个陌生的老头就溜溜达达地进来了,也被邀请着坐在老梅身旁。儿女们你一言我一语轮番讲述老人的艰辛和不易,讲父亲去世后母亲的种种孤单。听来听去,老梅终于省悟过来,忽地站起身,狠劲撂下手里的筷子,头都不回地甩门走了。女儿急忙撵上去,劝她回来吃饭。老梅红头涨脸地说你们把妈当啥人了,别忘了你爹坟头的土皮子还没晾干呢。儿女们也就不便再插手老梅的事情了。
太阳爬上庙门之前,老梅基本上已经做完了她每天必做的功课。
老梅拿自己亲手扎制的芨芨草笤帚围绕着四棵树一下一下扫着,地上有厚厚一层干树皮枯枝败桠和落叶,它们都是一夜之间从那几棵树上落下来的,又像是从地底下生长出来的。老梅时常困惑地抬头望着天空出神,内心的忧虑一天天加剧,她担心等完这个春夏,那几棵古树会永远地死去,再也生不出一片嫩叶来。老梅把地上的这些东西扫拢,再用簸箕和筐子盛掇起来,然后端到庙后的墙根下倒掉。那面墙眼看快被这些枝枝杈杈的杂物堆砌严实了,就像在木材加工厂看到的那种废料堆。每回老梅在这里倒完东西,手里的筐子簸箕空了,心里却装进一股沉甸甸的说不清道不明惆怅。
往庙的西北方向走约摸半里地,是一条灌渠。老梅给树浇水很少使井里的水,除非渠里没水了。老梅觉得井里的水冰,不适宜浇树用的。她把家里的一根柳木扁担两只水桶找来,一早上她来来回回到渠边挑几趟水,每次只挑少半桶,回来倒在树坑里。树坑是老梅亲手挖下的,挖这四只大树坑着实费了老梅许多气力。树下的土地早就板结死了,十分坚硬,有点像混凝土了,锹是根本插不下去的。老梅就想了别的法儿,她用挑野菜用的小铲子一下一下掘,每天掘一些,半个月下来一棵树的坑子就出来了。那树坑挖得虽不宽阔,却很深,水顺着根部浇上,就跟有张嘴喝似的便直溜溜渗下去了。
有时候,老梅会黑着脸面逮住几个爬树折枝的孩子,也要适当惩罚一下他们的,让孩子们帮她拾树枝,扫树叶,或者让他们爬到树头上去捉虫子找天牛。那阵子到处都在闹天牛,树身上被钻满了大大小小的窟窿。孩子们帮她捉了天牛,老梅有说有笑,还会从屋里拿出点干馍馍剩锅巴什么的塞给他们作为奖赏。也有时,她还要让那些半大小孩当即褪了裤子,站在树坑子前撒两泡热尿。老梅看着他们调皮的小样子,笑着叮嘱道,往后再来耍时都要把尿憋着,尿到树坑子里好造肥。而这时老梅心情也因此异常明媚,她觉得自己也快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王了。被罚的孩子们一传十十传百,时间一长,倒越发来得勤快了,来了就主动帮老梅提水扫地抓虫子,搞破坏的自然就少了。
一年初夏,那两棵古槐忽然一夜间开满了紫白似雪的花儿,花朵层层叠叠包围着天空,也压弯了千万条细枝末梢。槐花十里飘香,把周边七村八庄的蜂儿蝶儿都招惹过来,离关帝庙老远就能听到一片嗡嗡隆隆的噪响,像潮汛在前方涌动。那些日子的确让老梅久久难以忘怀。前来赏花的乡亲络绎不绝,阵势赛过了每年的两场庙会。老梅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风光过,冥冥中想到这兴许就是老天爷的一种别样的恩赐。
但好景不长,那以后连续几年,先是一棵古槐的一截粗大的树杈突然从中间断裂开来;接着,有一年冬天肆虐的西北风将松柏的两根大枝齐腰刮折了,断臂一样在风中摇晃着,没几天也掉下来了。
最后一次是三年前的一个伏日。那天晌午老梅回了一趟家,想拿几件换洗的衣裳。从家里出来往村西没走几步,远远就看见一股蛇烟从关帝庙上方窜上来。老梅吓呆了,以为是自己眼花,三步并作两步朝前赶。等再近一些,老梅无可抑制地喊了起来。火。着火啦。快救火呀!路边正在麦地里埋头干活的人也听到老梅的喊叫声,他们纷纷抬起腰身朝关帝庙那边张望。果然是起火了,浓烟滚滚,把艳阳高照的半方天空都遮黑了。与此同时,干活的人还发现一个老太太步履蹒跚地在小路上不停地跑跑颠颠。
至于那场火到底是怎么烧起来的,老梅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火是从那棵银白杨的半腰杈上烧起来的,眼见烧得哔哔啵啵乱响,却救不得,那棵树有三四间房子摞起来那么高,没有人能够得着的。再说,即便够着了,拿什么去扑灭火焰呢。那火连着烧了一天一宿,老梅急得嘴上生了燎泡,眼底布满血丝,胡乱拉住一个围观的人就嚷,快救火呀,求求你们了,我老婆子给你们下跪了!可是,没有人敢应声,都说这是罕见的天火,百年不遇,万万救不得。
直到翌日午后,天空忽地阴沉了,从西边滚过一阵闷雷,亮过几道银光,转眼之间大雨如注。树上的火顿时被浇灭了。老梅那天像个孩子,天真地站在矮屋檐下看雨,脸上欢喜得无法形容,甚至于热泪盈眶。手里的一串珠子搓了整整一夜,那几根手指都木了,她还不停地拨拉着念珠,嘴里念念有词,阿弥陀佛老天爷保佑老天爷保佑啊。
自此,那棵银白杨萎靡了,日渐没了生气,另外三棵树倒幸免于难。
这天清晨老梅起得很早,树上的麻雀亮第一嗓的时候她就起身了,那时外面天色还灰麻麻的。她特意换了一件洗干净的青布褂子,就连鞋也拿到屋外鞋面对着鞋面仔细地拍了又拍,才套到脚上。老梅这些日子走的路太多了,见得人太多了,过去从来没去过的地方她都走了好几个来回。她脚上的鞋底磨薄了,绒布面上沾着厚厚一层沙尘,帮子上尽是干硬的泥点子。
老梅其实一夜都没有睡稳,刚开始有些兴奋,有些激动,翻来覆去地合计着事,越想越睡不实,后来就变得有点担忧了。一眼一眼不停地瞅着窗户盼天快明,可老天似乎跟她耍赖似的就是迟迟不亮。
早年这里天牛成了灾,从树上爬掉下来的天牛隔一两天就能铲满满一簸箕,发黄枯死的落叶扫掉一层又铺上一层,眼看着几棵树被糟蹋的不成样子了。老梅就去村上诉苦,好话说了一笸箩,村长勉强答应给她解决两瓶子“灭害灵”用。这事又往后拖了俩月,老梅又去求过几回,药才算送来,是人家用剩下的过期药,却没人管喷药的事,最后还是老梅自己拿出看病抓药的钱雇两个小伙子干的活。前两年流经这里的黄河突然像要干涸的样子,有的地方已经断流了,大河没水小河干,渠水被限闸使用,连关帝庙前的那口井也只剩下脸盆多的一丝死水了,庄稼的灌水都保证不了,哪还有宽余的水来浇树?老梅便颠着一双小脚一趟一趟往乡上跑,一回回都扑空了,人家告诉她头头们都到下面视察灾情暂时不办公。老梅无奈了。老梅又打探到头头们要到村上来考察,就豁出老脸去截人家的道。那次老梅走得急,人差点让头头的一辆小汽车给撞倒了,最后还算运气好,老梅硬是把一群大大小小的干部引到关帝庙前。不知是哪个嘴快当众说这些树可是乡里重要的旅游资源需要大力保护啊,众人都随声附和,头头被众星捧月样围在古树跟前。老梅也被围在里面,她听见那位干部一边叹息,一边拿白胖白胖的手掌拍打着树皮说要尽快给这里解决一台小型抽水泵。老梅感动得想哭,泪花子都闪出眼眶了。可是老梅后来连水泵的影子都没见过。倒是来过一伙子人,拉着皮尺,架着相机,支着三角架,又是量又是测,还硬拉老梅站在古树前拍了两张相片。临了告诉老梅他们正准备把这里的情况向上面反映,还要登报纸上电视,吸引更多的人和资金来保护和开发这些古树。他们说的话一多半老梅是听不懂的,什么投资啦宣传啦还有什么胡乱网(互联网),她听得云里雾里的。反正,老梅脑子里只有一个念想,只要是为了这几棵树好,爱弄啥就弄啥吧,随他们去。
老梅的脸上还是焕发出一丝淡淡的光彩。收拾完地上的杂物,老梅赶紧在土炉子上煨了一壶水。炉池子里的柴火冒过一股浓烟,便扑噜噜地燃起来。老梅的眼睛被烟熏湿了,干咳了好一阵,她佝着腰离开炉子,站在一旁用手背子轻轻蹭揩着两只眼角。
树上只有几双麻雀不懂事地声声叫着,听起来闹哄哄的。今夏的树叶生得稀稀落落,连日光也遮不严,来这里栖息的鸟儿明显减少了。到了晌午,日头一毒起来,叶子尽都蔫耷着,以前那种大片大片的浓荫再也没有了。
老梅坐在树下的一只旧马扎上,时不时会有一条毛茸茸的虫子坠下来,落在她眼前的空地上。虫儿沾地的一瞬间胖乎乎的小身子急速一缩,蜷成一团,像颗肉球,先一动不动,既而,才扭扭拧拧地一点点伸展开来,复活似的继续在地上盲目地爬着。老梅盯着那些肥胖的虫子发呆。放在平时老梅会上去毫不犹豫地用鞋底捻死它们的,老梅痛恨这些虫子。可此刻老梅却无动于衷,任由它们东一只西一只在地上爬来爬去。
老梅感到的自己的头顶心和后脊背悄悄往出渗汗,那些汗珠虫子一样贴着衣服蠕动着,皮肤痒得难受。天气闷热,没有一丝风。太阳才跳出一竿子高,外面就热得没有边际了。这里地势高,老梅坐在那里能隐隐望见远处的路上有人畜的影儿摇动着往地里去。麦子已黄澄澄的了,看了刺人眼。老梅把目光一截一截往回收拢,最后停留在这条曲曲折折通向关帝庙的小道上,可连个鬼影子也没有。老梅不时地朝四围张望,心里有些着急,额头也泌出一层细汗。老梅知道时辰还早呢,谁会一老早就欢欢实实地往这里跑呢。
过了后晌,老梅再也坐不住了。走到路口眼巴巴地望了一阵又一阵,始终没有看见她要等的人。老梅的神情逐渐黯淡下来,脸上那层熠熠的神采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愁容满面。
走进屋里老梅又寻思了一阵,兴许人家手头被别的事情绊住了,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再说,他们那天已经说得死死的了,不会变卦的。这样一想,老梅又稍许地安下心来,把昨晚的半碗剩饭在火上热了热,就着小半碟咸萝卜丝吃了。
天气闷热,人跟扣在蒸笼里一样透不过气来。从高处不时传来一些嘎巴嘎巴的声音,那些粗大的枝杈被太阳烤得要从中间裂开似的呻吟着。老梅最怕听到这种声响。每一次老梅都被这种干燥刺耳的嘎巴声吓得心惊肉跳,好像那些声音并不是从树的枝杈里发出来的,而是来自她的五脏六腑,来自她身体中的某根最致命的骨头。吃饭的时候老梅喝了半碗温开水,眨眼间那些水又变成滴滴热汗浸透了她的衣裳。
老梅忽然想起来屋里连个像样的喝水缸子也没有,还应该称一把茶叶回来,万一人家来了,也好沏杯茶水递过去。老梅想着就急忙起身朝下面的村子赶去。村里有一家小商店,烟酒糖茶酱油醋和针头线脑这些都有卖的。
小商店里有一台电风扇呼噜噜地不停转着脑袋,老梅的衣襟和裤角被风吹得胡乱摆动,倒是很凉快的。老梅走进商店之前先顺路回家里拿两只搪瓷缸子,家里长时间不住人,屋里到处落满了灰尘。老梅顾不得收拾一下就锁好门离开了。
老梅称了一两茉莉花茶,又要了半斤白糖。电风扇一个劲对着老梅的头吹,她有点不习惯被风这样吹来吹去,头发也纷乱了,像个疯婆子。柜台上还放着一部红颜色的电话机,听说拨一次要块儿八毛呢。老梅从来没有给谁打过电话。老梅掏钱给人家的时候,风把几张毛票从柜台吹到了地上。老梅只好蹲下身去捡,就看到跟钱一块儿落在地上的那张硬纸片。老梅便想起了那个戴茶色眼睛的小个子男人,这是几天前他留给她的,说是上面印着他的名字和电话号码。老梅还记得,这张小纸片不用凑到鼻子跟前就能闻到一股怪怪的香味。老梅不明白这张纸片为啥会香得窜鼻子,她倒是一直把这张纸片装在身上的。
老梅拿着东西出来快快走了几步,忽地又站住,再折回到商店里。她把手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搁在柜台上,然后又摸索着掏出那张硬纸片拿给开商店的人,说麻烦你给我拨这个电话。人家接过片子仔细看了看,告诉她上面有五六个号呢,问她究竟拨哪一个。老梅更糊涂了,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号呢。不过,老梅听那小个子男人说过他们公司的事业铺得很开很大,老梅就想生意做得大号码才多啊。老梅笑眯眯地说你就挨个拨吧,哪个通了我跟哪个说话。
回去的路上老梅明显疲沓了,提在手里的白糖茶叶还有一对搪瓷缸子合起来似有千斤沉,拽得她迈不开步,双腿直打晃,有几次差点就栽倒了。老梅觉得心像是被野狼的爪子揪住了走一路疼一路。她耳朵里一遍遍回响着开商店的刚才说过的话。她想人家说得对啊,自己八成是老瓜了,枉活了一世,啥用处都没有了,竟然守在家门口都让个骗子给哄了。一想到自己那天给矮个子男人掏定钱时毫无顾虑的慷慨样子,老梅就想美美地甩自己两个耳光。
老梅实在是挪不动步了。恹恹地在路边的一块青石头上坐下来喘气,清鼻涕亮汪汪地垂下来。老梅确实心疼那些钱啊,那是儿女们合起来给她的订做寿材的钱。一开年的时候,儿女们本来张罗着要请木匠为老梅打一副寿材的,说是趁着老人还硬朗好按老人的意愿制作,这样也能给老人增增阳寿的。可是,老梅死活不答应。老梅说妈一天吃斋念佛身子硬棒得很,还用不着这个呢。其实老梅心里想说的话是,她真要有个三长两短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几棵树。儿女们也就不再坚持,分摊着凑了一千块钱给她,要老梅自己拿主意。老梅万万没有想到,这些钱竟全让她给了骗子。那天矮个子男人是坐着一辆汽车来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女人,手里夹着黑色的皮包,笑起来很受看很洋气。男人告诉老梅他们公司是在网上看到这几棵树的情况的,决定拿出三十万元,一方面把这些古树彻底保护起来,另一方面要重新修建关帝庙,让这里成为国家级的重要旅游景点。老梅高兴坏了。老梅一高兴人家就顺着杆儿爬上来,非要她先交点订金,说是工程项目太大,怕将来实施的时候别的公司突然冒出来横插一杠子。人家生怕她不信,又拿出一份协议书让她看。老梅认不得字,只看见上面盖着好几坨章子,红得非常耀眼。那个年轻女人又口齿伶俐地一字一句念给老梅听。老梅着实抵挡不住这种诱惑。
等回到小屋里,老梅觉得胸口憋着一团火,烧得脏腑里嘎巴嘎巴响。她急忙从水桶里舀了半瓢井水,咕咚咕咚喝下去。
老梅病了。
老梅病得很重,发了一整夜高烧,胡话连篇,不省人事了。
老梅依稀记得自己昏迷中的一个梦:关帝庙前忽然围了许许多多的人,像是来看望她的,又像是专门来参观那几棵树的。这伙人当即砍倒了一棵树,好像就是那棵银白杨,空气中弥漫着杨树特有的苦涩与粘滞的气息,木匠师傅们干得热火朝天。老梅的耳朵边尽是木匠锯刨木头时发出的吱吱声,她讨厌听到这种声音,像是从她的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后来,老梅隐隐约约看到小屋的门口停放着一只新寿材,还没有来得及刷上油漆,面子看上去脆白鲜亮,十分醒目。
那时,老梅正躺在屋里一动也不能动。如果可能的话,老梅真想扯开嗓门冲外面大喊两声的。老梅一直想说你们都走开你们都走开啊!我啥也不想要!可是,老梅的喉咙就是发不出任何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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