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芭蕉-对于一块玉的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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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道

    如今想起来,我父亲真正成为一个农民或许是从一头驴开始的,而且是从一头口碑很不好的驴开始的。这也许跟别人不太一样,不管一样不一样,我父亲都是这样毫无准备地开始了他的农民生涯。

    这是一种比较客气的说法。生产队宣告土崩瓦解的当天,有人公开冲我父亲发出极不友善的嘲笑声。这些声音像一通锣鼓在我和父亲的耳畔久久回荡。于是,我父亲就跟大戏里面的白鼻子小丑一样闪亮登场了。他们一路叫嚣着,一声比一声响亮。嘈!还不赶紧帮你爹往回牵驴去!然后,那些人母猪放屁似的对着我傻笑。

    我看见牵着驴在前面行走的父亲,看见那驴极不乐意地和父亲并列而行,它的四只蹄子作交叉状地在路面上匀速运动,像滑旱船似的。只是父亲的手脚过于僵硬和笨拙,他拽缰绳的手总是一扯一扯的,生怕驴会变成鸟飞走了似的。

    不知道他们的笑声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不堪入耳,只记得当时正值后半晌,地上的光没有一点内容,只是庞然的苍白一片。

    我还记得他们嬉笑地嚷,那是头叫驴,光知道呻唤——不下力气!

    我还记得父亲牵驴走路的姿势,很像一个粗笨的男人头一回抱着婴孩。

    我也许还记得父亲说,呔球!驾!的确,父亲是说出来的,不是像人家牲口把式那样威风凛凛吆喝着。他们说我父亲那不叫赶牲口,他是在跟驴扯摩(聊天)呢!我的肚子里直放鞭炮。

    父亲却没丝毫表示,聋子一般,只顾耷拉着脑袋牵了驴歪七扭八的一路走来。

    想一想,情况该有多么严重啊!我得声明:我家祖宗三代贫下中农,到父亲这代才喝过几滴墨水,能算上半个秀才,勉强给生产队当会计兼出纳。说到底,就这么点事。不过,据说我祖父张广源同志年轻时倒是跑去新疆淘过金子,手里是有些积蓄的,后来偏又染上了大烟瘾,到划成分的时候,祖父已经沦落为地地道道的贫农。为此,张广源同志倒也沾沾自喜过一阵。但父亲说张广源同志连一件有尻门眼子的事都没有做过,就连他念书所用的极少极少一部分钱,还是祖母省吃俭用东挪西凑起来的。我父亲曾用一句最让人感到恐怖的话奚落祖父,他说那些钱留着你将来买棺材吧。

    念书唯一的好处是,父亲不用像其他社员那样驴一般没日没夜劳作,他只需要拿着算盘架着笔杆跟在队长的尻子后面,手脚麻利一些就行。当然,这也引发了另一个致命的后果,我家就靠父亲写写算算挣工分,再没有多余的劳动力。我估摸着广大的社员同志大概是看不惯这一点,他们肯定觉得父亲的工分挣得也忒容易了。更要命的是,他们所有人的工分都得由我父亲记录折合,那些被队里扣了分的人,年终分不到足够吃的粮食,自然就把这笔账记在我父亲的头上。这实在有点屈。

    据说,队里专门开会研究过,分马分骡子都挨个考虑了,最后还是决定把那头没人愿意要的乏驴分给我父亲。用他们的话说,张会计这些年没赶过骡子,也没赶过马的,干脆就给个驴先让学着使去!

    事情就这么定了。我父亲唯一的一点先生的优越感荡然无存了,谁也不再把他当回事了,难道人家自个种粮吃肚子,还不会算那一亩二分地的小账吗?于是,他们在我父亲面前立即表现出难得一吐的快感。他们说张会计,这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

    这件事情对我最直接的影响是,连那群碎籽仔也开始不把我当回事了。他们以往可没少巴结过我,现在突然有种树倒猢狲散的架势。他们除了无缘无故拿些胀气人的风凉话惹我之外,还无处不在地小觑我所参加的各种劳动,他们阴阳怪气地说,你怎么能下地干活呢?你可是张会计的娃子呀!

    听听,他们还故意将“张会计”三个字拖了一膀子长,气人不气人。不过,气也没有用,谁让我偏偏是张会计的娃子呢?我的心里怎么也不是个味,他妈的锤子!世道究竟是怎么啦!?

    不如驴重要

    驴一牵回家,父亲就得着手给驴搭棚子。给驴搭棚子那天,父亲猴子一样蹲在高高的墙头上。在我记忆当中,父亲很少做这样危险的事情,他是个体面的男人。他总习惯穿一身漂洗得发白并且袖子和膝盖时常摞着厚厚的方块补丁的灰涤卡制服。给我的印象如同课文里学过的那位万盛米行的账房先生,当然我只是说他比较斯文或虚弱,事实上父亲根本没有什么架子,我也从未见他对社员们吆五喝六或吹胡子瞪眼睛的,他只知道谨慎和秉公办事。

    我得给他当小工。别看父亲吆喝牲口不怎么样,却把我使得团团转,好像我远不如一头驴重要,或者说,我比一头牲口更容易被人使唤。我用孱弱的肩膀把那些秫秸秆一捆一捆地扛回家,然后用很夸张的动作将它们递给站在墙头上的父亲。那一整天我都在重复这样无聊透顶的劳动。驴就拴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下歇凉,院里兀自出现这样一只怪物,让人觉得浑身都不舒服。驴躺着你站着,驴歇着你干着,越看越不顺眼。尤其,当我发现自己被使得像头毛驴似的,一趟又一趟往回扛那些秫秸秆,而且,我的劳动仅仅是为一头驴而效劳,心理就不太平衡了。

    我趁父亲不注意时,狠狠地朝驴的身上踹了两脚,哪知驴根本不理睬我,还拿叽里咕噜的驴眼斜我,仿佛我是一只讨厌的牛虻或苍蝇。我非但不解恨,无名火一股一股往上蹿。驴日的眼眶里竟然全不把人当回事。

    整个劳动的过程当中,我的祖父张广源同志始终端坐在门槛上,他的样子很像一件古老的摆设。他仰脸观望着站在墙头上的父亲,有几次我发觉他的目光中有股轻视别人的味道。说实话,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张广源同志的这种散漫的眼神。他试图张开嘴对父亲说些什么,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闭口缄默,那些没吐出来的字就紧紧地咬在他黢黑的齿缝间。

    事实上,张广源同志现在不可能再抽大烟了(人民政府不允许),他只是有事没事地吃那种叫“去痛片”的东西。那些白色圆药片随身放在一只装雪花膏的铁盒里,我在一天当中至少见他吃三到五回。每次用他那双皴朽的老手掰上那么四分之一小块,然后哆哆嗦嗦地湎进干瘪的嘴里,水果糖一样静静地含化。

    他们说去痛片里有大烟的。我不知道。其实,我估计张广源同志哪都不疼,他就是喜欢吃,跟娃娃喜欢吃糖果一个道理。我父亲绝对鄙视张广源同志的这种行为,那些雪白的药片在父亲的眼中总浮隐着某种遥远的记忆,它让父亲偶尔发出一声叹息,冗长而沉闷。我听见父亲曾和张广源同志的一次争吵,其实更准确地讲,那完全是父亲对张广源同志的不满和怨恨,吃!吃!就知道吃!要不是你挥霍,我们的日子远比现在好过得多。对于父亲的这番老生常谈,我总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我的祖父张广源同志在我的眼里只是显得孤寂而又苍老,而父亲似乎始终在指责他记恨他,好像他曾犯下了天大的过错令他耿耿于怀。

    张广源同志对牲口似乎很内行的样子,他根本看不上父亲那两下子。父亲牵驴的时候,他总爱撇着个嘴,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其实,张广源同志的腹内的确有货,他年轻那阵子只身闯过边疆,再烈的马匹他也能驾轻就熟。想一想都让人羡慕,催马扬鞭,驰骋于戈壁与荒漠之间,天地大了去,那种一日千里的骑士感觉不是每个人都能体会到的。

    父亲并不让张广源同志插手做任何事情。记忆中他对祖父的成见深不见底,他经常会用一件我并不完全知晓真相的事件堵住祖父的嘴。比如,父亲最爱说,你若是能行也不会拿月季红的钞票糊墙围子糊顶棚了。这已然是过去进行时,那阵还没我呢。张广源同志是个非常吝啬的一个人,很有些守财奴葛朗台的嘴脸,把大量的钱票放在房梁炕洞里或别的什么可以窝藏的地方,到头来改朝换代了,那些钱一夜之间全部变成废纸,他一气之下就用它们糊了顶棚和墙围子。所以,父亲总爱拿这件致命的事件戏谑他,每每此刻,张广源同志骄傲的神情便一落千丈,甚至涨得满面赤红,很长时间都不再多说一句话,或抬起一下头来。

    驴棚子总算初具规模。父亲把驴圈进去。驴隔着栅栏拿驴眼窥望这一陌生的农家院子。驴的眼神怪怪的,带着那么一丝胆怯和孤单,同时也有一点不羁。父亲把双手背在身后,他的手总是习惯性地背在后面。他们说父亲的样子就是像个大干部,不当干部对他来说也许是个损失。

    父亲隔着栅栏静静地看着驴。驴在生产队看惯了大群的牲口和那个老饲养员,突然间来到这里换了新主人,肯定不太适应。父亲想跟驴交流交流,就把手从栅栏的空当中伸进去,手刚落在驴背上,驴就不满地往里面挪步,头昂得高高的,一对驴耳朵不停扑棱着,生怕那双手会暗算它似的。

    驴有了住处,可家里连一捆多余的稻草都没有。没到傍晚,驴就开始无休止地用蹄子刨栅门,窟嗵窟嗵地响,像是要把棚子拆翻似的。父亲才恍然大悟,他竟把最当紧的事情给抛在脑后了。

    张广源同志

    我和父亲从外面空着手回来。

    我们拉着平板车想去打麦场弄些干草回来喂驴,可场上的柴草垛早就被大伙儿打劫一空,偌大一爿麦场空空如也,那些原先堆放在场上不值钱的东西竟然成了抢手货。实际上,这个现象早在他们决定分牲口之前就已经开始了,家家户户都抢着往回拉。看来,我家的驴只能喝西北风,我们下手得太迟了,这得怪父亲。别人牲口没拉回家就先赶到场上抢柴草,可父亲却闷在家里搭建驴棚子。父亲的面情太软,让他厚着面皮向旁人张嘴借点东西比杀了他还为难呢。

    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地里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

    父亲背着手从外面绕回来。背手走路是他在生产队里养成的习惯,在我的感觉里,如果不背手他恐怕连路也不会走。我猜张广源同志就顶看不惯父亲这一套,他一面有滋有味地化食那种白色药片,一面夹刀带枪地奚落,眼下不比从前了,还把个手手背在尻子后头给谁看呢!

    父亲听得不舒服,赌气地甩开门帘子钻进屋,说,家里的事情用不了你来操心。事实上,我觉得他的心情是相当复杂的,他大概没有认真考虑过现实问题,他弄不明白好好的生产队为什么一转眼成了这副六亲不认的模样。我分明感觉到父亲在这天——他把那头驴拉进家门的一刻——忽然有些恍惚起来,好像跟做了一场梦似的,梦醒了,父亲的眼前多出一头活生生的驴来,要吃,要喝,要屙,要睡觉。于是,他牵着驴往回走,一路走一路思量着,很多人都在拿有色的眼睛看他的笑话。父亲俨然连路也不会走了。

    我发现父亲本来还想拿些老生常谈噎一下张广源同志的,但他最终没有那么做,他嘴角的肌肉微微地抽搐了几下,又悄然地恢复了平静,静得宛如一个羞涩的姑娘。他只是落荒般地逃进里屋,然后直挺挺地靠在被垛上叹气。

    而我的祖父张广源同志,在这个秋末的黄昏默默地吃下了一整片去痛药,他很少一次吃掉这样一整片药的。我听见他的嘴里发出咯嘣咯嘣的慷慨声响,那种白色药片被祖父咀嚼出一种别样滋味来。在我看来,祖父对于药片的依赖是那样的强烈,我曾亲自品尝过那种药,我忍着巨大的苦涩将它咬碎然后咽下喉咙,那药实在是奇苦无比。我问过他,他却说一点也不苦,世上最苦的东西不是药,是命。我不解。祖父又自言自语道,后悔才是世上最苦的东西呢。

    农民出身的张广源同志,并没有做过多少农活。我经常看见他坐在队部院子的南墙根下,或闭目休憩,或跟那些晒太阳的老头及不懂事的碎籽仔不休止地讲述他的传奇经历,那段和金箔一样闪亮的耀眼故事已经在我们这里广泛传诵。我时常能从祖父的淘金生涯中感受到他曾经的激越与辉煌,那是一段远离农村现实生活的憧憬与梦想,它总在饥荒与无奈之中忽然照亮我们家族过去的一页,让我在简陋而贫瘠的童年时代维持着某种不真实的虚幻和荣耀。

    张广源同志年轻时曾数次远涉新疆,在那个叫做阿力麻里的美丽地方,他试图实现他年轻的梦想。后来他骑着马穿越广袤的沙漠和险恶逶迤的戈壁滩,他寻找着世上最夺目耀眼的东西——金子。和他们在一起淘金的汉人当中,有人在深夜骚扰了当地的维族姑娘,这使得维人大为愤怒,他们挥舞钢刀放开了猎狗疯狂地驱赶戮杀。据说张广源同志跟其他人走散以后,他沿着伊犁河一路狂奔,后来他在那个“天马”的故乡停住了脚步,事实上,他必须停留下来,一路的逃亡与恐惧使我的祖父像暴风雨中的一只孤雁。

    我的祖父人困马乏地流落于水草丰饶的伊犁河岸,在这个天然的高山牧场,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会迎来一生最难忘怀的时刻。当他睁开双眼的时候,他被弥漫于毡房中的青草与奶茶的气息所感染,他摸了摸自己的身体,那些沉甸甸的东西依旧深藏在里面。他走出毡房,看见自己的马正拴在一截木桩上啃食着一筐青草,而在草场的尽头,天山正像一条脊背覆盖着白雪的苍龙腾空而起,那种叠岭重山蜿蜒起伏的伟岸气势令他浑身战栗不已。这时,他看见一匹枣红色的儿马跃入他的眼帘,那马奔跑得轻盈而又闲逸,仿佛是从茫茫的草场中飘过来的一片云彩,而叫热荷曼·古丽的姑娘也是那一瞬间走进他的眼睛里的。

    对于这段具有传奇和浪漫色彩的感情经历,张广源同志并没有过多地谈及,他只是在幽深的老眼中泛起一股苍茫而凄婉的情愫,而转瞬间便消逝的无影无踪了。

    倒是祖母在世时曾偶然提起这件事情,她说我知道这个老不死的还一直惦念着那个新疆姑娘,她还说他那时总在梦里呼唤古丽这个名字。而最不能让祖母原谅的是,张广源同志在我父亲仅有五岁的时候,居然狠心地撇下他们娘俩再次跑到新疆,去寻找那个令他朝思暮想的游牧姑娘。他这一去就是很多年,等他百般落魄地从甘肃河西走廊返回宁夏以后,他就演变成一个十足的大烟鬼。祖母说他的身上当时抽得只剩下嶙峋的骨架和一张青亮的皮了。

    祖父的身上确实一直佩戴着一块绿色的玉石,上面有黑白两色的斑点宛如绿草中的一对黑白两色的骏马在并肩奔跑。他把这块玉当命根子一样珍视,谁也不给看的,就是祖母也只是趁他熟睡之际偷看过那么几眼。后来就连低标准和自然灾害时期,他也不曾动过变卖的心思。

    我在工作以后曾赴新疆学习,有幸来到天山天池和伊犁河畔的天然牧场,我被那极至的直矗云霄的群玉神山所深深震撼与折服,而冰山雪峰之下的无边无涯的草场更是令人心旷神怡。置身于这样的秀美山色中,我忽然产生了某种无法按捺的冲动,这种冲动近乎于亲切与狂妄,我在银光闪耀的山巅看到了一片瑰丽的云霞,或者,那是一种灵光。我的祖父在那片光焰中,浮现出他年轻而饱含深情的脸庞。

    那次新疆之行还去了位于塔里木盆地西南部的和田县,汽车一路跋涉,新疆的地域辽阔在我的眼中有了真实的含义。我在近乎麻木的畅想中,聆听那位漂亮的新疆国旅姑娘的解说。她说和田最负盛名的是和田玉、和田毯和和田绸。我对毛毯和丝绸素来没有什么兴趣,但和田玉还是引起了我的好奇。解说还说自昆仑山脉上流淌下来的玉龙喀什河和喀拉喀什河正好穿越和田地区,于是便给这里的人民带来了十分美丽而又弥足珍贵的玉石,他们把这两条河又称做白玉河和黑玉河,而由这两条河中所产生的著名玉石分别叫做白玉和黑玉。传说中另有一条绿玉河,水流之处能寻到一种极品的绿玉石,而遗憾的是现在连那条河身也早已不知所在,更别说那难得的绿玉石了。

    我正是那一刻对新疆之行有了某种奇特的释解,有关和田绿玉河之说让我长时间地陷入了沉思,我隐约记起祖父身上的那块玉石,只可惜我当时太小,根本不知道那竟然是世所罕见的美玉。而由此也使我再度怀想起那个叫古丽的姑娘,他和她之间曾经一定发生过什么情感纠葛,我甚至可以想象到张广源同志抛下我的祖母和我年幼的父亲,远走新疆找寻她时的执著模样。那块绿色的美玉一定沾染了一个女人最温柔的眼泪,它曾伴随祖父路过雪山路过湖泊路过沙漠路过牧人洁白的毡房也路过短暂的幸福和无尽的痛苦。它曾在他胸口一路欢歌吟唱。

    父亲的烦恼

    吃下药片以后,祖父的骨子中便如同注入了兴奋剂。

    这是他在晚年生活中所表现出的少有的精气和硬朗,在我出生以后或者之前,张广源同志一直充当着队里一个无所事事的病弱老头。早年的烟毒几乎让他丧失了劳动的气力,更重要的是他的心志俱灰,他对一切事情都处之漠然,他在时间的长河中如同路边一棵过早枯朽的老树。我的祖母曾为这个她认为不可救药的男人付出了巨大的劳动和心血,以至于晚景饱受病痛折磨,并过早地离开了我们。所以,父亲对张广源同志的成见由来已深,他们父子的关系一直保持着某种巨大的隔阂。

    而在我看来,祖父也曾试图在他有生之年改变这种尴尬的局面,为此他的确做了一些事情。比如,前些年祖父主动去找队里谋了一份差事——开始还瞒着父亲——给生产队里积大粪。祖父成天背着粪筐,起早贪黑地在乡间小路上徘徊着,太重的力气活他是干不来的,他想用这种方式给父亲或家庭减轻负担。队部后面的空地上有个很大很深的粪池,一到夏天臭气熏天,盘旋在那里的苍蝇像一团一团青黑色的云聚集着。祖父五更天便从炕上爬起来,摸索着出了门,然后做贼似的生怕让我父亲发现,到粪池边背起粪筐,拿着铁叉四处转悠。等太阳出来的时候,祖父的筐里已经装满了那些隐藏在土路或田埂边的牲畜粪便,他再将那些东西臭烘烘地背回去倒进粪池,然后才悄悄地回家睡个回头觉。

    可天有不测风云,那年暴雨过后,祖父刚走到粪池边,一不留神脚底下打了滑,结果连人带筐栽进了池子里。幸亏有人及时发现,要不险些把老命葬在里头。可这件事父亲根本不领情,他没鼻子没眼地怪怨着,快别给我丢人现眼了,谁稀罕你挣那几个烂工分!

    那次龌龊的事件倒有一个细节值得一提,祖父被人抬回来放在院子里,那种溷浊的臭气在我家院子上空经久不散。他们七手八脚地将祖父的衣裤一件件地扒下来,哆嗦成一团的祖父在混乱中竟然紧紧地将双手捂在他的胸口处,生怕旁人抢走了他的玉。

    我和父亲都听见院子里的平板车咕噜咕噜地响动的声音,那声响中伴随着张广源同志迟缓而笨拙的脚步和不时的几声痰嗽,他轻轻地离开了家门。父亲也许想翻起身来制止他,却又很无奈地躺下去。父亲已经好几日没有夹着他的算盘或账本在队里行走了,那些东西都被他象征性地收藏起来,包括一支英雄牌辟头钢笔。父亲的确被烦恼团团包围着。

    这时,圈棚下的驴又在拿蹄子踢槽了,食槽是父亲临时用一只旧木箱改造的,被驴踢得咚咚乱响,让人心烦。饿极的驴叫起来实在有点骇人听闻,啊——呕啊——呕的狂叫,驴叫一声父亲的眉头就跟着皱一次。后来,父亲的眉头拧成一个死疙瘩,再也解不开了。

    父亲从来不当着张广源同志的面随便笑一下的,总是紧锁眉头。在我出生以后,他们的对峙发生过某种质的变化,这种变化非常微妙,那就是不管父亲是怎样一副面孔,祖父都保持着视而不见的超脱。他的一双挤拧在无数皱褶之间的老眼对幼小的我投以热切的关注,时间久了,他还会伸出一只手无法按捺地抚摩着我的脑门或鲜嫩的脸蛋。

    母亲就很大方地将我递给张广源同志抱着。那时,祖父的脸上通常光灿灿的,宛如刷上一层质地精良的油漆。他居然很大度地将他脖子里的玉石掏出来让我好动又好奇的双手抓弄着。这块曾经令我的祖父幸福又心痛一生的东西,在我的手掌和稚嫩的脸上,只表现出来自遥远的喀喇昆仑山脉上的冰雪特有的温度。美丽的玉石的确是极富灵性的,通常在哭闹中的我抚弄到它的时候,竟会很神奇地安静下来,好像有一泓清澈而甘甜的圣水正从天而降,使人的心灵也跟着净洁了。

    玉碎

    我的祖父像一匹枯瘦不堪的老马拉着平板车步履蹒跚地行走在路上,深秋的冷风一道一道地迎着他扑过来,他的衣襟和裤脚摆得很厉害。

    这种情景下,他也许想起了多年以前的某些散乱的场景。大漠。落日。戈壁星月。一望无际的草场。阿力麻里。伊犁河。喀喇昆仑山脉。塔克拉玛干。维吾尔族姑娘。绚丽的花布头巾和插满洁白羽毛的帽子。还有,金黄色的馕,雪白的毡房,香味扑鼻的奶茶和姑娘手中轻轻甩起的马鞭儿落在他的身上……这一切构成了他一生之中最幸福又最伤感的记忆。

    张广源同志最后一次到达新疆是在他三十岁那年。临行前他花大价钱买到一匹最快的马,同时也带走了他的全部积蓄。在路上,这个三十而立的男人对未来的前途充满信心。可是,当他和他的马一路西行,由平原到荒漠,从盆地翻过高山,再由绿洲穿越寂静的湖泊,耳边响起了牧人的冬不拉和热瓦甫,他听到悠扬的伊犁情歌在遥无边垠的草原中飘飘荡荡。有一天,他终于走累了,他觉得自己已经丢失在茫茫的森林和陌生的山谷中。远方,一对青年男女并肩骑着骏马在辽阔的牧场上追逐,小伙子在马背上向姑娘绽放出马兰花一样绚烂的笑容,在这海一样深邃的茫茫路途之中,他看到他们相遇,然后分手。

    那时,张广源同志也许忽然感觉到,一股无限苍凉的生命感觉洗劫着他的身体和他的马匹,脚下静谧着磷光的马的森森白骨令他不寒而栗。他还依稀看到姑娘的马鞭正轻轻地甩落在小伙子的身上,远处的草原倏忽沉寂在某种令他疲倦的天籁声中。

    那次张广源同志的脚步几乎遍及南北疆域,一路上他遇见了无数的游牧队伍和美丽的姑娘,可他再也找不到那个叫热荷曼·古丽的姑娘,或者,这里有太多太多名叫古丽的姑娘,她们像鲜艳的花儿开遍了整个山川,然后在冬天来临之前悄然隐没在皑皑的雪域与神山之中了,又怎么能找得到呢。

    暮色中,祖父的行走越来越像一匹老掉牙的马,或者,更像一个穷途末路的乞丐,他挨家挨户地敲响了他们的院门,见了谁他都说同样的话。借给我两捆草吧,驴饿得直叫唤呢。他们拿怪异的眼神打量着我的祖父,他们说到别人那里借去吧,我的牲口还不够吃呢。祖父仍不走,脸上赔着笑,那笑容让他的脸看上去不像是张脸,仿佛是工匠刻出来的一个走样的模子。

    终于,有个人肯借给他几捆稻草了,他有些欣喜若狂。他就干巴巴地笑着。那个人站在门口端详着我的祖父一捆一捆地将那些稻草扛出来,然后码在平板车里。车厢很快就码出一人多高,新鲜的稻草在落日的光辉中散发出诱人的芬芳。祖父有点陶醉和窃喜。他用袖子揩去了额头上的水珠,抹汗的动作让他体验到一种劳动后的清凉感觉。

    就在祖父伏下身体去抓车辕上的两只铁环拉手的时候,那个人却走过来一脚踩住了车辕,他冲祖父哼了一声,说,都传你身上有块绿石头是个宝贝,拿出来让我也开开眼,这车稻草呢就当是白送给你了。

    祖父抬头犹豫地看着对方。

    那个人偏斜着脖颈,怕啥么!就看看,又吃不了它。

    祖父仍显得为难而拘谨,但双手已迟疑着落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快点吧!草都借你了!还这么小气!

    祖父不再犹豫了,他伸手去取他脖子上的玉,绿色的玉石在祖父的手中轻轻晃动了一下,夕阳的余晖在它的上面顿时凝聚出一种沉甸甸的柔滑的金色光芒来,对方的眼里也顿时泛起一道亮光,伸手迫不及待地去夺祖父手里的玉。

    那时,祖父或许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感到莫大的后悔。他被对方眼神里的一簇正在膨胀着的贪欲吓住了,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从奔腾的马背上掉下来,他试图抓住缰绳,可马已经跑得远不可及了。他的身体鸭脖一般伸过去老长,他惶惶地叫着,把东西给我!把东西给我吧!当他的手指恰好够到那人手上的玉的一瞬间,对方却就势将祖父推了个趔趄,你个老不死的!难怪连你儿子都骂你财迷心窍!

    也许,祖父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声音,那块绿色的和田玉在他们彼此争夺的手指间苍茫地滑落下来,宛若一滴绿莹莹的水珠,轻柔、细腻、凝华,却又那样脆弱不堪一击。玉落在砖地上,迸射出碎玻璃一样不规则的光芒,发出的裂音如鸣佩环,鲜亮、轻盈、余音咝绕。

    与此同时,我的祖父张广源同志的身体,也如同一只遭受到剧烈碰撞的陀螺突然倾向一边,他的嘴里发出一串极其含糊不清的音节,或者如一架翻滚着坠向山崖的马车,浑身所有的骨节都在那一刻发出了这一生当中最后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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