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芭蕉-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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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要说,柳霞才是她的真名。队里的年轻人尤其是那些和柳霞同过两天学的却不这么叫,见了面总是谢柳霞谢柳霞地喊着,听起来怪别扭的。

    若仅仅是在路上叫叫倒也没有什么,可这些人偏偏要站在街门前七长八短地叫着,而且,那名字从他们的嘴里一冒出来就全变了味,成了“雪流沙雪流沙”的,还有,那个“沙”字又被无端地拖出很长的一段尾音,竟有点土洋结合的味道了,惹得屋里的娘老子很长时间不睦气。柳木匠成天价给女人吹胡子又瞪眼睛的,见了柳霞全没有好脸色,逢人就叨叨着柳霞不再是他闺女了。言外之意是,柳霞跟着她娘姓了谢。旁人都笑话这老家伙是多了闺女的心,也并不理识他。

    实际上,在年纪轻的人看来柳木匠真是顽固不化的老封建,谢柳霞,多好听的一个名字啊,旁人想叫还没有呢!就算大伙儿这样叫一叫又能怎么样呢?况且,这在他们又分明是在追逐一种时髦,柳霞有一个像外国电影里的演员才有的名字又有什么不妥呢?再说,柳霞本人也没有反对别人这样叫她呀。柳霞只是有一次轻描淡写地说,你们再不要这样叫了嘛,我这里倒没啥,就是我大听了和我娘怄着气呢!

    这样叫着叫着,队里的人都开始这样叫她了,好像队里一下子多出一个新鲜人来,而把以前的那个柳霞给忘却了。

    这件事情后来对柳霞自己多少是有些影响的,她大柳木匠认为闺女大了,早早晚晚要给旁人的,所以,干脆私下里踅摸媒人给柳霞说一门亲事。风声一放出去,上门提亲的便络绎不绝,男方到女方家相亲总是兴师动众的样子,一来就是一大帮,什么姑表娘舅婶子姨母全来齐了,像在集市上挑选东西似的在女方的脸上身上看过来看过去,还时不时捏住女方的手或摸摸人家的辫子和花衣裳,嘴里不停地啧啧着,不知是夸赞还是眼馋,或是别的什么,反正一副没见过大闺女的样子,直把个姑娘家看得红透了脸面和脖子,心也跳得疯疯的,最后,姑娘家连个头也不敢抬起来了。

    柳霞偏又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凡事不惧,他们看他们的,他们爱怎么看就怎么看,他们想来多少人就来多少人。等那些人前脚离开,娘老子就急急地问她,咋样啥咋样啥?啊!他们是想让她表个态。表态的意思是,若柳霞相中了人家,觉得适当,就只等男方那边的一句好的回话,然后择定一个日子到男方家里看一看。

    二

    第三次去看家的时候心就跳得没有前两次那么疯了。眼看明天就是看家的好日子,可她一点儿也不心慌了,甚至还有一些模棱两可的疲沓和无所谓,究竟为什么会疲沓会无所谓呢,恐怕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头一次是由嫂子陪同着,她们俩各骑一辆自行车,嫂子骑得快,在前头带路。她骑得慢,不一会工夫就被落在后头了。虽说她从不惧怕什么,可这看家毕竟不同寻常啊,不是让你去随随便便地串串亲戚就回来,你要跑去的地方竟是那样的陌生,陌生得好像不在这个地球上。而且,如果看家成功了的话,那个地方又一下子就跟自己关系密切了,好像那里突然间就变成自己的一个牵挂、一个憧憬、一个比梦还要甜美的地方。关键还有,你一个人从此就要面对两个家——娘家和婆家,面对两双老人——公婆和爹娘,面对一个你做梦都在想却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人儿——自己的女婿子,这个人竟要和你结合然后天长地久地在一个锅里头在一个被窝卷里过日子呀!这样想着,又怎么不让人感到害怕和怯场呢?

    所以,柳霞就紧蹬几脚车子急忙赶上去,一阵对嫂子叮嘱上一句,到了那边你可要多说话呀!我是一句话也不会说的!她那样子像是去看家的人是她嫂子而不是她,她似乎仅仅是一个陪衬。再过一阵还是觉得不妥,嫂子我为什么非要看这个家呢?我觉得去看家一点意思都没有,还把人弄得怪颇烦的。嫂子只顾自己蹬着车子,偷偷抿着嘴笑她。半晌,见嫂子不吭气,柳霞又说,我们干脆回去算了,我一点也不想去看这个家了。嫂子这才扭过头,很认真地说,真格还是个傻娃娃!这可是你当着大家的面表的态,现在你说回去就回去,你若是敢回去,大非敲断你一条腿不可!

    有那么严重吗?

    不相信你就试试看。

    ……

    那嫂子算上我哥你统共看过几次家?

    这个死丫头!……我那阵子和你哥从见面到过门才花了不足三个月时间,连我都快忘了看没看过家,好像看过又好像没有,反正那阵你只有羊羔子那么点大。要说,这家还是要看看的,总比你人都嫁过去了还不知道婆家的门朝哪边开要好吧。

    这次,柳霞不说话了。沉默着。忽然觉得前面的路变得茫然起来,车子就像是在水面上漂浮着,使人有种不着边际的感觉。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一直持续到那个男方家里。

    那天,那个男的跟柳霞聊得最多的话是木匠好不好学,后来柳霞回忆那天的情景,她觉得那个男的对自己根本没有任何兴趣,他是有所企图的,因为他总在套她的话。柳霞听出来他很想学做木活,因为他想当木匠,所以才提的这门亲事。这让她很反感。后来,她竟然中途就跑了回来,她只给那个男的留下一句话,想学木匠你最好去找我大说去吧!结果是,撂下嫂子一个人给人家老小赔不是,而男方家更是一百个不乐意。

    另外一次说起来竟有些好笑,那完全是来自男方家庭内部的一场矛盾,突然就爆发起来。想一想,在那样一种愉快的场合里该是怎样的一次尴尬呢。当时的情形是,男方家里请来了一大堆亲戚,七姑六婶地围坐在一起扯摩,扯着扯着就提到了不久前他们的一次分家,男方的哥嫂们认为做娘老子的心就是会偏的,说分家的时候多给老二家半袋子面,而少给老大家了几只盆罐。很快,这种说法就遭到了他们的娘舅的一番驳斥,手心手背都是肉,又能偏向哪一个呢?当老大的就该有个当老大的样么,你们娘老子苦了一辈子,就是这么个光阴嘛,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当儿女的还要抱怨他们个啥呢?再后来,就惹气了两个老人,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哭诉着,连柳霞也看得辛酸了。

    对这桩亲事最先持反对意见的是柳霞的小姨母(这次由她陪着柳霞去的),说,我看那个家烂杆着呢,当着外人面都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往后你过了门不受气才日怪呢!

    小姨母的一句话就把这件事情判了死刑。

    前两次都黄掉了,这不能全怪到柳霞头上。

    于是,就有了第三次。

    三

    有过前头两回,柳霞自己就踏实多了,但也萌生了其他一些想法。比如,这样看来看去总碰不上一个合适的,对自己多少还是有些影响的,旁人就会拿另外一种眼光看待自己了,旁人就会说,她娃娃眼光高得很、眼睛都快挑花了、她以为她是电影演员很牛气呢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当然,嘴长在旁人的脸上,旁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呗。可是,还有更难听的话呢,嫂子就把她听到的怪话悄悄传给她,说柳霞你自个的事要长心眼子呢,知道的说男方家不好,不知道的就会针对你,他们会说你拿人家不当人来耍笑呢!时间一长,自己的名声就坏掉了,将来还有哪一个敢要你呢?

    柳霞明知道嫂子是一番好意,可她还是受不了旁人的气,没人要就没人要,我才不稀罕他们要我呢!没人要我在家当老姑娘才好呢。话虽这么说,可她从来没有这样想过。自己又不是满脸麻子,也不聋也不哑,怎么会落得没有人要呢!

    问题是,一想到这种事情,柳霞打心底窝着一股子火呢,好像自己真的就没人要了,马上就要人老珠黄,连家人也积极地想赶忙找个人家把她嫁出去才好。这种感受愈来愈强烈,让她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就变成个吃闲饭的人了,成了一个急于出手的东西,成了旁人可以随便挑来选去的物件,而自己只能听天由命。

    有一天晚上,她发现娘竟然把长时间没有用过的针线笸箩找出来,指头蛋子上也套上了一枚白森森的顶针子,静静地坐在灯光下面,一针一线地在布绷子上的一面红缎子上刺绣着什么,那枚顶针子在昏黄的灯光下一闪一闪的。娘做针线时很安详,而且很有些老态龙钟的样子。尤其是,当她往针眼里穿线的时候,两只手同时在抖抖索索着,好像永远也找不到那根线想要穿进去的眼儿,却又在不甘心地寻着,眼睛眯缝成针眼那么大点,嘴里还一个劲啧啧着,一副不服老的架势。后来,是柳霞帮她穿好了线,娘看着她穿针时的麻利劲,神情艳羡不已,连声说人老了眼睛就不顶事了。那时,柳霞才看清娘正在往一只红色的肚兜上绣花呢,娘绣得很是仔细,每过一针都要用手指将针脚抚得平平的。娘说这是给她将来预备的嫁妆,还说,娘就你一个闺女,又是老疙瘩是心尖尖上的肉,指望着能说个对你好的人家才让人放心啊。

    柳霞突然就在娘的面前掉下了一串眼泪,她记得自己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在娘面前哭过鼻子了,甚至就连哭的滋味都快忘光了。娘见她哭着,就停下手里的活,心疼地把她揽进怀里,哄娃娃一样摸着她的一对黑亮的辫子。娘还告诉她要赶着给她做一双绒布鞋,说现在的皮鞋都硬崛崛的全是样子货,等怀上娃娃以后万万不敢再穿那些个东西,要不,下半辈子腿脚可要受大罪呢。

    柳霞早已哽咽无语了。

    娘毕竟是娘啊。

    不想,大却也有他的一个盘算。

    那天大就把自己干木活积攒下来的零块木料从仓房里一件一件搬出来,在太阳底下晾晒。那些松木块大多是他给旁人家打家具时顺便讨要回来的边角料,日积月累也有不少呢。松木在阳光里发出特有的浓烈香味,把个院子都熏得与众不同地芬芳起来。

    大蹲在木头前面,吧嗒吧嗒吸着烟,他的身体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也散发出和木头一样的特殊气味。见柳霞从屋里出来,就笑眯眯地问,霞霞你喜欢个啥呢?你喜欢啥样式的家具就跟大言传,大专门给你打一件。

    柳霞有些纳闷,好端端的为啥突然想起要打家具呢?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表情怪怪地看着她大。大的额头净是细细密密的热汗,一会儿就悄然无声地在他一张皱巴巴的黑脸上流淌着。大也等待似的望着她,他似乎从来也没有这样耐心地等着她做出一种回答。

    大一向是刀子嘴豆腐心肠,这一点她是清楚的。

    柳霞淡淡地说,我啥也不想要。

    大就愕然着。

    柳霞却感到一阵隐隐的心酸。

    大依旧盯着她看,渐渐地他眼神中的那分等待显得信心不足了,最后甚至露出了极大的失望和不解。

    大不解地晃着头。

    接着,他开始默默地吸他的烟。

    四

    若是没有遇见她,她想,事情或者会是另一个样子。

    偏偏要在半路上遇见了这么个人。

    她是柳霞高中时的一个同学,名字叫李秀梅,那时她们都在公社中学念书。若论相貌李秀梅是班里的人尖尖,可学习成绩却远远不如柳霞,总是在班上扫尾,柳霞就多少有些看不上她。柳霞不得不打心眼里佩服她长得确实很受看,眉毛细细的,眼皮双双的,嘴巴翘翘的,鼻子棱棱的,腰身瘦瘦长长的,难怪那时候班上的男娃娃都成天拿眼睛老往她身上踅摸呢。现在看起来,她明显比念书时胖了,腰上有了一圈赘肉,尤其是,两只奶子稀松而又霸道地在人的眼前颤悠着,给人一种躲闪不及的臃肿和威胁。

    是李秀梅先认出了她。

    李秀梅先是一阵无缘无故的笑,笑得柳霞浑身有点发毛,半晌她才止住笑说,我远远望着像你,打扮得这么洋气,我都快认不出来了啊!

    这样说话的时候,李秀梅的车子已经和柳霞的并排到一起,两个人都依着各自的车子面对面站着。李秀梅的身上搽了香,这种过于浓郁的味道在柳霞看来总是透出一股子令她不舒服的俗气。

    柳霞就很尴尬地支吾两句。

    这个李秀梅是她们班上嫁人嫁得最早的一个,当时她还去喝过她的喜酒。她还记得自己好像对其他同学说过,李秀梅也真是的,为啥这么早急着要嫁人呢?!多数同学并不以为然,说早嫁晚嫁都是嫁,有本事你一辈子都别嫁!柳霞当时的态度很坚决,不嫁就不嫁,我才不像有些人那么傻呢,早早嫁人有什么好呢。这话后来不知怎么竟传到了李秀梅的耳朵里,李秀梅就借别的同学的嘴传话给她,说猪黑不要笑话老鸦,她倒是想要看看柳霞能熬多长时间。

    所以,今天一遇上李秀梅,柳霞就很自然地想起过去的那件不愉快的事情,这就使她变得很不自然,很被动,有些难为情。而且,潜意识里还有种冤家路窄的意思,好像她今天出门非要遇见这个人,又好像李秀梅就是专门站在这里等着她到来然后乘机戏谑她一下报复她一下的。尤其是,当李秀梅笑着问她你收拾得俊俊亮亮的不是去看女婿的吧!柳霞顿时觉得自己像做了亏心的事情,而且,竟被对方一眼就识破了真相,对方的话里明显在说还是熬不住要嫁人吧。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不知道是该说是还是说不是。她当时真想找个地缝子钻进去再也不出来了。

    实际上,刚才她也是隔着很远就看见了李秀梅,她觉得对面有个很熟悉的女的正骑着车子迎面过来,她似乎已经意识到那人是谁了,她却尽量把腰身弯着,脸侧向路边的杨树林里。可是,对方还是喊出了她的名字,最令她感到不自在的是她居然还谢柳霞谢柳霞地喊她,这使她感到一阵莫名的沮丧和难堪。

    李秀梅原本就是个见面熟,不管陌生人还是长时间没见的人,遇见了就能表现出十分的热情与亲和,拉住谁的手就跟胶粘住了似的不肯松开,家长里短地说个没完没了,也不管对方愿不愿意听。现在,她用一只手稳着车把,腾出另一只手紧紧拉着柳霞,上上下下不停地打量着她,神态有点异样,像是非要在她身上找到什么新的发现才肯罢休,又像是担心对方一下子跑掉了而失去一次说话的好机会。

    她给柳霞的感觉始终就是这样的。

    还是你的打算好啊!看看你再看看我们这些人,简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么,就是不一样呀!做姑娘是比做婆姨自在么,嫁人有个啥意思呢?整天伺候了人家老的还要伺候小的,男人些微不高兴了脸子拉拉的连夜里都没个好声气,可你还得好茶好饭伺候着。有啥办法呢,谁让你给人家当婆姨呢!女的天生就是命贱啊!

    李秀梅的情绪已非常激动了,面色也涨得通红,像是要跟谁理论似的倾吐着自己的满肚子委屈。

    柳霞静静地听着,似乎又不是听得那么专心,只是保持着一种聆听的姿态。但是,从李秀梅的话里所透射出来得东西多少令她舒服一些了,尽管对方是在无休止地唠叨着,可她不是已经承认了早嫁人的种种坏处了吗。

    李秀梅的话匣子拉开了就不容易关上,这在柳霞看来是不屑一顾的,她觉得这个女人嘴碎到令她感到可怜和可恶的程度。想一想,又觉得自己真是比她强许多倍的,至少,她到现在还没有学会那些婆姨们常有的坏毛病。这在心理上,柳霞觉得自己绝对胜人一筹,占着优势的。

    于是,她只得很无奈地听着,眼睛无心地看看对方又看看四周的景色,她看她就像是在看一只急于在人面前显摆的猴子的杂耍。

    蓦地,她又在李秀梅那张脸上发现了一丝别样的痕迹,虽然很隐蔽,但还是让她洞悉到了。李秀梅的脸上涂抹了很厚一层粉,眉毛描得不是很细致,嘴唇的颜色甚至有些夸张轮廓也不十分分明,这样缺乏精致的化妆使得脸部深层的一些东西并没有被完全掩盖。换句话说,她发现李秀梅脸上分散着零零星星的妊娠斑,眼角有哭过的痕迹,一只眼圈分明还泛着些青紫的颜色,眼神也透露出一些酸涩,像是很惧怕阳光的那种。还有,她的脖子上有一些像是被指甲划过的印子,由于这一新发现,使柳霞对她的诉说忽然显得关切起来,像是带着某种深切的装模作样的同情和理解了。再联想到,刚才她的话中的确有话,有失落和悔恨,就更加觉得她是有些可怜的,她的确是想找个人能倾诉一下的,也许,不久前她和自己男人发生过激烈的口角,并且大打出手,才气气地跑回娘家来的。

    这样想着,柳霞就明显地舒坦些了。但这种心安理得又让她很快开始鄙视起自己来,她甚至为自己的这种狭隘和幸灾乐祸感到可耻。我为啥要高兴呢?我几时变成这么一个坏女人了啊!她默默地在心里一遍一遍骂着自己。

    这时,走在前头的嫂子不见柳霞赶上来,就停下来大声喊她,说,眼见都半天晌午了,人家家里该等不及了。

    柳霞这才把正经事想起来,急忙说,秀梅我得先走了。

    她发现自己用了一个很亲切的称呼,好像有意拉近彼此间的距离,有意讨好着对方。而她以前从来都是直呼其名的,这让她觉得有点不太习惯,觉得自己很是矫情,但有时候话总是比脑子跑得快。

    看你着急的,我猜你一准是去相女婿的,还想瞒着人!

    这次柳霞没有明确否定的意思,只是害羞似的笑着。

    我还没有问你干什么去了。

    话一问出来,连柳霞自己也感到很满意,这就等于她已经委婉地回答了对方而不至于很露骨(总不能直说我就是去看家的吧),也表露出自己的大方和客气。同时,柳霞又有了一种将对方一军的快慰,如果刚才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那倒要看她李秀梅该怎么回答呢。

    我呀……我在娘家浪了几天,这不正赶着回去,我们有家的人跟你姑娘家就不一样了。对了,你还没告诉我那个人是谁呢?

    此刻,柳霞心中已经相当确定了自己的分析,更加暗自快乐着,表面却是犹豫的,她觉得这事八字还没一撇呢,可又一想,人家也是好心好意的问,不说恐怕不太好,再说,告诉给她又能怎么样呢。

    正思想着,对方却玩笑着说,谢柳霞你不说是不是怕我把他给抢了去吧!说着,她又放声浪笑了起来。

    柳霞的脸上很有点挂不住了,连忙否认,才不是呢!谁怕谁呀!随即,脱口便将那个人的名字告诉给李秀梅。

    李秀梅睁大眼睛看着她,好像站在她面前的不是柳霞而是换成了另外一个她从来不曾见过的生人,她显出很吃惊的样子,说,我当是谁呢!

    她的表情和话都让柳霞感到奇怪,好像那个人跟她很熟,好像这一切都是在她意料之中似的,而且,她说话的时候很明显地表露出一种轻慢和淡淡的傲气,似乎那个人在她看来根本不值一提,而自己恰恰选中了他还大老远地跑一趟去看什么家。

    这么说你认识他?

    ……

    李秀梅脸上依旧是那种表情,她只是抿着嘴笑,闭口不答。

    这越发让柳霞感到浑身都不自在了。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她为什么用那种眼光看着自己啊?柳霞就又仔细揣摩对方的表情,她觉得那张脸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陌生了,陌生得快有点危险和莫测的味道,这使得她刚才从那张脸上捕捉到的一些轻微的痕迹又倏地深藏起来,不露任何声色。她只是冲自己笑着,笑得很恣意,暴露出一种占了上风的优越和神气。此外,柳霞再也不能从那张脸上看到什么了。

    于是,她们俩各自推着车子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彼此都不说话,而且在柳霞看来,两人之间竟有了某种可怕的生分。就在柳霞跨上车座的时候,李秀梅突然又回过头左右看了看,略带些神经质地对她挤了挤眼睛,我说给你,你可不能对旁人说。说着,她的嗓音突然就降低到最程限度了,声音甚至有些诡秘和沙哑。她说,那个人呀——他跟我娘家挨着呢,我俩原先好过一阵子,最后没有成,就这么个。

    说完,又是一串怪诞的笑声,李秀梅在自己的那种笑声中走远了。

    五

    这个白天对于柳霞来说显得有些漫长,虽然漫长,一天毕竟还是一天,到了傍晚,太阳就理所当然地藏进西边的林子中去了。大地一下子就变得昏黄了,使人感到亲切却又陌生,使人不由得恍惚起来。

    能看得出来男方家里很重视柳霞她们的到来。据说,他们头一天就宰了两只还下着蛋的芦花鸡和一只刚足月的羊羔子,还专门请来一个手艺不错的师傅主厨。所以,这个家庭的气氛空前地炽热着。

    当她们被男方的一大堆亲戚前后簇拥着送出门外,柳霞才恍然觉到时间好像又有了头绪正继续朝前急急地走着。那个男的显得意犹未尽。他只是很腼腆地跟在柳霞的身后,一直默默地出了村子来到大路上,才止住脚步。

    柳霞说,别送了,你快回去吧。

    他就说,那你们慢慢走,我就不送了。

    他俩的谈话有种过于矜持的空洞和乏味。

    嫂子已经骑到前面很远的地方了。嫂子是过来人,她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应该快走一些的好。

    那个男的留恋地看着柳霞。这时,他的眼神比这一天当中的任何时候都要显得真实和自然些了,甚至有点大胆起来。他看着她的时候眼睛毫无顾忌,她也是这么盯着他看。她忽然发觉,这一天来她看过了许许多多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听着他们说些无关紧要的话,然后她还得回答那些无关紧要的问题,而唯一跟自己说话或在一起时间最少的人就是他,好像她的到来跟他毫无关系,而他只是这家里的一个可有可无的帮手,仅此而已。

    她这样想的时候,嫂子已经变成一个橘黄色的虚点就要消失在前面的路上了。

    柳霞的一只脚已经踩在脚蹬子上,她感到自己的心跳突然就快了起来,这一天当中心儿都是懒散的,而单单是这一刻有了一种无法按捺的跳动。

    她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最后看了他一眼。

    你知道李秀梅吗?

    问这话的时候,她很认真地注视着对方。实际上,她是想问你以前是不是跟李秀梅找过对象,话到嘴边却不由地变成这样。她暗自拿定主意,如果他真的承认了,她决定掉头就走,而且这件事也就吹了,她相信自己说到做到。

    他稍微愣了一下,渐渐地眉头耸起高高的一块。

    哪个李秀梅?

    就是跟你们邻队的那个,人长得可漂亮呢,嘴也挺能说的。

    她说得有点酸,内心却又因为终于说出了这些而敞亮起来。

    你不是说那个李秀梅吧——她是个佯佯悟悟(指神智时好时坏)的人,白天她跟个好人似的,可一到黑里就犯病,又哭又笑又闹,连觉也不睡。说她脑子不知受了啥刺激,就变成那个样子了……恐怕快有一年多了吧……

    太阳最后的一丝光辉在远处的树林中悄然消失了,四围倏忽就黑沉下来,连彼此的脸面也难以分辨清了。柳霞怔怔地站着,半天也没有再说一句话,她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这时,她的一只手被黑暗中的某个东西猛地碰触了一下子就抓住了,抓得很紧,她觉得自己的手正在其中疯狂地跳跃着。她极力想缩回去,可她竟然又异常强烈地感到自己此刻很需要那种被牢牢抓住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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