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里渐渐就没有了水,眼看要干涸了,却日积月累地在弯子这里冲刷出一片相当开阔的沃地,种西瓜是再好不过了。河湾这一带也许有人种过瓜的,当然,那该是早年间的事情了。这里如今已经荒芜了,除了空余着两间很低矮的大概是用做看瓜棚的土屋子之外,剩下的便是大片大片的芦苇丛和苇子湖。两间屋子一直闲着,没有门,连窗框子也被什么人给拆走了。破旧的廊檐缝里成了麻雀们的栖息地,成天价钻进来又窜出去,倒是很快活繁荣的景况。屋子里面的炕也塌了几处,四围的墙壁薰得黢黑黢黑的,泛着某种类似于瓷釉般的光泽。附近的娃娃们没少在这里玩耍和做过“家家”,就是一些在外面干活干累了的大人,也偶尔会钻进去避避雨休憩一阵子或吸上两锅子旱烟解解乏。忽然有一天谣传在这矮屋里吊死过一个人,还是个女儿家,惶恐之余人们也就不敢再进去歇缓了。
风中来,雨里去,十多年一晃而过,河湾里的两间矮屋子一直经受着无边的寂寞,很少有人问津,葳蕤的芦苇和杂草几乎快把它湮没了。那年秋末,人们惊讶的目光最先是被一柱从河湾方向迟缓地升到天空上的青烟所吸引。那时候正是傍晚时分,秋风一阵一阵吹过来,开始发白的芦花在河湾里随风摇曳,发出簌簌的声响,仔细一听,犹如一群野兔在干草丛中持续奔跑。野烟的气味正是被风一缕缕送到庄子上来的,还有那些簌簌作响的芦花和细密的苇叶相互摩挲出的沙沙声,好听极了,一切是那样和谐,又是那样清澈和朴素,这是人们多少年来早已习惯了的一切。接下来,人们还是陆续发现了一些变化或事实:河湾里的那两间废弃已久的矮屋前整天有了晃动的人影儿,而且,他们似乎并没有很快离开的打算,窗户上蒙上了一方塑料纸,门口挂了一面草席帘子,屋顶上的杂草和门前半人多高的芦苇子被铲得干干净净的,屋前豁然平整出一片不小的院子。每天的晌午和黄昏时分都会有浓浓的青烟从这个地方静静地升起来,烟雾升到半空中就悠然不惊地飘拂着,袅袅娜娜的样子,很长时间都不肯轻易消散。
没过几天,人们就得到了更确切的消息,住在河湾里的原来是两个做弹棉花网棉套生意的外乡人,一老一少,是父子俩。父亲五十出头,秃头,驼背,瘦瘪瘪的一个身子,两只眼窝时常悬着浑浊的泪,他看人时的眼神很苍茫和渺远的样子,总皱着个眉头。儿子也就二十四五岁,头发剃得很短,毛茸茸的,身板儿却是又厚实又直溜,不爱多说话,也不怎么拿眼睛瞅人,只知道闷声闷气地跟在父亲旁边做事情。他们用来弹棉花的工具很像一只巨大的弓锤,上面绷着很结实很有弹力的绳子。他们把白天从附近庄子上收来的那些旧棉套拆散了,平摊在那面炕的席子上——塌了的炕早已经被他们修整好了——然后用那弓子在棉絮上面一下一下地弹着,十分投入的架势。那些深藏在棉絮中的灰尘和细小的纤维物就腾空而起,棉絮在炕席上很有节奏地跳跃,呛人眼鼻的白灰如烟雾般在屋子里弥漫开来。一床棉絮弹下来,这一老一少全都苍白着,雪人一样,就连眼睫毛眉头和鼻孔都是白的,乍一看,仿佛隔着一个苍茫的世界。
那些赶集的人通常是沿着河的方向一路朝上游去的,他们都要经过河湾和那两间矮屋子,有时候走累了会到弹花匠父子的门前,并不是来送什么急用的活儿,只是想闲坐一会儿,或者,跟主人讨碗水解解渴。父亲从不吝惜,对待客人一样招呼大伙儿,都给满满地沏上一罐子茶,请他们吸自制的纸烟卷,跟他们闲拉一阵子家长里短,让路人舒舒服服地在这里歇了脚再赶路。这样一来,生意反倒更加红火,有的人又趁去赶集的工夫顺便就将自己的活儿给捎来了,而且,这种活儿多半是不急的,可以存放着慢慢干。入冬以后,这父子俩就不怎么到庄子上收活了,光积攒下来的棉花就够他们忙乎一阵子呢。
这一天跟往常一样,父子俩正在屋里面忙着手中的活儿,一个年轻女人气吁吁从外面掀起帘子怯怯地站在门口,目光朝父子探询着,手里拎着一只很小的花布包袱。她说自己身上冷得急,想要碗热水暖暖身子。后来要离开的时候她才告诉他们自己名叫月梅,家就住在河湾这一带。此时已是天寒地冻的腊月天,前来讨水喝的路人极少,父亲见这女人确实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看上去身上的衣服又很单薄,而且,她的鼻尖嘴唇和两只脸蛋都冻得又紫又亮,眼角闪着霜花,自打进门后身体一直不停地抖颤着,像是得了重伤寒。父亲就赶紧把她让进屋里又给儿子使眼色去帮她弄碗热水来。可是,碰巧壶里的开水喝光了,还没来得及煨上新的。父亲就不无歉意地说姑娘你若不嫌弃,灶火上还煨着中午下面时剩的面汤,热乎着呢你先喝两口吧。月梅把罩在头上的粉红色棉围巾往后抹了抹,两只粗黑的辫子和有些凌乱的刘海儿露出来。她接连感激地点了点头,说怎么着都行。儿子就给她盛了满满一碗面汤,的确还冒着热气呢,儿子还在汤里调了几滴辣椒油和醋,月梅接过去用双手捧着碗一口气喝了下去,说真香啊。喝完面汤她抿了抿嘴唇,气色比先前好多了,但她似乎没有立刻就走的打算,她就在灶火跟前很谨慎地烤着火,两只手轻轻地互相搓揉着,手指发出红润的光泽,她很陶醉的样子,并扭过头不时看着正在忙碌着的父子俩,目光中透着一份羡慕。
也许是因为女人还在屋子里的缘故,而屋子里的灰尘着实太浓了,父亲只好暂时放下了那只弹棉花的大弓。父亲坐在炕沿边默默地点上一根烟卷抽起来,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她搭着话。一开始,月梅还只是支支吾吾的,多数时候她都是轻轻地点头或摇摇头。后来父亲就揣测着问她,姑娘八成是回娘家去吧,娘家离这儿远不远,这么冷的天咋也不穿厚一点,家里都有些啥人……月梅就是在这时突然用双手紧紧地捂住脸呜咽起来,父亲被吓了一跳,以为是自己在什么地方说错了话,惹得姑娘难过。儿子也一愣神,直起腰身一眨不眨地盯着站在灶火边的女人。父亲丈二和尚似的摸不着头脑,好说歹说劝了一阵,月梅只是一个劲拿手背一下一下抹着眼睛鼻涕,很伤心的样子。父亲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吩咐儿子再煨上一壶水,好给姑娘沏碗热茶喝。可是,儿子刚刚把水灌满,月梅就连声说着感谢的话要走了,怎么劝也留不住。临走前,她把围巾从脖子上摘下来,重新遮好了头脸,系得紧紧的,只露出两只湿润润的大眼睛冲父子俩含蓄地笑了一下,那笑容看上去却又惨兮兮的,毕竟刚刚哭过的,使人不忍心去多看一眼。月梅出门以后很快就消失在呼呼的冷风里了。父子俩依稀看见女人是穿过屋后的芦苇丛走远的,干枯的芦苇在她的身影里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父子俩相互看了看,谁也没说话,返身进屋里继续埋头干活儿。
要说起来,人们的确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温暖的景象,尤其是弹花匠弹动棉花时发出的的有力声响和他们走村串巷的路上嘴里不停的吆喝声,这些都是久远而又温煦的记忆。家家户户的女人都变得异常活跃,她们把积蓄了多年又舍不得用的棉花取出来,或者,将早就塌气僵死的旧棉被拆了,取出棉胎一并送到这对外乡父子的手中,她们做梦都想在过年的时候能盖上一床崭新蓬松的棉被——之前为了能盖上这样的被子她们不知道在太阳地里将自己的被子用锤棒拍打过多少遍了,可都无济于事。若是想给儿女们预备嫁妆和喜褥喜被,她们更得争先恐后,生怕送得迟了而贻误良辰吉日。
河湾一带有六七个庄子,相距都不是很远,生产队的时候还曾以河湾一队河湾二队命过名的,河水那阵相当充沛,庄子之间被一条流淌的大河阻隔在彼岸和此岸。都说是遥远的上游地区因为乱砍滥伐造成严重的水土流失,日子一长就把这河给毁了,可河湾一带并没有什么人深思过这类问题,偶尔提及也不过是无谓地叹息两声。好端端的一条河,现在仅剩河底中央的一线清水缓缓逶迤流动着,说是河,其实远不及一条小溪的水势急湍。河床大面积裸露出来,大大小小的卵石沙砾在阳光的炙晒下迸射出耀眼的白光。附近庄子上谁家若是想建新屋或砌猪圈围墙什么的,才会聚集些男人到河里攒劲地筛上几天石子,然后再用手扶拖拉机突突地送往家里应急。每年到了端午节的头两天,河湾里还是会热闹一阵子的,女人们领着孩子纷纷钻进茂密的芦苇丛中劈粽叶,这时候的芦苇会生出宽大青嫩的叶子,用这种绿叶包江米粽子是再好不过的。这种时节,芦苇丛里常常会有机敏的野鸭子出没,它们在芦苇丛中绿莹莹的湖水里凫来凫去,惹得娃娃们一声一声的尖叫着,可若是想抓住它们那就困难了,因为这些鸭子不但水性良好,还会飞得又高又远,娃娃们也只能望尘莫及。
虽说眼下早已过了时节,女人用不着来这里采摘粽叶,野鸭子也飞到遥远的南方去越冬了,可这对外乡父子俩和他们所操持的营生,无疑又给附近的大人娃娃带来了些新奇。事实上,集市里就有专门用来弹棉花网网套的机器,但人们还是有些信不过,都觉得机器这东西太疯野太没人情味了,会把他们好端端的棉花撕扯得七零八碎失去了柔韧,他们觉得用机器制出的网套必定跟破渔网似的,非但不经用,还会染上一股子机油味,夜里盖在身上无论如何是睡不踏实的。基于这样的思考,人们对这一老一少手工弹花匠充满了信任和敬仰,特别是女人,她们打心眼里为这一对外乡父子的到来感到温暖。
这父子俩一看就知道是吃过苦的,干起活来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别看父亲成天紧缩着个眉头,却是个非常热心和随和的人。因为儿子不爱说话,见了生人还常常有面红耳赤的根儿,到庄子上揽活全得靠一张嘴,父亲的确很会吆喝,把一声声“弹棉花网网套来”有板有眼地唱念出来,跟大戏里的老生一般,后面拉出很长的一段儿尾音,加上他特殊的外乡口音,这吆喝声听起来就别有一番滋味,很惹人的耳朵。每逢这时候,女人们不管手里正忙着什么活计,都要急猴猴地撂下,一个蹦子从家院里奔出来,迎上前问这问那,问外乡父子俩的手艺咋样,问价钱多少。
父亲呢,一直赔着笑脸,这时的眉头稍微松展开一些了,比他年长的他一律称呼大婶大娘,明显比自己岁数小的又都管她们叫做大姐或小妹,女人们听得顺耳,边询问着一些她们感兴趣的话题,还不时地拿眼睛的余光打量立在父亲身边的年轻人。有时候她们也会好奇地问一句,那他是你徒弟呢,还是你的娃子?生得跟个白面书生一样。父亲急忙陪上更丰富的笑容,说家里穷啊,他娘又走得早,书没念成就跟上我出来闯荡了。人们听了就不便再去刨根问底,心里却悄然平添了几分同情,想一想这世上心酸的事情原本都有相同的地方。所以,本不是很急的活儿也出于某种善良的考虑积极地交付给这爷俩了,一桩买卖也就在说说笑笑之间成了一半,剩下的事情便是由这爷俩拿回去细细地弹密密地网制了。
几个庄子上的人都知道在河湾的矮屋里住着这一老一少两个弹花匠,很多人宁愿走上一段曲曲折折的土路亲自上门把自己的棉花或旧絮送来加工。不管什么时候,父亲总要让儿子停下手里的活先给上门来的客人沏碗茶水喝。茶是最普通的砖块茶,是父亲从集市上捎回来的,儿子提前把茶叶敲碎了装进袋子里并挂在墙上的木楔子上慢慢用。前来送活的人多半是腿脚走得乏了,并不客气端起茶碗就咕咚咕咚地喝,喝完了也不立时起身走,身上发着虚汗呢,坐在门外的石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屋里干活的人扯着闲。这时,父亲往往也会停下手里的事情,把自己从老家带过来切好了的烟丝取出来,捻上两撮,用包棉花的草纸卷上两根烟卷,坐在门口跟来客一起分享。烟一抽,话就多了,天南海北地聊叙,父亲有时候也不打自招地说起老家的事说自己年轻的时候说老婆和儿子,有时候说着说着就突然止住了,哽咽了似的,好长时间不再出声,苍老的目光透过袅袅烟雾朝远方漂移而去,像是若有所思,又仿佛只是在一味地发着呆。
父亲和客人在门外抽烟扯闲的时候,儿子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等父亲送走了客人,他已经完成了手里的活儿。儿子走出来蹲在门口很响亮地擤鼻涕吐痰,这往往需要很长时间,好像鼻孔和嗓子眼里也被什么东西给网住了似的,怎么也擤不清爽。父亲看着儿子痛苦的样子,心里顿时泛起一丝难过和无奈,默默地摩挲着儿子沾满白毛絮的身体进屋里干活去了。或许,在自己儿子面前,父亲总是不善表达。
一场大雪过后,那女人竟又来了。那时父子俩揽接下来的活儿已基本干停当了,父亲正打算带着儿子回趟老家去过年,但他们必须得等那些活儿的主人来把网好的棉套取走才可以离开,这是干活的规矩。而叫月梅的年轻女人就是这时候再度出现的。
那天父亲到集上去了,傍晚时还没有赶回来,只有儿子一个人猫在屋里。月梅进屋就从自己随身带来的蓝花布包袱里取出一摞烫面饼,看起来黄亮黄亮的。她说上次多亏了他们,要不是能在这里喝上一碗热汤,恐怕自己那天真就病倒了。儿子平时不多言语,而这时却要独自面对一个年轻女人,心绪便颤颤的,有点慌张,尤其是一想起那天她莫名其妙地在这里哭过一场,他更是六神不定的样子。好在月梅并没有像上次那样,相反,她倒主动向他问一些自己想知道的事情,比如,家乡在哪里,学手艺有多长时间了,还有,常年在外想不想家等等。他一一回答了,紧张的心情也就渐渐消除了,脸上伴着微笑,最后,他竟壮着胆子问她那天为啥会突然哭得那么伤心。
月梅本来是不打算告诉他的,可他执拗地说你若不说我就不收你的饼子,你把它们拿回去吧。月梅手里端着他为她沏好的茶水,两只眼睛竟有些迷茫了,她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都怪自己命不好。说着,她又泪眼婆娑起来。月梅母亲是个瘫子,一直不能下地干活,前些年为了给母亲医病,家里拖欠着一屁股的债,月梅上面还有两个哥哥,都没什么本事,家里也没有钱给他们成家娶媳妇,而她下面还有两个小妹妹,因为没有钱上学整天呆在家里帮母亲干干家务。去年月梅被迫嫁给了在外头开砖厂的李为富的独苗儿子李大河。李大河生下来就是个傻子,可李为富偏偏相中了月梅,他答应只要月梅肯嫁给他家大河当媳妇,月梅的哥哥都可以到他开的砖厂当工人,还给每人额外赞助三千块钱讨媳妇用,至于月梅的两个妹妹李为富也爽快地答应拿出钱来供她们把小学念完。月梅过门以后,李为富根本不同意她回娘家去,她每天的责任就是照顾大河的吃喝拉撒穿衣戴帽,李为富甚至还暗示她要想方设法跟大河怀上一个娃娃,可是,李大河根本就不能做那种事情,在月梅眼里,他只是一个傻娃娃,尽管他已经三十多岁了。李为富有一次喝多了,半夜三更竟然借着酒兴偷偷地钻进月梅和大河的屋子里,李为富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喊,月梅死里活里反抗,用指甲抓他用牙齿咬他。还好大河那时竟突然给惊醒了,被眼前的情景吓得哇哇直哭。李为富后来就对月梅恨之入骨,有事没事总找茬子骂她羞辱她,还让自己的老婆整天盯着她坚决不许她跑回娘家去。月梅偶尔找个机会回娘家也都是趁他不在家时偷着跑出来的,上一回正是因为她着急往回赶,所以没来得及多穿些抗寒的衣服。
等父亲从集市回来时天色已经暗沉,儿子悄无声息地上炕躺着了。父亲到灶上盛饭,瞥见扣在碗下面的一摞面饼,父亲接连问了两声你小子啥时候烙的饼。儿子始终一声不吭。父亲知道儿子的禀性,也就懒得再问,抓起一张饼就往嘴里塞,一嚼,满嘴溢着葱油的香味。父亲忽然有种如鲠在喉的感觉。纳闷地想了一会儿又问,是不是有谁来过?儿子这才闷哼了一声,说那个女的送来的。父亲再吃那饼子已显得有些犹犹豫豫的了。父亲觉得儿子不再单单是沉默寡言,他似乎有了什么心事。
儿子对父亲隐瞒了月梅的事情。
知子莫如父。
父亲依稀从屋子里隐隐漫溢着一缕淡淡的特殊香味中感觉到了什么不同,但他也说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儿子的一双棉鞋此刻正癞狗一样斜躺在地上,看上去湿乎乎的。父亲很长时间都盯着它看。
那天是儿子送月梅走的。月梅起初并不同意他这样做,她说自己早就习惯了走这段路,不怕。她让他赶紧回屋去当心着凉。可是,他像是没有听见她说的话,像忠实的狗那样低着头紧跟在她身后。当他俩走进那片芦苇丛里时,他就主动地走在了她的前面,芦苇的枯叶上积了厚厚的雪,下边的冰面上也是,脚踩上去咯吱咯吱响。他用双手分开那些稠密的挡住去路的芦苇,先让积雪簌簌地落下来,她紧随在后面,一会儿工夫他们就走出了很远。他始终不说话,只是默默地重复着那些动作。而她也只是紧紧相随,腰身一拧一拧的在雪地里艰难地走着,她身上的棉衣有些臃肿,这使她在走这段路的时候显得并不轻松,但看起来她和他配合得却很默契。走着走着,她还是不小心被脚下的芦苇茎根给狠狠地绊了一下,她失重后朝前面的他一头栽过去,幸好他眼疾手快,就势转身将她搀住了,使她不至于跌倒在雪窝里。她稍微稳了稳神,发现自己竟扑在他的胸前,这使她感到慌张,而他也正莫名地冲她喘着粗气,哈气白茫茫的,使她很难看清楚他此时的表情。他像是很害羞似的急忙松开抱住她的双手,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她也是。她的脸颊两侧被围巾遮掩着,只有红红的鼻尖和两只潮湿的眼睛露出来,眼睫毛上蒙上一层晶莹的霜花。等好容易走出这片芦苇丛,她才正式冲他感激地笑了笑,她帮他掸了掸落在身上的雪末,他发现她笑起来有种让他说不出来的感觉,是好看还是凄凉,或是别的什么难言之苦。他心里却是敞亮的,因为她肯把自己的伤心事说给他这样的一个人听,尽管那些事让他听得胸口十分窝火。
转眼到了年关,父亲竟突然病倒了,整天喘个不停,脸皮蜡黄,汗水把身体浸得水水的,一丝气力也没有。他们回老家的想法也就暂且搁下来。儿子到外面给父亲抓回草药,父亲一向是不吃西药的。儿子把那些草药放在烧茶的罐子里煎熬,他安静地坐在灶火前,火光将他棱角分明的脸庞炙得通红通红的,他的目光也跟着眼前跳动的火苗闪烁着一种热辣辣的东西。喂父亲喝下汤药,儿子就一个人站在空落落的屋前,看着眼前萧瑟的冬日田原发呆。偶尔,他也会失落地朝着屋后的那片芦苇丛张望一会儿,有时候一站就是老半天。
儿子有一天告诉父亲他想到庄子上再揽些活回来,反正他们一时半会儿也不离开。父亲没有拒绝。父亲把喝过的药碗递给儿子,他说,我老了往后这手艺就全指靠给你了。父亲好像还想说什么,可他嘴角只是微微动了几下,终究没能说出口。其实,父亲的心思一点儿也不比病情轻多少。有些事情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儿子说。他可以手把手传给儿子手艺,可有的东西只能靠儿子自己去揣摩和把握了。
一连去附近的庄子上转悠了三天,很多熟客向他问起老弹花匠的情况,儿子只好照实说了,也换来了大伙儿些许的怜恤。活儿倒是接到一两件,可儿子回到屋里心思还是着落不下来。父亲躺在一边养病,剧烈的咳嗽一直折磨着他。儿子闷起头来干活,弓锤蓬兹蓬兹地发出有气无力的声响,棉絮和尘灰在小屋里起起落落,儿子的心绪也是起起落落难以平静,他的身体逐渐苍白起来。父子俩的日子似乎又被拉长了。
这天夜里,他俩都躺下好一会儿了,外面忽然由远处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几声狗的汪汪,早有几只耀眼的光点在糊窗的塑料纸上晃动个不停,光点渐渐变大,屋子里亮了许多。那些声音也越来越近,像是包围了这间屋子。很快父子俩都听到了外面敲门和喊话的声音,仿佛很急迫,门板就要散架了。儿子让父亲躺着,自己起身下地去开门。儿子的眼睛被门外的几束手电筒的亮光刺得一时睁也睁不开,而且,的确有一条很凶猛的狼狗被其中的一个人牵在手里,它正仗着人势冲陌生的他一声紧似一声吼叫着,狗的双瞳绿得使他不禁发怵。他们问他刚才有没有见到一个女人打这里经过,或者敲过他的门袁他们还向他大致形容了一下女人的长相和穿着。儿子的心倏地往上一提,愣怔了半天,后来他连忙摇着头不无惊慌地说他什么也没有听见,他和老父亲一老早就睡下了。在离开前他们还是将信将疑地把几只脑袋和手电筒都伸进屋子里探了又探,之后才悻悻地向别处去了。儿子回屋后,父亲在黑暗中摸索着问他,又像在自言自语。
他们是找她来的吧。
儿子一声不响地坐在炕上。
父亲也慢慢地从炕上爬起来,并用棉被裹紧自己瘦瘪的身体。
我早就看来那是个苦命人啊!
父子俩在黑屋里相对坐着。
儿子开始悄悄地往自己身上套着衣裤。
父亲说黑天瞎火的,你哪也别去了。
儿子并不理会父亲的劝阻,他已经摸黑穿好了鞋。
你去又能咋样?
天这么冷,我想去找找她。
儿子出门前才撂下一句话。
父亲听见儿子的脚步声渐渐远了,他只是怅然地叹了口气。后来他再也没有睡,也穿好衣服下地把炉灶里埋好的火种又捅开,续上新的柴火,还在锅里添了几瓢水。他坐在灶前静静地烤着火,耳朵却很警觉地听着外面的动静。风在屋后的芦苇丛里跟一群女人似的躲在里面呜呜号着。父亲是过来的人,很多事情要比儿子明白得多,他知道儿子认准的道儿自己不好强拗的,只能让他往前走一段才会明白的。
也就一顿饭的工夫,儿子果然回来了,就他一个人,样子有些落魄,更加的沉默和一声不响。父亲盯着儿子看了一会儿,像打量一个很陌生的外人,最后将一碗开水端给他喝。这回父亲什么也不想说了。儿子咕咚咕咚地只顾喝水。
夜静得有些忧伤。
父亲天一亮就出门去了,儿子懒懒地躺在炕上动也不想动一下。其实,他已经这样无精打采了好几天。到了傍晚,父亲才一路咳嗽着进了屋,手里却拎回来两包新棉花。父亲进屋就把躺着的儿子提溜起来,说眼下有个急活儿,赶紧起来干吧。见儿子还不挪窝,父亲径自把炕上的铺盖都卷到一边,将新拿回来的棉花在炕席上铺展开来,自己动手架起弓锤忙活起来。儿子木然地望着父亲生气的样子,只好过来搭手干活。
去庄子上送活的时候父亲硬把儿子也带上了,父亲在前面走,儿子夹着一对网好的棉套闷声闷气跟在后面。儿子竟一点儿也没有想到,父亲那天揽回来的活儿正是月梅婆家的,对此父亲却只字未提。等到了李为富家,儿子一个人站在外面候着,父亲进屋后就跟月梅的婆婆拉上了闲话,说自己的活儿做得有多么好,又把网套摊开了给她里里外外看,还固执地在价钱上迟迟不肯让步。父亲对李为富的老婆说,一分钱一分货嘛,我这手艺可不是吹的,价钱我们咋都好商量,你先让你儿媳妇给我儿子盛碗水喝,那小子一路上只叫喊口渴呢。月梅果然就被她婆婆从屋里使唤出来给门外的人送水去了。儿子站在门口,看着月梅端着一杯子水朝她一步步走过去,心里顿时跟跑过了一群野兔似的忙乱,半晌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月梅把水杯递过去,望着他愣愣怔怔不敢伸手去接的样子,说你快趁热喝呀。这时,一个傻乎乎的矮个子男人摇摇晃晃地从院里跑出来,从后面一把就将月梅的腰搂住了,嘴里像嘟囔着什么,月梅……月梅,听起来有些语无伦次。儿子看到月梅的脸兀自红了起来,她低下头哄孩子似的用手轻轻摩挲着那人的脑门,并将他哄回到院里去了。月梅的眼睛闪闪烁烁地看着他把茶水喝下去,他把杯子还给她的时候,他才发现她的一只眼圈青青的,眼底漾动着红的血丝,她正低下头转身准备往回走。他的心猛地一下子又提了起来,扑扑地悬在嗓子眼里。他一时竟说不出话了,或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脸都憋紫了,眼巴巴看着她转身进屋去了。
晚上,儿子照旧呆呆地蹲在灶火前给父亲煎药,人比先前更加迷惘了。父亲闻到一股焦煳的气味,躺在炕上接连喊儿子的名字。儿子才如梦方醒,罐子里的水早就熬干了。儿子只好把烧糊了的罐子拿到外面冷却,就在他一味地盯着直冒白气的药罐子出神的时候,他听见屋后的芦苇丛里传来刷拉刷拉的脚步声,起先,他并没有在意,可脚步声越来越近,很快,一只黑影一闪竟来到他面前了。
她。是她。月梅。两个人面对面站在屋前,很长时间,谁也不说一句话,都微微喘着,眼前弥漫着一层白色的气息。月梅头上依然裹着围巾,只露出两只潮湿的眼睛,扑闪闪地动,看着让他心里一阵阵泛酸。
父亲躺在黑暗中一动不动,他细细听着儿子和月梅嘀嘀咕咕地说话,听到月梅呜呜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进屋里,那声音听起来很让他难受。不过,父亲这时多少感到释然了些,事先,他并没有把自己白天私下里趁机让月梅到他这里来一趟的消息告诉给儿子,对于这种事情他没有什么把握,他只是不想看到儿子成天没精打采的样子。他知道儿子大了,他该慢慢地学会经历一些事情了,他能做的只是暗中帮他度过这个坎儿。父亲知道谁一辈子不遇上几个坎呢。事实上,父亲一直对儿子隐瞒着一些情况,自打儿子懂些事情以后他就用自己以为可以敷衍的方式欺瞒着他,因为他曾经也有过一段让自己难忘的感情经历,但他把一切都承受下来了。这些年他带着儿子走南闯北,他既当父亲又做母亲,除了教儿子学这祖传手艺外,更多的时候,他希望儿子将来不要跟自己一样半世漂泊落得光棍一条。儿子应该有一个自己的家。
父亲后来当着儿子的面跟月梅说,后天傍晚我们爷俩就走了,往后不定再能回来,你要是觉得眼前的日子煎熬得很,实在过不下去了就跟我们一起走吧,我这儿子人实诚着呢,他有这手艺这辈子饿不着。不过,凡事都要你自个拿主意呢,你可得想好了啊。他又回过头语重心长地对自己的儿子说,你小子也是一样的,强扭的瓜不会甜,你要是先后悔了我们爷俩后天天蒙蒙亮就上路,一刻也不多留。说完这些,父亲就让儿子把月梅送回家去了。
那天一直等到天快黑了,月梅也没有再出现,儿子始终站在屋顶上不停地朝芦苇丛里张望着。天黑以后,父亲收拾好了行李,儿子心事重重地帮着把行李一件件拿出来放在路口。
父亲说,咱们也该走了。
儿子依旧站在芦苇丛里不肯出来。
父亲走过来用力揽了一下儿子的肩膀,说这都是命,你怨不了人家,她有她的难处。
父亲拿出一根卷好的纸烟用火柴点着,吧嗒吧嗒吸了两口。父亲极力往远处看了看,忽然又很响亮地擦着一根火柴,说,多好的一片芦苇子啊。说完,父亲用火柴点燃了就近的一束芦苇花,外面风正硬呢,呼啦一下,火龙借着风势在寂静的河湾里熊熊地炽烈起来,一下子就将整个深黯的天空都映红了……
父亲最后回过头,见儿子的两只眼睛也红红的,亮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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