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的故乡-河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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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虱·刀子·绳子

    牛虱

    村里人避开你和妈妈,聚在邻居家比比划划,指指点点。那些声音贴着墙根,嗡嗡嗡地围着你家的院墙打转,墙根的影子也比爹爹在家的时候深了许多。偶尔有一两句撞在门窗上,又被转来转去的旋风吹跑了。人们朝你家的方向投来诡异而短促的目光,生怕声音里面的东西被你和妈妈扑捉。

    邻居哈尼帕一遍遍给不断围拢的人指,指头抬得很高,几乎指到了半天上,人们在指一个自己也不太确定的地方时,指头就会抬到半天上,你顺着那个方向往远处看,只看到大锅一样的天空在村庄尽头盖下来。你没有去过那么远的地方,不知道那锅盖边上有啥。

    跟妈妈亲近的回族赶过来,用话语刺探妈妈:“娃他爹去了哪里?”妈妈摇头。

    “爹爹去了野地。”你抢着说。

    妈妈用目光制止你。

    人们用暗示的眼神传递只有他们清楚的秘密,眼睛里闪过惊骇。

    “给汉族人家守夜……看抹了脖子的死人,胡达呀,犯古那哈(罪)呢。”干妈的责怪似乎是对着妈妈。妈妈低头用头巾一角蒙住嘴和半张脸,像是怕胡达认出她来,降罪给她。

    你不知道爹爹是给汉族人家看尸体去了,那天晚上爹爹的羊皮大衣是妈妈帮他披的,大衣口袋里你用手绢包好塞的几个鸡蛋,是妈妈一早起来给他煮的。走的时候,爹爹皱着眉毛,四处看看,像是努力在想忘记了什么东西没有,最后啥也没说,拉开门出了院子。

    爹爹走后的三天,你没看出家里有啥不一样,妈妈跟往常一样做饭、喂鸡、饮驴,给妹妹洗尿布片子,哄睡了妹妹,妈妈给玩得满头泥土的弟弟洗澡,帮你洗头、梳头的时候,妈妈从你的头皮里拉出了一只牛虱子,牛虱子被她扯断了腿,血淋淋的,妈妈看见了血,眼睛扎疼了似的眯成两条缝,好像要把看在眼仁里的牛虱子挤出去,细密的皱纹受惊了一样向两个眼角逃过去。

    妈妈说这只是母的,有蓖麻大,发白,一肚子血。牛虱子公的像黑豆那么小的,红红的,钻进牛皮要钳子夹才出来,好像嘴上有吸盘。

    牛虱子在你头顶掏了一个小洞,把自己塞进去,妈妈吃力地用木梳齿把它抠出来,它鼓鼓的肚子周围,大半圈细细的腿在模糊的血肉里蠕动,妈妈捏着它,把它扔进了灶火里。你知道牛虱子是踩不死的,踩到地上踏扁了还会活过来。

    妈妈帮你扎住头发,站起来去洗梳子上的血,洗完了回来坐在炕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挂在墙上的花布墙裙。

    “牛虱子钻进脑子里,会把你的脑子吃了。”

    “牛虱子把我的脑子吃了,我就得死了。”

    “脑子让牛虱子吃了,人就疯了。”

    晚上睡觉,妈妈用一根大木头棒子把房门从里面顶住。平时为了省油,天一黑妈妈就催你和弟弟上炕睡觉。那夜,妈妈点了一晚上油灯。她不住地盯着门缝看,看完了摸摸你的头,像是害怕牛虱子爬回来,钻到你的头发里。

    那个小洞流了半天血,结了指甲盖大的一个疤,疤硬硬地鼓起来。你挠头皮的时候,从头发里抠出豆子大的一个粘着头发的痂,干干的牛毛棕色。疤掉了的地方,留下一个凹痕,能盛下一个牛虱子,坑里面荒了,不再长头发。

    刀子

    牛虱子吃了你的头发根,就被灶火像吞豆子一样吞掉了。

    那把刀子吃掉了妈妈的脑子。它比牛虱子厉害,灶火啃不动那把刀子。

    爹爹回来时,你给爹爹包的几个鸡蛋,换作了那把刀子。它从爹爹的羊皮大衣口袋里掉下来,闷闷地落在地上,刀刃裹在厚厚的干血里,像刀的伤口结了一层硬硬的痂,包裹着刀子的手绢跟血迹黏在一起,灰白的手绢像是刀子撕开的皮肤。

    妈妈像烧掉牛虱子一样,想烧掉那把刀。刀子飞进了火里,你看见手绢在火里蝴蝶一样张了张翅膀,眨眼就萎成几片灰粉。刀子边缘的血痂像锅巴,被火苗嚼得噼噼啪啪,火的牙齿咬不动那把刀子,妈妈瞪着被火光烧红的眼睛,从灶火里刨出刀子。

    那把刀的红光刺进了妈妈的眼睛,她的眼睛紧闭。刀光刺进了她的嗓子眼,她扯开嗓子尖叫,刀光刺进了她的脑子,她被那把刀指挥着拿起铁锤,向着刀子砸下去,刀跳起来,妈妈也跳起来。

    妈妈攥住那把活了的刀子,像攥住一条蛇,她的手心里溜出一小股青烟,细细的,像毒蛇的尾巴。

    你看见刀子带着妈妈飞起来,妈妈张开胳膊,赤着脚离开了地面,从家门口的尘土里飞出去,她的白帽子飘落在地上,长辫子散开,像受惊的野马的马鬃,高高地扬在扑起的尘土里。马鬃在半空里晃了几圈,没入了河坝。

    那把刀子把妈妈抛进了河坝,它给了妈妈魔一样的力气,妈妈像鸟一样飞过了河坝里一房高的芦苇,就在河坝的芦苇中间,刀子丢下了妈妈,妈妈一脚踩在倒下的芦苇上,一脚插进泥沼里,停在河坝中间。

    爹爹和小姨一前一后,在泥沼里张开胳膊,分开高高的芦苇,像飞不起来的鸡,向着妈妈吃力地扑腾着翅膀。你站在河坝边上,看被搅浑的泥水吐着气泡。河坝吃掉了那把刀子,噎住了,在打嗝。

    你摸摸头顶心的那个坑,坑里面滑滑的,坑的边缘鼓着硬硬的头皮,手指尖陷在坑里,可以感觉到自己凉凉的。

    牛虱子用一个不长头发的窝,占住了你头顶心的位置,很长一段时间,你都担心牛虱子会回来,在你睡着的时候,吃掉你的脑子。你怕自己变得跟妈妈一样。

    绳子

    妈妈疯了的那天,门前的那道绳子上一件衣服也没有晾,只有爹爹的呼叫和小姨的沉默晾在绳子上,那道绳子绷住了院子里矮矮的天空,在半天空勒出了一道淡淡的印痕。

    小姨用胳膊把自己搭在门前妈妈晾衣服的绳子上,你有些吃惊,小姨好像比平时胖,身子很重,绳子的那头压下去一道深深的弯。她把脸埋在臂弯里,样子像是困极了,半个身子无力地挂在绳子上。她的长辫子有一段纠缠在绳子上,像是另一道打结的绳子。

    你知道小姨不是睡着了。小姨睡着了是会打呼噜的,你看见过小姨睡在炕上打呼噜,爹爹拿了一团棉花,放在她大张的嘴里,后来小姨醒来知道了,就跑回去了,羞得很长日子都不敢再来见爹爹。

    爹爹灰扑扑地扑过来,把自己交给绳子,在绳子的这头压出了一道浅浅的弯。爹爹把青筋暴起的手放在绳子上,把干瘦的脸端在手上,仰头向天,像结杜瓦尔那样,嘴里呼求着:“胡达,你让娃他妈疯了,我一个男人家,领着三个娃娃咋办?”

    爹爹说的是汉话,似乎不是说给胡达,更像是说给小姨听的。你看见院子的上方空荡荡的,半天上只有那道绳子。你只有五岁,爹爹不会想到说给你听,你想想就是把你整个挂在绳子上,也压不出像小姨那么深的弯。

    你看见爹爹的话沿着绳子爬进了小姨的耳朵,小姨的耳朵就侧在绳子上,像是绳子上长出了一只耳朵。绳子听见这句话,那个深深的弯就变浅了,接着又深了回去。你感觉爹爹可以从绳子的抖动,还有小姨那头那个变浅又变深的弯度,判断出绳子那头的耳朵接住了他的话。

    爹爹的声音传到了半空,最后跌落在绳子上。天空里没有耳朵接住爹爹的话。你感觉绳子的另一只耳朵,长在靠爹爹这端,爹爹说完那句话,他这头的绳子似乎吃了一惊,跳起来,一下子把自己绷直了。

    小姨趴在绳子上晃了一晃,然后一动不动,无声无息地像是真的睡过去了。爹爹无助地埋下头,脸停在手上,手停在绳子上,爹爹像贴在绳子上的纸片或者枯叶,你担心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跑。

    绳子晃动起来,你看看两端拴绳子的木桩子,下面的沙土里像是被丢了一窝蚯蚓,木桩开始松动。你光着的脚丫用力踩住地面,牢牢地把自己扎在两个桩子中间,像打进土里的第三根木桩,拼命地支撑住绳子上爹爹沉沉的秃头和小姨倾颓的肩臂。

    肉与铁的对峙

    羊·刀子

    刀子悬在爹爹身上,羊的命悬在刀子上。

    村庄里的铁,除了往牲口圈里钻,往庄稼地里钻,很少有别的用处。

    刀子是村庄里的蛇。刀子钻进羊的脖子。刀子钻进羊的肚子。刀子在羊皮和羊肉之间跑。刀子很快,羊跑不过刀子。刀子很利,爹爹没事就磨刀子。刀子比石头还硬,羊的骨头就变得很软。

    刀子满村子走,刀子不怕狗,它把整个村庄都当成一只羊。有时候,羊像是蒙着眼睛在走,迎面撞上刀子。刀子很聪明,假装自己不是刀子。刀子上抹了厚厚的羊油,粘着羊毛,散发着羊的味道,羊就会去接近它。

    羊只知道吃草,不知道有一天要挨刀子。刀子丢在羊圈门口,刀子吊在爹爹的裤带上,晃来晃去,爹爹每天挂着刀子去喂羊。羊不认识刀子,只认识草。刀子假装成一段生铁,把刀刃埋在虚土里,藏进干草里,它假装躺在地上睡觉。

    羊踩过去,两瓣蹄子像滑在一小块冰上,裂开一个口子,又合拢了,像眼睛睁开一下,又闭上。

    刀子认识从它身上踩过的羊蹄子。爹爹不让我们从刀子上面踩过去,他怕刀子把我们当成了羊,记住了我们的脚掌,追上我们。不小心踩着刀子,一定要再倒回去,这样你就不会被刀子记住。

    我说,铁这个家伙厉害。爹爹说,发明了这个家伙的人厉害。自从有了铁,力气再大的东西,都像木头一样被制伏。

    羊对铁这样没有生命的东西,根本不正眼去看。它对刀子一直没有记忆。它们记得住吃过的每一种植物,记得住每一种植物不一样的味道,那是上天赐给它们的能力。羊不知道铁的味道,好像这个世界上只有草,从来就没有铁,没有刀子。

    人只给了羊一次认识刀子的机会,通过刀子,人把自己的恐惧输送给羊。羊看着刀子,肉与铁对峙着,铁,这个羊从来不认识的家伙,插进它的脖子,捅进它的肚子,那里面刚好装满了它喜欢吃的草。刀子插进羊的皮和肉,轻柔地将它们剥离。

    肉,遇到了刀子,立刻就会被肢解。

    牛·笼头

    爹爹给牛犊嘴巴上套上麻绳编的笼头,像是戴了副麻绳口罩,麻绳笼头把牛犊的嘴巴和妈妈的乳房隔开。小牛犊无法张嘴叫妈妈,它发出变异的哀声哞叫,妈妈听不懂。笼头将它们隔离了,牛犊和妈妈像蒙上了耳朵,谁也听不清谁的话。

    牛犊的父母亲和父母亲的父母亲,都是套着笼头长大的,它们的开口方式,也在这个过程中变异。嘴巴的形状长期被笼头固定,它们不再会像马或者驴那样,张大了嘴巴,仰天长啸。

    它们记忆里有过正确的发音,只是每个牛犊,自套上笼头那天起,它们的口型和发音就被笼头改造了。

    牛犊记得母亲的气味,用戴着麻绳口罩的嘴巴,撞击母亲戴着麻绳乳罩的乳房。肿胀和疼痛,已经无法唤醒母亲对牛犊的记忆,母亲用犄角和蹄子攻击牛犊,乳房已经习惯了牛油味的主人的挤榨。

    两只乳房像两只眼睛,滴下白色的眼泪,两串哀伤的呼唤。

    牛犊嚼烂了麻绳笼头,又被换上铁丝编的口罩,母牛取下麻绳乳罩,戴上了厚厚的帆布乳罩。

    铁来了,嚼不烂,也撞不断,反抗和哭泣都没有用。牛犊离开母亲,白天死心塌地去吃草,夜里卧在牛棚里,反刍胃里的铁腥气。

    主人扮成牛犊,手掌心涂上牛奶和厚厚的牛油。主人的手很润滑,像牛犊的舌头。

    套着笼头的牛在田野里走,那一块庄稼都不是它的菜,人让吃哪个,它就吃哪个,人让吃多少,它就吃多少,人让啥时候吃,它就啥时候吃。只有拉是可以随时的,但不是随地的,人为它做的牛粪兜子,就绑在尾巴下面。

    人每天用干牛粪煮牛奶,喝完牛奶,走到牛犊身边给它套上笼头。人的嘴里散发着牛的味道,牛的嘴里散发着铁的味道。

    有时,牛奶里有股隐隐的铁腥气。

    马·嚼子

    主人在不让马吃草的所有时间里,马嘴里都衔着那块铁,那是一副铁铐子,铐住了马嘴。

    马嚼着铁嚼子,像嚼着自己的一块骨头。它嘴里只剩下铁的味道。它以为铁的味道,就是这个世界的味道。

    马不知道铁是从哪里来的,它很津津有味地品味着嚼子,这是世界上跟它最亲近的东西,就像是从它嘴里长出来的。马每天顺从地戴上它,像没牙的爹爹出门前,戴上塑料做的假牙。

    似乎马只有衔着嚼子才叫马,嚼子成了马的门面。

    戴上这个铁家伙,任何草料对于马口,都是无效的进入,它无法咀嚼和吞咽。爹爹给马戴上铁嚼子,就像妇女主任让母亲戴上那个铁环,母亲无法把父亲输送给他的精液孕育出后代,马也无法顺利地把草料转化成它所需要的能量。

    深夜,马从胃里的每一丝草料中,反刍出生铁的味道。那味道带着光亮,在马的胃里翻腾着,像一团装满萤火虫的透明物,马灯一样悬在马的身体里。马睁着圆圆的眼睛站立着,面对满肚子铁的光亮,它再也无法闭上眼睛。

    用惯了刀子、铁笼头和马嚼子,爹爹相信了铁的威力。他把家里所有的木器都换成了铁器,木锨换铁锨,木叉换铁叉,皮鞭换成了钢丝鞭。他说,铁,不怕火,不怕水,这个世界上,铁比人厉害。

    妈妈听了很生气,就用三角眼瞪他,骂他牛脾气,说,有本事把你的化学牙,也换成铁牙。

    爹爹属牛。妈妈属马,爹爹骂她长了一副马脸。爹爹发起火来眼珠子就发绿。他拿起铁钳子威胁妈妈,说要拔了她的牙,给她戴一副铁嚼子,让她好好尝尝铁的滋味。人和牲口一样,只有靠铁,才能制伏。

    老河坝

    我们家背后,靠着河坝的那块从河坝这一边伸到河坝里去的半月形荒地,几十年了始终平展展地躺在河坝边上,每年从雪山上下来的洪水没有侵占过一寸。老河坝知道春天爹爹要领着我们在这里采蘑菇,秋天要在这里砍柴。老河坝就是这样体恤着繁衍在它周围的村庄。老河坝旁的人们也从没有侵犯过它,也从不因为它的水是黑的、咸的、腥的不能喝就嫌弃它,人们都习惯了闻着老河坝的味道过日子。

    这条河坝比这儿十里八村的老人的年纪都大,在大梁坡的人还没来之前,在还没有大梁坡和海子湾这些村子之前,老河坝就已经在了,它算得上是大梁坡、海子湾、黄沙梁的祖宗。人们不会随意在河坝里扔一块木头或石墩,更不会往河坝里填一锨土,老河坝也总是很体贴地在人们过河的地方,变得浅浅的,浅到刚刚没过脚面,让人们卷起裤管,提了鞋,从它凉丝丝的水里蹚过去。

    只有那次海子湾水库决堤,暴涨的水一夜之间把老河坝灌满了。老河坝为了保护周围的村庄,把汹涌的潮水拦在自己的身体里,它衰老的身体被冲出了一个个大空洞。老河坝拦在洪水往沙漠里奔涌的路上,经过洋灰桥,老河坝兜不住身体里太多的水,翻了个跟斗,洋灰桥就被撞翻了,溢出来的水把两边的庄稼淹了几天。老河坝用千疮百孔的身体把洪水带走以后,那些在河坝的水里洗了澡的庄稼又开始生长。

    老河坝经过老沙湾那片坟地的时候,仿佛认得那里住着它过去的老熟人,怕惊扰了正在酣睡的亡人,它在离他们还有半里地的村庄边上打了一个漩,那个村庄没有损失,坟地也没有损失,只是靠近村庄的盐碱地被冲出了几百个大窟窿,那个本来没有名字的庄子,从此有了一个名字,叫窟窿村。人们说,窟窿村没冲垮,是它庄子底下都是树根。也有人说,是老河坝通灵性。

    老河坝的蛇也是通灵性的。在海子湾水库闹大水的前几天,那些蛇把我家的院子和墙根当成了它们的避难所,它们躲进鸡窝和狗洞子,惹得鸡鸣狗跳的,连我家的大黑驴也忍不住在驴圈里甩蹄子。等洪水退下去的那天,大梁坡又恢复了安静的日常。

    早上从我家的南窗上看过去,老河坝两岸被太阳晒出了细细的塘土,大水冲刷过的蒿草在风里自在地摇摆。那天早上我和妹妹在炕上叠被子,看见一条肚腹里鼓得一疙瘩一疙瘩的蛇,从炕上蹭下去,从门底下透着光柱的破洞里挤出了胀鼓鼓的身子,大摇大摆地去河坝边上晒太阳了。爹爹说那条蛇不是吃多了老鼠,就是快要产蛋了。

    最早的时候,那个还不叫窟窿村的庄子,住着十来户从河南来的汉族人家,庄子周围都是盐碱地,没法种庄稼,那些人家在庄子里种了一大片的白杨树,后来这里变成了林场。再后来,庄子里的人春天就来大梁坡种地,夏天守着庄子里那些树浇水乘阴凉,秋天再来大梁坡收庄稼,冬天回到林场里过年。在大梁坡一来二去,好多人家跟大梁坡结了亲,每年过年,大梁坡人都去林场走亲戚。

    那时候,窟窿村的男人们就在我们家背后紧挨着河坝边上盖了一大排房子,春耕秋收时就搬来住在里面。吃饭都由一个又高又胖的女人做,那个女人力气比男人还大,一个人能扛两麻袋麦子。这个男人堆里的女人就住在食堂里,地里浇水、锄草忙不过来时,她也帮着男人们搭把手。她比男人们还高一头,就连大梁坡的男人们见了她都不敢大气出声。她吃饭端着大盆子,见我和弟弟来就从她的盆子里拨一碗出来给我和弟弟吃。

    那个女人屙屎屙尿都来我家挖的大茅坑里,我们认得拉得最粗最壮的就是她的大粪。她用报纸擦屁股,我们家的茅坑里时不时有几片撕碎的汉文报纸,那是我在大梁坡看到的最早的文字。我识字以后,除了课本,我看到的最多的课外读物,就是沾了那个女人大粪的报纸,至今我还记得“忘记历史,等于背叛”这样精彩的句子就是那时看到的。

    窟窿村的人背水而居,他们背后河坝边那块月牙形的平地,很快变成了他们的后院,他们有空了就蹲在河坝边上洗衣服、晾被子,我和弟弟妹妹,还有小石头,就围在河坝边上追蝴蝶、玩过家家。那时候,小石头家就住在河坝对面,小石头家的茅草房很矮,过去只是村里人到河坝那边种地、浇水、收庄稼时,歇歇脚、遮遮阴凉用的。小石头和他的爹爹、妈妈和姐姐从林场搬来,就挤在那两间破茅草屋里。

    小石头是汉族。小石头姓庞,大梁坡村的人叫小石头他爹桃子老庞。桃子老庞种了一大坑的桃子,河坝对面每年春天都开一大片桃花。从我家的高坡上看河坝那边,那些桃子树就种在我们一家人的眼皮底下。等到秋天桃子成熟的时候,小石头一篮接一篮地把香香软软的桃子送到河坝这边的我们家,爹爹收下桃子,总是吩咐我们去鸡窝里掏出热乎乎的鸡蛋,连同家里攒好的鸡蛋,一起放进篮子里,让小石头带回去。

    过了几年,窟窿村的人搬走了,河坝边就剩下一排空房子,那里冬天就成了麻雀们的家,也成了我们的柴草房,野猫也来做窝,害羞的小母狗躲在里面跟邻居家的公狗交配。再后来我长大了一点,窟窿村的人好多年不来种地了,那排房子的屋顶坍塌下来,剩了一排墙圈子。

    那排墙圈子又撑了好多年,又剩下一排土墩子。再后来,土墩子也化在了土里,屋里的灶还留着矮矮的土台子。弟弟妹妹们在土台子上跳来跳去追四脚蛇,慢慢地灶台也塌了,露出烟熏火燎的黑色土块,土块上散发着我熟悉的那个庄子人的面汤味和烟火味。

    小石头一家也回到了林场。又过了几年,小石头来我们家送桃子,我看见他脚上穿了白球鞋,就觉得他熟悉的脸也陌生了不少。他跟着我们在河坝边玩,生怕河坝的黑泥巴弄脏了他的鞋,他沿着河坝边的沼泽一个劲地跳来跳去。

    后来我们去那个墙圈子的灶台上追赶四脚蛇的时候,他终于耐不住,把那双已经沾满了老河坝的泥迹的白球鞋脱掉,扔在一旁,光着脚丫子跟着我们在河坝里追逐。跑累了,他就把瘦高的身子放倒在河坝边月牙形空地的柴草上,躺成一个“大”字。那个时候,从他沾满了汗和灰土的脸上,从他踩在塘土和河坝淤泥里的光脚丫子上,我重新找回了小时候跟我玩过家家的那个小石头的影子。

    小石头一家回到了林场,还是种桃子。这条大河坝也从他们在林场的桃子地边绕过。我们每次去镇里,路过桃子老庞的桃树林子,也蹚水过老河坝去吃几个桃子解渴。就是那次水库闹大水,也没有伤着那片桃树林子,老庞说:“老河坝比人会走路,它知道到了庄子边上该绕一下,碰到庄稼拐个弯,看见树兜一圈。大河坝认得这些桃树,说不准大河坝在大梁坡的时候就和这些桃树精结了亲呢。”

    老河坝穿过窟窿村,再绕过那边坟地就到了老沙湾镇。去老沙湾,走在庄稼地里不怕找不到路,只要沿着老河坝走,就能一路送到镇上。那年秋天,爹爹大清早宰了一只羊过肉孜节,羊皮卖给了收皮子的皮客,觉得羊肠子吃了可惜,收拾起来也嫌麻烦,爹爹把羊肠子绕成一圈一圈,用了根小麻绳一扎,打发我和弟弟趁着新鲜,拿到镇里的收购站里卖上几毛钱,好换些酱醋回来。

    我和弟弟怕羊肠子见了太阳变硬,连早饭也没吃就往镇里赶。一路上秋风干爽爽地吹在脸颊上,跑热了的汗很快就被吹干了。我和弟弟时不时地去摸摸那把提在手上的羊肠子,生怕被风吹干了。羊肠子是收了去做羊肠线,用来给开刀的病人缝伤口的,干了硬了收购站是不收的。

    为了抄近路,我和弟弟一路从庄稼地里的小路上穿,玉米棒子、高粱秆子从我们眼前一晃而过,玉米叶子像刀一样割在脸上、手上,玉米棒子结结实实地打在我刚刚结苞的前胸上,噼噼啪啪地发出响声,我和弟弟侧着身子护着手里的那串羊肠子,手臂上、脸上、脖子上被玉米和高粱叶子割出血来也顾不得疼。

    就在我们穿出玉米地的时候,旁边黄沙梁村庄里的两只狼狗可能是闻到了新鲜的羊肠子味儿,朝着我们扑过来,我和弟弟只好折回玉米地里。两只狼狗不肯罢休地追进玉米地,弟弟喊:“往河坝里面跑!”我举着羊肠子,跟着弟弟连滚带爬跌进了大河坝,沿着河坝往前飞奔。

    两只狼狗沿着河坝上面追,我们在河坝下面跑,一直追到了河坝拐弯的地方,狗的叫声才停歇。我和弟弟提着羊肠子爬上了河坝沿,一眼就看到了镇里收购站的大铁门。路上被狼狗赶得急,我们到了收购站的时候,收购站的铁门才打开,收购员收下羊肠子还赞叹了一声:“真新鲜,估计你们出来的时候,这羊肠子还冒着热气呢!”

    沿着老河坝,我躲避过一条模样像一根枯柴棍的眼镜蛇的追赶。那天我走在玉米地埂子上抄近路回家,一截本来躺在地上的灰白柴禾棍活了一样,在草上竖起来,直着一尺长的脖子在草上滑动,它不靠近我,我也不敢去靠近草丛,它越滑越快,像是要飞起来一样,我撒开双腿飞奔着和它并行赛跑。那场赛跑像是一直没有终点,情急之下我选择了跨过河坝,把蛇甩掉。

    就在我跨过老河坝的时候,我看到那条眼镜蛇停在了河坝对岸,看着河坝里黑幽幽的水发呆。它看了河坝很久,我看了它很久。我猜想着那条蛇它在望着河坝想什么,它无论如何飞不过那条河坝,它肯定没想到这里卧着这样一条比它更凶猛的“大水蛇”。老河坝冷静地看着蛇,蛇看着老河坝,我看到了蛇眼睛里的恐惧,神秘的蛇也害怕比蛇更神秘的死亡。

    我最后一次沿着河坝奔跑,是父亲去世的那次,我跟着一位村里的维吾尔大婶去追给父亲送埋的车。爹爹的埋体是用拖拉机直接从医院运往老沙湾清真寺的。我要用两条腿去追赶那辆飞驰的拖拉机,不然迟来的我就见不到爹爹最后一面了。那一刹那,我想到了到镇里最近的路,就是沿着老河坝跑,这条路我跟弟弟提着羊肠子飞奔过,不同的是,那一次是跟追赶我和弟弟的狼狗赛跑,这次我是去追赶拉走爹爹的死神……

    老河坝就像岁月一样深,它比死亡更深,让我觉得神秘得看不穿它。老河坝是认得我的,这就够了,它认得我的喘息,认得我的眼泪,就像它过去认得我在它身边的欢笑和嬉戏。我从来不敢想,什么时候能沿着熟悉的老河坝从头到尾走一遍。我甚至一直不敢用我笨拙的笔去碰触老河坝,生怕会亵渎了老河坝的灵。

    17岁那年,在离别老河坝之前,我偷窥了住在老河坝下游,那个喜欢我的男孩子滴进老河坝里的一滴泪,他对老河坝写下了这样的句子:我是荒芜的沙漠,你就是滴进我心里一滴咸涩的泪水,清凉、清亮。

    这滴泪也滴进了我的心里。

    我的老河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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