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的故乡-大梁坡的汉子和婆姨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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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尔逊

    大个子图尔逊在堆满草垛子的院子里追你,你爬上草垛子,他拽住你的小裙子往下拉,你小裙子一提,就上了院墙。

    你一边大声喊着“图尔逊,图尔逊”一边跑。图尔逊就是维吾尔语停下的意思。

    你在院墙上跑,图尔逊在院墙下面追,眼睛里有不甘和余怒,那不甘是不敢上墙上来抓奔跑的你,那余怒是你偷偷翻进他家的院子,在草垛子上翻跟斗,弄乱了他垛的草垛子。

    他先开始像赶一只做错了窝的兔子一样追逐你,你的惊惧和尖叫让他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拥有足以征服一个黄毛丫头的秘密武器。

    你被他黄黄的眼仁里突如其来的光亮吓住了,他捂住自己的嘴,向你摆手,示意你不要大呼小叫,从院墙上下来。你知道他不敢上院墙上追,那样他就会输给了院墙外村里人的眼睛。

    院墙上飞奔的你,完全不像是受了追逼惊吓的兔子。图尔逊像是被一只堵住他去路,在他面前飞来飞去的蝴蝶惹恼了,不小心一时失控。你是那只猛然间引逗起他追逐之心的蝴蝶,他只想征服那股弄不懂的飘忽,又害怕追急了,蝴蝶翻墙落地摔坏了翅膀。

    那担心当然是多余的,你未长成的身子柔软如猫,纵然从房顶上落地,也不至于跌断翅膀,况且院墙外堆积着的虚土有一尺厚,轻捷如鸟的你落下去,顶多像一只麻雀从一根钢丝上飞临地面,估计连一星土花都不会溅起。

    你得意自己赢了,赢在你能挑逗起这个高挑得像一棵白杨树一样的少年,发疯一样满院子追你,你看到了一个从来没有人看见的他。

    图尔逊输得眼睛里冒着怨毒的火,仿佛你戳醒了隐藏在他身体里的另一个他。他终于抛下另一个他,拍打掉衣服上的墙灰和杂草屑,垂头丧气地进屋去了,留给你一扇关闭的门。

    一个没捕到蝴蝶的少年,也许觉得那只蝴蝶不属于这间阴暗的屋子。你张开翅膀愣在墙头,那种挑逗他的刺激的快感还在,被追捕勾起的紧张和兴奋还没有消退,剧烈的心跳把尖叫卡在喉咙里,像一股旋风被院墙围住,急切地在院子里盘旋。

    多少年了,蝴蝶保持着振翅的姿势。那是你玩过的最惊险的飞翔的游戏,你像站在悬崖边上,从高高的院墙往下看时,想象中坠落的快感让你尖叫不止。

    身体里的危险被你喊出来,你用危险吸引少年,武装自己,那种危险像悬崖边上蝴蝶突然停住,用战栗的翅膀诱惑追捕它的人。身体里还有一些细微到看不见的东西,被少年追你的脚步追索、盘问,而你还在懵懂中,尚不明了被追逼和讨要的到底是什么。

    仿佛你的身体隐藏了一种危险的东西,似乎那种东西是他边追边塞进你的身体里,他要追上你,就是要拿回他放进你这里的东西,在口袋里或者裙子里,他不帮你指出来,你就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不知道的东西才会散发危险的气息。

    只有他抓住你的脚,往下拉你的裙角的时候,那种东西突然像光点一样闪动了一下,很快就熄灭了。那是一只蝴蝶的秘密,很轻,随时都能被少年带走。

    图尔逊的那间挂满乐器的小房子里,你只记住了躲避他的过程。你从屋子的这头跑到那头,扶着墙跑,手指掠过那些明晃晃乐器的线,碰撞出各种声响。他长长的身体紧随着你,他完全可以一把逮住你,像老鹰一样按住你,他长长的四肢稍一舒展,就能占掉半个房间。

    你眼里的吃惊与恐惧,像两枚钉子将他的脚钉在地上,他仿佛怕痛一样,只把上半身尽量倾向你,两只长胳膊长臂猿一样伸过来,那像一个预备跑过来的姿势,又像是要接住你的样子,你无论往哪个方向跑,只要他原地转一转身子,把胳膊伸直,你就像一只球一样,顺利地落入他用十根指头为你编织的篮筐。

    你惊恐中夹杂着好奇回头看他,那是扔给他的小小诱饵,让他不致在你的惊叫中失去追逐的勇气,你害怕这场游戏的结束,胜过了害怕这场游戏本身。他像围猎一只刺猬一样,不敢来抓你,只随着你转,好像从哪个方向触及你,对于他来说都很棘手。

    在他看来你似乎很受惊,仿佛将要被老鹰吞没的小鸡,其实你只是兴奋过头,那种被吞没的想象,使你感受自己怦怦的心跳,紧张中带着一种满足感,跟害怕不一样,似乎对某种不明袭击暗暗的好奇和期待,却不知道它会来自哪里,又会袭向何处。

    雪天里,跟图尔逊捉迷藏,你飞一样地绕着房子的四堵墙跑,在房子的一个拐角,擦伤了左边的乳苞。它硬硬的,未成熟的杏子一样,有着坚硬的核,从墙棱子上猛地蹭过去,擦破的皮碰触摩擦棉衣的里布,钻心地痛。

    你用憋气锁住喉咙,努力不使自己叫出来,你第一次意识到身体上凸起了两个尖苞,左边的尖苞跟墙的摩擦阻止了你的飞奔,墙像刮刀一样刮过去,刮掉了杏子嫩嫩的皮和黄黄的绒毛。发现两只小杏子的惊喜,一时间盖过了刺心的擦痛,那种惊喜似乎比刮刀还要尖锐。

    从小喜欢跟你捉迷藏的图尔逊,后来成为有名的乡村乐手。你在一个又一个婚礼上看见他,他在弹唱中用目光和你捉迷藏,那些快乐诙谐歌曲的间隙,他用打飞眼、抛飞吻来追逐你,随着心跳加剧,乳苞鼓胀,你的左乳里隐隐地有一丝痛,像对那次擦伤的纪念。

    多年以后,乐手图尔逊用他年轻的生命跟死亡捉了一次迷藏,在一个冬夜里死于醉酒。父母为他取的图尔逊这个名字,也没有将他的生命留住。每个冬天,你的左乳都用肿胀和疼痛,来祭奠那个漆黑的冬夜里追逐你、第一次帮你发现它的人。每次想起他的时候,你的左乳就用隐痛来回应你,仿佛在说,那个几十年前的雪夜里,跟你捉迷藏的少年还在,他就躲在你的左乳里。

    亚森

    亚森是村里的木匠,在俄国留过学,三十岁了还是单身。他有着哈萨克男人高大英气的外表。爹爹喜欢他来家里喧荒(聊天)。亚森来找爹爹,总是在夜深人静时,可以偷听塔什干维语电台。爹爹的收音机坏了,也是他帮着修。有次他来得早了些,爹爹放下正在缝纫的金色狐狸皮大衣,请他喝酒。亚森看了看刚刚成型的狐狸皮大衣,眼睛一亮:“在俄罗斯,到了冬天,美丽的姑娘们穿起狐狸皮的大衣,就像狐狸仙子一样迷人。”爹爹说:“我女儿将来出嫁时,穿上我做的这件狐狸皮大衣,也会美丽得像传说中的狐狸仙子。”

    收音机里俄语电台播送着音乐,亚森说:“我年轻的时候,在边城参加过很盛大的舞会,这首华尔兹舞曲,让我想起那位和我跳舞的俄罗斯女郎美妙的舞姿……”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回忆这个场景时的亚森,他那略微深陷的眼窝里一对金色的眸子仿佛被一道明亮的光线照彻,蜷曲的金棕色头发随着他的头温柔地低下,一下子簇拥在他宽阔的前额和大理石一样苍白光洁的面孔上,他冷静的高鼻子下棱角分明的唇部,由于快乐的回忆而变得曲线柔美,颜色红润。

    你从爹爹和亚森口里听到过的新鲜词,在别人口里是听不到的。爹爹和亚森很隐秘地说那些词里的事情,他们有时候用隐晦的眼神代替了话语,好像故意不想让你弄懂。爹爹说得最多的是:艾提尕尔清真寺、阿巴克霍加(香妃)、木卡姆、艾里甫与赛乃姆……亚森说得最多的是:塔什干、哈萨克斯坦、莫斯科、华尔兹、阿肯弹唱、部落……

    爹爹和亚森喧荒都是后半夜听完电台以后。你钻在被子里偷听他们说话,往往听着听着就和梦搅在一起了。有时候亚森中午来,他们坐在炕沿上喧,你趴在炕上听。他们说到了女人,亚森回头看看你,好像提防着什么,又好像刻意在引起你的注意,亚森看完接着说下去:少女、强暴、监狱……

    你假装没听见,把目光瞥到一边。爹爹看了看你没有注意听,继续跟亚森说:通奸、埋在土里、露出上半身、石头活活砸死、尸体掩埋。听爹爹说完,你感觉大炕在往下陷,你下半身埋在炕下面,上半身像雕塑一样立在炕上,几缕风从门外刮进来,扫在你身上,像鞭子抽过来,你看见手臂上金色的汗毛一根根竖起来。

    你从家到学校去的路,先是穿过你家门口渠沟边长着半人高蒿草的塘土路,弯一个大下坡,从哈列克拜尔家后面跨过那段渠沟,上了陡坡,亚森家的土块房子和大馕坑,就立在沟边的两棵沙枣树旁边。

    沿着沙枣树和土块房子中间沙枣花香气弥漫的小路穿过去,可以看见土块房后墙上那扇窗,那是亚森木工房小小的后窗。后窗其实就是泥墙上一个方方的小风洞,没有玻璃,也没有挂布帘,只要天气不是很冷,暗淡的窗户里面,都映着亚森白瓷一样硬朗的脸和棕色羊羔毛一样的卷发。

    你每天从亚森的后窗经过,都侧目去看看那扇小窗户,亚森也总是停下手里的活儿,抬眼看看你,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接着干活儿。

    你猜测亚森的所想,总是猜不出,就总是上学和放学路过时,想探究他那副表情,像是把不会做的算术题多看上几遍一样。久而久之,你看他成了一个习惯,他停下活计若有所思的神情,也成了他的习惯表情和动作。

    这个静止的镜头反复地出现在那个小小的方窗内,像一幕每天都看的小电影,让你觉得意味不尽。

    有一天你放学晚了点,路过小窗没看见亚森的脸,你走近了往里看,到了墙根一探头,见亚森正坐在凳子上端着碗喝茶。看见你,他把碗放下,站起来,对你招手。你被他的动作惊吓,拔腿就跑。

    以后你每次上学路过,都不敢正眼看那扇窗户,只偷偷一瞥,余光瞥见亚森惨白的面孔,看不清他的表情。下午放学回家,你的路正对着那扇窗户,你低着头努力不使自己去看他,还是感觉到有一只手在窗口晃动。后来每次来去,你不再拿眼睛去看那扇窗户,你觉得那扇窗户开在你身体里某个隐秘的地方,看不看,都能感受到有一只手向你晃动,晃得你心慌、头晕、目眩。

    过节,家里来了客人,爹爹让你去亚森的木工屋里借凳子,你的心腾腾腾地乱跳。你慌慌张张奔过蒿草路,跳过渠沟,你在沙枣树阴下站住,把蹦跳的心从嗓子眼咽回去,推开了亚森的屋门。亚森正在刨木板,金黄的刨花堆在地上,散发着一股松香味。亚森停了手抬头看着你,像是早就料到你要进来,仿佛你早就站在他当面,他本来就一直那样看着你,一点也不惊奇。你紧张地把双手背到身后贴住墙,心突突地跳。

    亚森似乎知道你在打哆嗦,伸手来抚你的肩头,你一躲闪,他的双手落了空,一刹那仿佛一下子被你躲闪的动作激活了,满屋子追你。他从后面扯住你裙子,你转过头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一时愣了,不敢看你的眼睛,好像想不起来该说啥,垂下头,你觉得他用一把看不见的锯子,把连接你和他的目光从中间锯断了。他含糊地说了句“喜欢你”,说完就放手了,好像他抓住你就为了说这句话。

    等你拿了两把木凳逃出屋子,回头还见亚森愣在原地,好像忘记了该做啥。你闻到一股松香和沙枣花混合的味道。

    第二天再路过亚森的小窗,你突然很想看看亚森,你停下来,看见亚森用一只手伸到窗口围成一个圈,用另一只手的一个手指来来回回地穿过这个圈,想让你明白什么。见你站在路中间愣着,亚森微笑着,眼神定定地看了你一会儿,拿了一根小木棒,在一只手围的那个圈里上下柔和地滑动。你先是想到了牲口之间发生的事,脸忽地热了,胸膛里开始乱跳。

    你隐隐地把那个动作和男女间那种隐秘的事情联系起来。这个平常小孩子之间对骂时常做的粗野的侮辱性动作,由亚森的两只手缓慢地做出来,一点也不粗暴,他的手指好像在跳舞,又好像乐师的指挥棒在他手里优雅地划动,你身体里的某一处平时紧闭的漆黑的孔,被这个迟缓温和的动作触动、掀开,接着缓缓地游过几缕软绵绵的光亮,那丝丝光亮积雨云一样,随那根小木棒在圈内轻柔地搅动,好像进入你体内不知名的地方游移了片刻,然后随一阵风融解消隐到潮湿的黑暗里去了。

    那天下午,家里的人还没有回来,你刚洗好澡从大洋铁盆里出来,虚掩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你向门扑过去,想切断开门的声音,挡住被推开的门,已经来不及了,亚森已经惊立在你面前,你甚至可以感觉到他高耸的鼻子里的呼吸喷在你脸上,你看见他的鼻翼猛烈地煽动了几下。你愣在他面前其实只那么一瞬间,可那一瞬间被惊惧无限拉长,他断断续续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

    黑漆漆的屋里,昏暗的煤油灯下,你意识到自己赤裸着站在一个男人面前,他发光的眸子里映着通体发光的你,你恨不得长了羽毛从窗户飞出去,你看见炕上放着还未完工的你未来的“嫁衣”——你像一只山羊一样从地上敏捷地跳到了炕上,抓起狐狸皮大衣,飞一样地裹在身上。他呆立在门口,仿佛猎人看着站在陷阱边缘的狐狸……

    你可以感觉到他那双火一样的眸子追随着你,那件金色的狐狸皮“嫁衣”仿佛被他的眸子点燃,在你身上化作熊熊燃烧的烈焰。你扑过去企图夺门而逃,亚森高大的身影像一尊塑像一样矗立在门口。

    亚森看到惊恐万状的你,不停地对你摆手,口里连续不断地重复着:“没事的,不要怕,没事的。”你觉得他这些话是说给他自己听的,因为你看到他站在原地,摆动的双手在打着哆嗦,像是猎人不小心站在了陷阱边上。他一边摆动着两手,一边往门口倒退,以投降的动作和姿势,一直退到门外去……

    他像一个被缴了械的士兵一样,对着你举起双手喃喃自语:“你不要怕!你美得像一位天使!感谢上天,让我在你最美的时刻,让我用眼睛领受了你的美。但是他为什么让你生得这么晚,你真的太小了,不然我今天就向你求婚。”

    他说完这一切就转过身去,掩上门走了,把惊恐万状的你留在门内。你对他所说的话似懂非懂,你分明看到他眼里没有一丝邪念,含着圣洁的泪光,那些泪光没有打动你懵懂的心,却秘密地掩埋在你14岁的记忆里。

    后来你很少看到亚森,他似乎也有意地回避着什么,又似乎忘了他那一个刹那间向你求婚的举动。只是有那么几次,当你路过他独居小屋的后窗时,那里会有一个高大的身影默默地目送你走过,没有表情,没有言语,静静地站着,仿佛一尊雕塑。

    假如他向你的父亲提亲,一向相信爱情的父亲说不定会把你嫁给他,开明的爹爹对此应该有他充足的理由,因为我的母亲就比父亲小22岁。你猜想,喝醉酒后,亚森会不会向爹爹谈起你14岁的那个秘密。爹爹会不会把你的来生许给他。

    在爹爹眼里,他的朋友亚森的确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而且举止又是那么的优雅高贵。他说得对,你的确太小了,他在诞生娶你这个念头的同时就必须打消它,感叹一件东西很美,又与它无缘,这种感觉太残酷了,他看你的眼里闪着绝望的泪光。

    也许在那一刻,穿狐狸皮大衣的你,在他眼里幻化成了他日夜思念的俄罗斯金发女郎。他冷不丁对着14岁的你说出的那些古怪的话,正是他日思夜想着要对另一个人说的,或许他那么说,仅仅是为了抚慰一个小女孩在一个男子面前失态后惊恐的心。

    他的话证明他骨子里是个极其传统的男人,尽管他受过高等教育,留过洋,但他仍认为一个姑娘,只有在自己的丈夫面前才可以这样袒露自己……他是一个多么善良,多么绅士的男人。

    亚森在40岁的时候迎来了他一生中最灿烂的阳光,他平反了,调到他最向往的、给他留下过最美好记忆的那座边陲城市,在师范学校当了俄语老师,在那里他遇上了这一生致命的爱情。

    村里人都说,亚森太相信爱情,是爱情杀了他。你相信一段残酷的爱情,足以杀死一个像亚森这样的信仰它的人。那一场比罂粟花还要美丽的爱情夺取了他的生命——他的会跳华尔兹的金发天使无情地抛弃了他,他敏感而脆弱的神经就此崩溃了,无法工作的他被送回了村里。

    你没有看到,生命里第一个求婚者一夜之间须发苍苍、蓬头垢面的模样。当你完成大学学业回来的时候,亚森已经安静地躺在墓地里,所有的秘密都被黄土掩埋了……

    那件你只穿了那么一次的“嫁衣”,也在亚森去世的那一年被人偷走了。父亲在念叨朋友亚森的同时,也总是念叨那件大衣,说他用了9只颜色一模一样的狐狸的皮,那皮是他请了最好的皮匠加工的,那做工是他做了一辈子裁缝的顶级手艺。

    爹爹一直不知道,那件“嫁衣”早已完成了它应该完成的最美丽的使命。它真的太美了,在那个深秋的晚上,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美得让村里最有才华的绝世美男子,对着他14岁的女儿发出了一次最奇特的表白……

    那无法挽留的一幕,如同一个美丽的假象。那时,亚森14岁的“梦中新娘”包裹在爹爹为她做的绝世“嫁衣”里,在突如其来的爱情中瑟瑟发抖,那一刻,在求婚者眼里,她美丽得如同传说中的狐狸仙子……

    尤尤

    腊月天的夜里,你跟尤尤、舅舅、苏玛捉迷藏。院子里的草和扫在一边的雪粒冻结在一起,硬扎扎的,人走过去,踩着了冰雪渣,声音像是踢在一堆碎玻璃上嚓嚓地响。你顺着声音追过去,就看见尤尤在草垛上,你大声叫嚷着让舅舅来抓他。尤尤乞求地向你摆手,叫你不要喊,他拍拍身下的草垛压低嗓子说:“不要叫他们,你悄悄上来!”被他的变声期嗓音里的亲昵惊了一跳,你尖叫着逃离。

    夜里玩累了,你跟舅舅、苏玛和尤尤睡在外婆家的大炕上。炕上挂着碎花布墙裙,已经洗得有点发白了。外婆铺好了炕,睡前按惯例教大家念经。你看见尤尤用眼梢偷着瞟你,你故意不看他,你觉得他不该在这个时候看着你,他的眼光里有一种黏糊糊的东西,让你觉得很不自在。你脱了棉衣躺下的时候,他匆匆用眼角又扫了你一下,你只看见了他的白眼仁,你把头埋进外婆家带着烟熏味和香豆味的被子里吃吃地笑。

    第二天外婆责怪你又尿床了,让你把褥子拿出去晒在草垛上。其他人都取笑你,冲你做鬼脸,只有尤尤低着头不敢看你。你出去晒了褥子,懊丧地坐在草垛上发呆。尤尤推了自行车出来停在你面前,很小心地打量了你一下,再四处看看。他让你帮他扶着自行车,他来擦辐条上的泥巴。你边看着他擦自行车,边跟他说话,他从车辐条的缝隙里偷看你的表情,让你觉得他很在意你,并不在意你尿床这件事,你就把尿床的事情忘到脑后去了。

    一上午尤尤跟舅舅、苏玛和小姨玩髀矢,你一心想着跟他们捉迷藏,可是等到晚上,还要熬过整整一个白昼,你觉得难耐,就在一旁搅和,拧了外婆晾在屋里的湿衣服上的水,往尤尤身上洒,他也只是假装恼怒地呵斥一声给别人看,然后把摔在他脸上的水珠用手背擦掉。他擦水的时候还偷着斜了眼看你,给你使眼色,让你不要闹。舅舅和苏玛都看出尤尤让着你,也从不真的跟你生气。

    一个人的时候,你就在雪地上写尤尤的名字。你想过,妈妈是回族,你应该找个回族男孩。尤尤上汉语学校,你可以跟着尤尤讲汉语,还不触犯穆斯林女人不嫁汉族人的禁忌。或许这样你的种又可以变回到回族,起码不再是半回半维的二转子,能利利索索当回族人了。

    可尤尤的母亲嫌你可能不会持家,担心你人太瘦小,长大不会生孩子。

    尤尤他父亲是个中医,一年四季在外游医不回来,你从来没有见过他。你每次去找尤尤,就看见尤尤母亲永远坐在炕头上,用眼神指挥着戴白帽子的儿媳妇和甩着两个长辫子的女儿,在地上忙得团团转,洗衣、烧饭、管孩子。你进门总害怕看见尤尤他妈,你其实很担心自己成了她的儿媳妇,也会逃脱不了这三个女人的命运,不是像他母亲一样等着一年到头不回家的丈夫,就是像他嫂子一样,围着婆婆和丈夫团团转。

    尤尤母亲知道丈夫在外面有相好,妇道人家也没办法,尤尤他妈不愿意离婚,怕到了下一世要从中间劈成两半,听满拉讲,离了婚的女人就是这个下场。尤尤嫂子也忍受不了婆婆,幸好丈夫心里很疼她,表面冷个脸给婆婆看。儿子对媳妇越是好,越是遭婆婆嫉妒,婆婆用了各种方式刁难和折磨她。这些话你是听尤尤嫂子的妹妹苏米奈跟你说的,在尤尤面前,你从来都假装不知道他家的事情。

    苏米奈的姐姐跟汉族小伙子在麦地里偷情,被一帮回族人团团围住,要用铁锨、镰刀、坎土曼收拾那个汉族男人的那玩意儿。苏米奈的姐姐大了肚子,她抱着汉族男人大腿不分开。麦地里那个场面,经过苏米奈的描述,就跟着你的心思在你眼前活动起来。苏米奈说,要是她才不会抱着汉族男人的大腿不放。她妈妈教她,哪个男人敢欺负她,就让她踢男人的大腿根,那地方是男人的命根子,踢一脚男人就不会动了。你听得心惊肉跳,暗想,男人大腿根的那东西太可怕了,居然能让女人大肚子。

    暑假外婆家盖房子,尤尤来帮忙和泥巴、搬土块,弄脏了衣服。见你端了盆子要去给舅舅洗衣服,尤尤跟你挤挤眼睛,让你帮他把背心和裤子洗了。你到井台上洗衣服,尤尤的绿背心被你洗得跟刚浇过水的葱一样,他的蓝裤子飘在水盆里,像是天空被撕下来了一块浸泡在盆子里。尤尤和舅舅到井台上冲洗身子,尤尤看着你洗衣服,眼睛像井水一样透亮。

    房子上梁那天,苏米奈跟你说,尤尤发烧了,一个人躺在她家,你拔腿就往苏米奈家跑。尤尤告诉你,是他故意躺在苏米奈家的,是他故意打发苏米奈来叫你的。你知道他发烧不是故意的。他躺在炕上,显得没平时那么长,盖着被子,被子空空的,人仿佛瘦了,你在他面前站着,他眼睛里映出了你脸上的忧伤。你拿出小碎花手绢递给他,他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趁苏米奈出去倒茶,把它悄悄藏进了被子里。

    那个暑假你住在三姨家,每天从三姨家的窗户看尤尤到井台上去担水,看了一个夏天。要离开三姨家的那天清早,你去他家找他告别,他说,这段日子他把家里的水缸每天都放得满满的,菜地也浇得闹大水了,他只好主动去帮邻居家挑水,邻居以为他看上了他家的女儿。他说他挑水只为能经过三姨家的窗口,他说每次路过都看到窗户里有个影子在闪动,有一双眼睛在看他。他知道那双眼睛是你的。

    尤尤的嫂子进来看你们坐在桌子前小声地说话,冲尤尤笑笑说:“邻居家的赛里麦等着你给她家挑水呢,你还在这里坐着。”

    你有些担心,等你走后,他会跟邻居家的回族女孩好。那个女孩会不会也和你一样,每天偷看他挑水?你不敢看他,低头看着他家桌子上的玻璃板底下他的照片伤神。

    那个夏天过得很慢,你每天像演算难做的数学题一样,演算你和尤尤寒假的见面,像背课文一样默念着尤尤,一遍一遍幻化出你和尤尤每次在一起的场景。这样的场景终于移到了另一个寒假。那个寒假,没有人捉迷藏了,舅舅和苏玛都在准备考大学。晚上你一个人坐在外婆家的草垛上唱歌。你知道尤尤经常住在苏玛家,苏玛家就在外婆家后面。你每天都看到尤尤在苏玛家的院子里站着,用目光跟你打招呼,但一直没有在一起说话的机会。

    那天一早,你买了双绒线手套,拿了本书,在外婆家的后墙根等尤尤出来。尤尤果然从苏玛家土块垒的花墙里看见了你,他的眼睛一路看着你走过来,你递给他手套和那本书,他匆匆递给你一个笔记本和一块手绢。他在你面前只站了几十秒钟,回头看了三次,他像那天早上的一道晨曦,只闪现了一小会儿。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笼着寒雾的花墙那边,你回来打开那个手绢,上面是一幢幢尖顶的小洋楼,右下角写着“大上海”三个字,你小心地折好,塞在裤子的口袋里。你打开笔记本的第一页,一行流利的钢笔字跳进你的眼睛:“心爱的法图麦”,你赶快去看落款“爱你的尤尤”,你心惊肉跳,刚要合起来,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躲在你后面的苏米奈一把夺走了笔记本,你转身夺回来,撕下打开的第一页,扔进了外婆家的灶火里。

    苏米奈愣在那里,她说她看到了你和尤尤在墙根约会,她不会告诉别人。你只看到了本子上那页字的开头和结尾,你已经知道尤尤会在中间对你说些什么,他想说的肯定和你想说的一样,以后他一定会说给你听,你一点也不遗憾。

    其实再也没有以后了。就在那个秋天,尤尤和他姐夫的弟弟来你家跟你告别。他们帮着爹爹把一麻袋一麻袋的粮食搬到毛驴车上以后,回来拍拍白衣蓝裤上的灰尘跟你说,他家要搬到伊犁去了。

    你能做的只有帮他翻你的照片,你把仅有的几张黑白小照全都塞到他手里,似乎这样就可以让他把你也带到遥远的伊犁。他一直把眼光盯在那些美丽的照片上,你心里酸酸的,你知道以后他只能盯着那些照片看你了,而你连他的照片也没来得及留下。你没有后悔过,把那些定格着你所有少女时光的照片都给了他,只是痛惜那些照片后来在他家失火的那年,全部变成了灰烬,你再也找不回那些被一个男孩子用目光雕刻过的黑白时光了。

    那个下午,你与尤尤在运河大桥桥头告别,他姐夫的弟弟远远地蹲在雪地里等他,那个告别镜头恐怕雕刻在那双眼睛里,很多年都没有淡去。你每次回大梁坡,都听说他姐夫的弟弟留话给你熟悉的人,要他们转告,说他想见你一面,有重要的话要跟你说。其实你已经知道了他想说的话。不知为什么,从头到尾,你和尤尤的离别里,一直都伴随着这个人的影子。你不是不愿意见他,你只是不愿意再面对那些有他陪伴,你和尤尤离别的伤感场景。

    尤尤靠在桥栏杆上,斜着身子对你说:“我们家搬走,再也不回来了。”

    你不说话。

    “你还在看《红楼梦》?不要看了,看汉人的书要中毒的。”

    你还是不说话。

    “上完高中,你还想上大学?”

    你依旧没有说话。

    你在心里,对他和他的话抵触着:不能看么?不能考么?你不知道你为什么在离别的时刻,对他第一次产生抵触。也许你抵触的不是他,是离别本身。你用抵触来抗拒离别的伤痛。

    离别一直纠缠着你和尤尤。只是当时的伤心早来了几年,后来你们一别再别……

    寒假,你从大学里回来,跟多年不见的尤尤重逢,就在他嫂子家里。尤尤还是一副你熟悉的样子,白净的脸上没有胡茬,只有一些软软的茸毛。他问你冷不冷,伸出手来,想帮你捂手。你用普通话回答他:“我穿了很厚的毛衣毛裤,一点儿都不冷。”

    “你把你那洋腔洋调先放一放,回族话全忘了?把小时候念的经也全都忘了吧!”自你认识他,他从来没有用这样教训的口气跟你说话。

    你躲开他,坐在炉火旁边哭了,他呆呆地看着你哭,很无辜的样子。好像那句话不是他说的,也许那句话是他内心隐藏的另一个回族男孩说的。

    你很受礼遇,尤尤的嫂子客气地摆了四个干果碟子,这是第一次这么对你,你知道是为了礼貌地送走你,好无碍地迎娶他们给尤尤挑选的回族媳妇,你在中间是一个障碍。你坐在炕头上喝盖碗茶,墙上挂着一圈蓝底碎花的墙裙,你可以看到窗户外面你和尤尤暑假盘的鸡窝,你担水,他和泥,渴了饿了,他从筐里拿馍馍给你吃,用大碗给你倒茶喝,那时的清茶是甘甜的,现在的茶放了冰糖,仍然是苦的。

    你每次来,尤尤都叫你看他打沙袋,好避开他母亲的目光,跟你单独待一会儿,那沙袋还吊在外面的棚里,他再也不会叫你去看他打沙袋了。你哭,对着炉子哭,趴在炕上哭,你哭得头晕眼花。尤尤说他母亲逼他娶回族伊犁那个女子,大他三岁,很教门,很贤惠,每天早上连刷牙水都给他倒好。你愣了,知道他们关系已经不浅。他说他喜欢的是你,要你跟他回伊犁,你竟然哭着点头答应了。

    尤尤说这些年他跟着爹爹学干中医,他给你搭脉,说:“你还是个女孩子。”

    你含着眼泪笑了,说:“我不是女孩子难道是男孩子?”

    他说话回避着你的眼睛。你红了脸,低了头,其实你对他的话半懂不懂。

    他一直夸你的眼睛好看,很深邃。他一直帮你擦泪,一直奇怪地笑着,看着你哭。他说要带你跟他回伊犁,他没有说出让他产生这个冲动的逻辑,仿佛他带你回去,只是因为你好看的眼睛。

    尤尤衣服上有种陌生的气息。寒冷漫长的北方冬夜天,尤尤留给你凝固的镜头,就是帮你捂手和用小心翼翼的拥抱给你取暖。你跟尤尤坐在温暖的炉火旁,你和他交换了团徽作为信物,他往你胸口别团徽的时候,眼睛看着你,试探地按了按你棉衣隆起的地方。煤油灯昏黄的光很柔和地洒在他略带稚气的脸上,你静静地看着他,他收回了目光和伸过来的手,重新回到安全的距离,和你面对面安静地坐着。

    火炉烧得很旺,屋子里暖烘烘的,让人产生困意。你幻想着有一天,跟尤尤并排躺在挂着花墙裙热乎乎的炕头。北方寒冷的冬夜里,这就是你最大的幻想。过去你对尤尤没有过这种幻想,也许是他妈妈整天占据着他家的炕头,让你觉得自己没有机会。

    尤尤给了你跟他并排躺在挂着花墙裙的热乎乎的炕头的幻想,那是一个充满慰藉、很温馨的镜头。花墙裙是你对一个回族式家庭最初的幻景,这个镜头一直很清晰,比真的拥有过的还要清晰。那次你回家之后,买了一大卷蓝底碎花布,让爹爹缝了边,在三间屋子的炕上全都挂上了碎花的墙裙。

    也许只是为了一个幻景,冲动中你和尤尤约好了第二天早上跟他去伊犁,向他妈妈求情,让他退婚。

    第二天早上你还是失约了。多年后尤尤告诉你,那天他和姐夫的弟弟在运河边等你等到天黑,他冻坏了耳朵。他姐夫的弟弟跟他说:“你要是不能娶她,就把她让给我,我要去追求她。我喜欢她,你相信我会一辈子对她好,家里不同意娶她进门,我就倒插门给他爹爹去种地。”

    尤尤说,他娶不了你,宁可让他姐夫的弟弟娶了你,也好过将来你找汉族,要是让他家里人和亲戚朋友听到,他谈过的女孩最后找了汉族,他面子上挂不住。

    那夜你从尤尤家里回到外婆家,舅舅的一封信在八仙桌上等你。舅舅说,外婆也不同意你找尤尤,因为他们家信新教,外婆信老教,两边进寺都进不到一个寺里,亲戚之间以后很难走动。舅舅希望你嫁给他的好朋友——忠厚老实的苏玛,他们一家和外婆一起从天水逃难过来,都信老教,两家知根知底。

    舅舅从小跟尤尤和苏玛都很要好,苏玛的姐姐就是尤尤的嫂子,亲戚连亲戚,多好。苏玛的妹妹苏米奈从小喜欢舅舅,舅舅根本不理她,现在却要把你说给苏玛,你的脑子转不过弯来。

    你跟舅舅说:“我才不跟苏玛,一脸大胡子,像个小老头。”

    外婆说:“说来说去是怕你将来嫁给汉族,那我们宁可你嫁给你表哥。尤尤已经订了婚,明明要娶别的女人,还要跟你缠不清,就怕你管不住自己,被他骗了。”

    你想起表哥说过他要向你提亲,请外婆同意,外婆没有反对。你说你反对,表亲结婚,后代要弱智。表哥说他眼见着很多回族表亲结婚了,孩子好好的。大不了不要孩子,总可以了吧。你觉得外婆和舅舅真是糊涂,为了不让你跟汉族结婚,什么招数都想得出来。

    你同意了外婆和舅舅,不跟尤尤,但也决不答应跟苏玛或者表哥。这件事总算以尤尤重回伊犁,与那个他家选中的回族女孩完婚而告终。

    那年的雪化得特别迟,春天的信息似乎被锁在漫漫长冬里。那个冬天你感觉你流出的眼泪是红色的,你看到的雪也是红色的,雪化的水也是鲜红的血色,连水管里流出的自来水也是汩汩流动的红色,你的世界有点失真,你怀疑自己患了色盲,直到地上的雪化尽,你的眼里还是残留着一片记忆里的血色。你怀疑自己做了一个血色的长梦,一直醒不过来……

    马圈

    马圈里的几十匹马,从马圈外面看不到。马圈围着比马还要高的土打墙,跟马一样威风。从马圈外面只能看到高高的干草垛子,草垛子在马圈的正中间,阔气地占去了半个马圈的位置。草垛子旁边是碾玉米、碾麦子的场院,旁边堆着很多石头磙子。

    在外面干活的马,一回到马圈就不停地吃草料,那些草料都是由阿哈提兄弟几个用铡刀铡碎,倒进马槽里的。每匹马都有一个固定的马槽,马槽边是拴马的桩。地上打扫得干干净净,马圈看起来就像军营那么整洁。

    也有在马圈里干活的老马,它们在围着马圈院墙建的土房子里慢吞吞地拉磨,磨米、磨面。老马眼睛蒙着布,走得很慢,石头的磨盘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老马听着响声拉着磨打转。爹爹跟在老马后面围着磨打转,他把带来的豆子倒在磨盘上,拿了把小扫帚,把磨好的豆粉扫成一小堆,再捧进面袋子里。

    你喜欢磨房旁边打铁的铺子,里面有架风箱,你时不时地帮着胡成霞的爹爹拉几下。胡成霞的妈妈来给家里人送下午饭,刚放下饭,小儿子下学回来,她一屁股坐在一旁的木墩子上,扯开怀襟给10岁的儿子喂奶。胡成霞的爹爹和叔叔吃完了饭,又抡起了大锤,好趁着下午凉快,修补好用豁了的旧坎土曼。火星子扑出来,在土屋子熏得黑乎乎的墙上乱飞乱窜。你丢下风箱,去追那些火星子。

    阿哈提的小妹妹仗着哥哥在马圈喂马,爬到马圈的草垛子上打滚、翻跟斗,你也学着她的样子在地上的场院里翻跟斗。胡成霞的小弟弟吃完奶,抹着嘴胆怯地看着你们疯。你做出吃奶的口型取笑他,他哭着钻回了妈妈怀里,重新坠在妈妈的奶上,一边叼着奶,一边从他妈妈的怀里探出头,对你做鬼脸。

    你和阿哈提的小妹妹翻跟斗正在兴头上,阿哈提从马厩里跑出来,大声呵斥:“臭丫头,你骑散了草垛子,马不喜欢女的裤裆里的尿臊味,快下来,马群就要回来了。”

    你和阿哈提的小妹妹跑出了马圈。落了半边的大红太阳里,映着奔跑的马群,太阳的红染得马群一片红彤彤的,马扬起的马鬃、马尾也给太阳染得像一团红晕。你觉得从你面前奔过去的每一匹马都是枣红色的。等马群驰过,站在马群后面的你才看清了这一群马,有黑的、棕的、红的、白的。

    胡成霞站在马群过后的红尘里,心惊得一脸苍白。她刚出院,她在144团医院住院的日子,你去看过她,她还用喝水的搪瓷缸子给你打病号饭吃,那些米饭软软的,像是在水里泡过的。

    你不知道胡成霞得了啥病,她似乎是吃水泡米饭吃的,像是什么东西从她身体里被抽走了,变得身子也软软的,手也软软的,声音也软软的,和你说话很吃力地喘着气,她脸上的颜色淡了很多,雀斑的颜色也从黑色淡成了黄色,你看着有点不习惯。

    这时候,跑过来一匹落单的马驹,你指着马驹说是枣红马,胡成霞说不是马,是小黑骡子。你摸摸它的耳朵,它闻了闻你的手,又伸过头闻了闻胡成霞花罩衫的衣襟,打了个响鼻,甩了甩尾巴,朝着马圈跑了。

    “它不喜欢闻我身上的药水味。”胡成霞有点怅怅地看看马圈。

    以前马圈里都是胡成霞去送饭,自从发生了那件事。那件事传来传去很不明了,连传说都算不上。确切地说,大梁坡人根本没有用舌头去传这件事,多半是用眼神去传的。那些眼神里传来传去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明,你越看越糊涂。

    这件事用舌头含含糊糊说出的部分,听起来似乎很明了了,中午,阿哈提,马圈,草垛子,撕烂,胡成霞的裤子。

    中午你去过马圈,围墙边的磨房、打铁铺都上了锁,马圈看起来比平时大,比平时空旷。人都为了躲太阳去午睡了,马圈里一点声响也没有,静悄悄的有点瘆人。几匹老马在马圈角落的食槽里安静地吃草,马圈顶棚上漏下来的正午的日影,落在地上、马的身子上,顶棚上搭着的木头和芦苇的阴凉,也落在地上、马的身子上。

    傍晚到来的时候,你喜欢看马群回圈,红彤彤的日影里,马群的颜色红得让你的眼睛充血。胡成霞惊惶地跑出来,站在她家门口的小土墩上看马群。让你高兴的马群,却让胡成霞胆颤。你被满眼枣红刺得近乎色盲了的眼睛,在她的脸上渐渐恢复了辨别颜色的能力,你看见雀斑隐在她苍白的脸色里,那些马儿掀起的红云并没有染红她失血的脸颊,反而衬得她更加面无血色。

    谁也不知道那些传言是谁先传播的,也没有人能证实那些传言是真的,本来就胆怯的胡成霞变得更寡言少语。碍着那些传言,你不好问她什么,每次看见你,她嘴角似乎挂满了想要解释的欲望,一遇到马圈围墙包围过来的影子,那些脸上的雀斑就愁云一样浮上她的脸庞,制止她诉说的欲望。低头看着黑压压的在她脚尖上的影子,她嘴角的愿望就逐渐黯淡下去,接着她整个人,也在重重的影子里黯淡下去。

    你也低头看自己的脚,脚上那双鞋子是胡成霞叫她妈妈比着她的脚做的,胡成霞的脚似乎长得比你的快,你的脚还夹在窄小的黑色条绒拉带里,她的脚已经长出去一截。你低头打量胡成霞地上的人影,也比你长出很多。

    村里人走路都避着胡成霞,除了你村里没有人愿意跟她说话。从马圈里回来的人,都绕着胡成霞站的小土墩子走开,她家门前的那条路渐渐地长了荒草,离开她家几丈远的地方,人们重新踏出了一条小路来。马群在每天的傍晚,照原路冲过胡成霞家的门前,奔向马圈。

    你穿着胡成霞妈妈做的拉带鞋,大着胆子跟着胡成霞进了她家院子,就像进了马圈里一样有点心惊,胡成霞紧紧拉着你的手,像是一松开就怕你跑了。兴许是怕晒出雀斑,胡成霞的头巾几乎遮住了眼睛,你看得见她眼睛里潮乎乎的亲热。

    院子里摊满了从地里割来的苞谷,上面还长着苞谷棒子。胡成霞说爸爸妈妈怕她身体不好,不能走远路,就把地里的苞谷连秆子割回来,让她一个人在院子里掰下来,再搓下玉米粒,等搓完了,妈妈再拿到磨坊里去磨面。说到磨坊的时候,她的眉毛皱了一下,脸色变得阴沉下来。

    你帮她掰了一会儿玉米棒子,离开的时候,她拿出自己的花罩衫用布包了送给你,把自己关在了院子里,你听见她从里面顶上了院门。

    第二天,你穿了胡成霞的花罩衫去马圈,场院里马拉着石头碾子在打场,村里老老少少围在场院里,在搓碾子没有碾碎的苞谷。看到你跑进来,阿哈提像狼看见了火一样远远地躲开。老老少少都停下手里的活儿,他们大概以为是胡成霞来了。喀汗看见是你,向你吐了口唾沫:“呸,二转子,两毛钱,穿了婊子的花罩衫。”

    银花凑上去问:“两毛钱咋啦?”

    你不知道喀汗说了啥。

    银花厌恶地抽了抽鼻子,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大人们在忙手里的活,银花、喀汗和孩子们在探究你身上的花罩衫。

    大头一个趔趄被推到你身子旁边。

    “二转子,两毛钱,二转子,两毛钱,穿了婊子的花罩衫。”孩子们齐声对着你和大头喊。

    “做买卖,是你妈和克里木教的。”喀汗用苞米棒子点着大头的光脑袋。

    “做买卖也比你强,拿畜生当老婆。”大头毫不示弱。

    你瞥见阿哈提躲在草垛子后面,探出耳朵听动静。你心里知道,他在躲你身上那件花罩衫,就像胡成霞躲着磨房和马圈。

    胡成霞的花罩衫,上面镜子一样映着:中午,阿哈提,马圈,草垛子,撕烂,胡成霞的裤子。

    谁也不知道那些传言是谁先传播的,也没有人能证实那些传言是真的。

    气味

    你觉得一家人是用气味连接的。只要跟在爹爹后面,你就觉得被一条看不见的绳子牵着,你认为那绳子是爹爹身上的味道。爹爹无论去了谁家,你都能找到他。爹爹说你跟狗一样,闻着味道就跟着跑,你也说不清,就是喜欢跟着爹爹跑。

    你和弟弟妹妹常年捂在一个被子里,身上的气味也是一样的,只有爹爹能区分出来,爹爹喜欢用鼻子嗅弟弟胯下的味道,他觉得那种味道类似纳斯(一种含在口中的烟草),让他上瘾。

    你闭着眼睛就能辨认爹爹和妈妈的味道,你晚上像猫一样,在漆黑里准确地找到妈妈的被窝,挤到她脚下面睡觉。你蜷缩着,脚刚好够到妈妈的胯下,能触到她大腿根的那一蓬毛,有点糙糙的,让脚心发痒,妈妈挪开你的脚,你就又够到妈妈隆起的大肚子,被妈妈挡开,你把腿伸直,够到了妈妈累累的奶房。你有时候闻到妈妈胯下的血腥气,有时候闻到尿臊味和奶腥气,有时候闻到妈妈跟爹爹混合的味道。

    你不喜欢闻陌生人家的气味,就像狗在家里拴久了,闻到陌生的味道就要吠叫撕咬。

    你每天回家路过校门口的猪圈,绕很远还是能闻到猪粪的恶臭。那天体育课后渴急了,老田的女儿田旭英叫你一起到她家喝水。你看到猪圈里一群满身泥水的猪在食槽里拱食,发出令人恶心的哼哼声。

    老田正在女老师宿舍旁边的渠沟里捕泥鳅。他用网纱把狗鱼像捞面条一样从浑浊的泥汤里捞出来,晒在渠边铺着的油布上。田旭英帮她爹把这些狗鱼连肚肠都不用去掉,直接晾在太阳下面打算晒成干吃。她说狗鱼在锅里用辣椒粉炒炒,吃起来很香。你捏着鼻子进了她家,外屋房梁上挂着猪肉,一股土腥味,地上满是剁好的猪饲料。喝了半碗水出来,你觉得身上沾了猪肉和饲料味。

    你没喝过汉族人家的水。村里汉族庄子和民族庄子,以前共用一口井,自从井水里掉进了猪仔,民族人再也不去那口井打水。村里专门给民族庄子打了一口井。

    田旭英拉你住在她家。你看着她用炉子上做饭的大铁锅熬了烂白菜叶子和米糠,搅拌匀了端出去倒给猪吃。屋里随着门每次打开,飘进来的气味里,猪吃的饲料味、人吃的白菜萝卜的气息和猪粪味混在一起,这种气味跟牛羊的气味完全不一样,是你到一个穆斯林家不会闻到的。

    夜里你在褥子上尿了尿,你以为你可以把家里的味道暂时丢掉,早上起来后,你闻到田旭英家的褥子上散发出一股你家里的羊膻味。你怕他们闻到你身上散发的味道,他们一家人忙着换炕单布、晒褥子,似乎没有注意到你担心的味道,你心里还是不踏实。

    田旭英让你和她一起摊炕单布,你趁她不注意,把一只用来夹炕单布的夹子,迅速装进了自己的书包。你觉得你和田旭英家的区别就在这只夹子上,你家没有炕单布,只有油腻腻的羊毛毡子。这些炕单布上的夹子让你心里不舒服。

    你觉得她带你来是一件错误的事情,你偷了夹子就是对她这个错误的惩罚。这样她以后就不会带你来了。作为“她再也不会带你来”这种预感的报复,还有作为让你闻那些难闻的味道,跟猪在一个铁锅里煮吃食的报复,你得意于你偷了那只对你毫无用处的夹子。

    田旭英哭着哀求你把夹子还给她。你看到你的报复伤害了田旭英,你觉得自己很可恶,心里对自己的这种厌恶,立刻变成了对她的反感。你看见她鼻头周围粗大的毛孔,像剃了毛的白猪皮一样,头发粘在黏糊糊的眼泪和鼻涕上,嘴里呼出一股难闻的酸菜气味。

    那天你出了门,就把那只夹子扔到了田旭英家门前的臭水沟里,两头正在喝水的老母猪立刻挪动肥胖、肮脏的身子,用嘴去拱夹子溅起的污秽的水花。你不能让爹爹看到那只夹子。你朝着它们吐了一口浊痰,出了一口浊气。

    你在心里狠狠地责怪田旭英,不该拉你去她那个圈着老母猪的家,让你闻难以忍受的猪粪和猪肉味,还用给老母猪拌饲料的锅给你煮面条。要不是她拉你住在她家,你也不会偷那只该死的夹子。你担心邻居要是知道你吃了她家的饭,晚上还睡在她家的炕上,会说你沾了刚死了人的汉族人家的晦气,吃了汉族家的饭,身上有股臭味,他们会唾弃你的。

    就在你住在田旭英家那天晚上,爹爹打发弟弟去找你,他自己套了车去红旗农场,妹妹跟在车后面追爹爹,半路上迷了路,走丢了。红旗农场的管水员在路上捡到了她,把她带回家里。妹妹在他家里过了一夜,第二天才被送回来。妹妹回来后,脸蛋给风吹黑了,嘴唇也哭裂了,好几天都不说一句话。

    我和弟弟问她:“你住在谁家?”

    “一个会吹笛子的汉族叔叔家。”

    “他家也睡炕?”

    “他让我睡床,我哭着不睡觉要回家,他就吹笛子给我听,我就不哭了。”

    “那你肚子不饿?”

    “叔叔给我下了面条,喂我吃。”

    “面条好不好吃?”

    “好吃。”

    “有没有肉?”

    妹妹翻着白眼想了半天,摇摇头。

    “你肯定吃了猪肉,你看你脸都黑了,像只小黑猪,满身都是猪肉味。”弟弟说。

    妹妹“哇”地一声哭了。

    从那儿以后,妹妹变得爱哭,不爱说话了。她胃口很大,很能吃。你和弟弟说她越来越像猪,一听到“猪”,她就哭个不停。

    你不敢跟家里人说,你在田旭英家吃住了一天,只搪塞说你去了外婆家。你下意识地照镜子,偷偷检查自己跟妹妹有没有相像的地方,脸有没有变黑,身上有没有猪圈的气味。你闻闻自己衣服,似乎真能闻到一股猪肉的土腥气。

    早上,你给羊儿拔草回来,发现羊群里最老的那只母羊躺在羊圈里伸直四蹄、咬着舌头不会动了。你就怀疑那只羊的死,跟你去了汉族家,沾了晦气有关系。

    爹爹似乎不在意羊死了,翻了翻羊的眼皮,又摸了摸羊脖子和鼻尖说:“苜蓿它吃得太多,撑死了。”

    “死了的羊,不能吃了,挖个坑埋了吧。”

    “穆斯林不能吃,汉族人可以吃,好好的羊,又没病,埋了可惜。”

    爹爹端来了半盆清水,在清水里过了刀子,麻利地剥了皮,羊肉裹在剥下的羊皮里捆好放到车上,套好毛驴车,说:“丫头,趁早上天气凉,到红旗农场把这羊肉卖了。你带上书包,跟我收钱去。”

    你和爹爹早饭也没来得及吃就上路了。半路上看见在红柳和白刺丛里躺着大半个烤得焦黄的面包,爹爹让你下车去捡,你捡来已经风干变脆的面包,捉掉上面的蚂蚁,凑在鼻子上闻了闻,跟馕不一样,是很香甜的味道。

    你掰了一半给爹爹吃,爹爹尝了尝说,这是兵团人用最好的面粉在烤箱里烤出来的。你想,爹爹觉得能吃汉族人烤的面包,那么汉族人做的饭也是可以吃的。你心里对自己吃了田旭英家的面条的事,也就不再那么在意了。

    到了农场,正赶上汉族老乡们中午下班,爹爹把驴车停在井台边,下班的人都到井台上打水,看见车上的羊肉,就上来问价,爹爹说给钱就卖。

    羊肉卖得很快,半个晌午下来,就剩了一点肋骨,爹爹收拾起来送给老乡,老乡很热情地留爹爹在他家吃饭。老乡换了只新锅,给你和爹爹做饭。爹爹嘱咐不要放羊肉,老乡打了鸡蛋,做了素的面疙瘩汤。

    汉族老乡的儿子理了干净的小平头,穿了雪白的的确良衬衫,帮你和爹爹端饭。

    老乡问你:“今年多大了?”

    你低头看着脚不说话。

    爹爹说:“十三了,在上汉族学。”

    老乡说:“二转子长得就是漂亮。你这女儿以后嫁给汉族,还是嫁给维族啊?”

    老乡家的男孩偷偷看看你,掀开纸卷做的珠帘出去了。

    爹爹说:“我们有首歌,汉族好呐维族好,哪个漂亮哪个好,新疆好呐口里好,哪里有家哪里好。”

    老乡笑了:“那就给我儿子做媳妇吧。”

    爹爹也咧着满嘴的金牙大笑。

    你用目光寻找刚才那个穿白衬衫的男孩子,透过珠帘发现他站在院子里,好久都不敢进来。你不满地低了头,觉得爹爹不该在人家面前,这样随便议论你的事情。

    爹爹的笑有点像假笑,让你心里很不踏实。

    爹爹让你在老乡家住下来,你对着爹爹拼命摇头示意。

    老乡让你洗个澡换件衣服,晚上去团场看电影。一刹那你很想留下来。你看看老乡家的床,红蓝相间的宽条纹床单干干净净。你想到自己睡的大土炕,油污的羊毛毡子上面沾满了尿迹、泥迹。你很不安,怕晚上睡觉,老乡一家发现你光着身子穿了长裤和外套,没有穿短裤和小背心……

    你还担心自己夜里一不小心就会尿床,你发现自己越是到了干净的人家,夜间睡着就越是控制不住会遗尿。一想到第二天起来,要面对那一大滩尿迹,你就脸红。你最担心的是自己身上的那种复杂的味道。

    一年四季,你身上总是混合着各种各样让你不安的味道。

    你变得对各种气味格外敏感。在寒假和暑假,你在三姨家每天吃的花卷,卷着一层一层墨绿色的香豆粉、红色的红花粉味和褐色的花椒粉味。从你吃进去的花卷里渗进你的皮肤里,你的头上、身上都沾染了三姨家被子和枕头上的这些调料香味,你身上的味道和表妹们变得几乎一样,你住在三姨家的日子里,这些味道暂时盖住了你衣服上、身体上和头发上沾染的家里的羊肉、羊奶和羊圈气息。

    你穿了三姨为你做的长裤,宽大得可以当棉衣罩衫的长袖衣服,头发梳了辫子纹丝不乱盘在头上,头上戴了头帕,跟表妹进回族寺学经,你一进寺门,满拉就停止了诵经,所有念经的孩子都停止念经,站起来用诧异的眼神看着你。被那些直勾勾毫不掩饰的异样目光包围,像一只不小心闯到羊群里的兔子,你内心充满了不安。

    表妹使劲把你往清真寺外拉,你不想走,你求援地回头用眼神乞求满拉,满拉的注视和目送里,丝毫没有挽留你的意思。你不知道你什么地方和表妹不一样,你穿着回族女孩端庄的衣服,你围了头帕,你闻到自己浑身和表妹一样,散发着周围回族人特有的气息,你不知道你精心装扮过的全身上下,还有什么地方会出卖你在这里会是一个异类。

    你意识到三姨家衣服和花卷的味道,根本没法证明你从骨子里是一个回族。你觉得满拉是有神力的,他隔着老远就嗅出了你身上陌生的味道。这种味道使你一出现在寺门口,就显得跟这里的回族娃娃不一样,那是一种长期和维吾尔族、回族和汉族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你不像住在回族村的回族表妹们,远离汉族和维吾尔族,整天念经、说回族话,只在菜地和庄稼地里进进出出,不用到野地里去放羊。表妹们根本不用去学校,男孩子去了学校,也是回族跟回族抱成团。

    你不一样,学校里全是汉族,唯一的维吾尔族男孩亚合普,找了维吾尔族的相好后,也退学回家放羊了。回族干妈家的几个男孩子,上个一两年学就戴起白帽子回寺里跟着阿訇和满拉念经了。

    在家爹爹念的经文都是维吾尔调子,带着浓重的卷舌音,你跟表妹们学爹爹的维吾尔口音念《古兰经》,她们像不认识你似的,瞪着眼珠子半天不出声,她们不敢确认这样的念法。你跟外婆学的《古兰经》念给爹爹听,总是被他笑话成大舌头念经。

    你每天把从三姨家带来的香豆粉,用手帕裹起来装在口袋里,你发现你把自己熏得像个回族人家的大花卷,也没有用,你就是把自己埋在香豆粉里,也救不了你。你回到家里,身上还是要沾染上浓重的羊膻味,你的衣服上都是一股香豆粉和家里的味道混合的怪味。在学校熏得汉族同桌捂鼻子。

    你觉得那股味道跟你干的活儿有关。家里一冬天都散发着热烘烘的羊骚味和羊反刍草料散发的混合味道。春天羊产羔子的季节,你和爹爹妈妈、弟弟妹妹挤在烧热的大炕上,大肚子的母羊就在你睡的火墙边上产羔子。

    爹爹常常半夜里叫你起来,帮他扶刚生下来吃奶、湿乎乎、黏答答、站立不稳的小羊羔,染得你满身都是浓浓的羊奶和羊胎盘味道,母羊都很难分出你和羊羔的区别,动不动把刚舔了羊羔热乎乎、黏兮兮的舌头,伸到你的手和脸上,你身体上又沾上了一股羊舌头上草料味唾液的气息。你觉得自己早晚会变成一只羊。

    在羊圈里,你跟羊羔子没啥区别,羊羔跪在母羊膝下吃奶,你拿了碗到羊圈跪在母羊奶头底下挤奶,奶涩住了挤不出来,你往手上吐了唾沫,滋润一下羊奶头,羊奶头实在憋住了,你干脆用嘴去吸通了再挤。去野地里放羊,放得饿了渴了,羊的奶一半给羊羔吃了,一半给你吮吸了。喝多了羊奶,你汗水、尿水里,胳肢窝和乳苞上,都有一股羊膻味。

    你慢慢发觉你身上的气味跟爹爹身上的气味有关。爹爹的光头上有一股浓浓的羊头味,棉帽子的帽圈、单帽子的帽檐挨近头皮的地方,冬夏都渗透着厚厚一圈黑油,像是剃头匠从来不洗的擦刀布,用指甲一刮,就刮一层混杂着碎头发的油脂下来,像是从烤羊头上刮下来的,又黏又黑,带着火烧毛燎的羊头味。

    爹爹替村里谁家念经宰羊,羊头和羊蹄总是作为酬劳送给他。就是没有送给他,人家也会煮熟了羊头、羊杂碎,留他吃好了,再用手帕包些煮熟的羊耳朵和羊舌头带回来。爹爹说小孩子吃羊耳朵、羊舌头,会变得又听话、又能说会道。你怀疑爹爹的羊头味,跟他喜欢吃羊头有关系。

    爹爹的腋窝里的汗味很复杂,你和弟弟妹妹经常探究地钻到爹爹腋下去闻。那里有时候是一股羊肉、胡萝卜和洋葱煮在一起的羊肉手抓饭味道,有时候是一股羊肉和洋葱做馅蒸熟的薄皮包子味道。

    你和弟弟妹妹经常问爹爹:“爹爹,你吃抓饭啦?”“你吃薄皮包子啦?”爹爹总是没好气地说:“天天喝稀饭,哪里来的抓饭包子味道。多拔点草把羊喂好,等卖了羊,才能带你们去下馆子。”可你不相信那些气味是无缘无故散发出来的,你总是疑心爹爹瞒着你们去了谁家吃了抓饭或者羊肉薄皮包子。你从早上跟踪到晚上,直到爹爹上了炕,打起了呼噜,你才闭上眼睛。

    第二天起来你发觉,爹爹即使一天不吃不喝,身上都会散发出他最爱吃的食物的味道。

    爹爹吃厌了妈妈煮的回族饭,为暂时逃离妈妈和家里呛人的锅灶,偶尔会带你和弟弟到镇子里阿布杜拉的饭馆去解馋,爹爹想用一顿饭来证明,自己还是曾经的那个维吾尔族男人。爹爹一副醉态地从大脑里调出那首最喜欢的经典木卡姆哼唱。跟他在家里缝纫机前或外面的毛驴车上哼唱的相比,他的声音有些细微的颤抖,似乎在饭馆的维吾尔族人堆里,他更容易激动和捕捉到自己,让自己跟过去靠得更近。

    这是爹爹最幸福的时候,周围没有大黑驴、黄狗和鸡鸭在他眼前晃动,那是他过去的自己,在喀什的清真寺里念经、在喀什老街的裁缝店里做学徒的那个自己。他不用吃妈妈煮得像麻雀舌头一样的碎面片,每次爹爹都说那些面片像是醉汉嘴里吐出来的。他也不用闻着家里陈年的屎尿味,他从那些拖累中把自己暂时解脱出来,几乎忘了在家里的那个自己。

    爹爹笑得让你觉得有点奇怪。他把六颗金牙都露在外面,似乎不这么做就浪费了它们的光泽和成色。你这才发现,它们平时在爹爹嘴里完全是被埋没了,你几乎没有见它们完整的暴露过。在家里,你不愿意看到它们,爹爹的金牙让你战战兢兢。露出金牙或用舌头舔金牙,是爹爹发怒前的预告动作。在维族饭馆里吃饭的爹爹,金牙看起来一颗颗都比平时大,比平时锐利。你心里觉得替那些金牙委屈。

    在镇里下一次馆子,爹爹可以转遍镇里仅有的两条街,端着老街上买的一盘抓饭,再到新街上配几个薄皮包子一起吃,这样才让他觉得没有白上一趟镇里。他会跟店主说起他小时候在喀什老街上,谁家的抓饭配谁家的薄皮包子最正宗。你惊奇于时隔几十年,他仍然叫得出那店的名字,说出店主的外貌,模仿他们的叫卖声……

    后来你猜想爹爹身上那些味道,跟他胃里的食物关系不大,那是他记忆里的食物散发出来的味道。大概人想吃什么想得多了,浑身就会自然而然散发出他想象中食物的味道。

    妈妈身上没有爹爹那种荤味儿,也没有羊奶味,哺乳期,她每次撩起衣服,总是呼扇出一股酸腥气的人奶味。她的口腔里常年散发着一股发霉的玉米秆和干草料的气味,类似马反刍草料的味道。

    外婆和几个姨姨嘴里,也有着跟妈妈相同的味道,总让你联想到那是饥饿的味道。外婆说起过外公当年带着外婆、妈妈和几个姨姨,外婆一家在饥荒年月里,从甘肃扒上火车进新疆,最后被火车倾倒在了这片荒漠上,他们寻着生命的气息来到了大梁坡。

    青黄不接四月天,新疆的土地刚刚下种,麦苗细细地裸露在泥土上,玉米苗才打开两个嫩嫩的叶瓣。大梁坡野地上的野菜、草根、榆钱、树皮,都被人挖光掠尽了,外婆就让妈妈把地上刚冒出来的麦苗、玉米苗偷着挖出来吃。

    你怀疑妈妈是在用身上的味道,来记忆曾救了她命的庄稼苗和野菜,就像外婆喜欢用唠叨来记住一些往事。外婆一年到头在家里囤积吃的。满缸满坛子的油和醋,放得坏了,就倒进锅里烧一遍,再存放起来,说是要留到小舅舅成家。宰了羊,肉用咸盐炒好了,装在盆子里,用纱布盖着,隔几天,菜里撒上几粒,咸得能当盐使。

    外公一天到晚都在地里刨来挖去伺候庄稼,到了晚上收了工,外婆家的灶屋里开始有了烟火气。你烧火,外婆做饭。外婆怕柴禾太干,燃得快太浪费,烧柴前要用嘴喷一些水上去,柴禾喷了水,到了灶里直冒浓烟,半天都烧不开锅,等外婆家的饭做熟,一般都到了后半夜。

    外婆家做饭从来不用油,盐是用老河坝里的水熬了自家晒的,用它煮啥都有一股碱味儿。外婆洗衣服也是用碱蒿子的叶子,放进半盆水里揉揉就搭在柴垛子上,洗过的衣服上面都粘着一层绿颜色的蒿子粉。

    外婆家的苞谷、麦子和小米舍不得吃,不知存放了多少年辰,煮出来的稀饭都有一股子霉味。就是发了霉的稀饭,外婆每次也只分给你小半碗。做好了(吃的)都给小舅舅吃,小舅舅吃得很慢,你在一边看着。他吃完了,打的嗝、放的屁都是一股子带碱的霉味。

    你觉得,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其实是可以用鼻子来辨别的。你的算术老师段老师就是个满身香味的城里女知青。

    那天下午放学,你算数作业还没做完,段老师把你反锁在女教师宿舍里罚你做作业。你在本子上潦草地画完了那些算术题,开始探究段老师身上那种香喷喷的味道是从哪里来的。你在段老师的办公桌上看到了那些稀罕物:珍珠霜、香皂、香粉。

    你费了很大劲从字典上查出了它们的用途。你在脸上抹了香皂,用脸盆里的剩水洗了脸,涂了面霜,对着镜子擦了香粉,镜子里你黄瘦的猴脸,变得像小白骨精。满屋子香气让你觉得,你不再是那个羊圈里的维吾尔族黄毛丫头,你在段老师的宿舍里,当了一个下午香喷喷的汉族姑娘。

    回到家里,你求着爹爹给你买来了香皂。在家里的洋铁盆里,你一遍遍用爹爹卖了二十只鸡蛋换来的香皂,清除身上的异味。你用洗过澡的香皂水浸泡穿过的衣服,衣服上也浸染了香皂奇异的香味。

    等水汽一干,香皂的味道散尽以后,家里那种味道又顽固地占领和覆盖了你的身体。在那种香气对比之下,混合着羊膻味的弟弟妹妹的屎尿味、爸爸的汗味、妈妈经血的腥味和奶馊味欲盖弥彰。

    你想用持续不断的香气,掩盖家里各种各样的味道。你跟爹爹要钱,买了卫生香。

    爹爹说:“你狗鼻子闻惯了汉族人的味道。”

    你家里点了卫生香,哈萨克邻居哈雷哈兹来借东西,闻到屋里的香气,斜着眼睛问你:“你点这个熏死人啊?汉族家死了人才点这个。”

    哈雷哈兹说完,把刚吃完抓饭的满手羊油,抹在油亮的卷发和油乎乎的羊皮大衣上。哈雷哈兹扇乎着酸哄哄的风出门了,在屋里留下了一股臭皮子、酸奶子加羊肉的膻味。

    你从哈雷哈兹身上闻到了跟家里相同的气味儿,你觉得要让人家不嫌弃你,就得改变身上的气味。

    你收了一个夏天的新疆红花,用卖红花换来的钱,去县城买花露水和洗发精。两个小伙子挤到你旁边搭讪,回族模样的说:“看打扮是咱们回族。”维吾尔族模样的插话:“看她用乌斯曼描过眉毛,就知道是维族家的姑娘了。”你低了头不言语。

    “花露水和洗发精是汉族姑娘喜欢的东西。”售货员冲你笑着打趣。你买了花露水和洗发精转身就走,听背后那两个小伙子还在争执你的民族,售货员猜你是汉族,你觉得你有些方面,已经开始像汉族了。

    你不再用土胰子洗头,开始用洗发精,你跟班上的女同学一样,梳起了光亮的马尾辫。你在衣服上洒了花露水,走进教室,男同学猜测着香味是从谁身上散发出来的。同桌樱花闻出了你身上花露水的味道,不再动不动对着你捂鼻子。

    随着你拥有了香皂、花露水和洗发精,你身上那种顽固的气味,慢慢地在远离你,你觉得自己正在陌生的味道里,慢慢变成了另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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