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四带着十几个手无寸铁的大兵，坐卡车来到郊外捉蟋蟀。行前赵四有规定，每人回来后至少要交十只蟋蟀。从上午一直捉到晌午，大兵们回来后个个疲惫不堪。’
赵师长脚登黑色方口步鞋，一身宽松的棕色印花软缎裤褂，十足的商人打扮。他手里捏着紫砂口壶，坐在枣木太师椅上。
李副官毕恭毕敬地候在他右侧，全副武装，神情肃穆，静默中透出一种无可匹敌的震慑力。何玉与肖姨太并肩站在赵师长左侧。
四爷叫他们每人逮几个？哥笑吟吟地问。
哥，我叫他们每人逮十个。赵四拍着一只袖口上的黄土说。
哥的兵马，四爷玩得转？哥鼓着两眼问。
四爷是师长的亲弟，有啥玩不转的。何玉故作媚态地冲赵四挤挤眼。
倒也是哩。赵四顺杆往上爬，肚子拚命地往起腆着，俨然一个参谋长的架式。赵四有点逞能地说，交不够数，四爷我崩了他们！说罢，右手就拍到了腰上。当他发觉那地方没有手枪时，冲着想看他笑话的那些兵们一瞪眼，说，都傻愣着干啥？都交蟋蟀。
那些散站在屋子里的大兵，这才把脸皮绷住。
一个矮个子、连鬓胡须的大兵用手遮住捉蟋蟀时扯破的军裤，走过来。加小心地叫了一声四爷，递上十几个小纸袋。
赵四接过来，嘴角咧着，活像个收租子的催命鬼。他逐个打开纸袋，内行地挤出蟋蟀。
母子！赵四乐了。
矮个子大兵抻抻脖子，不安地飞了一眼正在呷茶的赵师长。
公蟋蟀屁股后有两条成八字状的尾巴，而母蟋蟀则长了三条。赵四捏着那条多余的尾巴，母蟋蟀就大头朝下，像过电一样挣扎。赵四玩够了母蟋蟀，冲那个正在筛糠的矮个大兵勾勾左手食指，一脸阴笑。
其实，矮个子大兵离赵四只有两步远。矮个子大兵再次抻抻脖子，向赵四挪了一小步。
赵四一下子薅住矮个子大兵的左耳朵，阴阳怪气地说，拿回去，给你当老婆咋样？
一直在那儿躁动不安的何玉，哧一声乐了，口液都溅到了肖姨太的脸上。肖姨太没说什么，用手帕揩去何玉的口液。
接着，是坐在太师椅上的赵师长爆发出了开心的狂笑，摇得太师椅吱吱嘎嘎直响。
那些等着交蟋蟀的大兵，也耐不住赵四这句话的诱惑，有的抿嘴笑，有的吐舌头，有的做鬼脸，也有人挤眼。
赵四这心里也挺舒服，就把母蟋蟀扔进矮个子大兵的衣领里。
众人哈哈大笑。
惟有李副官，面孔还是那么风平浪静，军人气味十足。
大概矮个子大兵的痒痒肉很发达，他边拧身子边笑。
放肆！李副官冲矮个子大兵说，声音虽说不算大，味道却是咄咄逼人。大兵们全都就地立正。
赵四的脸也一下子僵住了。
赵四借这工夫吐出一口长气，然后用不知该冲谁发火的口吻说，下一个！
走过来一个中年大兵。
赵四喷着牙花子验收。
咋，棺材头你也往回逮？赵四将这种头似棺材头的蟋蟀举到中年大兵面前，轻轻一捏，就捏出了啪的一声，一股浓稠的稀糊顺着蟋蟀屁股飞了出来，射在了中年大兵的鼻子上。
这一次，没有人发笑，屋子里死一般寂静。
四爷，小的不懂行，四爷您别生气。嘴上虽是这么说，可中年大兵脸上却是一层冷漠。
赵四本意是想搞过这个恶作剧后，就接着往下验收。可中年大兵那一脸冷漠，叫他心里不痛快了。咋，在外头有人敢唬我，在哥家你小子还敢跟四爷我逞脸，你把四爷当成啥了？妈了个巴子的，四爷我今天非往痛里收拾你小子不可，别以为四爷不是爷们！赵四下意识地回头看了哥一眼，哥的脸上没啥异常。之后他又瞥了一眼李副官，此时的李副官像个木头人。
赵四的胆壮起来了，瞪一眼中年大兵，暗暗地攥紧右拳，心里一通乱跳。嗨，赵四心里一叹，拳头便松开了，心说就扇狗日的一个大嘴巴子吧。谁知就在他刚要动手时，他发现中年大兵的目光很厉害，刚刚举起的手一下子软了。把事情弄到了骑虎难下的地步，赵四心里横竖不得劲，因为他明白自己要是在此处罢手的话，咋说都是件丢人的事，往后在哥这儿还咋混？扇他呢，又着实挥不动手。他想再回次头，看哥一眼，可脖子这会儿却是不听他的支配，扭不过来，像是冻住了……嗯，不行，今天好歹也得打他一巴掌。
赵四冷不丁冲中年大兵说，看，那是啥？
中年大兵的目光，本能地顺着赵四的手指望去。
就在中年大兵的头还在运动的时候，赵四一闭眼，左手一抡，打中了中年大兵的脸，响声还挺大。
何玉忍不住又乐了。她从赵四这个打人的动作里嚼到了滑稽味。
赵四收回麻酥酥的手，回头看哥。
哥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抓起放在大腿上的紫砂口壶。
你交。赵四指点一个憨头憨脸的老兵。
老兵一步一点头地靠近赵四。
四爷，您的蟋蟀，玩得天下第一呀！老兵巴结着说，递上一串小纸袋子。
狗屁第一，第拉儿！赵四现在已经听不出好赖话了。
嘿嘿，四爷，哪能呢。老兵赔笑。
咦？赵四一翻眼。
鬼知道老兵交上的这十个纸袋子为什么个个都是瘪瘪的，里面的蟋蟀全都挺尸了。
待老兵意识到这是闯祸后，一下子傻了眼，面如土色，跪着来到太师椅前，叩头道，师长，师长，俺再去捉。
赵师长卷起舌头，在大嘴里滚了几圈，开玩笑的口吻说，马排副，这遭你算是找错了当家人。
马排副忙一转身，米求李副官，李副官，我这不是成心的。
李副官没吭声，脸色也没变。
马排副又过去求何玉和肖姨太，小脑门在地上磕得咚咚响，一副哭腔道，太太，太太……
被马排副这么一搞，何玉和肖姨太的脸上都有些紧张。
我说你个马排副，赵师长的口气仍然很轻松，你肩上扛的是猪脑子呀还是人头？四爷现在是你们的蟋蟀司令。
老兵顿悟，感激地给赵师长磕了几个响头，跪在赵四跟前，往死里磕头，咚咚几下就把脑门磕肿了。
本来，赵四还不想重办马排副。刚才他到处磕头，赵四心里虽说不大高兴，可也没生杀人的念头。但是哥的一番话，怂恿出了他要杀人的欲望，他开始觉得这个该死的马排副比那个中年大兵更瞧不起自己，他求来求去的哪把四爷我放在眼里了，不宰了他这心里怪堵的！于是，赵四望着马排副这张要死要活的脸，一下子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了，体验到了一种亢奋的刺激。
来人，赵四本能地学着哥平日里唤人的腔调，欢快地喊了一声。
从门外进来两个持枪荷弹的卫兵。
赵四一挥手道，拖出去，崩了！
两个卫兵对视一下，双双去看依旧坐在太师椅上的赵师长。赵师长看了李副官一眼，继续呷茶。
见卫兵犹犹豫豫，赵四心里来火了，火出了一股邪劲。他睁着吓人的眼睛，抖着手，声嘶力竭地朝两个用眼神请示哥的卫兵，吼道，四爷先宰了你这对不听话的畜生！
两个没从师长脸上讨到命令的卫兵，机灵了一下，不敢再迟疑了，快步上来，一左一右架起了半瘫的马排副，径直朝门口走去。
李副官的目光从赵师长的脸上收回来，开口道，四爷，请刀下留人！
两个卫兵在门口锁步。
赵师长像没见眼前的事似的，打了个哈欠。
已经交过蟋蟀和没交过蟋蟀的大兵，纷纷把目光投向李副官，满含敬畏之色。
李副官直视着赵四。
咋，你不让宰他？赵四故意愣呵呵地问李副官，是四爷我要宰他！
李副官并不急着开口，提步到赵四面前，双拳一抱，说，四爷，念他跟随师座多年，忠心耿耿，留他一条性命。他欠四爷的那一份，我李某人敬还。言毕，拔出佩刀，一弯右膝盖，拱起大腿，噗地一下扎进去。
何玉妈呀一声，吓得脸都白了。
肖姨太咬住一角手帕，嘴里也放出了啊的一声。
赵师长似有心非有心地扫了肖姨太一眼。
赵四先是一颤，紧接着上下牙就撞开了。的确，赵四没想到李副官还有这份胆量，他对李副官的感觉越来越模糊了，他想哥身边的人都不是一般人，这些人都是假面孔，你根本没法儿看清楚他们。赵四盯着李副官大腿上那把巍巍颤动的佩刀，两条腿都软了。
四爷，我的人不赖吧？哥冷丁地甩来一句。
还不谢过师座和四爷！李副官冲马排副说。
两个卫兵松开马排副，马排副跪着左磕头右作揖，老眼里噙满泪水。
李副官掏出一条手帕，轻轻抖开，然后起刀，擦去刀上的鲜血。
赵师长摸摸鼻子，站起来说，给李副官备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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