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风沙一刮起来,就预示着塔尔拉的春天要来了,这时候,新兵该下中队了。
高阳子是随新兵一起来到塔尔拉的。因为她的未婚夫刘新章今年在新兵连里担任指导员,只有等到新兵连训练结束了,她才能从海滨城市——青岛来到新疆的塔尔拉。本来,他们商定今年“八一”建军节时在部队举行婚礼,但高阳子一心想着到塔尔拉来看那个被刘新章描述得神乎其神的沙枣花,就要求提前来部队。刘新章劝不住她,就叫她在新兵训练结束时再来好了。所以高阳子就算好日期,在三月底上路来新疆喀什,没想到这个路程一走就是六天,先是三天火车,然后又坐了三天的汽车,似乎走到了天的边沿,才终于到了喀什。这一路的艰辛高阳子先不说,见到刘新章的第一句话却是:“我没有耽搁看沙枣花吧?”
刘新章永远是一副不苟言笑的严肃样子,腼腆地笑了笑,说:“还早着呢,塔尔拉的春天要到五月份才能到来。”
“怎么可能呢,在我们青岛,五月都快是夏天了!”
刘新章不好意思地笑笑,小声说了句:“这是塔尔拉,塔尔拉会使你失望的。”
高阳子当时心想,还不至于这么严重吧。
对塔尔拉的了解,只有在两人的通信中,塔尔拉只是一个很重要的话题,高阳子真正的对塔尔拉还真不知道多少。
但高阳子还是不顾一切的来了,在她心里,塔尔拉一直是一个充满了无穷诱惑力的地方。她就想搞明白,当时别人给她介绍刘新章,和他见面认识时,他一提到塔尔拉,神情是那么凝重,目光里全是让人难以捉摸的内容。从那一刻起,高阳子就在心里琢磨,塔尔拉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单从这个奇怪的名字上就有种想了解它的欲望。高阳子的骨子里注入了太多的“十万个为什么”,导致了她的固执和好动的性格。所以当他们到了该谈婚嫁的时候,她在信中提到要到塔尔拉来举行婚礼时,刘新章犹豫了,回信说塔尔拉不是她想象的那么好,一点都不浪漫,而且这里根本不适合女人生活,她回信告诉他不要这样吓唬她,她是长大的,不是吓大的,她既然选择了要和当兵的过一生,就不会顾及别的,她要到塔尔拉来办婚事,并且当时就定下在“八一”建军节这天办事,让他们的婚姻更有纪念意义。她不顾父母的的劝说,一个人毅然登上了西行的列车。
一到新疆,高阳子就被新疆粗犷、雄奇的的自然环境惊呆了:“原来世界上除过大海之外,还有这么苍茫、辽阔的地方?”尤其是一看到天山,高阳子简直不能控制自己奔涌的感情,真想大喊大叫一番,抒发出一直憋在胸中的郁闷。高阳子是一心致力于绘画专业的,从省美术学院毕业后,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可以谋生的职业,她对职业要求不是太高,只是想有一个能接纳她的地方发挥她的特长就行了,可现实总是不尽人意,她不但找不到一个能施展她才能的职业,而且她还受尽了许多人情世故的冷遇,包括她的亲人,为此她一直很苦恼。自从认识刘新章和他交往后,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一直促使着她,她做出自己的选择后,毅然来到了新疆。
天山在高阳子眼里,是这个地球的脊梁傲然挺立在中亚腹地,像一个坚硬刚强的汉子展示着雄性裸露的蓬勃肌体,给人一种力的美感。但天山在许多人眼里,它没有能力撑到天上,就在苍茫的荒野上堆起一座气势非凡的高地,使东方大地从此有了高度,有了一片明净的天空和圣洁的厚土。从此,晶莹的雪再没有消融,冰封千里,承受着阳光的厚度,也吸引了世人的目光,作为仰望,能够掂量出天空下的天山沉甸甸的誓言一般的重量,这些誓言焦灼了千年万年,很难改变,就像人的信念。高阳子心里就这么想着,刘新章他们在这么苍茫的地方当兵,一定有这样的信念,才使他们毫无怨言,心态平静的。
卡车载着新兵一大早从喀什出发,向塔尔拉开进。一路上几乎见不到人影,四周全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浩瀚如海,偶尔出现一些土沙包,连绵起伏,似大海上的波涛一样。预示着春天就要到了的风沙,刮得还不算太猛烈,沙尘像大海上的层层水雾,迷迷蒙蒙,又给这个瀚海增添了一种神秘感。卡车行驶在石子铺就的土路上,就像一艘小船在大海上航行一般,看不清方向,也望不到海岸线。
最初走进塔尔拉的人都会有种进入海洋的感觉。从小在海边长大的高阳子更是惊奇地感觉到这无边无际的荒漠确实太像大海了,只真正地看到了荒漠,才能明白为什么人们把它叫做瀚海了。高阳子第一眼看到这个瀚海,她有了一种奇特的被两个海分裂了的感觉,在心中与她熟悉的大海作了比较,这个海和那个海还是不一样,虽然它们都很苍茫、壮阔。但它们除过在实质上有所区别外,还有另一方面的含义,到底是什么含义,她一时还说不清楚。
高阳子坐在专门留给她的驾驶室里,早被颠簸得头脑发胀,一路上她的胃里都在翻腾,有几次快要吐了,但又吐不出来,她昏沉沉的靠在靠背上。刘新章和新兵们坐在卡车大厢里,高阳子看到开车的老兵一副认真驾驶的样子,也不好和他说话,刚好她也难受得不想开口,一路上觉得特别难过。高阳子是比较乐观的人,虽然身体不适,但她还是很天真地想着,只要到了塔尔拉,一切都会像她想象的那样充满了诗情和画意,会使她大开眼界的。
因为塔尔拉在高阳子的心目中已经幻想过无数遍了,真正快要见到它了,难免心里会激动的,卡车越往大漠深处进入,她越有种又走进另外一个大海之中的新奇感,这些正符合高阳子的好动性格和好奇的心理,她强撑住疲乏的身子,望着前方和天连在一起的茫茫荒原,不由自主的感叹道:“这个大海说不定更奇妙。”
高阳子就这样走进了塔尔拉。
二
天快黑的时候,卡车像一艘饱经苍桑的旧船,在茫茫的瀚海中行驶了将近一天时间,终于靠到了码头一般的塔尔拉。
准确点说,塔尔拉就像荒漠中的一座小小的孤岛,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里,塔尔拉像一个温暖的家,正等待着外出的人们归来。
早迎接出来的中队长一边大声叫老兵帮新兵们往下搬行李,一边叫值班员吹哨子集合新兵,准备开饭。
营房里一片吵杂声。
当高阳子从驾驶室里跳了下来,她像一道明亮的闪电,在营区里“滋啦”一声划过,所有的吵杂声都被击成碎片,悄无声息的落到了地上,所有的目光都像谁下了口令似的,“唰”地一下全聚到了高阳子身上。
高阳子很难为情,要不是夜色渐浓,高阳子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还是中队长老练,他走上前来,笑呵呵地对刘新章说道:“老刘,真有你的,不但带了一帮新和尚,还接来了一位天使,塔尔拉今年可真是交了好运了。”
中队长中等个头,微胖,看上去壮壮实实的,脸有些黑,有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特别有神,并且里面包含着很多内容,一看就是个有头脑又干脆利落的人。
第一次几面,高阳子就感觉到中队长这个人有军人的气质,并且不失风趣。高阳子就礼貌地把右手伸出去,对中队长大方地说道:“我叫高阳子,是……刘新章……的未婚妻吧!”她一直没有想过该怎样介绍自己,猛然碰上这个问题,就有点语无伦次了。
“知道,我是余明远,我们对你太熟悉了。”中队长大着嗓门说着,却没有伸出手来和高阳子握一下。
高阳子的手已经伸了出去,有点尴尬地侧过头望了望刘新章。刘新章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就示意中队长快伸手去握高阳子的手。
中队长好像没看到似的,旁边人一看都明白他这是装出来的。
高阳子心里咯噔了一下,咬了咬嘴唇。
中队长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值班员,集合家伙们去吃饭,不饿是不是?愣看个啥呀。”
值班员集合队伍走了,中队长才转过身来,对高阳子说:“实在对不起,让你难堪了,家伙们在这里看着,我要和你握手,他们会有想法,今夜就得全体失眠了。”
高阳子一听中队长这样说,心里也没有想法了,觉得有意思,刚才的尴尬也消失得不见影子了,好奇地说道:“没这么严重吧,中队长。我也知道你是三中队的中队长。”
“是不是?你虽然没有来过塔尔拉,却对塔尔拉了如指掌,那我们算是早认识的老朋友了,”中队长笑着说,“不是我故弄玄虚,过阵子你就知道这些家伙们的心理了。”
把高阳子让到中队部坐下后,中队长余明远把刘新章拉到外面的房子小声说:“老刘,你这家伙咋不事先打声招呼,她说来就来了,也没有准备准备。”
刘新章说:“我也没有想叫她来,她说来就来了,纯属‘突发事件’,也只好将就将就了。”
“胡说,”余明远瞪了刘新章一眼,“人家可是大姑娘,能看上咱塔尔拉的人,算是咱们塔尔拉的天大幸事,虽是‘突发事件’,咱可不能随便处置一下呀,怎么能说将就呢?”
说到这里,余明远又压低嗓子说了一句:“我看这个高阳子真不赖,漂亮又会说话,你算是给咱塔尔拉争光了呵!你不是说她是个画画的吗,算是个艺术家了,离婚期还有几个月时间呢,她这么早就来,不是要采什么风吧,是不是她等不及……”
“胡说什么呀,她是想早点来看沙枣花。”刘新章说,“她算什么艺术家?要采风,塔尔拉的风多的是,随她怎么采都行。”
这时,指导员程炜新走了进来。程炜新是八中队的指导员,刘新章是副指导员。刘新章在新兵连担任指导员,算是低职高配,因为新兵连是临时单位,新兵训练一结束,集训干部和班长都各回各的单位,恢复原先的职务。程炜新一进来就说:“老刘今年你给咱挑的新兵怎么样?”还没等刘新章回答,又小声说道,“我刚才听说,那个高阳子来了,快叫我看看,她一定比照片上更漂亮吧。”
余明远扫了程炜新一眼,说:“你的用心我知道,你问新兵情况是假的,主要是想看人家高阳子是吧?这会先别急着看她了,先给人家小俩口一点亲热的时间吧,咱俩就一起先去看看新兵吧。”说着,拉着程炜新就走,嘴里还说着,要叫伙房给高阳子加两个菜。
余明远给伙房作了安排,和指导员来到饭堂看新兵。
十七个新兵一群狼似的围着一大盆汤面条吃得声音乱响,用来盛面条的勺子传来传去一直就没有停过。几个老兵站在旁边笑着欣赏新兵们的吃相,被余明远轰走了,余明远对几个老兵说有什么好看的,你们原来不也是这样?猪黑笑乌鸦。老兵们轰散后,程炜新转着圈子把每个新兵都看了一遍,新兵们只顾忙着吃,顾不上理会他们身后的人是谁,也有的偷偷用眼睛瞄一下程炜新,搞不清谁是谁,没有一点反应。
余明远看着新兵的吃相,估计饭不够吃,便又到伙房叫炊事员再做些汤面,一定要新兵们吃饱。
回到中队部,程炜新对刘新章说,你今年带来的这批兵比去年的新兵能吃多了,一群狼一样。
刘新章因为是副职,这几年支队新兵训练,总把他抽到新兵连去任职,所以这几年三中队的新兵几乎都有是他带回来的。
刘新章咽了一口饭,说:“新兵连一到分兵就全乱阵了,今天早上炊事员都顾各自单位的兵了,没有做早饭,中午又没有地方吃饭,一路上就这么来了,你说这些新兵能不狼一样吗?”
程炜新说:“分完兵应该到饭馆去吃点饭,家伙们还年轻呢,身体要紧。”
刘新章说:“我也这么想,但参谋长像个吃人的狼一样在后面催着,哪还能有吃饭时间。”
余明远接过来,笑了笑,说:“参谋长也成狼了,那他就是一匹老狼。”
正在吃饭的高阳子一直听着他们在说“狼”呀“狼”什么的,这时实在忍不住了,噗哧一声笑了,幸亏嘴里没有饭,不然非喷出来不可。
“你们说话真有意思,把兵们都比喻成狼,那你们是什么?”
余明远说:“我们也是狼呀,在塔尔拉这地方,把人比喻成狼不是贬低他,而是找着法子在变相褒扬呢。”
高阳子看着余明远说:“这就是塔尔拉表扬人的规矩?”
“是的,塔尔拉有塔尔拉的词典和一定的特点。”
“我倒要看看,塔尔拉到底和别的地方有什么不同。”
高阳子住在指导员程炜新的宿舍里,这是中队长余明远的主意,指导员暂时搬到队部去住。余明远说全中队只有指导员的宿舍最干净了,把最好的住处让给高阳子住理所当然。在高阳子怎么住这个问题上,余明远有自己的观点,他对刘新章说:“老刘你小子可不要着急,人家现在还不是你正式的妻子,你就忍耐一下,别叫人家看低了咱塔尔拉人。”刘新章脸红得像块布,说你别再胡说了。
指导员也乐意让出自己的宿舍,说如果他们就在他的房子里结婚都行,他愿意让出房子来,况且高阳子像天使一样能降临塔尔拉,是塔尔拉的幸事。塔尔拉能有这样的喜事,他牺牲一下算个啥。
高阳子听指导员这么说,她的心里慌了一下,脸上却没有表现出什么,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她含糊的笑了笑,找了个话头说:“我算什么天使呀?我只是一个灰姑娘而已。”
“天使的到来并非这样的恳请,”余明远说,“而是为了心中一个闪动的念头自然降临,你怎么能说自己是一个灰姑娘呢?”
程炜新说:“是呀,高阳子,你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到塔尔拉来的姑娘,并且是一个美丽的不带任何偏见的姑娘,对我们塔尔拉来说,你就是天使。你看你的到来,都激发出中队长的感慨了,他刚说的那句话像做诗一样。”说到这里,还转过头,表情很认真地问余明远,“你是从那里临时背了几句诗歌?今天倒用到点子上了,说得这么深刻。”
余明远打趣的说道:“你以为呢,别看咱平时不看那些什么诗歌之类的东西——当然咱也看不懂,但在关键的时候,咱也能来几句高雅的,唬唬人。”
几人哈哈大笑。
高阳子笑着说:“你们在一起这么快活,真有趣,塔尔拉果然很有意思,看来我这次算是来对了。哎,刘新章,你怎么老在信上给我说塔尔拉枯燥寂寞呢?”
一直没有吭气的刘新章望了望余明远和程炜新,说:“你初次来塔尔拉,对塔尔拉还不了解,时间一长,你肯定会觉得很无聊的。尤其是这里的自然环境暴露出真面目来,你看这风沙就像欢迎你似的,吃了不少沙子吧,今后,你就知道塔尔拉是什么样子了。”
“那我倒要看看。”高阳子一脸纯真的说,“我这个人天生就好奇,这次看来收获肯定会不小的。”
余明远叹了口气,点上一支烟,说:“但愿你能有所收获,塔尔拉对外人是很苛刻的。”又转向刘新章说,“老刘你可要照顾好高小姐,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
三
高阳子最先感到塔尔拉和别的地方不同的,就是拉肚子。她从来没有过这样拉肚子的经历,她几乎快拉得虚脱了,晚上也没有办法睡觉,一趟一趟的往厕所跑。为了减少拉肚子,她连饭也不愿意吃了,几天下来,高阳子整个瘦下来了一圈。
这可急坏了刘新章,坚持要把高阳子送到场部的卫生队去看看。高阳子怎么说也不愿去卫生队。余明远就叫刘新章劝高阳子吃些沙枣,在塔尔拉只有吃沙枣才能止住拉肚子。高阳子从没有听说过沙枣会治拉肚子,她只听刘新章给她无数次讲过沙枣花有多么多么香,比桂花都要香,她没想到比桂花都要香的花结的果子还有这么大的用处,她就吃沙枣了。
沙枣像它的名字一样,有沙的那种意象,但不是沙子,在牙齿的咀嚼下,像一堆细沙子,干涩无味,又是放了一个冬天的沙枣,干得只剩下了一层淡黄色的皮,包着一堆细沙似的枣肉,没有了水分。高阳子似吃沙子一般,感觉着粗糙的沙子,磨擦着她牙齿、喉咙,要吞咽下去非常难受。但吃了沙枣,过了半天,就减少了上厕所的次数,为了不再受那种蹲得腿酸麻,头晕目眩的罪了。高阳子对沙枣有了浓厚的兴趣,她左看右看,弄不明白这个看起来一点都不起眼的沙枣怎么会比药都要灵验,就能止住拉肚子呢?
高阳子刚摆脱了拉肚子,刘新章就对她说,你看到塔尔拉的情况了,趁苦水期还没有到,你——还是先回去吧,到时他再请探亲假回去办婚事吧。
高阳子歪着脑袋说:“怎么,要赶我走呀?”
刘新章忙说:“不,不是这是个意思,看你的体质根本承受不了塔尔拉的恶劣环境,怕你吃不消,才……”
高阳子说:“我这么大老远跑到塔尔拉来,还要看沙枣花的,现在沙枣花没有看上,就这样回去,我不亏死了?再说沙枣有这么神奇的功效,我没有看到沙枣是怎么结出来的,怎么会甘心呢?”
“沙枣花在别的地方也可以看到的,塔尔拉这地方,不是——女人呆的地方!”
“你这样说,我还偏偏要呆在这里,等着沙枣花开了,我们再办事呢。”
刘新章无奈地说:“你就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了,你会吃不消的,到时候可别说我没有提醒过你,这里的情况你不知道,到你受不了了,我帮都帮不上你。”
高阳子歪着脑袋,说:“谁要你帮了?谁说我是小孩子了,我一个大人不信就过不了这种生活,这么多的战士在这里,不是都好好的?我才不怕呢!”
刘新章只有叹气摇头了。
高阳子却说:“你叹什么气呀,一个小小的拉肚子就值得你这样子,有什么可怕的?我就不信还没有法治了,不是有沙枣可以对付嘛。”
余明远点上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后说:“塔尔拉的水质有很大的问题,到了苦水期,沙枣会不够用的,为了治拉肚子,办法都想过不知有多少了,可都没有成功。”
高阳子思忖着说:“哪就在沙枣上下下功夫。”
刘新章摇了摇头。他告诉高阳子,自从部队驻扎到塔尔拉开始,关于治苦水的事,他从老兵那里听到了不少,支队和总队也想尽了办法,请教了有关单位,要治塔尔拉的苦水,最后总结出,只有打井引出地下水,但在塔尔拉测量过后,才发现,这个地方没有地下水源。上级也曾想过,给塔尔拉运水,可塔尔拉距最近的喀什,也有二百多公里,运水根本行不通。好在塔尔拉的苦水期只有个把月,别的时候,气候一变,盐碱会淡些,水是不太好喝,可饮用了其码不经常拉肚子了,况且世居塔尔拉的人,不是一直生活得好好的,也就罢了,用土办法能治拉肚子,度过苦水期就好了。
高阳子心里却翻腾开了,她就不信能没有治拉肚子的法子。
四
没有一片树叶在风中摇晃,树枝光秃秃的,还未曾抽芽。塔尔拉的春天迟迟不肯降临,像一个高贵的妇人,把自己隐藏得深不可测,一点儿也不在乎旁观者,更不用说去顾及等待她的这些人的心情了。
高阳子在盼望沙枣开花的日子里才觉得时间的漫长,无形中有一双大手把她推到了期待的前沿,她有种对美好事物强烈的热爱感。早上起来,她嘴里哼着歌,一边抹着房子里惟一的一面固定在墙上的镜子,一边乜斜着眼瞅着自己晃动的影子。
到塔尔拉这些日子以来,她才感到,这个世界上还有她不熟知的另一面,那就是什么是纯净!就像这个简单却富有情趣的军营一样,所有的人都把她奉若天使,对她恭恭敬敬,她的一言一行都受到百十号人的关注,使她感到有种受宠若惊的自豪感。这几年来,自从她走上社会,没有找到一份正式职业,一门心思想钻研绘画艺术时,她受到了多方面的压力,家庭的、社会的那种正规的想让她有个固定工作,才算她是个好女孩的标准,让她喘不过气来,一下子到了这么一个特殊的环境里,和这么多同样年轻的,并且是处处充满青春气息的军人们在一起,她不必顾忌任何人了,她能够恢复她的自我,不为他人所左右了,所有那些向外扩展、闪闪发光的和吵杂的东西,都已不存在了。现在,受部队气氛影响,在她的内心里,带着一种严肃的感觉,返回她的自我,一个别人看不到的心灵内核,正是在这样的状态中,她感到了自我,而这个自我,是摆脱了羁绊的自我,是自由自在的,是可以认为经历最奇特的冒险一样,当生命沉淀到心灵深处的瞬间,人的本身认为是经验的领域是广袤无限的。她心想,在此之前,她对每个熟悉的人都存有一种猜想,人人都有无限丰富的内心感觉,但现在看来,这个感觉在她身上体现得更加充分了,尤其是到塔尔拉这一个多月来,她认识了除刘新章以外的军人,像中队长余明远、指导员程炜新,给养员佟志林以及后勤班的那些兵们(她去后勤班的时候比较多),她觉得他们都有一颗正直善良的心,有其独特的内心世界和不同一般的个性。初到军营的新奇感稍微淡了一些之后,高阳子就有了另外一种好奇心,她想了解这些当兵的人,真正知道他们的内心世界是怎么一种状况,他们能够心平气和地在塔尔拉默默的奉献着青春。正是在这样想法的促使下,她突然想到自己应该思索一下了,究竟要思索什么,她却说不清楚。
高阳子热衷于绘画,凭着她对艺术的感觉,她的观察能力比较强,她先注意观察了她现在熟悉的这几个人,对每个人大体上都有了个了解,她突然有种感觉,她了解这个人的时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要了解一个人是很不容易的。
有时,她从刘新章那里了解他们的个人情况,刘新章知道这是高阳子的好奇心使然,便故意逗她说,你了解这些干什么,在塔尔拉所有涉及塔尔拉的人和事,都是秘密。
高阳子说,不会是军事秘密吧?
那倒不至于。
只要不是军事秘密,我就想知道,我了解他们,就等于对塔尔拉有了全面的认识,今后提起来,我也好有话说呀!
你都想到了以后,你是画画的,你还打算写书?
这倒说不定呢。高阳子这样说时,觉得自己很有这种可能,她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有时受一些场面的感染,会突发奇想,如果把这些场面记录下来,肯定很感人。比如这些兵们在一起训练的时候,扯着嗓子比赛着喊口号,吃饭前的那场必不可少的吼歌,都叫她心里痒痒的。这些都刺激她的潜意识——沉睡在流沙似的心灵底层,笨拙而羞怯,一旦受外界的刺激,便会冒上来,犹如一个小孩子突然伸出胳膊,一种冲动,一种启示,使她对部队上的这些人产生了敬仰心理。
了解这些人,对高阳子来说,已经不单纯出自于一种好奇了,在她心里,有种特别的感觉,自从她到塔尔拉后,她觉得这里的一切在冥冥之中似乎与自己有种牵连,这种感觉导致她想走入他们的内心世界,对他们的人生观、价值观有所了解。她坚信,塔尔拉的每一个人,都很有特点,他们的背后都有一段不平常的故事。
她想知道他们每一个人不平常的故事。
五
塔尔拉的饮用水,都是从一百多公里以外的叶尔羌河里引来的河水,初夏河里涨了水后,河水顺着塔克拉玛干沙漠边沿,流至塔尔拉有一百多公里的渠道,水先将干涸的渠沟泡软、浸透,就将蓄积了一个冬天的盐碱溶解在水里了,经过十几天的时间,才流到塔尔拉,进入人畜共同吃用的涝坝里。这种水吃了,拉起肚子来没完没了。
在每年的苦水期到来之前,给养员将沙枣像物品一样分发给个人,以备拉肚子时食用。
从这时候起,高阳子对沙枣有了特殊的感情,她听刘新章说,塔尔拉这地方很奇怪,拉肚子时只有吃了塔尔拉地产的沙枣才起作用,别的地方产的沙枣还不顶事。她越发产生了想弄清楚塔尔拉的沙枣和别地方的沙枣到底有什么不同。这种沙枣表皮淡黄绯红,吃起来像沙子,干燥没味,没别地方的沙枣好吃,奇怪的是,这种沙枣却能治拉肚子。
高阳子想治理苦水的想法,在她和这年的新兵到塔尔拉经受了拉肚子子的考验之后,变得异常强烈。她看到刚分下来的新兵,像自己一样首先要接受拉肚子的折磨,心里就格外急。虽说老兵们戏说这是新兵到塔尔拉要经过这门考试才能合格,可是她听说到了第二年,苦水期一到,大家还得拉肚子。
高阳子看着刘新章和战士们每天不是训练,就是学习或者劳动,她没有事干,就整天想着治水的事,苦思冥想,一种找不到头绪的愁苦笼罩着他,她几乎每天去伙房后面的涝坝前,站在那里,望着一池水发呆。
涝坝有些年头了,四周长满了不少旱芦苇,这种芦苇长不高,更别想长出芦花了,这会儿的芦苇是枯死的,因为长在涝坝边上,根部已冒出了一些浓绿的幼芽。在水与池的硬土接触的部分,有一层白得耀眼的白碱,土被碱锈成了硬壳,倒也能防止水渗出来。高阳子蹲下,用手去抠那些白白的硬壳,竟抠不下来,手指抓出铁皮磨擦水泥地面的响声,十分碜人,直刺得她心颤。
漠风一直没停,卷起的沙尘,还有树叶、干草,甚至还有羊粪,落到涝坝里,漂浮了一层。涝坝里的水沉淀了多日,不算太浑浊,可漂浮的那些杂物,叫人看了,比浑浊更叫人恶心。如果不是在塔尔拉,谁会相信,这是人饮用的水?
高阳子眉头紧锁,几天来不爱多说一句话,整天围着涝坝转,没有想出治水的办法,倒引起了中队长的注意。中队长找刘新章,问他高阳子有什么想法,一个人整天围着涝坝转,不会出什么事吧?
刘新章对中队长说,放心吧,她没有事,她想弄明白这水,吃了为什么会拉肚子。
中队长说了声这水,光是摇头,说了句认命吧,多少年了,都是吃沙枣度过苦水期的。
但高阳子很固执,她就不信这个邪,这水能把人难住?她一直在心里琢磨:为什么在塔尔拉拉肚子,要吃沙枣才能止住?她弄不清沙枣属性,因为在塔尔拉,得不到沙枣治拉肚子的答案,只有沙枣治拉肚子的真理。高阳子就开始研究沙枣,在沙枣上做文章。她先停止吃沙枣,让自己拉肚子,然后将一些沙枣泡在盛了苦水的缸子里,待沙枣泡得胀破后,试着喝了缸里的水,竟然也止住了拉肚子。
高阳子对这一实验的成功高兴得差点叫起来,她本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刘新章,转眼一想,还是先不要说,等自己真正干成这件事,给他和大家一个惊喜吧。
高阳子就找给养员佟志林把自己的实验告诉了他一个人,并且让佟志林也实验了一回,果然奏效,她叫佟志林先不要声张,与她合做干这件非同寻常的大事。佟志林当然想做出非凡的壮举了。他自作主张,利用掌管库房钥匙的方便,打开库房,将中队库存的一大筐沙枣搬出来,和高阳子一起先将涝坝里漂浮的杂物捞干净,才像干大事似的,将中队剩下治拉肚子的沙枣全部倒进了涝坝里。
高阳子的想法是,只要沙枣在水里,吃完了水,再放进去些苦水,泡上沙枣,照样吃了不会拉肚子的。
涝坝里的沙枣,经水一泡,先是泡软了,过了四五天,沙枣就泡烂了,并且涝坝里的水也沤出了一股难闻的臭味道,不能食用了。
高阳子和佟志林算是干了一件轰动塔尔拉的事情,他们这下闯了大祸。虽然没有人直接责怪高阳子,她沮丧到了极点,佟志林已经站在一池臭水边上,痛哭了起来。
这算是大事。中队为此专门召开了支部会,研究如何应付快要到来的苦水期,因为那半筐沙枣是仅有的一点库存了,没有了沙枣,剩下的这些日子可怎么过?同时,也提出了如何处理件事。有人先提出要处分给养员佟志林,或者撤销他的给养员职务。
这件事对刘新章的打击最大了,高阳子是他的未婚妻,是高阳子叫上给养员一起干的傻事,现在闯下了祸,他痛心地说,对这事他要负一定的责任,是他没有阻止自己的未婚妻,才把中队的沙枣弄坏了。
司务长说,要处分就处分我吧,给养员归他管,出了这种事,我应负最大的责任。
支部会上,为处理这件事引起了争执。各种说法都有,毕竟是关系到中队全体人员要度过苦水期的大事。
最后,中队长说,处理谁先不研究了,现在关键是想办法解决度苦水期的问题。中队长干脆做了分工,几个干部分头行动,到塔尔拉各个地方去筹措些沙枣,度苦水期。
干部们到担负看押任务的劳改单位和一些当地住户那里去借沙枣,因为塔尔拉这地方水质有问题,沙枣树不容易活,每年的沙枣很少,大家存的沙枣都不多,仅够自己食用,现在要贡献出一部他比较难,就是用钱买也没有卖的。好说歹说,费了不少劲,连买带借,也只筹到了一小半筐沙枣。全中队干部战士围着那小半筐沙枣,没有一人说话,没有人埋怨高阳子和佟志林,都在心里想着,只有在塔尔拉这个鬼地方,才会把这种不起眼的沙枣看得这么金贵。
虽然筹措了小半筐沙枣,远远不够度苦水期,又想不出别的办法,中队干部为此事头痛坏了,组织战士们淘出涝坝里的臭水后,还是开会研究处理了这件事,最后给给养员佟志林一次警告处分。
这年的苦水期到来之后,塔尔拉三中队像遭受了一场大劫,干部战士都没有逃过拉肚子的厄运。
这是怎样的一个场面呢,整个厕所里像正在进行一场大规模的军事演习,“枪炮”声响成一片,并且一个厕所不够用了,还在营房后面的荒滩上,临时又用芦苇围了一个简易厕所。这样,两个厕所里的响声像两军交战似的,听起来非常激烈,不断还有人被搀扶着出来,像在激战中受了重伤似的,连路都走不成了,全中队干部战士像经历了一场枪林弹雨的袭击,惨败而归,场面看起来却很悲壮。
最悲壮的要属中队的几个干部了,沙枣不够用,他们把自己的那份沙枣都给了今年的新兵,因为新兵是第一次经受这样严酷的考验,怕他们撑不住,他们自己拉肚子拉得实在不行了,就吃那些治拉肚子的药片,尽管吃了不顶用,但吃了总算是个安慰。在一个多月的苦水期里,全中队的执勤工作全靠那些老兵支撑了下来,干部们连上哨楼去杳哨的劲都没有。幸亏没有出什么执勤事故,惟一出事的就是给养员佟志林拒绝吃沙枣,拉肚子差点闹出人命,最后被场部卫生队送到喀什医院,才保住了性命。
高阳子也是拒绝吃沙枣的,祸是她闯的,她除过不敢面对大家外,更不敢看到沙枣,一看到沙枣,她就会犯晕,但为了她不被拉得虚脱,中队长余明远命令刘新章一定要保证高阳子不受伤害。刘新章没法强迫高阳子吃沙枣,就叫上几个老兵,用高阳子自己发明的水泡沙枣来硬给她灌,总算叫高阳子度过了难关。
自从高阳子闯下大祸之后,她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似的,总有种负罪恶感,她一直想着自己犯了错误不说,还连累了给养员佟志林,他无古地背上了一个处分。虽然没有一个人责怪过她,刘新章连一句怪她的话都没有说过,但她却敏感地感觉到刘新章在心里怪她了,从他的眼神里她可以看到,自从出了沙枣的事后,刘新章没有和她认真说过一次话,她总想着刘新章说些责怪她的话,可他没有。一直到苦水期开始,她拒绝吃沙枣,他也没有怎么开口劝过她,就更别说安慰她了,他只是和几个老兵给她硬灌沙枣水。她心里难受极了,一个人偷偷流泪时候,她在心里更不能饶恕自己的错误了。
艰难的拉肚子大战过去之后,大家还一时难以恢复原气,中队的气氛像冬日阴沉的天空一样沉闷,过去的一切记忆都成了幻觉,仿佛不真实的梦境一般,都过去了。这种情绪像密布压顶的黑云罩在高阳子的心上。她整个感觉都起了很大变化,因为她周围的世界和所有的人似乎一下子全变了,变得深沉了,通过这次惨痛的教训,她自己都认为她自己身心上也发生了某些奇怪的现象,她突然变得太想画画了,心里充满了隐蔽的冲动。一切事情似乎都是息息相关的,具有一种内在的生命,它直往前挤,又在往后推,这是一种共同的东西,但是她并不知道藏于何处。她觉得一些原本零散的感情似乎是互相关联的,她自己感觉有种内在的力量将她拉进现实生活之中,拉到了人群之中,给了她一个到人群中和大家息息相处的机会,她自己就要珍惜。如果说原来她还有一点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往哪个地方走的话,现在她有了目标,有了自己认为正确的选择。
可是一回想起来自己的过错酿成的大祸,使这么多的人受了一场拉肚子的折磨,她心里就很难受,整天都在静坐中度过,到了晚上,她微微打着寒噤,然后为了掩饰自己的悲伤,故作镇静地走出了她房间的门,她觉得走出这个门像走出的一条没有光线的通道那么艰难,门洞里黑乎乎的,只有从窗户玻璃周围有一线银色的月光颤抖着闪烁着。整个营院里似乎空无一人,平时就是熄灯后营院寂静了,总还有一个哨兵走来走去的,这会儿也不见了,在没有一点声响的营院里,没有一个人影晃动,一切都是静谧的、肃穆的。高阳子突然有种怯生生的挪动着脚步,吃力地向前摸索着。走了几步,她才猛然想到,这几天兵们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他们没有劲活泼了,可她发现这几天兵们只要一看到她,目光都慌慌的,像刘新章一样,不能直接面对她,她做下了错事,却叫他们这么难堪,她心里非常难受。这么一想,她不想在院了里走了。她就返回到房子里坐下,她能够想通这些兵们的心理,包括刘新章所受的精神上的压力。
可刘新章却感觉不到那种虚脱胎换骨般疲惫,他的心只是一个劲地抽动着疼痛。在沉寂气氛的压迫下,他的神志有点恍惚,无形中有一种灼烫的东西冲击着他的心灵。他回想起那个真实甚至有点可怕的场景里的细节时,像做了一场梦。
当刘新章一个人来到高阳子住的房间里,他似图想说点什么时,高阳子看到精神有点恍惚的刘新章,她为他的内心那种说不出的苦痛,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没有多想,什么也不顾,就冲了过去,拥抱了刘新章。
“他现在千万不要说什么!”她在心里这样想着,这个和她有直接关系的人现在民里很难受,比她这个有错误的人其实更难受。她知道他。她拥抱着他时,她的眼泪“哗”地一下就冲了出来,她说不出话来。面对他,她的思绪像紊乱的电闪射进了头脑里,使她无法用平静的心态去面对这时候的刘新章,她无法安静下来,至始至终,她都没有敢去看一下他的眼睛,她怕她受不了他的目光,她看着刘新章这副神不守舍的样子,她都受不了,她的心在颤粟。一切感觉和思考都不停地以旋风一般无情的力量围着一个痛苦的思想疯狂地旋转。她想她这时说什么呢?她说什么都会使他跟着这个痛苦的旋风一起旋转的,她知道他此时心里的悲痛,没有人能比,因为他他所受的刺激是一时半会恢复不了正常的。
刘新章开口说话了,他起初的话有些杂乱无章地、火热地从他嘴里流出来,就像从一个弥合不了的伤口里一滴滴流出的血……
“我们总算度过这个难关了!”
刘新章这么一说,高阳子的脸变得苍白,心就会一个劲的抽搐。她只想哭。她的脸上没有了一点生气。一阵剧烈的痉挛从她的内心深处涌了出来,它好像从五脏六腑中升上来一样,慢慢地把她刚才苍白的脸颊染上了一层暗红色。有一种东西,好像被心脏激烈的跳动抽出来似的非常缓慢地涌了上来,她的喉咙被挤压得不停的颤抖。最后,它终于经过喉头,从紧咬的牙关里冲了出来:“你再不要这样说了,这话我听起来……”
刘新章不再说了,他也紧紧地抱住了高阳子。
过后,刘新章会情绪激动的讲述一些别的情,比如以前战士们中间有趣的事情,他故意避开要讲的话题,但讲着讲着,就会停顿下来,激动的情绪减弱了,有咱苦痛会在啃啮他的灵魂。
高阳子眼睛湿润地望着刘新章,她像高烧中的谵妄一样,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严重……我现在越想越后怕……我真为大家担心……”她的声音在一筹莫展的抽泣中进行着,她紧紧抱着双臂,嘴里不断发出悲伤的呻吟,她的身体也随着悲伤而抽搐着,深埋在心底的感情终于爆发了出来。她喃喃地重复着这么一句话:“我想和你在一起……和你一生一世在一起!”
许许多多的在高阳子心里酝酿了很久的关于爱情的话题,还有在那些沉默寡言的日子中所编织的美好幻想,现在都随着语言自然而然的一涌而出,连她本人都觉得惊奇,如同一个人审视地从另一个人手里接过某种陌生的事物似的,经过了一场类似与生死的冲击之后,她大胆地说出了这句这阵子一直藏在她心底的话,她怕这句话会叫刘新章产生别的想法,便心慌地望着刘新章。
刘新章听着高阳子这样说,他像从梦中惊醒似的,一下跳了起来。他望着她,因为他听到这充满了温柔和净化了的关于爱的语言,从她那自然的语调上,他感到一丝温暖正在他的身上漫延,自从出了沙枣的事后,他真不知怎么着和她开口说话,他要避开或者提起这件事,都不妥当,她既然这样说了,她的语调第一次透过没有止境的荒原向他迎面扑来。她的这句话像是流遍了他的全身,使他绷得很紧的心松弛了起来。他伸直了腰,他的心颤颤的。
慢慢地,刘新章恢复了清醒。但是他觉得他的脑子还不是很清楚,困为本能上他并不相信从这种困境中一下子就走了出来,他一直很为难的,他心里没有了一点把握,“这是怎么回事呢?”他心里左思右想摇摆不定,他像没有完全理解她的意思,他望着她,在等待着她说下去,但不见她再说了,他知道她此时复杂的心情,她此时最需要的是安慰,尤其是他这人亲人的爱抚,他便轻声地说道:“好了,阳子,一切都过去了,就让我们忘掉那些吧。中队长指导员他们都担心你受不了,都不知怎么才能不伤害你的心……”
高阳子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她的心颤抖得历害,是自己闯下了祸,害得大家受罪,他们却怕她这个罪魁祸首伤心?这些当兵的……叫她说什么好呢?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刘新章没有劝她,静静地看着她哭着,哭完了,他才说了一句:“哭出来,就好了,现在就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好吗?”高阳子还能说什么呢?如果自己再沉浸在内疚之中,大家肯定会很尴尬的,他们心里反而会很不安的。她望着刘新章,他对她点了点头。她看到他脸上流露出的那些成年累月渴望被爱抚的神情,还有那一下子以惊愕的灵魂接受这么一个消息时的那种微微颤抖的恐慌,她感到了他内心的温柔和两眼里透露出来的善良本性。当她得到面前的这个和她一开始就有缘份的男人投过来的目光时,他的沉默和带着紧张热望目光的询问是那样沉重地在压迫着她,她几乎想喊叫起来,盲目的,没有一点目的性的。但她没有喊出声,她能够控制住自己,她听到一种声音在她的心房里敲响了,那种敲击声很大,一直穿过她身上所有的脉络,上升到咽喉,弄得她反而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她的脸就红了,使劲的点着头,她点头的动作像在气头上突如而来的动作似乎非常笨拙而生硬。
但刘新章还是感觉到了高阳子真诚的心。他沉浸在这种突然就沟通了的情境中。
外面的寂静,整个营区的的寂静使刘新章突然回过神来,他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步,他看到了一幅画,是高阳子刚来到塔尔拉时画的一幅画,它还处于修改阶段,没有完全完成的一幅画。
这是高阳子给塔尔拉画的一幅初步印象画。
流动的颜料已经静止,面对他以内心的眼睛看见的那个好像被永远固定在什么地方的场景,他的心里再有恕言也无法表述他对这个场景之外的任何语言了。他有能力把他梦想中最美最向往的爱情变成现实,他就有能力把一切都做好。
六
春天气息的变得浓了,风沙也就刮得大了,现在的风沙刮起来,像万马奔腾,气势非常凶猛。风沙就像一张很大的厚厚的被子,把塔尔拉盖在了下面,整个塔尔拉沉闷得叫人喘气都很困难。这时候,人都呆在房子里,不能出门。那些战士除过站哨的外,也没法训练了,全呆在会议室里上政治学习课。
高阳子一个人呆在房子里很寂寞,又不能到院子里去,她在风沙的怒吼声中,撑开画夹,准备画几幅画。到塔尔拉的这段时间,她几乎没有打开过画夹,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有是新鲜而奇特的,她想了解一切,想弄清这里的每一个人在塔尔拉这么一个特殊的环境里所抱的任何态度。尤其是经历了“沙枣事件”的沉痛教训后,她对塔尔拉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通过这么长时间的接触,她越来越觉得,塔尔拉的每一个人都有一段非常感人的往事,一说到往事,她马上想到自己到塔尔拉后的一切所见所闻还没有记录下来,如果今后回想起来,没有一个可以称为纪念的文字或者画面来帮助自己回忆这些。她早已不写日记了,自从她喜欢上画画后,她把所有的所思所想都用画来表达了。现在,她便想到静下来用画来记录下塔尔拉的人和事。
面对画布,画什么呢?她想画的要表达的实在太多了,一旦要画起来,却无从下手了。因为这里的每个人都值得一画,值得她记录下来,作为今后永久性的怀念。与这些人生活在一起的日子里,高阳子不难看出,这些看似平静的生活在塔尔拉这个比较特殊的环境里的当代军人们,他们的内心里其实都很丰富,只是自然环境控制住了他们的心,他们在自然的造就下,他们感受到自然界的事物和事件似乎与他们关系不太大,他们只感到不可名状的孤独和寂寞,经受一年四季的变幻。风沙迷茫的春天来临了,没有鲜花和温暖的阳光,但他们的脸上还是露出了希望的笑容,仿佛不停降临的时光,都会出现暂新的叫人向往的陌生风景。因为所有的风景在没有看到之前,都是美丽的,充满了诱惑,给人以无穷的遐想。
她想应该从这里着手。因为绘画这个艺术是一种富于想象的创作形式,是创作者的内心的真实写照。
这应该是高阳子找到的一个切入点,从这个角度来看,似乎一切艺术的主题和目的都存在于个体与总体的平衡之中,似乎崇高的因素,即艺术方面的重要因素,使艺术的天平保持均衡的因素。从根本上看,这些年轻的士兵们,当他们转向新的自然的时候,与过去的事物相比,他们已经适应了永恒的事物,与暂时有根据的事物相比,他们更喜欢具有最深刻的规律性的东西。
这就是军人。
一个能够在任何自然环境的控制下,造就出一个个非常刚强的男人,他们无法说服自然,所以他们认为自己的任务便是把握自然,使自己千方百计深入到自然的伟大联系中去。与这些看似孤独的人们在一起,高阳子自己都觉得已经接近了自然,也在把握自然了。这或许就是最独特的人生价值体现,从这里产生的艺术就成了一种媒介,在这种媒介里,人与风景,形象与世界走到一起来了。高阳子感觉到,自己已经与他们并肩生活在一起,虽然他们之间还不是太了解,但他们似乎已在高尚的诤言性真理当中一样联结在一起了,相互依存,相互补充,成为绘画一样本质的那种完美统一体了。
高阳子还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画家,但作为一个对艺术有感悟力的人,意味着能够通过绘画这种形式表达自己的认识。这似乎并不困难,这些想法源于她自己的内心,从她的心里生长出来,并由此出发逐渐地听信和理解了这些和她几乎同龄的年轻人,她的这种心声和他们是共同的,是大家心里共有的,虽然谁都不曾说过的。因为在这么多天的朝夕相处中,她同他们一起都在不断的创造着伟大的、不绝于耳的、回荡不停的人生惯例,每个人都会把自己最关心的东西加进去。于是,便出现了这种情况,一个人精神上不同于其他的人,当他表达自己的认识时,自己却消失了,如同雨点落入大海里一般。可高阳子不想这样,既然自己不顾一切的来到了塔尔拉,她就要把自己在塔尔拉的一切想法全要记载下来,作为自己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珍藏在自己笔下的画布上。
她想先把自己画出来,不是自画像的那种,而是她自从来到塔尔拉的另一个形象。这个形象里包含了她太多太多的想法和认识。这些想法和认识是用文字表达不出来的,只有通过画笔,在画布上用色彩绘出此刻她心灵的形状来。
然而,不知什么原因,高阳子反复试了几次,也无法选定一个看上去像她自己的姿势,现在的她。到了塔尔拉的她。经受了一番塔尔拉残酷自然环境侵袭的她。
对着镜子,她发现她的面孔和身形看上去有了很大的变化,到底变化在那里,她说不清楚,她只发现她的自身实实在在线条分明,但她却无从下笔。她以前并不是这样,她给自己画过自画像,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她决定不是直接开始为好,看看会发生什么。
她画了一幅自己肢体舒展坐在椅子中的铅笔画。这幅画给她的印象还不错,并非她想象的那么糟,那不均衡的比例仿佛是刻意的顽皮之举,而那种舒展的胳膊和拉长的颈部正表达着令人快意的质朴。她从她的本意出发,她也算从自己的头脑里抠出了一个影像的轮廓了。
她来到画架前,拿起画笔在调色板上调和着各种颜色。她不再去看画上自己的轮廓,也不去关注镜子里自己的形象,她一心一意的只是想调出适合自己心境的色彩。
自己应该是什么样的色彩?
画布等待着她去涂抹!好象前面未曾见过的生活,等待着她去生活一样。
她的手开始发抖了。对她来说,原本很简单的一幅自画像,却变得一点都不简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她把第一笔颜料终于染上了画布,颜料滴淌而下,像一串串厚重的泪水,在自己身体的轮廓上流淌着,流淌着……
这就是她对塔尔拉最初的认识?!
她将画笔投入画布,把脸埋在手掌中。她感觉到从窗户挤进来的阳光碰撞到她的身体上,轻轻地落在了画布上的自己,这个自己此刻发出那种神秘的熠熠光泽,这不仅来自画面上生动的接触点,这表明在光和画面之间,在它们结合点之间,这里或者那里总有一种纽带,把她和现实连接了起来,阳光像一个恰到好处的填充物,它把事物本身引到了艺术中去,促使形态的边缘在颜色与身体的空隙面前越发清晰和光滑,保持了它们的圆润,画布像水果一样吸收着光,并不间断地、悄悄地溢出一种纯净而浓郁的芬芳来。
高阳子冲着阳光睁大眼睛,想让太阳晒着她的眼睑。然后,她闭上双眼。蓝色的斑点和黄色的火花在眼前跳动着,像一池静水被投石激起的波纹那样不断向外扩散。她感觉到阳光的亲切来。
她突然有一种想法,想着这个画布上正在创造的自己,在阳光的呵护下,已经生长起来,像一株正在抽穗的庄稼,变得成熟了。
这当然是到了塔尔拉以后,她才变得有这种想法了。
七
风沙一过,天气变好后,春天就在塔尔拉实实在在的降临了。最先展示出春天景象的,就是沙枣树了,树叶还没有出来多少,沙枣花就先开了。米粒大的沙枣花灿烂地开遍了塔尔拉。这种能给塔尔拉结出渡难关果实的小花,散发出的香气把整个塔尔拉都熏醉了。
最开心的应该是高阳子了,她还在沙枣花是个花苞的时候,就激动的整天围着沙枣树转悠,她就是奔着沙枣花才提前来到塔尔拉的,要不然她会等到婚期近了,才会来的。自从来到塔尔拉后,她一直盼着沙枣花快点开。
沙枣花似乎是在一个晚上就突然开了,早上一起来,一股浓郁的香味铺天盖地的笼罩住了塔尔拉,高阳子睁开眼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知道是沙枣花开了,就赶紧爬起来,跑到院子沙枣树跟前去,深深吸了一口香气,在心里喊道:“刘新章说的没错,沙枣花果然比所有的花都要香”。她闻到了从没闻过这么浓烈的花香味。在没有风就没有尘土的荒原上,沙枣花的香味纯净而深切。
在这浓郁的醇香里,高阳子仔细地看着一串串排列得整齐有序,白中透着淡淡米黄色的小花朵,不知它何以能发出这么浓烈的香味,并且有一种气势,是一种能威迫人就范的气势。高阳子看着看着,热泪潸然而下,她被眼前这么真切的花朵,并且是小得不能再小的花朵感动着,这些都超过了自己的想象,仅从刘新章在信中给她的讲述,沙枣花在她的心目中还只是一个朦胧的花的形状而已,是从另一个人的心镜里折射出来的,心境的折射不会像亲眼看到这么毫发毕现,它是勾勒的,写意的,模糊的,有一定的距离,现在这种距离没有了,就有了塑造感和重铸感,因而更具有了有力的穿透感,一下子就进到了她的内心里去了,叫她有了刻骨铭心的真实感受。高阳子抹了把泪,在心里叹道:这是一种能从骨子里冒出香味的花呢。
但高阳子还是没有从那次“沙枣事件”中拔出自己来。她看着盛开的沙枣花,闻着沁人肺腑的香味,她不由自己的想到了从这些花朵中将生长起来的沙枣来。
她的情绪就是这样不稳定,她一直想着自已一不定要放下思想上的包袱,可她没法控制自己奔涌的感情。
她又陷入了一种悲伤之中。
中队长和指导员等人来看望高阳子了。
中队长余明远是一个感情细腻并且能够把握住情绪的人,他第一句就说:
“对不起,高阳子,我们应该早点来看望你,和你谈谈才对,你是第一个年轻女子只身一人到塔尔拉来的人,因为地域上的差异,出现了一点误会,这个误会对你压力不小,尤其是我这个老塔尔拉人,应该早就来和你谈谈,现在来看你,是有些说不过去了。”
这叫高阳子好感动。
接下来,余明远叫其它人先出去,说是要单独和高阳子谈谈。余明远又变成一副郑重其事的表情,叫高阳子看了,心里一下子有点不安了。
余明远似乎看透了高阳子的心事,避开了要谈的话题,却提出要看她的画册,要从她的画上先开始了。
高阳子拿出了自己的画册。她的画册里有许多出自神话故事里的绘画,她在自己学画的时候,就是此后也有时摹仿过许多大师,一种对他们的热烈崇拜左右了她。她把这些画拿着和余明远一起观看时,她就感觉到某些画在她的灵魂中又产生了深刻的想法来,每一次只要她翻开这些画册时,都会有新的想法产生,这次也不例外。因为是和中队长在一起看画,她不好放下画册记录下当时的想法,所以她翻动画页的手就有点不安。余明远注意到了这点,他示意高阳子收起画册后说:“你的摹仿画很到位,可惜我对艺术一窍不通,不能和你找到共同话题。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谈谈别的,比如塔尔拉。”
高阳子心想,中队长是要给她做思想工作了,她不好说什么,只好点了点头,以示她洗耳恭听。
他们的谈话很自然的开始了,余明远没有问高阳子对塔尔拉的印象如何。这叫高阳子颇感意外,一般的谈话都是以印象之类的话题作为引子的。余明远一开口却说,我想给你讲讲别的,比如家伙们中间一些有趣的事,这或许会对你的绘画有些用处。
在长达两个小时的讲述中,余明远始终没有对叶纯了说过一句说教的话,他只给高阳子讲了他在塔尔拉从战士到中队长的十几年间,他了解到并且参与了的一些轶闻趣事,并且没有一句涉及到“沙枣事件”之类的字眼,也没有劝高阳子想开点的话。
余明远显然作过这次谈话的准备,他细心地想通过这些兵营中有趣的故事,寻找一条把真诚和信念带向她心灵的道路,因为他知道,当他把信念清晰展现给她时,有如在阳光中彩色缤纷闪耀着的宝石一样,她才不会一看见高贵和华丽,就有种庸俗的反感,相反,她会很投入地走进事物本身,对真诚和信念的东西深受感动。
果然,高阳子听着余明远的讲述时,被战士们之间发生的有趣的故事所吸引,也深深地打动了。她觉得,余明远讲述的一些故事,看似轻松风趣,实质上是这些年轻的兵们在艰苦环境的压迫下,无奈地寻找到的一种解脱渠道和生活方式。这些人和事仿佛是在从她手上滑落的那本书里看到的,要不就是在梦里出现过的,叫她非常伤感,却又非常感动。
余明远看着高阳子的表情,他说话时有了一种庄重感:“高阳子,你还要自疚到什么时候呢?我所讲的这些事和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只有在塔尔拉这种地方才会发生,说出去谁会信呢!所以,就让发生在塔尔拉的事自生自灭吧,振作起来,家伙们都看着你呢,你这样沉闷着,家伙们一直心里不是个味,始终觉得大家心里阻隔着什么似的,他们心里更不好受,家伙们还想着你和老刘快点结婚了,等待着你这个军嫂带着大伙做些有趣的活动呢,在塔尔拉,我们只有自得其乐了。”
从那一刻起高阳子在她的梦中开始了她的行程,因为这一切在余明远的讲述里又变得清楚起来。高阳子感慨万分,她尘封的和在她的灵魂中遮蔽住的,又都闪现了出来。她又恢复了以前的神态,她有时当做一个梦的事,都是实实在在的,是过去的生活,她的话匆匆地尾随着那些清晰而永远固定的画面,开始了新的生活上的创作。
中队长直了,刘新章来了,虽然显得羞怯和茫然,但不久就在高阳子深情的目光里变得十分投入,他一开口,还没有说出一个字来,就被高阳子用手捂上了他的嘴:“什么也别说,什么也不要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不需要他再做她的工作了。
她的目光里全是温顺和单纯的信赖,这种信赖照亮了刘新章这个质朴者的灵魂。
这一天,他们只是在一起聊天,像彼此多年不见的朋友相遇一样,仿佛在他们揣度用深沉的情感浸润古老的亲切言词和恢复古老时刻的价值之前要重新认识一样。不久,他们期待的真诚把他们联系在一起了。他们虽然原来彼此不了解,但在某种单纯中他们的情感的质朴中却是相似的:一个是无论对生活还是对艺术都是执著追求的人,这使在她的心底深处只有澄明和恬静。一个是被环境锻炼而变得奋勇进取的人,岁月使他变得纯朴和稳重。高阳子却是一个对生活还没有多少感受的人,因为她过去像是深陷在灰暗中一直耽于梦想,现在她内心深处接收到从朗朗世界射向她的第一束光辉并无华地反射出恬静的光亮。他们在彼此的心灵里似乎已存在了很久,就等着走到这一天似的,他们早都把对方认做是自己今生今世最信赖的人了。
八
刘新章要筹备他和高阳子结婚的事了。余明远听说了就安排这个筹办哪个,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当,包括婚礼上要家伙们拉拉歌,唱什么歌他都想好了。
刘新章一看中队长安排这个安排哪个,偏没有给他安排什么事,他就问道:“中队长,我要干些什么事呢?”毕竟是他自己结婚呀。
余明远说:“你要干的事,谁也干不了——当新郎!别的事不要你管,你就做些当新郎的心理准备吧。”
刘新章说,当新郎还要做什么心理准备?
余明远笑着说,这里面学问大着呢,好好去学吧。有不会的,就去问一下指导员。
指导员程炜新说:“我没这方面的经验,就问老余好了,老余你给老刘介绍一下经验,我还得按你的安排充当娘家人,和高阳子去商量点事。”说完他就去找高阳子了。
高阳子倒没什么异议,说:“我一切听从指导员的安排。”
程炜新笑了,说:“我安排什么呀,中队长早就安排好了。就说新房的事,我想就叫你们用这个房子行了,可他坚决不同意,说太小了,显得塔尔拉人小气,自己亲自到场部去要家属院的房子了。这次我们结婚,不光是你和刘新章个人的事,而是塔尔拉的大事,咱们一起把这事操办好。按中队长的安排,我充当娘家人,我就和你来谈谈,小高,你孤身一人在塔尔拉,婚姻大事是人生大事,你是不是给你家里写封信,叫你父母来参加你们的婚礼?”
高阳子说:“这个我已经想到了,我会给他们说的,路这么远,恐怕他们来不了。”
高阳子这么说时,心里想着她父母对她的婚姻选择一直不太同意,她为提前到新疆来的事已经和他们闹得不太好了,哪还能叫他们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的事。其实她心里也不想叫她父母来,他们从海滨城市来到塔尔拉,对塔尔拉又不了解,只看到塔尔拉的荒凉,肯定会很伤心的,还是不来的好。“我自己的事自己办吧,他们来了光会看不惯我。算了,中队这么多人帮着,我心里也踏实呢。”
因为塔尔拉的干部结婚都属于大事,程炜新见高阳子拿定主意了,就回去给支队政治处汇报了刘新章和高阳子要结婚的事,政治处主任听了果然很高兴,当场表扬了刘新章在婚事时间上的安排真是太好了。
“八一节刘新章和高阳子他们的婚礼,我报告政委后,看能不能抽出时间,我要来参加一下,咱们塔尔拉的人找个媳妇不容易。”主任在对电话上表明了他的态度。
程炜新又提出了给刘新章请假让他们到喀什去购买些结婚用品的事,主任满口答应,并且在他们结婚这件事上,给程炜新提出了几点要求,要求中队两位主官一定要把他们的婚事办好,帮助他们协调好房子的事,高阳子家里方面有什么要求,都得考虑到。
最后,主任突然问程炜新他的家庭情况到底现在怎么样了?
程炜新一谈到自己的事,就吞吞吐吐了,他回答说挺好的,小孩都那么大了,不好还能怎么样。
主任一听,说,什么叫挺好的?上次我没顾得上详细问你情况,我听说你们闹得已经不太好了,你妻子已经向你提出好多次离婚了,是不是这样?
程炜新不想正面回答。
主任火了,程炜新才老老实实的说是这么回事。
主任问他对离婚的事是怎么考虑的。程炜新想了半天,他不敢给主任说他的气话,他认真地说,他不想离婚,离婚了孩子是最大的受害者,他不想叫孩子从小就受这种伤害。
你的这种想法是对的,我上次给政委说起你的家庭方面的事,政委很赞成我的观点,能言和就言和。现在有些地方好领导支持别人离婚,说过不到一起硬这样耗着还不如离了干脆利落,这样做不对,离了孩子怎么办?要为孩子着想,你既然是这种态度,就好办,你妻子那里我会出面做些工作,过阵子我要到总队去开会,我去找她单位和本人,做做她的工作,你可要沉住气,安心工作,千万不要在信上和你妻子干起来,弄得不可收拾,影响了关系。
程炜新保证,他不会那么做的,一定心平气和地对待这件事,工作上也不会出差错的。请主任放心。
主任就放心的不再讲了。
九
刘新章和高阳子的婚礼如期举行。支队政治处主任因要和地方上搞“八一”联欢晚会,没有赶来。
兵们情绪高涨,一下子来了劲,在现有的条件下,想尽了办法,出尽了馊主意,其中有一条是要刘新章背着高阳子,一手拿个破脸盆,一手拿个木棒子,边走边敲,嘴里还要像电影《平原游击队》里那样喊着“我刘新章今天娶媳妇了”,一群家伙们在后面跟着,监督刘新章要在塔尔拉转上一圈。把刘新章和高阳子折腾得筋疲力尽,这么热的天,刘新章背着个人,还要不断的喊话,刘新章累得连气都喘不匀了,一个劲地要找余明远求救。
余明远笑呵呵地跟在家伙们后面,开始时不表态,刘新章求得急了,他笑着说,这事我说了不算,家伙们哪会听我的。你个大男人,不叫你受点罪,哪能知道人家一个大闺女家是那么好娶的?再说这帮家伙们好不容易逮住一个机会可以不听干部的,他们咋能放过?你委屈委屈,就叫他们乐一回吧。
余明远这么一说,家伙们像得到了胡闹的命令,更来劲了,一边起哄一边催着刘新章往前继续走。
刘新章痛苦不堪的走着,他的腿都在打哆嗦了,急得背上的高阳子一个劲给他擦着额头的汗。
余明远看着哈哈大笑着,高声对高阳子说:“小高,你现在心疼他,心里怨没怨我不出手相助?我可先告诉你,我可帮不了。这事还没轮到你呢,到了晚上闹洞房时,你要受不了,可不要找我,我还是这个态度,如果你不介意,我还想着给家伙们出谋划策呢。”
晚上的闹洞房,热闹到了极点,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余明远趁机又叫家伙们和新娘子拉了拉歌,气氛相当热烈。塔尔拉难得有这样的热闹场面,兵营里沸腾了起来。
这样的婚礼气氛,在闹完洞房之后,高阳子都感动得哭了。刘新章抱着高阳子,他不断地吻着她,却没有劝她止住哭泣,他吻着她的眼泪,把她所有的又咸又涩的泪水全咽到自己的肚子里,把美好的甜蜜的吻全给了她。
高阳子躺在刘新章的怀里,哭得更历害了。她在哭的同时,把自己的双手交到这个一生都要厮守的男人手里,仿佛要他支撑住似的。
这个男人就紧紧地抓着她的手,给予了她需要的支撑。
那一刻,高阳子觉得自己好幸福。
十
结婚后,高阳子像一片随风飘浮的树叶,终于落到了自己该落的地方,有了家的感觉,心里踏实了。她开始在心里编织婚后更美好的生活。
此时,高阳子的身心有一种恬静之感,使她觉得安详、满足正如夏日的波浪汇合,失去了浪涛,平缓、宽阔,她有种一切都稳定了下来的感觉,开始了过日子的打算。结婚后住在家属院里,虽然离兵营不算太远,能听到兵们的喧闹,但这毕竟是两个世界了,家属院几乎没有人来,这面永远是一个宁静寂寞的独立世界。刘新章每天一大早就到兵营里去了,如果是他值班,他晚上都不能回来,就是不轮到他值班,他也不在家里吃饭,说是部队有规定,基层干部必须和战士一起吃住行,只是到了晚上他才回来,回来后,他想帮着高阳子干些活,也没有什么活要干,现在结了婚,高阳子也不好意思在中队吃饭了,她一个人做饭吃。中队长和指导员都对她说过,叫她到中队去吃,如果她不好意思去吃,就叫通讯员打上饭给送过来,反正就她一个人的饭,做起来也麻烦。高阳子吃了几次通讯员送过来的饭,就不好意思吃了,通讯员坚持还送,高阳子更不好意思,自己有了家,应该自己做饭吃,便对刘新章说不要叫通讯员送饭来了,她要自己做饭。刚开始做饭还有点新鲜感,慢慢的就越吃越没有了味道,她对做一个人的饭失去了兴趣,有时就凑合吃着,经常就留她一人在空荡荡的家属房里,尤其是白天,自己又不好到兵营里去,怕打扰他们的工作。高阳子感到奇怪,原来没结婚时,她就住在兵营里,一住就是几个月,她却没有打扰他们的感觉,现在结婚搬到家属院住,却有了这种想法,就越发不好经常到兵营里去了。
高阳子就撑开画布,准备画画。画什么呢?她拿着画笔却犹豫着不知画什么好了,她不知在画布的哪一点上涂上第一道色彩?一切在想象中似乎很简单的事情,在实际操作中却变得复杂起来,她想起了,在那些纵横交错的线条的互相关系中,在红橙黄绿青蓝紫组成的这个世界里,有某种东西一直留在她的脑海里,在她那儿打了一个结,使她在想着各种零零星星事情的瞬间,她都会身不由己地发现自己正在心中绘着那幅画,她的目光掠过那幅画,并且正在解开那个想象中的结。她想着她的未来和过去突然分离开来,注视着她,她觉得整个画布像一面镜子,照着她的现在,她的过去,里面有她生活的影子,当照到她的未来时,却是一个空空的镜子。当她一边休息,一边模模糊糊地从一样东西望另一样东西的时候,那个永远在心灵的苍穹盘桓的老问题,那个在这样的瞬间总是要把它自己详细表白一番的宏大的、普遍的问题,当她把刚才一直处于紧张状态的官能松弛下来的时候,它就停留在她的上方,罩在她的头顶。人生的意义是什么?那就是全部问题所在——一个简单的问题,一个随着岁月的流逝免不了会向你逼过来的问题。那个关于人生意义的启示,还没有在她的生活中出现过,也许还不到时候,作为它的替代品,在现在属于她的日常生活中,所有的乐趣就是她和刘新章在一起,除此之外,她只有面对画布了,可她对人生的真谛获得的一刹那印象,就是她的人生在这里发生了一个大的转折,她将从这里开始另外一种生活了,她却不知道怎么着才算和以前的生活有了区别?她对现在的生活很知足,对自己的丈夫很满意,她面对画布,却突然对未来的生活不知所云了。
时间过得飞快,她画架上的画布还一直没有着笔,但这不是束缚人双手的气馁,而是一种内在把握上的信赖,这种信赖不再是以时日计算,它不是匆匆忙忙,而是神圣的恬静和被遏制的力量中摇晃不已。
但她还是受不了这难度过的寂寞。
当高阳子给丈夫说,她想要个孩子时,刘新章高兴得差点跳起来。他说他早就有这个想法了,怕她不同意就没有说。
高阳子奇怪刘新章怎么会怕她不同意呢?他们自从结婚以后,还没有正式讨论过要不要孩子的问题。
刘新章说,现在有许多女人结婚了不愿要孩子,怕生了孩子破坏了自己的体形。
高阳子说,我不是那些女人,我爱孩子,因为我爱创造,我乐于在这个过程里寻找人生的情趣。其实人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创造,如果不去创造,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还有什么乐趣。
刘新章当然高兴高阳子这样想了。他自从结婚后,一直觉得有点对不住高阳子,经常把她一个人放在家里,独自寂寞,塔尔拉又没有地方可以去,他不能在她身边陪着她,她一个人够孤单的了,如果有个孩子,不但可以给她作伴,也可以使他们的家庭更完满,更有情趣。
她为他们达到的共识而感到欣慰,她在他的怀抱里,开始幻想自己生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
寂寞的日子,她都用来作画,这样打发日子的方式也有叫她烦躁的时候,有时候,她似乎看到她的画布在飘浮而起,颜色苍白寸步不让地逼近着她。她在画一个小孩子,这幅画叫她恢复了平静。起初,当她发现自己身体上的异样时,她还不太相信一切是真的,她悄悄地到场部卫生队去做了检查,确定她已经怀孕了,她激动无比,一种和平静谧之感在她心中扩展,带着一种奇妙的肉体上的激动,好像她被某种力量驱使着,而同时她又必须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她迅速地画下了关键性的一笔。画笔落了下来。它把一抹色彩飘洒到画布上,流下了一道流动的笔迹。她赶紧又画上第二笔、第三笔。就这样,她停留片刻,再添上一笔,停了又画,画了又停,一笔的起落形成了一种带有节奏的舞蹈动作,似乎那些停顿都构成了这节奏的一部分,那些笔触又构成另一部分,而这一切都是互相关联的。她就这样轻柔地、迅捷地画画停停,在画布上留下了她全部的爱意。
她把自己的喜悦想分给丈夫分享时,她故意把他带到画布前,让他看自己即兴创作的这幅画。
那是一张更可爱、更温柔、更富有人情味的画。刘新章看着画,又看看高阳子,他发现她向他投来的目光虽然不是从她自己内心看到的图像中反射出来的,但他却是在一个无声无息的诞生了艺术品中辩认出的那道能够照亮他的光线。
她的目光告诉了他一切。
他大叫了一声,扑过去本来是要把她紧紧抱住的,却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粗鲁,便改变了方式,把她轻轻拥入怀中,静静地看着她,却没有一句话要表达他心中要说的话。他太激动了。
她却说:“你说说,我们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
这是个谁也回答不了的问题。如果问的是生男生女,还可以瞎猜一番。但刘新章还是给高阳子详细描绘了他们孩子的模样。
“我们的孩子肯定会像你画的一样漂亮!”
十一
树叶开始落的时候,老兵就要复员了。老兵就像这树叶一样,叶落归根了。老兵们总是到了第一场霜降过后,把沙枣从树上打下来,干干净净的收好了,才开始整理自己的家当,准备复员了。
每到这时候,复员的和不复员的兵,心里都很伤感,有的在一起相处了三年,有的相处了两年,有的虽然才相处了一年,但那种像一家人一样的生活规律使他们彼此都有了感情,现在一下子要分开了,天南地北的,谁知道今生今世还能不能见上面?这样一想,走的和不走的,心里都慌了。
中队干部这阵子特别谨慎,每天分别找复员老兵谈话,一副亲热的样子,没有了以前的上下级之别,老兵们也都变得比以前听话了,彼此之间都客客气气的,不像当兵的样子了。当然,快分开了吗。
这年冬天,高阳子流产了。
这个打击对高阳子和刘新章来说,简直是太大了。事先他们没有一点这方面的思想准备,也没有一点征兆,所以他们受不了这个残酷的现实,尤其是高阳子,她对肚子里孩子的热望已经超过了一切,因为孩子是她在这些孤单的日子里赖以生存的最好伙伴,可现在他(根据医生的判断流产的是个男孩)没有了,也就是她的希望破灭了。她对这个孩子抱有多么大的幻想呵,光为他的模样就画了十几幅画,并且一幅比一幅有特点,加进了自己最新的想象,她把自己的想象和画出的画作着比较,不断地讲给刘新章听。刘新章听得都有点说不清那个好了,最后总是说,如果不是基本国策控制着,你干脆按每幅画的模样生上十几个好了。高阳子当然高兴,说如果允许生,我肯定要生那么多,到时自己像个幼儿园园长,多热闹。
可现在,一个孩子都没有了。
高阳子沉浸在深深的悲痛里,泪水把她的眼睛泡得像发面一样肿胀了起来。刘新章陪着她,他比她要坚强些,因为他是男人,他感知不到那种从他肉体上撕去一块肉的痛楚,所以都说男人坚强。刘新章也不例外,他伤心了几天后,就想通了,孩子这次没有,下次还可以有,就劝高阳子要保证身体。高阳子也知道这样悲痛下去是没有用的,可她没法从这其中拔出来,毕竟是在她的肚子里存在了三个多月的肉体呵,这么一下子就没了,她说什么也忍受不了,并且那么多的幻想都随之破灭了,她像倒塌了精神支柱似的,身心全都瘫了。
刘新章除劝她坚强点外,再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中队长指导员给他准假,让他陪着妻子,多开导她,他说的一切开导的话对高阳子都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他更多的时候就是沉默,心里难受的望着高阳子发着呆。
高阳子受不了这种沉默。她以疯狂的表情扑在刘新章的怀里,紧紧抱住他,抽泣着,呻吟着,她怀着从未曾有过的巨大痛苦,哭着喊出一番绝望的话:“我一定要重新得到这个孩子,我的孩子,否则我就无法活下去,他是我的一切。……为什么他要离开我们,不愿和我们在一起呢?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一阵无声的哭泣淹没了刘新章的心,他俯下身把妻子紧紧抱在怀里。这时她紧紧抓着他的手变得软弱无力了,她像一朵枯萎的花一样在一点点地往下坠。他轻轻地抚摸着她散乱的头发,像哄小孩子似的说:“阳子,别这样了,孩子是不在了,但是……孩子还会有的,你要这样下去,身体跨了,用什么再生孩子呢?”
他这样一说,觉得她的目光贪婪地以疯狂的绝望神情停留在他动着的嘴上,过了好长时间,她才梦醒一般对他说:“那我现在就要生孩子,就想有个孩子!”
“你好好的,别再这样折磨自己,等你身体恢复好了,我们就会有孩子了,好不好?阳子。”
她点了点头。但她没法这么快就从悲伤中走出来。
他看着她的半悲伤半强忍的神情,心里很难受,觉得妻子现在很可怜,在无倚无靠的大漠里,她要承受的悲伤何止失去孩子这么简单,她还要承受除他之外再没有亲人的苦,他到兵营里去后一个孤独寂寞的苦,塔尔拉自然条件差的苦,她一个女人从海滨城市来到千里之外的大漠里,嫁给她这个当兵的,又遇上第一个孩子流产,她够不幸的了。他觉得恰恰是现在她需要得到他的整个生命和他全部毫无拘束的爱,好披露自己心灵的和日益增加的痛苦,要求解除围绕在她心上的悲伤。他只能用话语抚慰。
她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他能够把心里挤得快要溢出来的话尽数吐露的那段时间里。她坐在那里,用充满期待的目光着望着他。这时他能感到她的心灵像一只鸟儿,在枝柯间窜来窜去,总是拣稳当的树枝栖息,这时候的她看上去,像一个需要倚靠的孩子,很专注地围在他的周围,他能揣摹到她的心思,只要他一开口,随便说什么,她都会顺从的一笑,仿佛一只鸟儿,利爪攫紧树枝,安稳地栖息着。所以她才能够什么也不用考虑地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等待着能够再次怀有孩子的那一刻。
但是这种等待却没有尽头,反而弄得她更疲惫不堪。
下次再怀孩子的念头成了她最大的愿望,成了安慰她的最大力量,孩子几乎占据了她所有的大脑空间,使她一直处在幻觉之中。正是这种幻觉永无休止地浮现,伴随着真实,却把她的思维置于真实之前,使她像一个孤独的漫游者,在塔尔拉这片土地上驻足栖息,这里给予了她对爱的知觉和家的愿望,现在在她痛苦的时候,给予她大致的安宁,使她重新看到了希望,她只是一个劲地催着:我什么时候才能怀上孩子!
她在渴望的瞬间,那种看到了她一笔一画描绘自己孩子的画像,她贪婪地朝画像扑去,仿佛她要把这可爱的微笑的幸福孩子从画框里拽出来,让他回到现实中她的生活中来,这样她就可以体会到孩子笨拙的四肢的娇嫩,在他的小嘴上逗出的笑来。现在她并没有想,这只是一幅画像,只是画了画的一块布,这不过是生活中的梦。她不去考虑这些,只是体会一个做了母亲的幸福,她的目光里充满了慈爱,完全陶醉在幸福之中。她紧紧贴着画像站着,她的手指有点颤,有点痒,渴望战战栗栗地抚摸孩子光滑而柔嫩的身子,她的嘴唇像火一样地灼热,想要温柔地吻遍这梦寐以求的胴体。一股幸福的暖流流遍全身。热泪随即夺眶而出。
他把她紧紧揽进怀里,让她充满内心并要冒出来的那份感情外流和溢出。他小心翼翼地拉着她的手,把她从画像前领开,他没有劝她,因为他也热泪纵横了。他不愿让她看见自己也流泪了,他便抱着她,每天都轻轻地摇晃着她,让一个温柔的声音萦绕着她,将她轻轻地、甜蜜地摇入一个远离现实生活的朦胧而又美妙的梦境。
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多了。他们又像以前那样谈话了,谈得更加心平气和,更加纯净,好似两个彼此非常了解、相互不存在一点意见分歧的体贴夫妻一样,是那么和谐、投入。
十二
高阳子又一次怀孕了。
高阳子才安静了下来。在她的头上飞速出现了一片光辉,它没入头发中间,宛若是从那里面发出的一种内在的光。她又开始她的绘画了,温柔的运动与嬉戏的光结为一体,无意识同梦幻般的回忆联在一起,这一切组成了一幅飞快完成的美丽图画,这幅画又赐给了她幸福的、最美好的回忆,她就像已经重新拥有了她的孩子,比现实中的还要神圣得多,深沉和慈祥得多,所以一看到这幅画就使她激动和快乐不已。现在这幅画完全是她美梦的外壳,整个儿是她自己的一切寄托,是她灵魂的栖息地。
十三
风沙又刮了起来,春天快来了。这年的新兵下到中队后,支队下了文件,对各中队的干部做了些新的调整。三中队干部调整的比较多,中队长余明远调到支队任管理股股长了,副指导员刘新章被提升为中队长,司务长被提升为副中队长。只有指导员程炜新没有动。
余明远交接工作时,怕程炜新心里有想法,就单独找个地方对程炜新说,老程,你也快了,任正连职有三年半了吧,我正连一干就是四年,这次动我没动你,可能是我太老了的缘故,你毕竟比我年轻点。
程炜新说,年轻啥呀,只比你小五个月,就年轻了?老余,早该动你了,动你我替你高兴,因为你动了,到副营就可以随军了,嫂子和孩子他们在农村,可以解决一些实际问题,免得你们夫妻这样两地分居着,一年探一次家,旱时旱死,涝时又涝死了,现在年轻身体又没有什么问题,该在一起过幸福日子了。哪像我,现在这样子,就是不分居了也不一定过得舒心。
余明远叹口气说,老程你别这么想,夫妻之间闹闹矛盾是常事,再说有孩子在中间牵连着,会慢慢过好的。上次政委不是到总队开会时给你爱人做过工作吗?听政委说她那面其实也没有别的想法,就是这两地分居时间长了,人家带个孩子也不容易,给你撒撒气而已,人在气头上难免会说些气话,过了还是夫妻,夫妻之间不闹不吵,那就不是夫妻了,倒像两个不承担任何责任的情人了。
程炜新摇了摇头说,你说的有道理,但我们的事你不太清楚,不是你说的那么简单,老余,咱们俩是多年的老伙计了,我也不怕你听了笑话,也不再瞒着你了,我的那一位在那面另有了相好的男人了,她一直想甩掉我呢!
余明远吃了一惊:会有这种事?你爱人她不像那种人呀?
老余,你还以为现在是什么年代呢,你在塔尔拉知道什么呀?现在什么人说离婚就离婚了,只要单方面同意都可以办了,像吃饭一样随便。要不是咱算是军婚,不太好离,我的那一位早都和我一干二净了。程炜新说到这里,叹着气,又说道,其实我不是考虑孩子的话,早和她离了,她心里装的是别人,和我还过什么劲?但是这孩子可怜呀,他从小心灵上就受到伤害,他以后心理上没有障碍才怪呢?
说的是呀,是得为孩子着想,孩子太重要了。余明远说,你看刘新章和高阳子这小两口甜甜蜜蜜的,小高是多好的女人呵,可第一个小孩就流产了,给她刺激多大?像她那样不世故不贪求什么只一心要过日子的女人,太不公平了。唉,说起来,无论是你还是高阳子的痛苦,都是这塔尔拉造成的,塔尔拉的自然环境和生存条件,才是这些痛苦的根源。可谁又能把塔尔拉怎么样呢?谁也改变不了它!我现在要离开塔尔拉了,心里并没有一丝终于解脱了的那种兴奋感,相反我心里更加沉重,还是有一批人在这里受自然条件的苦,造成个人的悲痛,一批又一批……
余明远的眼眶先是湿润了,随即泪水控制不住地往外涌着。
程炜新受他的感染,也流下了辛酸的泪水。两人伤心地流着眼泪,过了一会,程炜新开口劝余明远别这么伤感了,弄得人心里沉甸甸的。
余明远抹了抹眼窝,说,塔尔拉就是个沉甸甸的地方,我在这里干了这么多年,看到了多少沉甸甸的人和事呵。我曾一直憎恨这个地方,却在心里对它蓄满了说不清、扯不断的感情。我会永远怀念这个地方的!
十四
高阳子又一次感到在创造的世界里会失去对伟大的梦想所怀有的是热烈的诚惶诚恐,在这种包容广泛的人的情感中她显得异常脆弱和敏感。
曾有人对高阳子说过,你的敏感和情感的脆弱,到底能不能做为一个缺点给你提出来,提醒你今后改正呢?
高阳子认为这是自己的缺点,但她改正不了。她试过,没有用。
高阳子的生活里,总是有旋风一样的东西搅动着,使她陷于极大的,莫名的痛苦之中,心里感到阵阵战栗。她开始觉得一个女人的悲痛,她心里充满了迷惘,不知所措,没有人给她指点和引导,她在黑沉沉的光线里用心灵走着另一条奇特的路。她心里生出渴念,却找不到路了。在她受到又一次的打击之后,她毫不犹豫地和她的同伴——一个影子一起越过了没有路的荒野。她看到的那个片断和景象,自有它安慰她的力量,不论她在作画,还是干别的什么,那个幻影总会来到她的面前,她半闭着眼,像欣赏一件美妙的艺术品似的,总能欣赏半天。她发现这个被叫做塔尔拉的地方真是个好地方,天阔地广,所有能看到的空间铺满了波澜起伏的波涛,看上去雄浑壮阔,就像大海一样。她就出生在大海边上的青岛,长在青岛,对海的属性再熟悉不过了。在她眼里,这片驻守着人的绿洲就是大海中的孤岛,她有时离开这个孤岛的码头,去海的中央,有一个棕色的小点,她明白过来,那是给她准备的离开这个孤岛,去寻找海岸的一叶孤舟。她上了小舟,乘风破浪驶向海岸。
她是感觉不到她在小舟上的,她感觉是在海面上行走,她的手却浸没在水中,在海面上划出一道波痕,在她的心目中,那些蓝色的漩涡和线条形成了各种图案,她望着这些图案,心上蒙了一层帷幕,她在想象中漫游茫茫大海之中,在那儿,成串的珍珠和白色的浪花粘在一起,在那蓝色的光芒中,她的整个心灵起了变化,她变得非常不可思议。
后来,围绕着她手的漩涡减弱了,哗哗的喘流停止了,却能听到浪花的飞溅,拍打着小舟的声音。她弯下腰,屏息谛听,走近过来,再走过去,她能听到所有的东西其实都和你非常接近,比如海岸。一上一下的海岸在波动着,诱惑着在大海中的漂泊者。
当这个小舟在灼热的阳光下随波逐流地飘荡,在远方看起来大海像一片非常荒凉而单调的荒原,在那儿,光和影互相交错,扭曲了万物的形态,一会儿阳光令人眩目,一会儿阴影遮蔽了视线,她在其中慌乱地摸索,她已经寻求了一个形象,用一个具体的形态来把她的感情点燃了,她如今已不再分散自己,使自己转换方向了。
她感到了自己的呼吸和生长,也感到了和她一起呼吸和生长的孩子。她经常能看到一个人影儿,像自己一样,在大海上航行,有什么东西在天上的一个地方逗留,把她笼罩在阴影之中,它不肯走开,它在空中横冲直闯。甚至就在那儿,给这个幸福的世界里,突然降落一片刀刃,说不定落在叶瓣和花丛中砍伐,使百花枯萎、枝叶凋零。
那些遇害的花朵,落在空荡荡的海里,她看到那些花瓣在她眼前汇聚成她的形状,像她的影子一样从她的身上滑了下去,却依恋着她,一直看着她,在她无奈的注视下,很不情愿地变成一条美丽的小鱼,游入海水深处,不见了踪影,像她的小鱼被大海吞没了。她在阳光里悲哀地凝望着海水,她没有力气动弹,没有力气来拂去一颗接着一颗落在她心头悲哀的微尘。好像有一根灾难的绳索把她捆在了那儿。
她看到,这个海面上连一个斑点都没有,大海伸展开去,象丝绸一般光滑,所以她看不到距离,不论是距前面还是后面,所有的距离都被洪荒吞没了,她想,距离的作用那么大,就像对某个人的感觉好坏,就取决于他离我们距离的远近。她离她的孩子远吗?孩子从一开始孕育就在她的肚子里,可他们却像她的影子似的若即若离,永远回不到她的怀抱里来,他们宁愿像鱼似的滑入大海……游来游去,最后被距离所吞没。
塔尔拉的存在,就像一片树叶漂在海上。她重新凝视大海,眺望那个树叶似的岛屿,树叶似的岛屿虽然失去了鲜明的轮廓,它也非常渺小,非常遥远,但它比遥远的海岸更重要。
在找不到海岸的时候,岛屿就是你的海岸,就是你心灵的栖息地。
她梦想着自己的海岸,她就这样乘上了一叶小舟,海水从她的指缝间流过,一丛海藻在她的手指后面分散消失了。她的痛苦,她的孩子都悄悄地溜走了,消失了,游走了。接踵而来的将是什么?她伸手向海水中抓去,从她深深地浸没在海水中的冰凉的手心里,好像冒出一股欢乐的喷泉,对于那一次又一次在大海中沉溺过痛苦的人来说,她感到了喜悦。从这股无意之中突然涌现的欢乐的喷泉中迸射出的水珠,四散溅落到一片朦胧黑暗的地方,漂洒到她心底里的模糊形体上,这是一个未知的世界,这个世界就是从她身上象鱼似的游走了的孩子,这个世界一直和她若即若离,每次叫她捕捉到一闪而过的光芒,随即会给她一个巨大的空想。她的生活只是随着惟一的洪流奔向不祥的迷惘,围着她的黑暗使她把自己空虚时刻所做的种种幻想的梦当成了现实,这些梦是如此遥远和陌生,像她知道有着说不清有多远的距离一样。
她总是梦幻的想着某一天会出现一个奇迹,或许有一天她的孩子会像鱼似的从海水里出来,要寻找着回到自己的家里一般,游回到她的身边,成为一个完完全全的属于她的世界……
十五
高阳子又一次流产了。
十六
指导员程炜新的妻子终于没有和他离成婚,并且她带着孩子来了塔尔拉。她一直闹着离婚,是因为她有了婚外恋,那个男人在她快要闹得离成婚的时候,却又和另外一个女人搞在了一起,并且那个女人也开始闹离婚了。程炜新的妻子心中的那份躁热冷却了。她像她的单位液化气公司一样,乌鲁木齐只要全部装上管道天然气,他们就该退下来找个地方乘凉去了。
支队政委去给程炜新的妻子做工作,找到她的单位时,单位领导给政委说,如果不想叫他们离婚,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们调到一起,断了他们两地分居的后路,两人都不独守空房了,那还能动离婚的心思呢。
政委一听有道理,可怎么调呢?要把程炜新调到乌鲁木齐来,简直比登天还难。女方单位领导给政委说,就调他妻子去他那里好了,不调走,她也快下岗了,他们公司已经快关门了。
政委还没有想出来往那个地方调程炜新的妻子,程炜新的妻子就下岗了。
下了岗的她什么样都没有了,事业、爱情都泡汤了。她来塔尔拉,并不是和程炜新重归于好的,两个人感情破裂了,想弥合,是比较难的。但他们有孩子,孩子是他们之间连接的线。有线在,他们就还是夫妻。
他们的线是一个五岁的男孩,名子叫程涛。
程涛认识高阳子,是他最寂寞的时候。在他来到塔尔拉以后,他才发现,他爸爸所在的兵营离还有点人群的场部还很远,这里没有一个可以和他玩的小孩子,他一个人不甘寂寞地在营区周围跑来跑去,寻找玩的地方。
那天,程涛正从一片红柳丛中穿过,他从没有什么遮挡的大道上拐进一条狭窄的小路,两旁全是密密的红柳,顶上闪着红光的树冠像是在互相拥抱一样,树底下就黑黝黝的了。这时万籁俱寂,只有红柳枝互相磨擦的声音,那种宛如细雨落进草里或草茎互相抚摸时所发出的沙沙声颤动着向这个孤独寂寞的男孩飘来。程涛觉得有趣,有时他轻轻抓住一根红柳枝,把它拉弯下来,然后再松手,红柳枝很柔软,会缓缓地弹回去,程涛觉得很有趣,他一个人玩得正起劲的时候,他听到身后有嚓嚓的响声,那是什么东西踩在盐碱地上的声音,程涛吓了一跳,他转回身一看,由于树丛中光线太暗,他只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朝他飘来,并且已经挨近了他,他还没有弄明白来的是谁,他就被这个白色的影子紧紧地搂住了,一个温暖柔软的身体把他抱在怀里,一只柔软的手,迅速地、颤颤栗栗地抚摩着他的头发,他惊奇发现抱着她的是一个漂亮年轻的阿姨,他还没有开口问这个阿姨是谁,她就微笑着告诉他,她是阳子阿姨。阳子阿姨还把他带到了自己家里。
程涛终于在塔尔拉找到了一个能和他玩到一起的人了。
即使爸爸回到家里,程涛也要挣脱爸爸的怀抱,不听妈妈的喝斥,跑到阳子阿姨家去。程涛跑出家门,他也知道爸爸和妈妈会吵上几句。他经常把这些争吵抛在身后,他已经厌烦了爸爸回到家里,只要爸爸一回来,除过闷着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外,就是和妈妈一句一句地争吵了,他们吵架的理由非常简单:互相嘲讽。琐琐碎碎都能成为他们讽刺的内容。然后,爸爸唉声叹气地抽烟,妈妈摔东摔西地流泪。
男孩哪有心思在家呆呢,只要爸爸一进家门,他就出去,到阳子阿姨家玩。阳子阿姨身材瘦小,面色苍白,但她却能挺着一个比她的头大得多的肚子,像身上挂了个大提包似的,男孩第一次见了,总要问她累不累。阳子阿姨笑笑,把男孩拉过去,让他把耳朵贴在自己的大肚子上,说:“程涛,你听听,阿姨肚子里的程涛是不是喊你哥哩!”
男孩认真地把脸贴上去,阳子阿姨的肚子软乎乎地,他听不到一点声音,只能感觉到一团肉在阳子阿姨的呼吸声里蠕动,他便仰起头,对阳子阿姨说:“阿姨,我听不到他叫我哥,他不认识我,就不愿叫我。”
“胡说,程涛怎么会不认识你?”阳子阿姨两眼一瞪,“女人的肚子就像大海一样,大海你知道吗,比咱们塔尔拉的大涝坝要大得多,全是水,小孩就是海里的鱼,在里面长大了才游出来。小程涛是一条鱼,你也曾是,身上滑溜溜的,我摸到过。鱼你见过吧?你和小程涛是一样的鱼,是你装做不认识他的。原来的小程涛游来,又游走了,这次又游了回来。”她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男孩就不吭气了,鱼他见过,他最爱吃鱼了,妈妈说他是鱼变的。塔尔拉没有鱼,经常从外面买来,妈妈宰鱼时,他最爱摸鱼了,像摸自己,光滑光滑的。
用手抚摸着阳子阿姨的肚子,男孩心里想着,只要小程涛像鱼似的从阳子阿姨肚子里游出来,我肯定会认识的,那时,我就能听到他叫我哥了。男孩最盼望的,是他能有一个能玩的伙伴,在塔尔拉,除过爸爸和一群当兵的叔叔外,就他一个小孩,爸爸又不让他到兵营里去,他没有一个能玩的伙伴,天天生活在家属院这个圈子里,孤孤单单的。白天,尤其是秋天的中午,他一个人跑到家属院后面的荒滩上,那里有一大片正在开花的红柳,他可以钻到枝条细密的红柳丛中。红柳丛中非常安静,而且它们不把天空遮住,一蓬蓬的,枝条上全是一串串红色的红柳花,花虽然没有香味,男孩还是喜欢去闻,他把柔软的花棒一样的枝条拉下来,凑到鼻子上,摩擦着鼻子,他会一个人在红柳丛中闻一个下午。他最喜欢的,就是把自己掩藏在红柳丛中,让别人看不到,听妈妈一遍又一遍地唤他,他硬憋住不答应,透过枝条的缝隙,得意地看着妈妈生气的样子。可当妈妈认为在这荒滩上也丢不掉他,要转身回去时,男孩才会大叫一声,哈哈大笑着冲出来,吓妈妈一下。这样的玩法玩得多了,妈妈就失去了找他的兴趣,不再到处唤他了,男孩就觉得红柳丛中也没有了意思。但他还是喜欢秋天的红柳丛,那种米粒似的紫红色花儿盛开的时候。
程涛后来爱到阳子阿姨家去,不光是阳子阿姨也喜欢秋天到红柳丛中去看花,主要是阳子阿姨肚子里有了一个小程涛,那是男孩最大的梦想:他快有一个也叫程涛的小伙伴了。
阳子阿姨肚子里原来有过两个小程涛,在这个小程涛没生出来之前她就给胎儿起名也叫程涛,意思想生出一个像男孩这样的儿子来,阳子阿姨对男孩的妈妈说,她要借用程涛这个好名字,生一个胖乎乎的好儿子。阳子阿姨因为流过两次产,她不相信她的孩子没有了,有时她想孩子心切了,就抱个枕头在塔尔拉走来走去的叫着自己孩子的名字。自从程涛来到塔尔拉后,阳子阿姨就用程涛的名字代替了她孩子的名字,那种“程涛程涛”的叫声有时会在塔尔拉的白天或者夜晚叫上几天。男孩的妈妈一听到这种叫声,怕吓着他把他抱在怀里用被子蒙着头,程涛还不太懂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劲地对妈妈说,阳子阿姨叫他呢,要挣脱妈妈的怀抱去答应阳子阿姨,气得妈妈打了他一巴掌,他大哭大闹起来。他的哭声引来了阳子阿姨,她把也叫程涛的枕头往男孩家的床上一放,就要从妈妈的怀里抢男孩,妈妈吓得把阳子阿姨推倒在地。从那时起,妈妈便和爸爸的争吵内容又变成了要离开塔尔拉这个疯子呆的地方。
阳子阿姨被丈夫送到遥远的喀什治疗了三个月又回到塔尔拉,她比以前更瘦了,脸比原来更白,一见到男孩,还说成是自己的程涛,买了很多好吃的东西给男孩吃,不断地把男孩叫到她家里。男孩的妈妈为了不让他到阳子阿姨家去,有时会锁上院门。院子是用干硬的红柳枝围起来的,阳子阿姨为了叫出男孩,把男孩家的红柳枝栅栏墙拆得一塌糊涂。为此,男孩的妈妈和阳子阿姨大闹过一回,闹的结果是男孩的爸爸把妈妈大骂了一顿,妈妈哭泣着把男孩推出家门,说男孩的魂就叫那个疯女人勾去吧,后来就不太管男孩了。
男孩一点都不觉得阳子阿姨是疯子,她对他很好,尤其是她又怀孕后,把丈夫给她从外面托人买来的东西全给男孩吃了。阳子阿姨又经常叫男孩摸她的肚子,他更愿意和阳子阿姨在一起。至于阳子阿姨把自己肚子里又怀上的胎儿还叫做“程涛”的名字,男孩有些不解,他曾问过纯了阿姨。阳子阿姨说:“我的儿子就叫程涛,你就是我的大程涛,你不想有个小程涛弟弟吗?”
男孩当然想有一个小程涛弟弟了。但他的妈妈为了这个名字,曾和阳子阿姨的丈夫理论过几回。中队长刘新章抱歉地说,嫂子,你就让她那样吧,我保证你的程涛不会受到损伤的。男孩的妈妈没话可说了,要离开塔尔拉的念头却更强烈了,一闹起来,男孩的爸爸开始还忍让着,后来就不让了,骂她离开可以,留下程涛,走时先把离婚手续办了。一提到离婚,现在的她就不说话,只有哭了。哭过,还闹。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男孩已经离不开阳子阿姨了。阳子阿姨除过给男孩好吃的,还教他认字,他最先认会的两个字就是他的名字——程涛。后来还教他画画,给他买来许多水彩笔,男孩对画画充满了好奇,他喜欢把阳子阿姨教的圆圈画得溜直,然后首尾衔接,在一张纸上就画成了一个大方块,然后把剩下的地方全画成波浪和乱七八糟的线条,说是有很多水的,还要画一些鱼、大海一样的涝坝。阳子阿姨一点都不怪他,还很高兴。阳子阿姨夸他是个好孩子,又教他画画,他想画一条像小程涛一样的鱼,却不会画,阳子阿姨说小程涛是鱼,但要先画出水,才能画鱼,他就开始画涝坝,想把涝坝画得好看点,就在涝坝边上画了些芦苇,他还要画红柳哩。阳子阿姨就握着他的手,两人画了些红柳丛,还画了紫红色的红柳花,虽然涂得一塌糊涂,但俩人都很开心。一画到红柳,阳子阿姨教他在红柳丛中画了两个小人,说一个是大程涛,一个是小程涛,在红柳丛中藏猫猫。他一想到藏猫猫,就兴奋了,一个劲地催着阳子阿姨快点叫小程涛从她肚子里游出来,一块到红柳丛中去藏猫猫,阳子阿姨很高兴,带动着他先到红柳丛中去藏了,一个找一个,把男孩玩得忘记了日月。那段时光是男孩最开心的时候了。
男孩和阳子阿姨玩过许多游戏后,也画了不少塔尔拉能看到的东西,比如沙枣树啦,四方四正的军营啦,红柳枝围起的栅栏啦,牛啦,能画的他都画了。有次,阳子阿姨教他画小程涛,他俩想到小程涛就想到了鱼,费了几天的劲,也没有把小程涛画像,怎么画,阳子阿姨都说不像小程涛,他们又没见过小程涛的样子。他说阳子阿姨你不是说小程涛会像我吗,就画成我当做小程涛吧!阳子阿姨高兴地直说他聪明。他们就动手画,怎么画都画不象,为此他们苦恼了几天,就不画小程涛了,等小程涛出生了再画吧。想画些别的,可塔尔拉能画的都画过了,画什么呢?俩人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到外面转了一圈,实在找不到能画的,男孩没有了画画的兴致了。阳子阿姨看着男孩无精采的样子,突然提出一个新奇的想法,她说,我们就画空气吧!
空气是什么呢?男孩琢磨着没办法下笔,阳子阿姨就在空中抓了几把,说:“这就是空气,你想画成什么就画成什么吧。”
男孩在纸上涂了半天,怎么也画不出来空气,后来用白色的水彩涂了一张什么也没有的白纸,说:“这可能就是空气吧。”
阳子阿姨看着看着,大笑起来,直夸他聪明,叫他拿着画有空气的白纸回家给他爸爸妈妈去看。爸爸妈妈看了,都不解,问他画的是什么?
“是空气呀!你们连空气都不认识。”
爸爸妈妈面面相觑,妈妈当即就流泪了,哭泣着说再这样下去,儿子非得叫那个神经病折腾坏不可。爸爸只是抽烟,叹气。男孩被妈妈看管了起来,他又哭又闹,不管他哭得怎样伤心,撕碎了不少能撕的东西,妈妈就是不放他出去。
高阳子也被刘新章关在了房子里,她大喊大叫。程炜新看着这样下去不是个事,请示支队后,给刘新章请了假让他在家陪着妻子。但高阳子的叫声依然不断,家属院像遭了大劫似的,一个女人和一个男孩的哭叫声扰得大家心烦意乱。
十七
这种毛毛糙造的日子在这个秋天的一个黄昏里终于结束了。
高阳子又一次流产了。
这次高阳子不哭不叫,也不抱着死胎到外面去叫了,嘴里一个劲地只说着一个字:鱼。
她的婴儿又像鱼一样滑溜溜地游走了。
程涛知道事情的真相后,他也不闹了,一心想去阳子阿姨家看一眼那个盼望已久的小程涛,他妈妈把他看得很严,他根本出不了门。他痛苦不堪地对妈妈说,他只想去看一下阳子阿姨生下的小程涛像不像鱼。他的妈妈有天终于忍不住了,打了他一巴掌:“什么小程涛,什么鱼,你的魂是叫那个疯子勾走了。”妈妈打完骂完,伤心地大哭起来。
爸爸生气地骂妻子:“你发什么疯?孩子有什么错!”
爸爸骂完,就蹲到地上,慢慢地掏出烟点上。
程涛对爸爸妈妈的这种举动习以为常,但他看到妈妈这回不还嘴,却开始一边流泪一边收拾东西,他就怯怯地上去拉住妈妈的衣角,问妈妈要去哪里,妈妈没好气的说道:“去哪里?去哪里也比这里好,再住下去,我们都得疯了!”
程涛呆了,他的眼前闪过阳子阿姨苍白的面孔,还有她的提包一样的大肚子,那里有他盼望已久的小弟弟——小程涛,他不假思索的说了句:“我不走!”
“你为什么不走?”
“我要等小程涛像小鱼似地再游回来!”他仿佛看到小程涛又游回了阳子阿姨皮囊一样的肚子里。
“疯了,都疯了!”妈妈将一件衣服狠劲地甩到地上,竭斯底里地吼道。
爸爸被一口烟呛了,咳嗽起来。
男孩第二天上午哄骗了妈妈,说要到外面红柳丛那面去折些红柳枝来。妈妈跟着他到了后面的荒滩上,怕他又到高阳子家去。程涛磨磨蹭蹭地折了些红柳花枝,对妈妈说他不会去阳子阿姨家了,他怕听阳子阿姨的叫声。
程涛跟着妈妈回家了,他告诉妈妈他今后会听话的,只是求妈妈别带他离开塔尔拉。他不想离开塔尔拉,主要是不想离开爸爸,好不容易才和爸爸在一起了,还有他不想离开阳子阿姨和那个像鱼一样的小程涛。他一心想看到小程涛,要和他一起玩呢。
“不离开,想找死呀!”妈妈没好气地骂道。
随后几天,程涛确实很听话,妈妈也不再骂了,把屋子搞得乱糟糟的收拾东西,扬言要走了。
程涛呆在屋子里,安静地望着妈妈,他知道没法说服她,凭他一个小孩根本改变不了大人的想法。
爸爸到兵营去了,妈妈摔东摔西地撒着气。程涛看起来正常了不少,妈妈也不理他,比前几天看管得松多了。
程涛是趁妈妈不注意,溜出家里的,他一个人到了外边,也没敢去阳子阿姨家,他朝阳子阿姨家那面望了一阵,心里确实害怕见到阳子阿姨,小程涛又无声地游走了,阳子阿姨伤心透了,见到他,阳子阿姨会更伤心的。他站了一阵,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他想去帮阳子阿姨找回像鱼一样游走的小程涛,他打算去大涝坝那边看看,没忘记到红柳丛里去折了一大抱红柳花枝,他想小程涛一定会喜欢这种花的,等他游回来了,长大了,还要和他一起到红柳丛中藏猫猫呢。
投在路上的树影子变得越来越浓,那些微弱的声响也越来越乱七八糟,程涛抬起头,他看到天上飘浮的云又遮住了天空,天暗了下来,孤独寂寞一下子袭上他的心头,令他感到苦闷。
他走出红柳丛,他踯躅徘徊,步子越来越急。他要去一个地方——大涝坝。像海一样的大涝坝(他没有见过大海,他从阳子阿姨那里得知,海就是水组成的没有边沿的世界),那里有水,像大海一样的水,他想着在那里说不定能找到小程涛的影子呢。
他要去大涝坝找小程涛。
大涝坝在远离营房的荒滩上,那里非常冷清,没有一个人影。男孩沿着人们在荒滩上踩出的一条便道,快快地走到了涝坝跟前。
涝坝边上稀稀拉拉地长着一些芦苇,不高,已经泛黄了,快到枯黄的季节了。
他到涝坝边上来过一次,是和妈妈一起来的,妈妈是来提水,但一直牵着他的一只手,并告诫他,一个人千万不要到这里来,他当时问过为啥不能来,妈妈说不能来就是不能来不为啥。
他太孤独了,原来有时妈妈会和他在屋子里呆一个星期,妈妈总是睡觉,也不和他玩,他走来走去的,往往会引起妈妈过激的反应。他一个多孤单呀,到房子外面也没有人和他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后来结识了阳子阿姨,是她陪伴着他,给了他一个儿童应有的乐趣,并且给了他一个能拥有伙伴的希望,可这个希望总是没有实现,眼看快实现了,那个不听话的小程涛又游走了。他很失望。
他站在涝坝边上,望着静静地躺在那里的一池水,想起和阳子阿姨画的那幅涝坝画来,和现实中的涝坝差远了。但他已无心去对比了,他围着涝坝走了几圈,他只想在涝坝里找到阳子阿姨的小程涛。
太阳这会又从乌云中钻了出来,阳光暖暖地淌了下来,溅了他一身,他也顾不上,他望了望池水中的那个太阳,在水里还是红红的,像红柳花那么红。他找了提水挖的台阶走下去,把怀里的红柳花放到水面上,与太阳比了比,发现还是红柳花更红些,他就蹲在水池边,举着红柳花,对着水喃喃道:“小程涛,你游到哪里去了,你妈快急疯了。”他也用“疯”字了。
他的叫声惊动了一条水蛇,水蛇“哧啦”一声窜到芦苇根里去了。
他觉得四周草丛中刚才发出的声音有些特别,轻轻摇晃的芦苇把晃动的影子投到水里,使水里有了丰富的水纹。
他没有看到水蛇,却听到水里的响声,他以为他唤到了小程涛,心咚咚跳得快了,兴奋地喊道:“是你吗,小程涛,我是大程涛,我来找你了,你游出来吧,我会和你玩的,等你长大了,我和你到红柳丛中去玩捉猫猫,你妈妈说的。”
水里又响了起来。起风了,平静的水面上荡起了一圈圈细微的波纹。
“真是小程涛,阳子阿姨没有哄我,小程涛像鱼一样,游来游去的。”他自言自语着,把手中的红柳花枝向前伸去。
“小程涛,你游过来呀,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是红柳花呀,多好看,我最喜欢红柳花了,你妈妈说你也会喜欢的。”
风过去了,水面平静了,只是水中的那个太阳还晃动着。
“小程涛,你咋又不见了,你总不听话,想气死你妈呀,你知道吗,他们都说你妈是疯子,你快来吧,游出来吧。你妈等着你哩。”
水里没有一点声音。
男孩蹲在水边,泪水流了出来:“小程涛,你再这样,我不让你叫我哥了!”
水里没有声音。
“你不理我,你还不理我,看我不抓住你才怪哩。”
“你比我小,我肯定力气比你大,我会抓住你的。”
程涛说着,便甩掉鞋子,试探着走进水里。
水里有了响声,太阳又晃起来,他看到太阳跳来跳去的,可总是跳不出这个涝坝。
“小程涛,看你能跑到哪里去!”他想着连太阳都跳不出这个涝坝,小程涛还能跑到那里去?
又一阵秋风走过,这回风大了,水面波纹也变大了,水里响声也大了起来。整个涝坝像大海一样疯狂起来,风掀起了一层一层的浪花,气势非常凶猛。
程涛在浪潮里,与小程涛一样游走了。
涝坝边上,程涛的一双小鞋子,孤伶伶地停靠在水边的湿地上,慢慢地被海浪一样溅起的水花打湿了。
十八
树叶落了,又到了老兵该复员的时候了。一批老兵从塔尔拉走了,一批新兵还要到塔尔拉来。
塔尔拉就像一个码头,迎来了一批批新兵,又送走了一批批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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