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随着人流从火车站出来，在站前的广场上排队等出租车，姚舟之第一次看到X城的面貌，在夜色中流动着五颜六色的光彩，各种低矮的小店铺在对面，向两边延展开。有一种热闹喧哗的气息从各个角落涌出来，但和其他的火车站不同，这种气息中隐藏着一种悠闲的气质，不紧不慢的样子。姚舟之想起来之前很多同事对他说的话，那是一座火热的市井之城。
你饿不饿？我们等下一起去吃宵夜。韦西扭过头来，兴奋地对他说。
你对这边是不是特别熟？以前合作的客户这边很多吗？姚舟之问。
也不是很多，就是来过一两次。但他们这边的小吃很好吃。韦西咂了咂嘴。
姚舟之歪着头，看着广场上乱糟糟的人群，前面的路上各种车辆滴滴滴滴地摁着喇叭，响成一片，像条蜈蚣似的一点一点地向前蠕动。不时有人躲躲闪闪地横穿过马路，就像在所有的地方一样，很多人尾随在后面。他这时闻到飘过来的炒菜的香味儿，不由咽了一下口水，对韦西点了点头。
他们等了好一会儿才坐上车，韦西报了酒店的地址，那个司机就把车驶进了车流中。往前停停走走了十几分钟，向左拐到另一条南北街上，路况豁然就好了很多。车子的速度开始快起来，两边的霓虹灯一闪而过，很多灯火辉煌的写字楼朝他们扑来。他们一直朝南行驶了有二十多分钟，最后右拐进一条小路，在一座商务酒店前停下。
姚舟之帮韦西拎着箱子，下了车朝酒店大堂走去。姚舟之四处看了看，这条小路两边很多小门脸的饭店、米店、肉铺、菜摊，不少人光着膀子坐在外面的几张桌子上喝酒。他朝里面望去，橘黄的路灯亮在茂密的枝叶间，越往里越幽静些。他们进了大堂，办了入住手续，乘电梯上了四楼，分手时韦西说，一个小时后在大堂见。
姚舟之进了房间，见在西面有一扇窗户，他走到跟前，见外面围绕着几幢老旧的楼房，黑魆魆的，远处的夜空，则被灯光映照得一片明亮，他现在能看到酒店前面的那条小街，蜿蜒一直向西伸去，没进远处的那一片明亮里。在这中间，街的两边都是大片的昏黑，铺展到远方，有点点的灯光在那里闪现。
他拉上窗帘，打开电视，脱了衣服去洗澡，一会儿出来，躺在床上看荧幕上上演的一部战争片，一个人拿着把手枪，砰地一声，把另一个人的脑袋崩了个稀巴烂，鲜血四溅。他暗自好笑，奇怪竟然没看到脑浆。他躺了一会儿，不觉昏昏沉沉睡去，朦胧中还听到隐隐约约的爆炸声。突然，一声极响的爆炸声将他惊醒，他睁开眼睛，迷糊了一会儿，才发现刚才是隔壁的关门声，一时有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他竖起耳朵听了会儿，没听到别的，隔壁自此就安静下来。他看了看手机，见已经过了一个小时，就急忙关了电视往外走。他带门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点心虚，很轻地碰上了锁，顺便瞥了一眼隔壁的房门，见深红色的门板上闪着几个亮眼的阿拉伯数字：482。透过门底的缝儿，有灯光漏出来。
他乘电梯下到大厅，见沙发上坐了一两个人，但没见到韦西。他想起来应该先给她的房间打个电话，但又忘了她的房间号，就打到了她的手机。她好一会儿才接，声音显得很活泼。
我马上好了！稍等我一会儿！
他想起女人洗完澡的各种麻烦，不禁皱了皱眉，坐在沙发上，不自觉地望着电梯那儿。每次叮一声，电梯门打开，他就有点儿紧张，等看到出来的人，这才松一口气。这期间从电梯上下来一对情侣，一个女孩儿，两个一起的女孩儿，还有一个老头儿。
最后，他看到了韦西，头发半干，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灰色运动裤，一身轻爽地从电梯里走出来。
我肚子是真饿了，我们找个地方先好好吃一顿再说。
我都饿过头了，现在也不觉得怎么饿了。
哎，我是稍稍磨蹭了会儿，不过等我领你吃到好吃的，你就满意了，嘻嘻。
你知道不知道我不能吃辣？
啊？知道，知道。
韦西拉着他往外面走，出大堂的时候，他不禁又回头往电梯那儿看了一眼。
他们来到南北的大街上，拦了辆出租车，韦西说了一个地名，司机师傅就朝南开，一时拐向西，最后到了一个很热闹的十字路口停下来。姚舟之想起来，他们应该是绕了一圈，到了他在房间里看到的灯火明亮的地儿，其实从酒店的那条小街应该能直接到。
他们下了车，见两边都是各种各样的小吃摊，熙熙攘攘，围了很多人。韦西领他走到一个卖粉儿的摊前，要了两碗牛肉粉，就在旁边的小马扎上坐下来。姚舟之看到几乎每个摊旁都摆了几张矮桌子和小马扎，都坐满了人，围着桌子在饕餮。姚舟之发现这里吵闹得不行，说话得大声叫嚷，不然根本听不清楚。所以他问韦西有没有交代老板不放辣椒时，就得贴着她的耳朵喊。韦西好像突然才想起来，“哎呀”叫了一声，急忙起身跑到老板那儿又叮嘱了一句。姚舟之看他笑着回来坐下，说，还好没轮到咱，我吃辣吃习惯了，猛地跟一个不吃辣椒的人吃饭，还真有点扭不过来。
姚舟之看那条南北的小街，延伸出去有几百米远。上面人群熙攘，各色男女都有。这让他想起S城自己家附近的那条小夜市，让他意识到现在自己已经在它千里之外。他想每个城市大概都会有这么个市井热闹的地方，供所有的人吃喝玩乐，没有什么门槛，每到晚上就凭着人们的热情，把各种各样的美食、服饰、百货小摊，煮成一锅大杂烩。现在，他和韦西出差到这个城市，也来到这个大杂烩里，品尝一下它的滋味。
他们这边的粉最好吃，比我吃过的所有地方的粉儿都筋道，关键是那个汤的味儿很正，你吃过一次就忘不了！韦西说。
可惜我更喜欢吃面，你什么时候领我吃一顿好吃的面条，我就感激你。
哎，你烦不烦，这边面都不怎么好吃，粉儿才好吃，等回头我领你去C城去吃面，那边的面好吃。
姚舟之瞪着她，说，你出差的空闲时间是不是都花在吃上了？你什么时候变成一个吃货的？
韦西笑嘻嘻地说，哪有！女孩子都有点贪嘴而已，你到一个地方，肯定就得尝尝当地的美食啊。不然不是白来一趟。
姚舟之皱了皱眉头，说，我就想不到，我肯定先去有名的景点去转一转。
一会儿，老板娘端着两碗粉儿过来，尖着嗓子喊哪个的粉儿哪个的粉儿？韦西急忙招招手，回头对姚舟之说，好啦，可以开吃了！
姚舟之看端上来的那两碗粉儿，热气蒸腾，香菜碎叶下，隐隐露出一团细白的影子。他摇了摇头，拿双筷子去吃，甫一闻到那股味，不禁咦了一声，挑了几根吃到嘴里，觉得清香满溢，嚼了几下，果然筋道弹压，同时那汤散发出一股醇厚的酱香味儿，引得他食欲大振。
他呼噜呼噜埋头吃完，觉得真是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粉儿，直想再来一碗。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见韦西正一手按着肩头，一手挑着红光油亮的粉儿，吃得不亦乐乎，不时咝咝咝咝地吐气，估计是辣椒放多了。
一时韦西也吃完，问姚舟之说，怎么样，好吃吧？
姚舟之说，还行，味儿不错。
韦西眨巴着眼说，我看你一会儿就吃完了，比我吃得还快，嘻嘻。
姚舟之说，我是真饿了，火车上基本就没吃什么东西。对了，现在去哪儿？
韦西说，转转啊，这才刚开始啊，那边还有好多呢。走。
两人于是离开那个小摊，随着人流，朝北走去。
他们两个人随着人流往北走，韦西专拣那些人多的小摊去挤，因此走得很慢，但却吃下了很多好吃的东西，姚舟之对几串鱼丸、豆羹、煎鱼饼、酒酿丸子都很满意，没一会儿就吃得很饱了，韦西却好像永远没个够，手上嘴里一直就没闲着。还好那条街不是很长，等走到一个路口后，前面就稀稀拉拉地没有什么摊位了。姚舟之站在路口那儿，朝右边的那条小街望去，想这就是他们酒店前面的那条小街，沿着这条小街一直往东走，就能走到他们的酒店。
他突然就有了一个念头，于是对韦西说，你知道吗？从这里一直往东走，就能回到酒店。
韦西边吃着一碗炸酸奶，边探头看着那条街，说，我当然知道了，这条街车比较少，不好打车。
姚舟之说，我们刚才从那边绕过来，大概开了不到二十分钟，刨去红绿灯和堵车的时间，花在东西路上的时间只有十几分钟，所以我们要散着步走回去，半个小时怎么也到了。
啊，你想走回去？
是啊，吃了这么多，你不想散散步吗？
韦西想了想，说，也是，行，那就散会儿步，走回去吧。
他们于是在那个路口拐向右边，回酒店去，韦西忍不住回头又看了看南边喧闹的人群，喃喃地说，其实我们可以再逛一回的，好多东西都还没吃到。
那条小街两边种了很多的槐树，枝叶繁茂，几乎遮住了头上的夜空，橘黄的路灯照出大片大片的荫翳。两旁不时有一些亮着灯光的便利店，有一些年轻人嬉笑打闹着从便道上跑过。
这条街道的环境还不错，就是这个点没什么人，都睡觉啦。
你不觉得这才好吗？很安静，你等到明天早上，估计吵闹得跟菜市场似的。
这是条居民街啊，你看看两边，都是些居民楼。
那也太吵了。
他们走过一个路口，车辆行人更少了些，也更安静了些，偶尔还能听到一两声蝉噪，同时，空调外机的嗡嗡声渐渐清晰，在耳边轻轻的隆隆。韦西看见一个小区的门口亮着一片灯光，摆着一个水果摊，有几个人在那儿坐着说话。
要不要买点水果吃？我们买个西瓜吧。
姚舟之也觉得有点口渴，就说，行啊，不过别买一个了，吃不了，买半个算了。
他们就到水果摊那儿挑了半个西瓜，韦西又买了些荔枝跟樱桃，姚舟之拎着继续往回走。过了又一个路口，他们就看见了酒店的大楼，在远处的夜空中矗立着，楼顶上银白色的霓虹铭牌不停地闪烁。这一段路他们走得很慢，有一段时间，连韦西也沉默着不说话。后来，韦西问姚舟之累不累，要不要她拎一会儿。姚舟之说不用。
说起来，我都不知道你不吃辣，哈，真是的。
啊，我是受不了那个味儿，火烧火燎的，辣得不行。
我刚才回想了下，咱两个在公司好像还真没怎么吃过饭啊，除了公司聚餐，不然我肯定知道你的习惯。
是啊，不过公司好像还真没人知道，咱工作餐都是米饭套餐什么的，吃辣的机会不多啊。
倒也是，我平常见你跟行政那组人吃饭得多。不过你是新人，公司这性质，同事们私底下也不怎么聚。
嗯，当然能聚聚最好了。
你这回第一次出差，会不会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
还好啊，我还挺喜欢的，主要在公司闷得太久了。
当然，一般人第一回出差肯定兴奋点儿，不过，我怎么老觉得你有点什么心事似的？我就想是不是你特别不习惯的原因，或者说，跟女同事一起出差的原因。
啊，我？没有啊，我挺好的。
嗯，我以为是你第一回出差，有什么影响了你的心情。比如说明天对客户的拜访，这个完全不是个事，我经过多少回啦，成不了也没事。成不了的多啦。
哈哈，当然不是，呃，不过，第一次，是会有点压力。这次要是签不成，或者没达到要求，接下来该怎么办？
再谈呗，跟公司汇报下就行了。
嗯。我觉得你是个豁达的人，大大咧咧，什么都能看得开，比我强。
哎，我是没脑子才对，我光知道吃。
我有时候想公司里面，好像人人都比我强。当然，每个人的性格不同，做事的方式各异，平常的表现很难让人窥知心底。但每个人都有自己处理事情的态度，不管方式和结果如何，态度决定了他们在其他人心中的形象。聪明的，傻的，机灵的，迟钝的，各种各样，但都是有态度的。而有些人，却没有态度，或者说，把处理事情的方式当做了态度，失去了自己立身的根据，性格常常变化不定，高兴和沮丧也在瞬息之间。他们会发觉自己的这种缺陷，看自己慌慌张张做过的事，都显得那么可笑，这伤害了他们脆弱的自尊心，所以后来就干脆躲着，低调着。你这时远远的看，会以为他就是这样沉闷性格的人。但其实不是，你只是没碰到他们放开的时候。
呃，公司的人其实我也接触得不多了，老往外面跑。
要是熟了，老往外跑也挺好啊。就是有点辛苦。
嗯，不过习惯了就好啦。
安定感也能习惯吗？我们又不是天生就四处跑的人，喜欢安定，平常搬次家都头疼得不行，更何况天天在外面跑。其实就跟流浪汉差不多，只是吃得比流浪汉好一点，住的比流浪汉好一点，但都同样的居无定所。而且流浪汉没有压力，一个人吃饱了就行，在外面跑的人还有业绩的压力，感觉还不如流浪汉潇洒愉快呢。当然了，你在某个地方有个家，可能给你些心灵上的安慰，可你数数，你一年能在家待多长时间啊？到底那个是你的家，还是外面是你的家啊？所以，这种感觉可不好习惯。
也没你说的那么严重了，我觉得还好。当然，我是不像公司里其他的人那样是业务狂人。哈哈，回头我要问问销售一组那几个。
呃，这个别问，我在这儿瞎猜呢，我的意思是我好想不适合跑业务。
哪有适合不适合的，你跑得多了就适合了。嘻嘻。
他们一边聊天一边慢慢地走，不觉已经到了酒店前。姚舟之看到街边的小店关了几家，开着的小饭馆里人也少了很多，只有一两个人醉醺醺地坐在那儿说话。
他们走进大堂，进了电梯，电梯门叮地关上，两个人突然都感觉有些尴尬。韦西看着红色的数字一闪一闪地变化，从1到2，从2到3，从3到4，终于，门叮的一声开了。两个人走出去，在拐角那儿分手，互相说了晚安，但姚舟之刚走了几步，韦西哎了一声。他扭过头去，见韦西举着那袋水果朝他走过来。
我差点把这个给忘了。
你吃吧，我不吃。
吃点呗。
那我拿几个樱桃好了。
晚安。
晚安。
姚舟之拐过那个走廊，朝自己的房间走去，迎面走过来一对男女，嬉笑搂抱着从他身边走过，他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儿。他走到自己的房间，开门时，疑惑地看了一眼隔壁的房间门，迟疑了下，随后进去砰的一声把门带上了。
他打开电视，脱了衣服，又一次冲了澡，洗脸刷牙，然后坐在床上，看着手掌里那两颗樱桃，开始胡思乱想。
他刚才回来的时候，看见隔壁的房间门半开着，里面黑乎乎的，好像没有人。他很确定的是，刚才出去之前，隔壁的房间里是有人的，那声关门声，那门底缝儿漏出的灯光，那窸窸窣窣的声音，怎么现在好像成了空房呢？难道是隔壁的人出去时忘了锁门吗？或者，隔壁的人退了房？他想来想去，心里不得安宁，最后关了电视，关了灯，睁大眼睛躺在床上，听隔壁的动静。
什么声音也没有。周围倒是有很多嘈杂声，哗哗的抽马桶声，嗡嗡的抽风机声，电视里的男女对话声，现实中的尖笑声，都忽高忽低地传来，此起彼伏，在上下左右荡漾。他躺在床上，听着这些声音，没一会儿，感觉一股困意袭来，不知不觉间，就翻了个身，睡了过去。
过了不知多久，他被一阵嗯嗯呀呀的声音吵醒，睁开眼，皱了皱眉头，又睡去。但那声音越来越大，期间还夹杂着几声嘶喊，他不耐烦地拿枕头盖住了头，停了一会儿，突然猛地坐了起来，那声音好像是从隔壁传来的。
他怔了一会儿，瞬间清醒过来，黑暗中坐在那儿，缠绵的声音真真切切地从对面的墙壁传过来，连每一次粗重的喘息都犹在耳边。他慢慢地起身下床，光着脚慢慢走到床对面的墙壁那儿，把耳朵贴在墙上，一时只觉得一男一女**的情景就在眼前。
好一会儿，那声音渐渐止息，有了两个人的黏黏糊糊的对话声，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其后，有人进了洗手间，响起了抽水马桶的声音，继而是莲蓬头的喷水声。
姚舟之站得脚有些发麻，坐到床边，继续仔细地听。
洗手间里安静下来，隔壁又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后突然有了高跟鞋的哒哒声，然后听见隔壁的门打开，又砰的一声关上。
他急匆匆走到门边，手握住了门把手，又放下，溜回到床边坐下。
隔壁好一会儿没有声音，安安静静的，让人疑心里面的人已经睡下。姚舟之坐的有点累，又爬到床上，靠着床头躺着。然而他刚躺下，隔壁却又响起了说话声。他吓了一跳，猛地又坐起来，竖起耳朵细细聆听。
一个男人的尖细的声音清晰地传来，但说的好像是方言，他几乎一句也听不懂。那声音说几句，停一会儿，嗯嗯几声，又说几句，最后说了句“拜拜”。
姚舟之一时全身都放松下来，他有点可笑自己的多疑。听完对面那男人说话，他只觉得又累又困，于是噗通一下躺倒，呼呼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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